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样的月光,也照在宁宥的卧室。黑夜对于一个有家有口的女人来说,是最好的独处时间,脸上再多的七情六欲都没人看见,尽可以想那些平日里不敢深想的问题。

宁宥在夜深人静时默默清理第一次探监田景野到今天的细微里程。

那次去探监前,田景野当时的妻子找到她,求她转告离婚请求。宁宥此前只知道田景野夫妇很相爱,田景野对这个美貌妻子百依百顺,想不到人一走茶就凉,翻脸如此之快,而且理由如此之充足,令宁宥吃惊。那天田景野妻子哭得鼻青脸肿地痛诉田景野出事后她和孩子的遭遇,孩子这种时期经常要填各种表格,亲属一栏的父亲职业只要填上坐牢,儿子便别跟其他小孩竞争了,输得连起跑线都找不到。更不用说那些用心不轨的男人得知她家遭遇后对她的种种骚扰。她实在是为了孩子,没办法才想到离婚,请求田景野谅解。

宁宥想到这儿不禁脸上开始发烫,她试图与郝青林离婚,目前慢慢传导出去的理由不也是类似意思吗。她当时心里可是不断地下判词:借口,借口。可现在,她竟然也自作聪明地用上了借口,以为别人看不穿。其实旁观者清,田景野亲临一趟来提醒她的掩耳盗铃。这种借口拿出去岂止安抚不了人,反而将自己的不真诚暴露出来,激怒对方。别人不傻。

宁宥记得她当时惊讶于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来有了感情可以如此脆弱,而平时又可以完全看不出来。宁宥不由自主地审视郝青林,这一审视,当天就查出问题。第二天她是带着一颗被夏天的雷暴劈得粉碎的心去探视田景野的。

一向好脾气的田景野一听就爆了。但田景野到底还是有节制,他除了“借口”、“愚蠢之极的借口”、“智商为零的借口”等之外,并未出什么恶语。宁宥也正心碎,只默默地看着田景野激动。等稍微平静下来,田景野沮丧地道:“我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她并不爱我,我却……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对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哪点对不起她?还是我很差劲?难道一直以来她只是面前容忍我,因为我挣的钱多?还是我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她以前害怕我才不敢提出,一直敷衍我?一点情分都没有,她得多厌恶我,才会做得这么绝,为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本来宁宥不想把自己的烦心事跟已经够可怜的田景野提起,可田景野问的都是她心里想的,她忍不住了,“是啊,过去那些誓言呢?甜言蜜语都是假的?怎么忽然背叛了呢?”

“说好一辈子的。不,孩子失去机会什么的都是借口,我给她留下那么多财物,她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说离婚就离婚,为什么。”

“说好一辈子的。”宁宥开始流泪,“我以为我这辈子总算有个正常的家了,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有爱我的男人和孩子。我苦心经营这个家,爱这个男人和儿子,我为一辈子的家规划了那么多愿景,想不到……我完全没想过郝青林会有外遇,我只觉得我们是天然的一家人,一家人怎么可能背叛对方,背叛感情?我完全没想到,我做错什么,做得不够好?他在QQ里称呼我乡下头人,乡下头人长,乡下头人短,乡下头人做什么都吃相最凶。他不是以前最……或者他终于看清我了……”

正愤怒的田景野都惊住了,“你家?郝青林?怎么会?”

“我也不相信你家妻子会提出离婚。晴天霹雳,是吧?但田景野你不用反省你自己,你除了捱义气坐牢做件事错了,其他你都做得十足十,你很好。错的是她。”

“可我替朋友捱义气,她们娘俩确实吃苦头。但我安排得很好,我什么都为她想到了。说离就离了,那么快,那么坚决。她怎么做得出来,怎么做得出来?”

“是啊,他们怎么做得出来?不知道这是往我心里捅刀子吗?”

“说实话,我从来没待见过郝青林,他大大不如你……”

“夫妻之间不是比来比去的,是爱。”

“知道。郝青林才是小瘪三。你很好,班长不知多想破坏你的家庭,把你抢走。你去告诉郝青林,多优秀的人也对你死心塌地,他算什么。你完全可以气壮山河地对待郝青林,你垂青他,是他的狗屎运。”

“不是的……”

“你错了。幸好,还有一些人一些事,一辈子不会改变。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望我,即使你深受重创,你依然会来。我知道班长也一样,他即使再骂我一万次笨蛋,他还会来替我奔走减刑。还有班长爱你,还有你可以相信你任何时候都有我这个朋友不分青红皂白地支持你。”

被丈夫出轨打击得信任崩溃的宁宥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一辈子不会改变。这个信念支撑起了宁宥。

原以为这个支撑里面没有简宏成。直到简宏成说告别,宁宥才意识到,有些事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而有些事没等她意识到,已经永远失去。

宁宥在黑暗中叹息。昨天起,她严重失眠了。她也没力气再打理瞬时憔悴下来的脸。她宁愿坐在床头发呆。

清早,当宁宥穿越难得空荡荡的市区,拐过去敲响公婆家的门,出来开门的婆婆惊住了,“怎么了,宥宥,脸色这么差?”

宁宥进门,也没找地方坐,就站着道:“我没什么,就是这几天睡不好。我是特意赶来,有件事我还是尽早明确表态一下,省得你们挂心。郝青林一再犯罪,对我、对家庭、对社会,我对他已经失去信心。但在他失去自由期间,我不会趁他不方便抗议而抛弃他,进一步打击他。有什么话什么行动,我会等他出来后公平地辩白或者对抗。只希望因此能让他良心发现,改过自新。这句话我也会拜托律师传达给他,希望能让他内心安定,不要在里面自暴自弃,一错再错。”

郝家老两口听了很是尴尬,宁宥做得如此道义,他们却在前几天一直担心这担心那,甚至从郝聿怀嘴里套话,显得很是不够光明磊落。他们连声说郝家对不起宁宥。宁宥心说郝青林欠她,一辈子都还不清。但她没说出来,也没在对不起面前客气地说一声“应该的”。她的理直气壮是以她的几年自由换来,她当得起郝家人的道歉。

然后她立刻赶回家,若无其事地做早餐。

等儿子从洗手间钻出来,宁宥正色对儿子道:“刚才我去了爷爷奶奶家,跟爷爷奶奶表态我暂时不会趁你爸坐牢期间跟你爸离婚,至于最终是原谅你爸,或者跟他离婚,都等他自由后能跟我公平对决了,再说。即使你爸再不堪,我依然得公平对待他。你看呢?”

