第八章

一九九五年一月三十日,中共中央台湾工作办公室、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举办新春茶话会。江泽民同志在会上发表《为促进祖国统一大业的完成而继续奋斗》的讲话,就发展两岸关系推进祖国和平统一进程的若干重要问题,提出八点主张。

冯坤弄来几张不干胶贴画。这些贴画表面上,和普通贴画没什么不一样,都是穿着黑色衣服漂亮女人,但是一加热就不一样了,那层黑色衣服会自动消失,女人变得一丝不挂。

贴画迅速在男生中间流传开。从这天起,班里男生的精神面貌大不如从前,老师们以为是作业留多了弄的,开始减负,但是并不见效果。又以为夏天到了,昏昏欲睡是正常生理反应,便没多管。

有些男生正上着课,就忍不住了,掏出火柴,划着了在贴画背面烤一下,令人神往的画面便出现了。但是火柴划着后的味道和那股青烟总会被老师发现,于是改用打火机,但是火苗大小不好控制,经常把贴画烧着,原本可以观赏一辈子的东西,在打火机的熏烤下,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令男生们痛心疾首。后来上物理课,知道了燃点的概念,便有人想出办法,接杯热水,把画贴杯子上,这样便能保证贴画完好无损,又能保证出现想看的内容。

画看久了,就会有男生发出感慨:我都十四岁了,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一次真的。

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杨帆会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已经遥遥领先,他看见过陈燕的,尽管朦朦胧胧,毕竟货真价实。

有时候杨帆看到这些画,会幻想如果把画上人的脸换成陈燕的会是什么样子。

一天,鲁小彬鼻青脸肿地来上学。大家问他怎么了,他说惨遭他爸毒手。大家问,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鲁小彬说这次是喝水的时候把我收拾了。原来鲁小彬把贴画带回家,贴在杯子上看完忘了揭下来。鲁厂长回家后,给杯子里蓄了点开水,端起来刚要喝,发现了一片肉色展现在眼前,定睛一瞧,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在向自己微笑。倒水之前,他看见杯子上贴了一张画,以为是周慧敏林青霞等少男们的偶像,记得画中人好像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可是现在衣服哪儿去了,看着就替她感到冷。鲁厂长倒掉杯里的水,画中人又恢复原貌,看上去穿得还挺厚。鲁厂长又倒了点开水,放下暖壶,眼看着那层黑色衣服一点点儿褪去,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勃然大怒,把鲁小彬叫来,一顿暴揍,然后才问这是怎么回事儿。鲁小彬实话实说,鲁厂长听完,对鲁小彬的同学做了评价:一群小流氓!然后没收了杯子。鲁小彬索要,说得还给同学。鲁厂长当即拒绝,说,你们交流科学文化知识可以,传播这种东西门儿都没有,我替老师没收了。说完又给了鲁小彬一巴掌。

同学们安慰鲁小彬,问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疼不疼。鲁小彬摇摇头,说了一句令在场男生感动了一天的话:挨打事小,没留得住青山在,让同志们没柴烧事大,日后我会给大家寻找新的精神食粮。

这话说完后不久的一天,鲁小彬神秘兮兮地对杨帆和冯坤说,放了学去我家,让你俩一饱眼福。

放学后,杨帆和冯坤去了鲁小彬家。鲁小彬插上门,给他俩倒了一杯水,然后从床底下的皮箱里找出一盘录像带,放进录像机,在按播放键之前,又跑到阳台向楼下看了看,才放心地播放。

屏幕上出现了杨帆多次在头脑中幻想过的画面。冯坤瞪大眼睛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色录像吗。

鲁小彬骄傲地点点头:是也。然后像第一世界人民对待第三世界人民那样,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怎么样,没让你们失望吧。

杨帆说,别着急让我下结论,先看一段再说。

在杨帆和冯坤专注地盯着电视的时候,鲁小彬神色紧张,不时去阳台张望一下。

杨帆觉得鲁小彬的走动影响了他们观看,让他坐下,别浮躁。

鲁小彬说这是在给他们放哨,现在有很多抓看黄色录像的警车,在各个地方转悠,车身安装了天线,车里有无线接收设备,谁家看了,他们能收到,并迅速查出门牌号。鲁小彬出去张望,就是怕这种车停在自己家楼下。

冯坤当即表示,以后考警校,也从事这种工作,抓人之前先在车里看会儿,觉得没意思了再上去。

一盘六十分钟的松下录像带放完了,受到杨帆和冯坤的一致好评:牛掰。

杨帆问鲁小彬带子从哪搞来的,鲁小彬说他爸去广州开会学习,回来后箱子里就多了这个。

桌上的水杯空了,杨帆和冯坤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喝的。

鲁小彬说,我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感受,还喝吗。

杨帆说不喝了,弯腰站起身。

鲁小彬笑着说,我第一次看完也这样。然后把录像倒到放映时的位置,放回箱子里。

杨帆和冯坤离开鲁小彬的家,下了楼,没走多远,看见前面停着一辆都是天线的汽车,俩人不约而同绕道而行。

走开很远后,杨帆说,其实刚才直行也没什么,那车检测不到咱俩刚才干了什么。

冯坤说,不是什么好事儿,还是谨慎点儿好。

鲁小彬那有好东西的消息迅速在男生中蔓延开。很多人提出要去鲁小彬家作客,鲁小彬说我热烈欢迎,但我家地方不大,一次只能去三个人,再说了,人多也影响观影效果。于是每天放学后,总能看到两三个男生跟在鲁小彬身后,像去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一样,意气风发地走在路上。

很多看过一次的男生觉得不够过瘾,强烈要求第二次作客。鲁小彬觉得有必要立即将此事停止下来,否则全校男生都要去他家作客了,已经有一些其它年级的学生要结识鲁小彬了,便向全班男生宣布:真把我家当成录像厅了,从今天起,去我家讨论学习可以,看书可以,看电视可以,想看别的,恕不奉陪。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终于有一天,一个男生跑到鲁小彬面前,要放学请他吃羊肉串。

鲁小彬说,有事儿说事儿,不用这样。

男生说,我想管你借样东西。

鲁小彬说,我知道你要借什么,不就是录像带吗。

男生说,还有录像机。

鲁小彬说,你家不是有录像机吗。

男生说,我想把你的录像带再录一盘,一台放,一台录。

鲁小彬说,你不是要制黄贩黄吧。

男生说,我也不敢,就是自己观摩。

鲁小彬考虑了一下,觉得同学这么诚恳,不借太没人性,便同意了。不久后,来找鲁小彬借录像机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个家里没有录像机的男生也来借。鲁小彬说,借了你也录不了,瞎起什么哄啊。男生说,我已经借了一台了。鲁小彬说,录了你也看不了。男生说,我可以去有录像机的人家看,他出机器,我出带子,资源互补。鲁小彬听完说,既然你们都共产主义,我也不能资本主义了,中午放学跟我回家吧。

在鲁小彬的带领下,班里男生在那方面基本扫了盲。半年后,重选班委,男生一致同意选鲁小彬当生活委员,对他在生活的某一方面上为大家提供了无私的帮助予以肯定。

经过长时间思考,杨帆终于决定将心里的蠢蠢欲动转化为实际行动。有种感觉在他心里憋闷了很久,不吐不快。这种感觉让杨帆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上课心不在焉,连鲁小彬搞到新片子请他去看他都没了兴趣。

陈燕占据了杨帆的思想和心灵。杨帆只要一闭眼,陈燕的形象便晃荡在眼前,睁开眼,陈燕就没了,杨帆会急于寻找到陈燕的身影来填充自己的双眼。

杨帆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陈燕。自己这样,陈燕是肇事者。

学校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耳目太多,只能在校外,但要找准时机,不宜说得生硬、唐突。

杨帆上学的路上会路过陈燕家,他决定做出偶遇陈燕的样子,伺机告白。

杨帆比往常出家门早了一点儿,每走一步都感觉脚步沉重,他清醒地意识到此行的重要性,每迈一步,就向幸福凑近了一步。

快到陈燕家了,杨帆放慢了脚步,希望陈燕这个时候正好从院里出来,叫住她,两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告诉陈燕:我喜欢你,咱俩好吧。

可是好上以后杨帆并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认为两个人应该在一起,这样感觉才对。十几年后,杨帆知道和谐社会这个词的时候,觉得就是当时要迫不及待和陈燕在一起所达到的那种感觉。

离陈燕家越来越近了,果然从院里出来了一个人,杨帆认出来了,是陈燕她妈,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陈燕妈也没往杨帆这边看,骑上车就走了。

走到院门口,杨帆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吓一跳,回头一看,是冯坤。

冯坤跑上来,问杨帆物理作业写了吗。杨帆觉得不能和冯坤一起去学校,否则计划就泡汤了,于是装作恍然大悟:哎呀,作业本落家了,你先走吧,我回去拿。

杨帆扭头就往回走,成功甩掉冯坤。就在他正得意的时候,发现杨树林正在前方骑着自行车向自己驶来,杨帆觉得自己已经被看到,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杨树林停下车:你怎么又回来了。

杨帆故作慌张:作业落家了。说完朝家跑去。

杨树林冲杨帆喊道:用我骑车带你回去取不。

杨帆头也不回地喊道:走你的吧。然后估计杨树林差不多走远了,便停下来,回头没看见杨树林,又往学校方向走。

快到陈燕家门口的时候,杨帆又换成徘徊的步调。可是久久不见陈燕出来。不该见的人都见到了,该见到的人却见不到,杨帆心想:爱情的路怎么这么难走。

眼看上课就迟到,陈燕还没出现。杨帆想是不是陈燕病了,如果这时候他出现在她的病床前,给她削一个苹果,她会被感动的,说不定就把她拿下了。但是杨帆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突然想起,今天是陈燕他们组做值日,陈燕肯定是在杨帆到来前就走了。

想到这里,杨帆赶紧向学校跑去,他的物理作业还没写,昨天一直想着陈燕,写不下去。

进了教室,杨帆第一眼就朝陈燕瞥去,当看见她坐在座位上的时候,杨帆放心了,向别人借了物理作业。

第二天,杨帆早早起床,睡眼惺忪地出了门。杨树林觉得奇怪,以为杨帆在梦游,梦游的时候不能被打扰,否则会落下病,所以杨树林没管他,但是杨帆说了一句爸爸再见,又让杨树林觉得这孩子挺清醒的,既然不糊涂,为什么不吃饭就走了呢。

出门前杨帆想小便,又怕图一时之快错过陈燕而耽误终身大事,便收紧阀门,推门而出。当时杨帆想的是,早饭诚可贵,小便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杨帆走上街道的时候,天大亮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一点点躁动。

杨帆在心里把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话又练习了一遍,当确信自己已经能流利背诵了的时候,便加快了向陈燕家前进的步伐。杨帆感觉有一群蚂蚁正在自己心窝里爬,痒痒的。

快到陈燕家门口的时候,杨帆看见陈燕妈端着一锅豆浆和几根油条进了院。杨帆来到陈燕家斜对面的树后,观察着院里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院里传出煎鸡蛋的味道,平时杨帆觉得这种味道沁人心脾,现在却认为这种世俗的味道破坏了即将开始的神圣的事情,于是他换了个地方。