郝聿怀一时昏了,妈妈如此严肃对他,又对他说的是如此大的话题,他反应不过来。

宁宥吃饭等待儿子自己想通,她不再解释。

郝聿怀支着筷子转了好一会儿眼珠子,才道:“妈妈,你只要心里公平,你就公平做出来好了,不用等以后。我在学校从来都这么做事。”

“但我们不能在你爸最难的时候落井下石,他如果心态不好容易走极端。我们是他的亲人,我们都不希望他出来后破罐子破摔走上歪路。妈妈可以牺牲一点。”

“好——吧。”郝聿怀重重点头。“我该做点什么帮你?”

“似乎不用,我暂时还没感觉到生活有什么大的变化,再说有你爷爷奶奶在帮我们。你正常生活就行了。”

郝聿怀再度停下筷子,想了想道:“妈妈,这个时候,其实正常最不容易了。”

“妈妈了解。妈妈也是一再努力试图正常。我们一起加油吧。”

“所以,妈妈,我不用出国读书,没必要改变。以后只有你一个人挣钱了,不要乱花钱。”

宁宥感动,怕一说话就脆弱地哭出来,只得狠狠点头认可——

简宏成试图速战速决解决与陈昕儿的私事,又兼上海新总部有事等他处理,他一大早就赶去机场准备飞上海。才上车坐稳,司机就笑呵呵地说“简总恭喜”,简宏图奇道:“恭什么喜?”

司机被问傻了,扭头看老板,却见老板也是一脸无辜的样子,他眨巴几下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简宏成看着领悟过来,“噢,陈昕儿跟你说的?”

“是啊,是啊。”

“到你为止,别再传播出去。以后你别载陈昕儿来公司,她想来你替我拒绝,就说我吩咐的。”

司机听得莫名其妙,但闲事少管,他立刻答应。

简宏成却转开了脑子,他问司机:“陈昕儿还跟多少人说了这事?”

司机忙道:“我送陈姐飞上海的时候,陈姐车上跟我说的,没别人。她有没有跟别人说,我没看到。”

司机说到一半的时候,简宏成手机响。简宏成见是要紧来电,只得将陈昕儿这头的事暂时放下。“张立新还没出现?”

“是的,但另有事情紧急,只好直接打简总电话。发生两件事,一件事是这边新力的简总昨天开除两个人,据我观察,她可能误以为那两位是您放在新力的卧底。”

“本末倒置。第二件事呢?”

“昨晚开始,有六辆专门运送土石方的自卸车堵在集团正门,另有几辆大概十几方的自卸车堵住其他几个边门,所有门现在都只够行人和自行车通过。我打听到,说是张总前两天突击问人借了九千万的高利贷,现在债主听说新力改朝换代,慌了,逼这边的简总拿出态度。目前能了解到的只有这些。这边的简总还没上班。”

“报警没有?”

“可能没有,这边没见警察。现在集团上下群龙无首。”

“闯祸了!”简宏成自言自语,“你继续观察,有重要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简敏敏一夜辗转,又没人可说,憋得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跳,怎么睡都睡不着。几乎是才刚睡着,就被床头的电话叫醒。她闭着眼睛拿起话机想稍拎一下就搁下,不要听,却听到话筒里传来哇啦哇啦急促的讲话声,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难道是债主?她吓得一跃而起,捧住电话接听。那边却是简宏成在“喂喂喂”,简宏成听接通后却没人说话,急得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看看时间再闹脾气。快告诉我自卸车堵公司门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又知道了?你到底在我地方安插了几个人?还有谁?”

“你长没长脑袋?这个时间你还睡得着,还睡懒觉,你可真出息……”

简敏敏被骂得赶紧看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才知已经早上八点半,她吓得连忙跳下床,一边嘴上绝不示弱,“不正是你和张立新联手的阴谋吗,好,我正要找你,你倒是撞上门来了。你交出张立新,我剁了他。”

简宏成怒道:“大姐,我感谢你,关键时候你总是想到我,真是亲人。我更佩服你,一晚上下来连债主是谁都还没摸清楚,竟然能睡得八风不动,你够大将风度。但这回求你听我吩咐立刻去做。第一件事,立刻联系到债主,联系到后你必须做到两件事,其一是看借款合同,一定要拿到复印件,立刻传真给我;其二是摸清借款进入哪家银行,你立刻带上印章开户证去封了那银行账户。第二件事,说是第二,但必须与第一件事一起做,你让公司副总出面去做,立刻报警,去公安局经侦处报警,指控张立新非法挪用和侵占。听清楚了没有?你给我复述一遍。”

听到简宏成提到上公安局报案捉人,简敏敏才稍微相信简宏成可能与此事无关。但她人到中年,一晚上没睡好,脑子本来就晕,更是被乱七八糟的关系一搅,反应迟钝了许多,听简宏成说半天,她只听了个大概。但她有大姐和简总的威风,“我这就洗漱吃饭,你把刚才你说的那些发短信给我,赶紧的。你说,张立新的钱还会在账户上吗?”