一个清洁工正在打扫街道,当扫到杨帆脚下的时候,杨帆正翘首以待,岿然不动。

清洁工问杨帆:等人啊。

杨帆这才发现身旁站着人,他点点头。

清洁工说,抬下脚,我把树叶扫了。

杨帆抬了脚。清洁工扫起树叶,说,女生吧。

杨帆不解:什么女生。

清洁工说,你等的。

杨帆更不解:您怎么知道。

清洁工说,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

杨帆很没面子。

清洁工说,贵在坚持,回见。说完背着簸箕走了。

杨帆看了一下表,七点零五了,还不见陈燕出来。再过一会杨树林就要骑着自行车从这条街道经过了,杨帆拐了一个弯,去了另一条杨树林不会经过却是陈燕上学必经之地的胡同。

杨帆站在电线杆下,看着上面贴的治疗各种房事疾病的祖传秘方,等待陈燕的出现。

当杨帆对各种疾病已经了如指掌的时候,陈燕仍没有露面。杨帆探出头,向陈燕家的胡同张望了一下,空无一人。这时尿欲涌上心头,杨帆决定满足这种欲望,已经压抑很久了,时间太长对身体不好。杨帆四处看了看,条件允许。他用电线杆做掩护,掏出东西,准备浇灌。

却因为紧张,堵住了。

杨帆保持着现有的姿势,调节自己的情绪,深呼吸,放松,三十秒后终于贯通了。完事儿后,杨帆打了一个哆嗦,正抖落呢,瞥见胡同口闪出一个人影,扭头一瞧,正是陈燕,来不及考虑是否抖落干净,赶紧收好,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杨帆想起小学时候老师曾让他用“尴尬”造句,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可是当初没有这种体验。现在杨帆终于理解老师说的生活对于写作的重要性了。

陈燕喊住杨帆,问道:怎么看我来了你就走了。

杨帆说,我刚才回头看见一个人长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你。

陈燕说,你刚才干嘛呢。

杨帆说,没干嘛,走路呢。

陈燕说,不对,你刚才对着墙干什么来着。说着就往墙根儿看。

杨帆赶紧拉着陈燕往学校方向走。

陈燕说,你拽我干嘛。

杨帆说,快上学去吧,都要迟到了。说完脸就红了,不知道陈燕看没看见墙根儿的湿印儿。

杨帆和陈燕并肩走着,神情有点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两条腿机械地摆动。

陈燕看出杨帆的异样,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杨帆说,没怎么,我挺好的。然后咧嘴冲陈燕笑了笑。

陈燕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杨帆觉得机会来了,如果陈燕追问,他就可以借机开口了,于是点点头。

陈燕说,是不是你爸和沈老师的事儿。

杨帆摇摇头。

陈燕说,又没写作业吧。

杨帆点点头。确实没写作业。昨天晚上又准备了一宿今天如何表白,第一句话说什么,然后根据陈燕可能出现的几种反应,第二句话再说什么,一套话设计得天衣无缝,可是陈燕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让杨帆措手不及,全乱了。

陈燕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到了学校赶紧抄。

杨帆却没有接。

陈燕说,你到底怎么了。

杨帆想说我喜欢你,但觉得此时情绪尚未饱满,话说出来没有力度,需要再积淀一下,于是心事重重地说,唉,一言难尽。

有了这句话铺垫,再直抒胸臆就能产生应有的效果,如果陈燕再问下去的话,杨帆就彻底坦白了。

但是陈燕没有问。她以为杨帆是生理上的问题,因为她每月也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

杨帆等着陈燕继续发问,陈燕却沉默了。杨帆不免有些失望,刚刚积蓄饱满的情绪荡然无存。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眼看就到学校了,杨帆说,你先进去吧,我去买点儿包子吃。

杨帆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以前洗脸还得杨树林逼,现在很自觉,早晚各一次,有时候中午还要洗洗,怕油脂堆积,长青春痘。

原来杨帆留的是寸头,杨树林一个月给他剃一次,现在杨帆不用杨树林剃了,留起分头,剪的话也去广东人开的发廊,让人家给他按照郭富城的头型理。

班里突然之间冒出许多个中分,上课的时候总会有脑袋甩来甩去。沈老师找杨帆谈了一次话,说原来留寸头挺好看的,希望他改回来。杨帆说寸头太土了。沈老师说张学友也是寸头。杨帆说所以张学友是实力派,郭富城是偶像派。沈老师说难道做实力派不好吗。杨帆说四十岁以后再做实力派,趁年轻先做偶像派。

服饰上杨帆也追赶潮流,穿黑色三接头皮鞋,白袜子,黑色老板裤,压了花纹的皮带,皮带扣是不锈钢的,白衬衫揶在裤子里,起风的时候扽出来,迎风招展。

当男人开始打扮的时候,说明他想引得异性的关注。杨帆这么做,是为了讨陈燕欢心。

上学路上告白未遂后,杨帆调整了战术,变说为写,把早已打好的腹稿再精加工,写在有花纹水印还带香味的纸上,上面有若干处涂改液的痕迹,一共写了三页,创造了有生以来写文章的最长纪录。

杨帆约陈燕放学一起走,说数学课讲的二元二次方程组没听懂,想让陈燕去他家辅导一下,陈燕答应了。

放学的时候天上开始掉点儿,两人都没带伞,杨帆说反正也不远,不用等雨停了。行至途中,雨突然大起来,两人在雨中跑了一段才找到避雨的地方,这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陈燕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浸了水变成塑料布的颜色,贴在身上,曲线毕露。陈燕从杨帆的目光中发现了不妥,急忙转过身,揪起衣服,让曲线变成直线。杨帆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眼睛看着天上,心里想着身后。

阵雨,说停就停。两人继续赶路,杨帆看着身边的陈燕,闻着雨后的空气,觉得很清新。路过陈燕家,陈燕要进去换件衣服。

陈燕在里屋换,杨帆在外屋等,想扒门缝看一眼的罪恶念头在杨帆心里油然而生,为此,心脏怦怦乱跳。杨帆立即遏制住这种想法,心想:不急,水到渠成。

陈燕换好衣服,叫杨帆进去。杨帆又确认了一下:我进去了啊。陈燕说进来吧。杨帆看到陈燕换下来的衣服,胸罩扔在T恤上面,目光不敢停留过长。

陈燕说,别去你家了,就在我家吧,我妈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下班呢。

杨帆同意。两人在桌前就坐,陈燕拿出笔记本,开始授课,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自然亲切。杨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把东西交给陈燕。

老师四十五分钟讲的内容陈燕二十分钟讲完,问杨帆明白了吗,杨帆说似懂非懂,一起把数学作业写了吧,在实践中摸索真理。信夹在作业本里,可以借机交给陈燕。杨帆翻了半天书包,没找着作业本,估计拉家了,说还是去我家写吧。

雨又下起来了,两人打了一把花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进了门, 杨帆脱掉湿背心,因为陈燕在,又套上一件干的。两人把书本铺在桌上,开始写了。杨帆小心翼翼地打开作业本,可是里面没有信,感觉很奇怪,昨天晚上明明夹在作业本里了。

杨帆又把作业本翻了一遍,还是没有,顿时慌了。陈燕问怎么了,杨帆想,要不然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是死是活命中注定,可是陈燕正专注地写着作业,杨帆难以启齿。雨停了,夕阳露出来,照在陈燕低下的头上,脖颈上的绒毛被镶上一层金边,像秋阳下的麦田,杨帆想吹口气,看看它们随风摆动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扰正沉浸在数学世界里的陈燕,越看她越觉得自己龌龊,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催促着那些话往外冒,已经卡到嗓子眼儿了,呼之欲出。

就在这个时候,杨帆的肚子叫了一声。声音挺大,拉得还挺长,陈燕显然是听到了,要不也不会目光突然从作业本移到杨帆身上。这声叫唤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那些都进入了口腔的话,又生生被杨帆咽了回去。杨帆后悔中午没有多吃点儿,哪怕多吃一个包子,这会儿也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发出令人沮丧的一声,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儿冲动和勇气,都被这一声吓跑了。

此后的时间里,直到杨树林回来,杨帆也没找到表真心的机会。陈燕看到杨树林回来了,叫了声叔叔好,继续心无旁骛地写作业。杨树林端着茶杯在他俩面前晃来晃去,不停地问学校里的事情。杨帆很不自在,说,你赶紧做饭去吧。杨树林留陈燕一起吃,陈燕说不了,杨树林未经陈燕同意,擅自作主:咱们吃饺子,我买馅儿去。陈燕说叔叔不用了,我这就回家了,我妈等着我呢。杨树林说,那好吧,有空来玩。陈燕收拾好书包,说了声叔叔再见,由杨帆送出门。

送完陈燕回来后,杨帆一进门,发现杨树林正襟危坐,注视着他。

杨帆没理,径直往里屋走。

杨树林说,你过来一下。

杨帆走到杨树林面前:干嘛。

杨树林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这。

杨帆不情愿地坐下。

杨树林喝了一口水,严肃地说,你知道咱们国家的基本国策吗。

杨帆说,我不关心政治。

杨树林说,那好,我告诉你,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

杨帆说,政治课上老师好像讲过。

杨树林说,你知道咱们国家为什么定这个基本国策吗。

杨帆说,这和我没关系。

杨树林说,这是考虑到国情,抓主要矛盾。

杨帆说,你想说什么啊,没事儿我写作业去了。

杨树林说,你知道“追悔莫及”什么意思吗。

杨帆说以为杨树林不懂,自鸣得意地给他解释了一遍:就是干了不该干的事儿,等后悔了就来不及了。

杨树林说,你是不是对陈燕有意思,你可还是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现在谈这种事情早了点儿,要不然追悔莫及。

杨帆心想,原来他在这等着我呢,说,你知道“老奸巨猾”什么意思吗?

杨树林说,不就是姜是老的辣的意思吗,我认为这是在夸人。我可告诉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杨帆想,反正你只是看到我和陈燕一起写作业了,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不知道,便说,你们大人思想最复杂了,看见小孩一起写个作业就往坏处想,以大人之心度孩子之腹,这样不好。

杨树林看着杨帆,见他表现出一副天真无邪状,觉得很伤心:杨帆学会撒谎了。

杨帆看杨树林没反应,以为他无计可施,便起身说,我写作业去了。都要走到里屋了,杨树林突然蹦出一句:我可证据确凿。

杨帆一回头,杨树林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正是杨帆写给陈燕的。

原来,杨帆头天晚上写完信后,夹到作业本里,已经想好了第二天和陈燕一起写作业的时候给她,可是却夹到第二天要交的那个作业本里,所以刚才杨帆没有从另一个作业本里找到信。数学老师在批改杨帆作业时,发现夹了一张纸,还挺香,就打开看了看,看到了杨帆的内心世界,出于对教育事业负责的态度,又把杨帆的内心世界展现给班主任沈老师看。沈老师看完,觉得有必要告诉杨树林,于是杨树林便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内心世界。