“行。你找司机给你开车,你今天路上都得给我办公。你给我债主名字,我替你找熟人拉关系。”

“嗯,等下给你发短信……呃,不用了,我先去找他谈了再说。”

简宏成眼珠子一转就相到简敏敏在想什么,气得眼睛发白,“你这种时候还在担心我抢先一步跟债主勾结?行行行,你真是我亲人,算我今天自作多情。”简宏成毫不犹豫挂了电话。可他却又很清楚此事重大,若由着大姐胡闹一定闹成个无底洞出来,他即使再生气也只能动手将该做的两件事发短信给简敏敏。世道向来如此,不懂事的人无知无畏地在前面闯祸,懂事的人忍辱负重地在后面收拾残局,还落不下一个好。

但没多久,简敏敏就发回一条短信:好好替整个简家还债,就看你这回的诚意了。

简宏成彻底噎气。发了一条短信给简敏敏之后,不再理她:被人追杀之前别来找我了。

宁恕大清早将上司送走,他回到公司即将面对既是竞争者又是监督者的同事小童。可宁恕又知道阿才哥已经连夜赶回,今天正是最疾风暴雨的一天,可知与不可知的无数大事必将在阿才哥的办公室发生,他心痒难忍,他多想亲临现场,看一看简家怎么找上门。他怎么能安心坐得住好好上班。

宁恕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扭着方向盘,将自己送到阿才哥的办公楼。阿才哥在市区设有公司总部,装饰得正规而豪华,不知底细的人到来一看,基本上猜不出阿才哥是如何起家的。宁恕心里碎碎念着“我只是上去兜一圈,我只去兜几分钟”,带着小期待兴奋地走到电梯面前等待。没等他站稳,一阵响亮的高跟鞋声疾驰而来,宁恕不禁回头,见一中年妇女旋风似的冲着电梯疾步而来。又不是美女,宁恕又面对电梯门入定。但头都还没摆正位置,他忽然想到这中年妇女看着眼熟。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脏狂跳起来。难怪眼熟,就是这个女人,这个当年凶神恶煞一样的女人,当时对于幼年的他而言无比强大的女人,简敏敏!眼下,就站在他身边呼哧呼哧地大喘息。

宁恕长得高,他微微扭头斜睨这个恶女人,显然一头卷发在今早出门时没经过搭理,油腻地耷拉着,无比颓废。胡乱的卷发下,是同样耷拉的眼角,和黑核桃似的下眼睑。毫无疑问,昨晚,对于眼前这个恶女人,是无比折磨的一夜。宁恕不禁微笑了。

电梯到来,一群人轰然涌入,宁恕特意挑了个与简敏敏面对面的位置,继续仔细欣赏简敏敏的急躁。

简敏敏终于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看,她找寻过去,见是一个陌生男青年。

这么多年,宁恕终于无畏地迎来简敏敏的目光。他并未避开眼睛,也未遮掩情绪,他直勾勾地盯着简敏敏,一语不发。

简敏敏感觉到寒意。但简敏敏从来不是怕事的,她也盯着宁恕不放,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为什么眼光充满恶意,但只要谁敢侵犯她,她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不会退缩妥协。等电梯到她的楼层,她一脚踏出电梯门,立刻回头手指几乎戳到宁恕鼻梁,大骂一句“臭流氓”。

简敏敏试图骂完就溜,可宁恕浑身就在战备状态,立刻敏捷地见招拆招,一手拨开简敏敏的手指,一手翻掌就是一个大耳光。宁恕几乎将几十年的仇恨全凝聚在这一巴掌上,简敏敏被打得晕头转向,直飞出电梯,趴到对面墙壁上。

电梯门在简敏敏的身后合上了。宁恕冷笑对电梯里的其他乘客道:“这什么人啊,隔那么远,竟然窜过来污蔑我是臭流氓。”

有个男乘客笑道:“一大把年纪的,谁流氓谁啊,哪儿窜出来的疯婆子。”

宁恕也笑起来。他随便到一个楼层便出了电梯,他随即便又坐电梯下去了。他不用再去阿才哥的办公室,他已经目的达到——

宁恕回公司这一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浑身都是昂扬斗志。回到公司,他响亮拍手招呼同事进会议室开会。小童见大家都到会,试图张嘴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宁恕却冷眼瞥他一眼,不给他机会,径直气势如虹地道:“昨天总公司领导前来指导工作,给我们提供许多宝贵意见。下礼拜,董事长将亲临我市,董事长的亲临是对我们开拓本市市场的极大支持与鼓舞。有关接待工作以及董事长会见市长的议题设定和方案调研,需要我们这四天加班加点地拿出预案。我们闲话少说,直奔主题……”

小童完全插不进话,他唯有乖乖旁听宁恕激情四溢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一项项有条不紊地布置工作,滴水不漏。

半个小时后,小童悄悄走出去,走远远地,到电梯间给老婆打电话。“我的行李不用给收拾了,宁恕不会给我机会。”

等小童絮絮叨叨地说完,回去却见一个女孩静静地站在公司门口朝着玻璃隔断的会议室看着,嘴角若有若无地噙着笑容。小童看看女孩,再看看会议室里站着主持会议的宁恕,心里大致明白了。

简宏成下飞机打开手机,扑面的短信一拥而上。他坐在上海公司派来的车上,都来不及跟司机寒暄,像个犯网瘾的似的,对着手机看个不休。除去零碎几条是助理发来的,其余都是简敏敏的短信。

“我拿着名片去找放债的,才到电梯就被一个年轻男畜生打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进去放债公司,老板不见我,电话也打不通。问他们要合同,他们说要问老板拿。怎么求都不给我。所以我怀疑这个债主肯定是和张立新串通起来的。”简宏成看到这儿,皱皱眉头。

“我让会计出纳分头去各个开户银行查,都没查到有大笔钱转入。我问会计有没有小金库账户,会计说没有。既然查不到,就没法去报警说张立新挪用。什么巨债,弄不好就是张立新捏造出来恶心我一下。”简宏成只能喃喃骂“笨蛋”了。

“既然没借债,就报警来抓堵门的大卡车。那些人也不知哪儿听到风声,卸下垃圾就跑了。”

“那个自称债主的又打来电话,说他在出差,明后天回来给我看合同。我问他哪家银行,他说记不清了。我问他打我的是谁,他说他回来找物业查监控。”简宏成的眉头皱得更深。

“债主派来两个人盯我,说是怕我跟张立新一样逃走。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家里保姆说也已经有人盯上了。张立新打算干什么?到底怎么找到张立新?”