杨帆走过去把信撕得粉碎,憋红了脸。

杨树林说,你们沈老师给我的。

杨帆把纸片装进兜里,说,那你还留陈燕吃饭。

杨树林说,我那是鸿门宴,吃饭的时候把刚才对你说的话再对她说一遍。

杨帆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亏你想得出来。

杨树林说,我这是为你们好。

杨帆说,那你还让人家下回来玩,虚情假意。

杨树林说,我那是客气客气,毕竟是你的同学。

可是杨帆觉得杨树林一点都不客气,写给喜欢的姑娘的热情洋溢的信被自己的父亲冰冷地掏出来呈现在自己面前,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杨帆进了屋,关上门,冲着门外小声说了句:走着瞧。

一种时候杨帆越来越怕遇到了——父子二人在澡堂子坦诚相见。杨帆最近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局部地区开始朝成人方向发展了。这种变化令杨帆有些惊慌,很怕被杨树林发现,好像自己犯了错误。

在多次以作业多、难受、第二天考试等为借口避开和杨树林同浴后,杨帆终于一次无计可施,不得不和杨树林同行。

杨树林三下两下脱光了自己,跟杨帆说了一声:快点儿,便先进去了。杨帆故意延长了脱衣服的时间,当觉得再不进去杨树林就洗完了的时候,才硬着头皮,窝着腰进去。

杨树林说,你怎么才来。

杨帆站到龙头下,拧开水,转过身说,碰到一同学,聊了会儿天。

杨树林把毛巾扔给杨帆:给我搓搓。

杨帆转过身,一片白花花的后背呈现在眼前,杨树林扶着水管,准备就绪。

杨帆用毛巾包住手,在杨树林后背耕耘起来。一根根黑灰色的条状物层出不穷,毛巾所到之处,一片通红。杨树林很享受地说,再使点儿劲。

杨帆的工作区域上至肩膀,下至臀部,左至左肋,右至右肋。隔着毛巾,还是能感觉到杨树林身体的坚硬。

杨帆觉得该搓的都搓出来了,再搓就是毛巾和肉体的摩擦了,便把毛巾递给杨树林说,行了。

杨树林冲掉后背上的硕果,投着毛巾说,过来,你也搓搓。

杨帆背对着杨树林说,不用,我够得着。

这时杨树林说了杨帆最怕听到的但是每次洗澡时杨树林都要对他说的话:把小鸡洗洗。

每到这个时候杨帆都想:我都多大了,这个你还管,是不是我结了婚你还要告诉我进了洞房后干什么啊。

杨帆并不知道这句话实施起来的准确内容,象征性地冲了几下。杨树林一直看着,觉得杨帆太马虎了,说,好好洗,别凑合。

杨帆又冲了冲,杨树林还觉得不够:翻开洗洗。

杨帆不太明白翻什么,杨树林做了示范,这个动作让杨帆很难为情。杨帆试着翻了翻,但是翻不上来,疼。

杨树林不无担忧地说,你是不是过长啊。

杨帆说,什么过长。

杨树林说,再等等,没准还没到时候。

杨帆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别人的,发现了异同,没好意思再往下问,将疑问带到了学校,问鲁小彬,过长是什么意思。

鲁小彬得知“过长”发生的语境后,说,应该是包皮过长。

杨帆说,过长了又能怎样。

鲁小彬说,现在不能怎么样,以后结了婚就麻烦了。

杨帆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头掠过一丝忧愁,说,那怎么办。

鲁小彬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去医院拉了就行了。

几个月后,杨帆发现自己仍无变化,而身边同学都日新月异,恐惧战胜了羞涩,他来到杨树林面前: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杨树林问:哪不舒服。

杨帆低下头说:上回洗澡的时候你说的那个问题,过长。

杨树林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儿,说,再让我看看。

杨帆说,别看了,还那样。

杨树林带着杨帆去了人民医院。大夫看完,说确实得做手术。杨帆在大夫和杨树林的帮助下,消除了对手术的恐惧,躺在手术台上。

术后,杨帆带着假条来到学校,体育课前交给老师,然后冠冕堂皇地和几个同样不上体育课的女生坐在篮球架下,看同学们在操场跑圈儿。

有人羡慕杨帆:我怎么没过长,要不然也能和女生一样,不用跑圈儿了。

鲁小彬说,与其羡慕杨帆,不如做个女人,男人一辈子只能休息这一次,女人一个月就能一次。

圈跑完了,体育老师让男生抬来鞍马,开始练习跳山羊。女生跑完圈热了,便脱掉外衣,露出或挺拔或还行或较平的胸脯。杨帆看了,心想:怪不得老跑圈儿,体育老师就是流氓,他们的世界观就是,汗出的多,衣服穿的就少。

女生们开始跳山羊,体育老师站在鞍马旁,伸出一双大手,迎接着跑过来的女生。女生摔了屁蹲儿,体育老师会一手按住胸部,一手托起屁股将她们扶起,若女生骑在鞍马上,他则会揽住她们的腰,把人家从上面抱下来。杨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怪不得他媳妇和他离婚,原来体育老师也是一个危险行业。

没过几天,杨树林又被叫到学校,杨帆犯事儿了,他伙同鲁小彬冯坤等人,将一件校服,当成国旗,在校园里冉冉升起。

杨帆一直觉得升国旗是件特神圣的事情,每个星期一早晨,他都特羡慕国旗班的学生:穿着校服,黑皮鞋,踢着正步,带着白手套,四个人揪着国旗的一角,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缓缓(不缓缓就没范儿了)向旗杆走去,当《义勇军进行曲》奏响时,护旗的人扽着国旗,胳膊向空中一甩,然后定住一会儿,国旗在空中飘舞,半天才把胳膊收回,换成敬队礼的姿势。太洒了。