简宏成摇头,回复一条:你死到临头还对我隐瞒债主名字,死之前再找我吧。

可是从渣土车堵门而债主却避而不见来看,简宏成觉得债主所图甚大。他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赶去撸下简敏敏,由他全权指挥。他虽然赌气发一条短信出去,可越想越心烦,只得违背诺言打电话给简敏敏。“你有没有可靠一点又懂财会的朋友?企业律师也行。立刻到人民银行查你们新力及底下各公司到底有几个开户行,基本户、临时户、专用户都查。笨蛋!这种套路都不懂。债主要赖你公司问他借钱,光靠出示合同没用,一定要有钱到你公司账户才有效。这件事必须搞清楚。你跟你们财务好好陶瓷,让他肯替你卖力。就这样,赶紧去做。”

不等简敏敏说话,简宏成就挂了电话,他越想越没意思,恨得咬牙切齿。可转念又想到其他,立刻又电话过去。

那边简敏敏见又是简宏成来电,很想耍脾气也挂他一下,可她一早上下来已经感觉自己屁股坐火山口了,她离不开简宏成,只好冲手机呸一声,才接起。可又不敢大动作,一侧脸还捂着冰包呢,扯到了会疼。“说吧。我晚上跟妈吃饭尽孝去,你有什么话要跟妈说,也尽管一起说。”

“少装孝敬,我不会被你感动。去人民银行查开户行的同事,你立刻在公司内部查几件事:一,印鉴动用记录,看谁这几天动用过什么章,尤其要查清的是公司章财务章法人章等;二,公司所有资产证书在不在,如果不在,查清去了哪儿。查完了,如果看清自己在往绝路走,就打电话详详细细告诉我。你告诉我多少,我才能替你想多少办法。”

“行行行,还有什么想到的,立刻跟我讲啊。”

“债主是谁?”

“等我跟他见了再告诉你。”

“你真是连死人都不相信。”简宏成只得挂断电话。他想打人。

中午下班,宁恕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出来,吩咐同事领小童去吃饭,他跟小童抱歉地道:“我有个私人饭局要去,实在没法陪你,对不起。”

小童会意,“看到了,刚才你们开会时候一个气质非常好的女孩在门口看着你。去吧。”

宁恕吃惊,“大概一米七的,长发有点儿卷,大眼睛的?”

见小童点头,宁恕不禁喜上眉梢,今天真是喜上加喜,开心得他满脸都是笑。“我高中学妹。哈哈。”他挥手与小童告别,站在电梯前好生犹豫了一下,是按朝上的按钮,去楼上找程可欣呢,还是按向下的按钮,回家与妈妈吃中饭呢。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按了向下。

宁蕙儿没想到儿子中午来吃饭,虽然接到电话才几分钟,她还是炒蛋做汤,好好做了三个菜,加上自己本来准备消灭掉的两个昨晚的剩菜,倒是摆了一桌。宁恕进门一看见就道:“我得经常中午回来突击检查,省得我不在时候,你总胡乱吃点儿打发过去。”

“又不是吃野菜,剩菜不是也挺好的。快洗手吃饭。”

宁恕洗完手,顺便将两碗米饭端出来。宁蕙儿看着儿子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家里走路脚底也像装弹簧一样。”

宁恕坐下,不急着动筷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妈妈道:“妈,我替你稍微报了仇。我打了简敏敏一个耳光。”

宁蕙儿大惊,“你说什么?”

“我上午电梯里遇见简敏敏,我找借口打了她一个耳光。妈——妈,我知道你会反对,但我不管。我才幼儿园大的时候,简敏敏找到外婆家找到我和姐姐,跟她一起来的人拖住外婆,她左右开弓扇我和姐姐的耳光,扇得姐姐晚上吃什么吐什么,你说是被打得轻微脑震荡了。我们不得不再搬家,免得挨打。可我只打简敏敏一个耳光。我看见简敏敏的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你想走你爸老路?你爸死前最后一次见我,他说他后悔没管住自己的手。”

宁恕傲然道:“不会走爸爸的老路。我今天这一巴掌是实在没忍住,但我也不后悔。”

“你还想怎么……你还有什么计划?”宁蕙儿慌了。

“我不会犯法,但我会让简家害我们受的苦全尝一遍。”

宁蕙儿看着儿子兴奋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得不偿失。告诉过你,忘记过去,好好过我们现在的好日子。好日子不容易。”

“心里疙瘩没解开,我没法过好日子。现在有很好的女孩子喜欢我,但我心思全没法放到她那儿,我需要解决我从小到大压了几十年的大心事。爸爸犯的错,他已经拿命抵了。现在是简家欠我们,欠很多很多。我不是圣人,我不能忍。”

宁蕙儿看着儿子道:“不听妈妈的话了,是吗?”

宁恕忙道:“不,妈,你别拿这个来压我。我会一直孝敬你到老,我还说过从此我都跟你住一起,以后你的生活都由我来照料。”

“你得有命才行啊,你得有命才行!看看简家是什么阵势?人家拔一根毛出来,就能买你一条命。你以为你折腾得起来啊,妈是怕你丢性命,妈老了还等你来养呢。你给我好好活着,忍着,再苦也得忍着。你只有一条命。”

宁恕冷笑:“简家?快到头了。妈你看着,一年之内让你看到简家的倒下。”

“妈害怕。为了我,你忍着,行吗?”

宁恕紧闭双唇,他不敢看妈妈的脸,闭上眼睛,但重重地摇头,坚决地摇头。宁蕙儿只能叹息了——

宁宥午休时候窝在沙发上打瞌睡,却被妈妈的电话吵醒。她看清来电显示,便挂断,然后拿自己的手机打过去,以节省妈妈的花费支出。

宁蕙儿一听就道:“你在睡午觉?声音很哑,怎么了?”

“嗯,怎么就给睡着了呢,妈,我喝口水。你没睡午觉,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宁蕙儿听着女儿反常沙哑的声音,皱起了眉头,“我没啥事,你弟弟中午回来吃饭,才走,我想起给你打个电话,问你礼拜六时候,灰灰会不会跟你一起回家。都忘了你也要午睡。你还好吧?”