终于有一天,风大,国旗被收起来,旗杆空着,杨帆觉得光秃秃的不好看,决定找个什么东西挂上去。不知道谁把校服落操场了,被杨帆看见。

为了营造庄严肃穆的氛围,杨帆等人分工明确,杨帆升旗,鲁小彬护旗,冯坤当录音机,负责伴奏。

杨帆不知道国旗是如何挂到旗杆的绳子上升上去却不掉下来,降下来还能摘下来的,他把校服在绳上胡乱系了个疙瘩,然后由鲁小彬揪住一条袖子往空中一扔,冯坤及时唱起国歌。校服在三人的注视下,向上升空了。

由于经验缺乏,国歌唱了三分之二,国旗才升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杨帆对冯坤说,你慢点儿。冯坤放慢了一倍的速度,像一台快没电的录音机。

在前进前进前进进的歌声中,校服升到了顶。

丢校服的学生回来找,一个人指着天上问他:是那件吗。

失主仰头一看,一件校服正在校园上空飘飘荡荡,上前索要。

杨帆还没玩够,不给,说,凭什么说这件衣服就是你的,又不是就你一个人有校服,我们都有。

失主说,你们身上都穿着呢,这件就是我的。

说着呛呛起来。恰好校长陪同区教育局副局长参观到此,局长看见两个学生争吵,还不时往天上指,便也抬头瞥了一眼。看完后的第一反应是,天上飞着一只沙燕儿风筝。然后觉得有些差异,为什么天上少了一抹红色,又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件衣服,居然挂在旗杆上。

局长很气愤地指了指天上,校长应和道:是啊,北京的大气污染越来越严重了。

局长改变了手指的方向,校长顺着看过去,发现了情况,惊慌失措。

局长放下胳膊,一甩袖子:成何体统!愤愤而去。

校长对教导主任说:赶紧处理了!然后去追局长。

主任来到杨帆等人面前,仰头看了看,说,你们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杨帆说,校长,众人皆知。

主任说,我说的是校长追的那人。

杨帆说,是欠校长钱的人吧。

主任说,那可是教育局局长,尽管是副的,这回你们祸可闯大了,跟我来吧。

失主说,能先把我衣服解下来吗。

学校决定授予杨帆三人记过处分,给丢衣服的人颁发口头警告处分。失主不服,说凭什么我是受害人也要挨处分。主任是解释是,正因为你把衣服落在操场,才为犯罪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给你处分是让你长点儿记性,别丢三落四的。学校对杨帆等人处分的理由是,拖延了学校教学现代化的进程,这次局长来视察本来是想拨给学校一批电教设备,杨帆等人的行为让局长改变了决定,把电教设备换成政治学习的书籍送到学校。

同时学校对沈老师做出停发一季度奖金的决定,意在告诫那些不是视金钱如粪土还要养家糊口的老师,看好学生,别让他们折腾。主任很久没有处理学生的重案要案了,很寂寞,终于有机会了,决定好好行使一次教务主任的职责,把杨帆三人的家长都叫来了。平时净挨校长说了,这次他要说说别人。

杨树林跟鲁厂长请假,说家里有事儿,来到学校后,没想到正撞见鲁厂长,也让鲁厂长很尴尬,平时在厂里他随便说别人,现在也要被别人说了。

主任为了今天能充分发挥,昨晚精心准备了一番,把校规和近期的报纸研究了一番,老婆几次催他上床,他都说,没看我正备课吗。

见人来齐了,主任清了清嗓子,然后从政治、经济、教育、从业、家庭等方面入手,开始长篇大论,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喝了一口茶,说,你们跟不上的话不妨做一下笔记,回家再去消化。

接受完主任的教育,三个家长又去见了沈老师,对于自己没教育好孩子而致使她被扣奖金表示了歉意,并发誓回去一定让自己孩子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沈老师说,还都是孩子,回家千万别下毒手。

翌日,杨帆三人聚在一起,交流挨揍的心得。鲁小彬和冯坤完好无损,欢蹦乱跳,唯独杨帆步履沉重,一步一个脚印。

冯坤说,你爸够狠的。

鲁小彬说,他可就你这一个儿子啊。

杨帆说,你俩够皮实的。

鲁小彬说,我爸没揍我,就让我以后老实点儿,少惹事儿。

冯坤说,我爸也没碰我,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涉及品质问题,还给我做了炸酱面。

杨帆说,我爸什么都没说,上来就给我一巴掌,然后便开始施虐。

鲁小彬说,你反抗啊,引体向上你都能做十个了。

杨帆说,没用,我一直以为强奸得手和被奸者的配合是分不开的,现在发现,成功与否施暴者一个人就决定了。

鲁小彬说,对了,忘了你爸是车工了。

杨帆说,去年他还得了先进工作者。

冯坤说,他是不是在别的什么方面不顺心。

鲁小彬说,这你还不明白吗,他爸那是觉得对不起沈老师。

冯坤说,我爸怎么没觉得。

鲁小彬说,你爸有你妈,他爸还想和沈老师谈恋爱呢。

冯坤说,那我就明白了,重色轻子。

杨帆说,既然他这样,我只有一个决定,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放了学,杨帆在外面溜达了一圈,直到肚子饿了才回家。

一进门,杨树林热情地迎上来,说,怎么才回来啊。

杨帆没理他,径直进了屋。

杨树林说,饿了吧,我这就做饭去,吃饺子,面我都和好了。

杨帆放下书包,脱了鞋,刚往床上一躺,杨树林就进来问,你说是吃韭菜猪肉的,还是韭菜鸡蛋的。

杨帆装睡着了。

杨树林过来,扒拉了一下杨帆,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杨帆说,你没看我正睡觉呢吗。

杨树林说,那你睡吧,我替你决定了,吃韭菜猪肉的。说完去了厨房。

杨帆听到剁馅的声音,时快时慢,他一再叮嘱自己:再香也一个都不能吃。

不一会儿,剁馅的声音没了,杨帆饿得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被杨树林叫醒:起来吧,饺子下锅了,马上就熟。