“最近总是烦郝青林的事,睡得不大好。今天下了决心,跟方方面面都说清楚,在郝青林出狱之前,我不会跟他离婚,让他在里面安心。这么了断一下,人好像一下子脱力了,反而睡得好。”

“该断则断,何必再拖几年呢。对那种人,你怎么离婚都占着理。不瞒你说,当初你爸去了后,虽然有简家人追打,正式工作也丢了,日子好像朝不保夕,可我心里反而踏实轻松,知道以后一份付出肯定有一份回报。你爸不仅是身体差拖累全家,而且如果当年没出事,那坏脾气会拖得全家人都跟着他死。但我像你一样年轻时候肯定不会想离婚,觉得抛弃一个病人太不道义,怎么说以前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不能他身体垮了就走。现在想想,谁也不欠谁,第一要紧是让自己心里舒服。说你呐。”

“话是这么说,可人但凡有了立场,想法就不可能客观。郝青林爸妈算是知书达理的吧,但一听我说给郝青林机会,他们立刻态度大变……”

“日子是你自己过,不是靠别人过。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不管饱不管你高兴,只一张闲得慌的嘴。”

“是的,他爸妈到底是他爸妈,我不会太在意他们的看法。但我在意灰灰,我只在意我在灰灰心里的形象。郝青林到底是灰灰亲爸,他还小,还不能一分为二地理性思考,虽然他也狠狠地说起让我离婚,可很快又蝎蝎螫螫地反悔。我不想给灰灰一个我很主动脱离他爸的印象,而必须是和平协商分手,让灰灰心里过得去。灰灰是我命根子,我不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丝一毫对我形象不利的小疙瘩。再说,未来郝青林坐牢,这期间离不离没太大区别。”

“傻,离不离区别太大了。”

宁宥懂得妈妈的意思,但她对着窗外叹息,“没区别,这两年反正我也不会发展其他感情,没兴趣了。”说到这儿,宁宥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正对着远方的那片绿化,那里,不久前,她与简宏成摊了牌。她赶紧地转身了。“还有呢,趁这段时间,我可以比较宽裕地处理一下家庭共有财产,尽量做得滴水不漏一点儿。我在家挣得多,我不想把家庭财产跟郝青林这种人对分,可我也不愿与郝青林对簿公堂拿他的丑事为我挣分,令灰灰难堪,只好提前做好手脚,届时看似公平地分手。”

“唉,你心里有准头我就放心了。小孩子那儿……还真是一时半会儿没法讲理的,你既然最顾忌灰灰,也只能那样了。唉,即使你弟弟吧,也都三十出头了,还……还是个愣头青。唉。”

“宁恕怎么了?唐叔叔的事他有完没完啊。后天我回家,我找他谈。”

“他啊……他……他今天在电梯里打了简家那个大女儿的耳光,高兴得什么似的,跟我来报喜,还说他跟简家没完。”

宁宥大惊,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飞快转身又看向那片绿化。“我跟他谈。”

结束通话,宁宥知道自己这两天又得睡不着了。她扶窗看着那片绿地,她早该想到,血气方刚又少年得志的宁恕回到老家,是绝不会对往事善罢甘休的。

宁恕吃完中饭回到车上就给姐姐打电话,可占线。他略一思索,给楼上妈妈那儿打个电话试探,果然也占线。他知道妈妈是急着向宁宥告状搬救兵去了。果然,他回到公司,便接到宁宥的来电。但他也看到阿才哥坐在会见室里打瞌睡。

阿才哥的手下看到宁恕回来,便将阿才哥推醒。宁恕忙走进会见室与阿才哥打招呼。

宁宥听见宁恕那边的寒暄声音,她却不放电话,“听说你打了简敏敏耳光?”

“是啊,我也正要跟你说呢,让妈抢先了。”

“电梯里有监控,你一定要设法弄到录像。一来我要看,二来省得你被简敏敏查到。”

“你要看?”宁恕被妈妈搞得有点儿灰头土脸,一听宁宥想看,立刻眼睛一亮,“OK,这就去办。”

“我周末回来。你给我做事悠着点儿,别让灰灰见到个鼻青脸肿的舅舅。”

“是是是,遵命。”

宁恕心情又是大好,冲着阿才哥满是意味地笑。“阿才哥,阿才哥,什么好事让你坐不住了?”

阿才哥也是抿嘴满是意味地笑,“我的人到处找张立新,竟然在上海浦东机场停车场找到张立新的车子。你说,张立新是不是逃走了?他带走多少钱?等债务到期,那破厂还得出我的钱吗?到时候我是不是可以收抵押物了?”

宁恕将门掩上,笑道:“真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么意想不到的转折。阿才哥,等你收到抵押物,千万,你或自主开发,或联手其他房产公司做开发,都千万给我个优先权。兄弟我的前程需要您帮一手啊。”

“这还用说,你不说我都先想着你呢。这段监控录像给你,嘿嘿,你那一巴掌好重啊。”

阿才哥将一只牛皮纸信封交给宁恕,宁恕打开往里一看,大笑:“刚我姐还问我要这段录像呢,我难得如此暴躁,她还不信。我本来是去找你,电梯里看见简敏敏,我觉得脸熟,就傻傻地看着她想这是谁呢,结果她指着我鼻子骂我臭流氓,我火大了。”

阿才哥大笑,“她捂着脸来找我,我想着好奇,就找物业查了,一看原来是你干的好事,还想你干嘛你这么大火气。我索性下去捅了电梯里的探头。监控坏了,没照到打耳光的坏人,你简大总经理爱怎么着吧。哈哈。”

宁恕忙作势将牛皮信封掖到怀里,“哎哟,原来是罪证,我可得赶紧把它烧了。”

阿才哥也是大笑,“宁总,晚上一起吃饭,我们好好聊。现在不耽误你上班。”

“哟,阿才哥,你该不会是专程亲自来送这段监控录像的吧?多谢多谢。”

“我是回家睡觉,顺便到你这儿拐一下。晚上不见不散啊。”

宁恕送走阿才哥,回来将监控录像光盘插入电脑,将打耳光的一幕一遍遍地回放。脑子里,却是小时候他挨打的一幕幕连绵不断地掠过——

新力集团的财务总监是一名前秃的小个子中年男子,一看便是稳重精明有心计,一句话能在肚子里滚三遍都未必给你一句结论的人。但简敏敏不在乎,她现在是老大了,再有心计的也得问她开工资,何况她再次将在会计室事务所工作的朋友请来压阵。她就是直截了当地道:“张立新是畏罪潜逃,他不会回来了。你把你知道的私货都告诉我,或者我们还能把九千万追回来。要不然,整个集团只能倒闭了,大家都没饭吃。”

财务总监仔细观察着简敏敏的脸,却不卑不亢地道:“简总,该说的我都会说,这是我的职责。现在问题是你不会相信我把该说的都说了。”

“你什么都没说,你还抱着张立新的大腿不放,想替他守住地盘等他杀回马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告诉我张立新问谁借钱,通过哪个账户走账,钱现在到了那里,我立马相信你。”

“我是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再怎么说简总你也不会相信。因为以前你试图从我这儿了解集团内部经营,我从来没给你一句你要的,你早说过你恨我,在别人面前骂我死秃顶,你是不会信任我了。你对我早有成见,我从前天开始就等着简总发落我。”

“行,如你所愿。”简敏敏也是个硬气的,决不强求,立刻叫来保安和人事,指挥道:“保安直接把这位死秃顶押出大门。人事收拾他的办公桌,公家的留下,私人的还给他。直接开除,没有补偿。”然后,简敏敏又对着财务总监:“你去问问当时在场的两位主管销售的副总,张立新是怎么被我逼走的。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起诉张立新,你也逃不掉。”

财务总监当即变色,光滑的秃顶顿时变得油光发亮,但他甩开保安的挟持,两眼紧盯简敏敏好一会儿,却道:“你请便。各种偷税漏税的证据,我都留着,就是提防你们老大们过河拆桥。反正税务不管你张总还是简总,税务只认法人。你也等着。”

简敏敏的朋友立刻附耳轻语:“那秃顶说得对,不管谁逃税,罚款都是现在的你来,如果你一时交不出,坐牢的恐怕也是你。”

可简敏敏完全不吃那一套,她冷笑道:“坐牢,罚款,还有什么?我早查过,罚款再多也不会多过九千万,为了九千万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再说,只要我砸锅卖铁交出罚款,我不是偷税漏税当事人,我不会坐牢。倒是你,死秃顶,偷税漏税从来都是你经手,你不坐牢谁坐牢。我拼得过你,我有钱。我从来认准的事绝不善罢甘休。”

财务总监无法不想到简敏敏一贯的作为,他的头顶开始滋滋冒出油花。沉默好一会儿,他口齿含糊,颇为艰难地道:“其实,简总,改查的都查了,包括人行,我也查了,没有银行新开户记录。但规定新开户到人行登记有七天期限,也可能……”

简敏敏听到这儿,觉得秃顶说的与简宏成提示的一致,便挥手让保安与人事退出,她亲自起身去关上门,“也可能什么?是不是张立新礼拜一私自开的账户,银行还没来得及去人行登记备案?”

简敏敏的朋友不由得茶杯往桌上一放,由衷地道:“对,打时间差。”

财务总监道:“是,张总可能打了个时间差。这套路他门儿清。”

“他怎么个门儿清?以前还拿这套路做过什么?”

财务总监却避而不谈,“如果简总在人行有熟人,现在立即去,走走门路,可能查得到最新开户行。九千万不是小数目,抓紧时间,能追回一部分也难说。但我是真的没办法,简总你再吓我也没用。”

简敏敏看看朋友,见朋友点头,她便也点头道:“行。再一件事,我要报案让警察抓张立新,我暂时没时间整材料,你替我做一个,半个小时就要,今天就送过去报案,恐怕还来得及。你呢,乖乖给我每天来上班,我还得找你。”

财务总监唯唯诺诺而走。朋友等财务总监走后,赞道:“看不出啊,简总,简大老板,斗智斗勇,你要智有智,要勇有勇,而且还门道摸得门儿清,财务想瞒都瞒不住你。”

简敏敏含蓄地笑,当然不会说出这些都是简宏成的提示。她笑道:“你认识人行管事的吗?”

“不认识。”

“半个小时后内我得找出来。对不住,你坐会儿喝口水,我得翻翻电话簿找人。”

但简敏敏找了一圈,那些关系都不够铁。无所谓,她还有个坚强后盾。她找到简宏成。

简宏成怒道:“把债主是谁告诉我,我早替你找到开户行。”

“让你知道债主,你还不联手债主,把我刚到手的吞了?”

“查到抵押物没有?”

“还在查。报案的事也有眉目了,我把财务总监收服了。你快给我找人行的朋友。再晚,钱都让张立新转走了。”

“先查我们老厂地皮的证件都在不在。笨蛋。张立新要搞事肯定先拿它下手。”

简宏成这会儿是去接陈昕儿办结婚登记去。但到了酒店大堂,却被简敏敏的电话羁绊了。他拿眼睛看着穿一身白套装的陈昕儿端庄大方地过来,一边拨通田景野的电话。

“田景野,我姐把我姐夫赶出公司,我姐夫索性借一笔钱溜了。我现在要通过人行找他借钱的银行账户,能截留点儿回来也好。只有找你了。”

“找债主问啊。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聪明人啊。”

“我姐死活不相信我,怕我跟债主联手。她自己又找不到债主,说是债主正出差,我看是债主跟我姐夫有猫腻。”

“更聪明了,呵呵。您丫还能哭着喊着求倒贴啊。”

“这事一言难尽,等我礼拜六回去一趟跟你面谈。你先帮我这个忙,我让我姐去人行等你。”

陈昕儿听到这儿,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抽了一下。

田景野道:“回来干嘛啊,我们礼拜五晚上总是要见面的。”

“我礼拜五晚上在上海,没空,得跟陈昕儿吃个散伙饭,总要有始有终吧。”