杨帆没动弹。杨树林说:有什么事情吃完再说,昨天我是下手狠了点儿。

杨树林一主动承认错误,更让杨帆来劲儿了,对杨树林坚决不予理睬。

杨树林又说,你都这么大了,我不应该打你。

杨帆还是不说话。

杨树林说,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杨帆觉得这时候应该伤害杨树林一下,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

杨树林一愣,以为心思被杨帆看穿,心虚地说,为什么。

杨帆更坚信了自己的想法,对杨树林表示出极大的藐视,说,你心里清楚,说出来没意思。

杨树林更心虚了,但还是理直气壮说,我告诉你,我这是为你好。

杨帆没说什么,只是冷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杨树林的所有辩解都化为乌有。

杨树林有些愤怒:你笑什么。

杨帆说,我笑我的,你心虚什么。

这时候饺子开锅了,汤溢出来,流到煤气上,发出呲的声音。

杨树林转身去了厨房,用笊篱指了指杨帆,气得说不出话。

杨树林端上两盘饺子,热气腾腾,往桌上一扔,又去厨房拿了自己的碗筷和一头蒜,坐下吧唧吧唧吃起来,故意很香的样子,还时不时打个嗝,不知道是吃急了,还是做给杨帆看的。

杨帆更加不屑理睬,心说,这点儿追求,吃个饺子就能幸福成这样。

杨树林吃完饺子,刷了碗筷,剔了会儿牙,看了会儿电视,洗脸洗脚上床睡觉。桌上还给杨帆留了一盘饺子,用碗扣住。

杨帆写完作业,觉得杨树林睡着了,就掀开碗,捏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正准备捏第二个,突然听到杨树林的声音:热热再吃,凉韭菜容易拉肚子。

杨帆依然把第二个饺子放进了嘴里。杨树林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端着饺子去了厨房:等会儿再吃,我给你热热。

杨帆没拦着,心里想的是,别以为这样我就能理你。

吃完饺子,杨帆自己刷了碗筷,便躺下睡了。

从这天起,父子二人基本停止了交流。每天杨树林起来,做好早饭放在桌上,杨帆起来就吃,吃完就走,也不说爸爸再见了。下午放了学,杨帆回家写作业,杨树林买菜做饭,做完端上桌,有时候他先吃,吃完杨帆才上桌,有时候饭菜摆那,让杨帆先吃,杨帆下了桌他再吃。他也曾在杨帆正吃着的时候坐到桌前拿起碗筷,试图寻找交流的机会,缓和父子关系,但杨帆会以最快的速度扒拉干净碗里的饭,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为了避免杨帆吃出盲肠炎,他不再在杨帆吃饭的时候往他身边凑合,等杨帆吃饱了喝足了,他才开始就餐。有时候杨帆的考试卷子需要家长签字,杨帆头天晚上就放在桌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卷子上便有了杨树林的签名了。学校开家长会,杨帆也不告诉杨树林,但杨树林总能准时参加,因为有沈老师在,杨帆知道他俩老联系,也知道沈老师趁他不在的时候来过他们家,还把杨树林给她买的那条红围脖落下了。那天杨帆放学回来,看见沙发上有一条围脖,正是杨树林买给沈老师的那条,便藏了起来。当天晚上,杨树林就翻箱倒柜,又是抬床板,又是挪沙发,杨帆看了暗自发笑。杨树林几次想问杨帆,但不知是觉得主动说话掉价,还是因为是条女士围脖不便问,最终也没开口。父子二人的生活像一部沉闷的艺术电影,人物一言不发,没有表情,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

杨帆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特别是在干自己的事儿的时候终于听不到杨树林唠叨,没人烦自己了。原来杨帆看书的时候,杨树林总要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并时常冒出一句不自量力的话:用不用我帮你辅导辅导。这学期杨帆开了生理卫生课,他真怕杨树林也要给他辅导辅导。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小半年,这个时候杨帆已经上初三了。从春天开始,学校开始不停地考试,各种模拟试卷纷至沓来,除了杨帆所在区的,还有别的区的,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又开始第二次模拟,每次考完,判完分,老师就把试卷发下来,让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杨帆觉得这是一个气杨树林的好机会,每次考试,都把会做的题故意做错,成绩下来,沈老师和杨树林都认为杨帆以这个水平考上高中困难重重,便心急火燎,但杨帆心里有数,加上那些故意丢掉的分数,考个高中还是没问题的。

每当杨帆拿到试卷,看到自己可怜的分数,便洋洋得意,幻想杨树林看到这个分数后内心如何痛苦。每当杨帆把试卷放在桌上,当天夜晚便会听到杨树林的床上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和一声声叹息,第二天早上,不仅桌上的试卷有了杨树林的签名,还多了一个鸡蛋。

杨帆还故意把不学习的一面表现给杨树林看,在电话里大声和同学谈论足球,书桌上摆满漫画书,流行歌曲的磁带随处可见。杨树林觉得有必要放下架子和杨帆好好谈一次了,他找到杨帆,说明意图。

杨帆说,没什么好谈的,我就这样,有本事你再打我一顿。

杨树林心想,再打你一次也未尝不可,但还是忍住了,如果再次出手,杨帆很有可能破罐破摔下去了。杨树林现在要做的是让杨帆悬崖勒马,而不是把他推下去。

杨树林努力心平气和地同杨帆好好谈谈,但杨帆很不配合,杨树林态度越和蔼,他越蹬鼻子上脸。最后杨树林不说话,杨帆的反作用力也因为作用力的消失而消失了,杨帆却意犹未尽,为杨树林没有多说两句感到遗憾。