田景野不禁愣了,而陈昕儿别过脸去,虽然脸上继续漠无表情,可脸皮腾地红了。田景野耳边响起陈昕儿通话时很是忧伤的请求,“别告诉简宏成哦,这算是我在某个身份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生日趴,告诉了,他可能就不出席了,他会反感。”可简宏成说的却是散伙饭。田景野不忍,就随口掩饰了过去,“好吧,见色忘友的。你忙你的,我立刻去市人行等你姐。”

简宏成结束通话,陈昕儿不由得长喘一口气。可简宏成感觉不大对劲,忍不住又拨通田景野电话,“哎,为什么你说我们礼拜五晚上总是要见面的?”陈昕儿的一颗心又提起来了。

田景野装傻,道:“你礼拜五不是还在上海吗,我也去上海,难道我在上海的时候你能不见我吗?我还想蹭你的套房省房钱呢。”

“擦,我那么低调地住单人间,为了你只好奢侈一下升套房。礼拜五晚上卧谈会,哈哈。”

陈昕儿急得差点儿窒息,至此才放下心来,猜测田景野守约,并未透露。她连忙偷偷给田景野发一条短信表示感谢。田景野摇头,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陈昕儿做人做得如此卑微,何必。

田景野大学毕业就分配在市人行,他虽然呆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可他在市人行上上下下的关系却只有更紧密。他带着简敏敏很快找到该找的人,该人帮忙打电话到各银行询问。简敏敏眼看着田景野轻车熟路地她找到张立新周一刚开户的银行账户——

田景野大学毕业就分配在市人行,他虽然呆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可他在市人行上上下下的关系却只有更紧密。他带着简敏敏很快找到该找的人,该人帮忙打电话到各银行询问。简敏敏眼看着田景野轻车熟路地帮她找到张立新周一刚开户的银行账户。

田景野早看见简敏敏在等待答案的当儿坐立不安,两只脚在桌子底下不安地交错挪移。因此他一拿到结果,就很体贴地道:“已经三点多,一般对公业务四点半结束办理,我们抓紧去找出账户和……”

简敏敏却早以超出其年龄的灵动跳跃起身了,一边抢着往外走,一边道:“谢谢你,谢谢你,这下我自己来就行了。田先生我先走了。”没等田景野反应过来,简敏敏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田景野对着门口哑然失笑。他前同事笑道:“难得有识相朋友啊,换我就缠着你一起去银行了,反正你套路最熟。”

田景野笑道:“哪是,她是怕我查到她的债主是谁。要不是我好兄弟托我,我还懒得管呢。”

“人活一把年纪了,好赖都不会分吗,让你跟着去,四点半收工前肯定能办完,她自己去嘛……保佑路上别塞车吧。”一边说,前同事一边拎起手机,笑眯眯地翻查电话簿。

“呃,慢点,让我想想。”田景野按住前同事,大致想想查出债主对于简宏成的得失,才放开手,“再帮我看看账户里的钱转空没有。”

前同事找到人,便笑眯眯去另一个房间了。过会儿出来,给田景野看一张纸,看完就撕得粉碎。“账户里可能还有点钱,抓紧。可惜我这儿不能越厨代庖。”

“麻烦大了。”田景野看到纸片上的名字就脸上变色,正是阿才哥。“我得赶去帮忙,但基本上是死马一只。唉,我也是上赶着求倒贴。你帮我打个招呼,请那边主任多关照。”

田景野心无旁骛地操了个近路飞奔开户行,等他前脚赶到下车,简敏敏的车子才刚挤进停车场,却倒不进一个狭小的车位。田景野跑过去冲头钻出车窗紧张盯着后方倒车的简敏敏道:“下来,我给你倒。别反抗,我知道债主是阿才哥,我还知道新账户里还有钱。但你得听我,时间不等人。”

简敏敏瞪了田景野一会儿,立刻指挥出纳下车,她飞快跳下车将车门一锁,“还有钱?哎哟!不倒了,快去拦住钱。”

“开窍。”田景野转身跑向门面不大的银行,简敏敏也跟上。

有朋友打过招呼,支行营业部主任亲自上阵帮助简敏敏走程序。简敏敏这会儿非常乖,田景野说什么她做什么,再急也不忘说个谢谢。

时间已经逼近四点半,银行门口已经在谢绝客户。简敏敏急得都站不住,可又不能催,她知道这会儿发不得脾气,发脾气亏的是自己。她跺着脚神经质地踱步,终于等来柜员进入张立新偷开的账户。“啊,只有十三块钱。”

“十三?”简敏敏一声尖叫,身体一晃眼前一黑。

田景野扶住简敏敏,一边吩咐主任:“主任,请帮我开个证明。我立刻去报警。”

“报警……报警还找得回钱吗?”简敏敏焦躁地揪住田景野的胸口问。

“你少打岔。”田景野没好脸色。简敏敏立刻闭嘴,紧紧咬住牙关一声不吭。她晓得轻重缓急。

田景野一拿到主任递来的纸条,立刻打躬作揖表示回头再谢,他拖上简敏敏就往外跑。

简敏敏这时候才敢再问:“钱能找得回来吗?”

田景野黑着脸道:“你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我,一个时间点都不能错。银行各种操作就是跟时间赛跑,环环相扣,你懂不懂。车钥匙给我,开你的车子,万一闯红灯算你的。”

简敏敏什么都照做,百依百顺。她让出纳自己回家,她一上车就一手攀在田景野坐的驾驶座上,一五一十告诉田景野经过。田景野将手机接通简宏成,让简宏成一起听。简敏敏被田景野命令拿着手机,她即使不愿意,可现在她得靠田景野帮忙,只能厌恶地拿着手机开启免提。

“礼拜天下午,张立新找简宏成谈判,简宏成没理他,他礼拜一早上赶回来,看起来就在礼拜一早上开了账户,下午借到钱。我本来通知张立新一星期后退位的,可我后来一想不对,礼拜一晚上就把他逼走了。当时我带着财务一起去的,没查到有这新开账户。”

“抢权还给他一个星期做手脚的时间?继续继续。什么时候知道有外债的?”田景野心想简宏成这个人机灵得黏上毛就是猴子,怎么他姐姐这么笨呢。

“礼拜二晚上,泥头车堵住厂门,我才知道有外债。”

“唉,一天时间,足够张立新倒腾了。”

“所以我才怀疑张立新跟债主里应外合,可能抓住债主就能讨还钱。”

“算了吧,债主礼拜二晚上也发现上张立新的当,张立新给他看的一份大合同是假的。班长,真巧,那债主还是我教出来的,就是跟我一起坐牢的,我当时还不知道是你们家的事,安慰他只要抵押物在就没事,让他火速查查抵押物。”

简宏成听来在电话那头怒道:“大姐,听见没有,昨天晚上你把债主是谁告诉我,弄不好第二天一早田景野去操作一下,有些钱还没转出去,还能追回来呢。看样子张立新也是临时起意。”

田景野对简宏成道:“班长,你也大意,礼拜二晚上你一接到你姐告急电话就该找我,本市能一下午拿出全部巨款出借的人我都清楚,再联系到泥头车堵门,我基本上打几个电话就能确认身份,何况当时债主还有电话咨询我遇到假合同怎么办,稍微联系一下就能知道是阿才哥。”

简宏成道:“我一直到今天早上得知厂门被堵才知道,但具体情况还是问我妈要到我姐别墅电话,主动打电话给她,把她从被窝揪出来,才稍微了解,可她就是不给我债主名字。我教了她查账户开户行和报警两条路,本来想不麻烦你,想不到债主不在,电话也关机……”

“这时候还没给你债主名字?”田景野疑惑了。

“对。我姐自己去找债主,还在电梯里挨了一个耳光。我这时候知道靠她自己没用,得找你。”

“没治了,自作孽,纯粹是自作孽。刚才在人行,朋友还告诉我账户里还有钱。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争分夺秒啊,早上要是知道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我说呢,这耳光该打。我就见过夫妻联手倒腾骗债主钱的事,换我是阿才哥也会怀疑上你。现在只能指望能抓回张立新,能讨回多少是多少。”

田景野忽然发觉不对劲,怎么都是他和简宏成唱主角了,他趁红灯扭头看向简敏敏,却见简敏敏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田景野一愣,忽然明白过来,“你怎么跟看小偷一样看我?你该不会怀疑我跟班长唱双簧骗你吧?从人行骗到银行,从银行骗到公安局?”

简敏敏忙道:“怎么会,怎么会,你们说得太快,我想不过来,昨晚吓得没睡好,今天一天脑子都迟钝,反应慢。”

田景野就没再问。简宏成听了道:“我姐这辈子吃亲人的亏最多,疑心重。田景野,你专心开车,务必今天报上案,采取行动。抓到张立新才会稍有希望。”

“班长,说句不中听的,如果张立新找对人,现在不仅人已出境,钱也已经全部洗出境。不是难事。权且死马当活马医,我会尽力。”

简敏敏紧张地看着田景野,问简宏成:“钱要是追不回来,一分钱都追不回来,会怎么样?”

简宏成想了想,道:“有几个办法,一是你跟债主商议,延迟还款……”

“这条直接作废。阿才哥借出来的钱利息都高,你拖的时间越长,越还不起。正经制造型企业谁家还得出拿高利息。”

简敏敏颤抖着问:“利息很高?”

“肯定。”田景野非常确信。

简宏成只得道:“还有一个办法是拆东墙补西墙,借低息的债,还阿才哥那边高息的债,关键是你借不借得到。新力集团这么一折腾,更没人借钱给你。在一个办法是卖厂子。最后没办法才是什么都还不出,由着债主收走抵押物。大姐,抵押物是老厂地皮吧?查确认了没有?”

“老厂!你说得一点儿没错。”

田景野听简敏敏声音怪异,迅速扭头看她一眼,见她发呆,就跟简宏成道:“班长,我随时向你汇报。到公安局了。”

“不,你开着手机,我现在没心思做别的。”

陈昕儿站在婚姻登记所的走廊里,一边留意着简宏成,一边看排队叫号有没有轮到自己了。好不容易,一个美妙的声音叫到了她手里捏的号。她连忙出来叫简宏成:“快,轮到我们了。”

简宏成回头看一眼,“等等,我这儿十万火急。”

“我们是最后几个了,他们快下班了。”

“让后面一对先替补一下。”这结婚本来就没怎么放在简宏成眼里,再说田景野那儿有更加十万火急的事在推进,他怎么能安心登记他的结婚。

陈昕儿无奈,只得回去与工作人员商议。

田景野拖着已经筋疲力尽的简敏敏跑进经侦总队,找到报案的科室,幸好,还没下班。可都没等他站稳缓口气,简敏敏甩开他的手,就拿刚才被田景野拖着的手直指着田景野,气喘吁吁地叫道:“同志,我报案,九千万挪用,这个人是同案犯,我把他骗来了。还有他坐牢的牢友阿才,我丈夫张立新,我弟弟简宏成。这是银行证明,刚开的。同志,快抓人,他们带着钱要逃到国外去。”说完这些,简敏敏已经体力透支到极限,浑身失力,软软倒在地上。如此之可怜,一下提升了可信度。一室公安的眼睛全都盯住田景野。

田景野完全想不到他会被赖上,大惊。

简宏成在电话里听到简敏敏报案,也惊住了。他只能通过电话大喊,“田景野,你稳住,这事对你很不利,你有前科,他们一定会好好先审你。我立刻赶去找你……”

可没等简宏成说完,两人的连线断了。简宏成看着作响的手机,对不远处的陈昕儿喊道:“陈昕儿,我走了,田景野出事,我要连夜赶过去。你自己回家。”他一边说一边走,将陈昕儿一个人抛在结婚登记处。

周围,还有几个幸福地等待着叫号的双双对对,唯有陈昕儿形单影只,像个泥塑木雕似的呆呆看简宏成头都不回地离去。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还会再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