谈话不欢而散后,杨树林没有再同杨帆交流,这很让杨帆失望,于是他把分数考得更低。

一次杨帆睡觉前把一份卷子摆在桌子上,先于杨树林上了床,以为杨树林看了卷子后,会把他叫起来,两人再舌战一番,上次论战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杨帆很怀念和杨树林对着干的场景。

但是杨树林看完卷子没说什么,签上名字也躺下睡了。杨帆心想,看来这次分数的力度还不够,下次我交白卷,看他什么反应。然后睡去。

夜里杨帆梦遗醒来,迷迷糊糊好像看见杨树林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没往心里去,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杨帆看见桌上摆了早点和签过字的卷子,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杨帆收,没贴邮票。杨帆环顾屋里,杨树林已经上班去了。

杨帆打开信,只见自己的名字赫然纸上,后面是两个冒号,然后在下一行写道。

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法和你交流。以前我说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我,要么我说十句,你一句也不说,我知道你开始青春期的叛逆了,我那时候和你爷爷也这样。不过这个问题事小,你的考试事大,我不得不和你多说几句。

马上就要中考了,这将是你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关。能否考上理想的学校,说严重点,决定了你今后生活幸福与否。如果考上高中,你就有机会上大学,学一门专业,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如果考上职高或技校,那么你只能学到一门手艺或简单的生存技能,三年后就要上班了,那时候你才19岁,当然,之后也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但肯定不如考上大学那样光明。如果我说的这些太飘渺,你不能理解和预见,那么就拿我和鲁小彬他爸举例好了,为什么他爸能当上厂长,而我就是工人,要被他爸管,不就是因为他爸上过夜大有个大专文凭嘛。所以我希望你将来能接受高等教育,用科学知识武装自己,成为一个脑力劳动者,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要步我的后尘——我不是说工人不创造价值,只是这种价值没有技术和管理人员创造的价值更有价值。

要说的话还有很多,不多说了,以后有机会咱俩可以再交流,现在只希望你把学习搞好,下次再给你签字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个高一些的分数。

看完这封信后,如果你还不愿意和我说话,就不用说,多看看书比什么都重要。

距离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最后送你一句话:人生能有几回搏!

信的落款只有一个字,爸。

杨帆又把信读了一遍,心想,你怎么就知道我会看信呢,我要是不看你能怎么着。

杨帆收好信,为了不让杨树林小瞧自己,暗自发誓:一定要把高中拿下。然后吃了口饭,带着理想,出了家门。

杨帆并没有因为杨树林的一封信而让分数发生质的飞跃,他觉得应该让杨树林继续着急下去,这样杨树林才会把他当回事儿。

杨树林见杨帆看完信并没有起色,更加着急,觉睡不着,饭吃不下,嘴上急出了泡。他不明白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杨帆还吃得香睡得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再对杨帆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等他自己觉醒,吃一堑长一智,不摔几个跟头,不会好好走路。

每次看到杨帆的试卷,杨树林都要受一番刺激,他再也受不起这份刺激,于是刻了一个章,放在桌上。杨帆看到卷子上杨树林的名字由蓝色圆珠笔手写体变成红色的隶书印章,知道桌上印章的用意,每次拿回卷子,便自己往上盖。

杨树林基本放弃杨帆了,知道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填报志愿的时候,杨帆把志愿表放在桌上,杨树林用铅笔把职高和技校栏里的名额都填满,高中栏空着,此时杨树林只想如何给杨帆选一个好工种,他知道很多车工退休的时候十个手指头都不全。

杨帆擦去杨树林用铅笔填的学校,又用钢笔写了一遍,然后还是把高中栏里填上学校,一个是分数最低的高中,一个是本校,还有一个区重点。

杨帆的愿望一直以来就是上高中,倒不是日后考大学对他多么重要,也不是他热爱科学文化知识,只是他觉得既然高中的分数高,肯定高中比技校好,为什么不上个好的呢。本来他没打算填报职高和技校,成心气气杨树林,但不敢拿自己的前程轻易开玩笑,他怕万一发挥失常,得找个学校兜底儿。

沈老师看了杨帆的志愿表后,告诉了杨树林。杨树林听完说,这小子,还以为天上会掉下馅饼。

杨树林开始以异样的眼光看杨帆,里面包含些许嘲讽的意思。杨帆也感觉到杨树林看自己和往常不一样了,但并没有读出嘲讽的意思,还以为是对自己刮目相看,这让杨帆更沾沾自喜,进而又让杨树林觉得杨帆极其不自量力,少不更事。

中考前夜,杨帆又拿出杨树林写给他的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压在褥子底下,心想:等着吧你就!

考场上,杨帆像往常一样,拿过卷子就把会的题故意做错,当监考老师提示考生认真审题、抓紧答题的时候,杨帆才意识到,现在是中考,便改正过来。每攻克一道题,就好像又反击了杨树林一句,别人考试的时候都冥思苦想,而杨帆却充满了快感。

考完回到家,杨树林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杨帆考得怎么样。杨帆以一种很悲观但不当回事儿的语气说,就那么回事儿吧。杨树林听了,觉得再过两个月杨帆就要去技校上学然后准备做一名工人了。

出分那天,杨树林一早就打电话给沈老师,问杨帆的分能考上哪所技校。沈老师说杨帆没考上技校。

杨树林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怎么办,让他复读一年吧。

沈老师说,我看没必要。

杨树林说,总不能还不到十六岁就上班吧,再让他试一年吧。

沈老师说,算了吧。

杨树林说,为什么。

沈老师说,这回天上真的掉馅饼了,杨帆考上高中了,他的分够上本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