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比双语班的颜泽和顾夕夜在年级里的名气更甚,双语班的贺新凉和季霄可说是全年级女生的憧憬。偶像剧中叱咤风云的个性男在现实生活中总是很难行得通,虽然道明寺这种男生家境好、会打架、孩子气,但如果脱离了荧幕的存在,多少会因成绩差而使形象大打折扣。

每个女孩都不希望自己的白马王子隔三差五被拎到走廊里被学工委主任大声训斥吧?

所以,家境好、会打架、孩子气,再加上成绩数一数二的砝码,和风趣幽默等等附加条件,贺新凉成为阳明中学所有少女情怀的指向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入江直树翻版的季霄就更不必赘述。虽然借读班的男生们英俊帅气的不乏其人,平均身高一米八的身材在市重点也以稀为贵,但由于有贺新凉和季霄的存在却不幸显得很没市场了。

对于这些,颜泽像个正常女生一样全都能理解能接受,唯一会让她不由自主地皱眉的事,就是贺新凉像换衣服一样换女友。于是在真正拿着他衣服的时候,会不禁疑惑“我手里的这是什么”。

白色的校服衬衫,又轻又薄。

双休日好不容易瞅准父母和夕夜出去应酬的机会,颜泽一反常态没有跟去而是死活赖在家里。在听见铁门“哐当”一声被关上后,才从书包里战战兢兢地掏出男生的衬衫放在水龙头下搓洗起来。

跳下车时顺手抓过衬衫说“我来帮你洗好了”的颜泽,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显然低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泥水的印记在无限浪费洗衣粉洗涤剂之后仍然浅浅地残留在衣服上。

如果是自己的衣服,颜泽在洗不干净时通常会萌生“丢掉”的念头,并在多数情况下付诸实行,但这次不行。不要说不能丢掉,就连洗不干净也绝对不允许。和神经大条的男生们比起来,女生唯一的优势就体现在居家的这些方面。

最后折腾到去超市买了漂白剂然后险险地在父母回来之前洗完用电吹风吹干。真是够累的。

周日晚自修,很多人没露面,连顾夕夜这种百分百乖乖女都赖在寝室早早睡觉,贺新凉自然也在其列。

周一早晨,颜泽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从书包里取出来,放在正听歌的贺新凉面前。男生随音乐微微起伏的脑袋突然停了下来,转了个方向,明黄色的耳麦在光线中折射出一个耀眼的点,刺了一下眼睛。

“啊——谢谢谢谢。”

因为还没有把耳麦摘下,男生的第一句答谢大声得厉害。班里有一半正忙着抄作业、精神高度紧张的同学被吓了一跳。

连季霄这种冰冻级生物也好奇地朝右边侧过头来。

颜泽心里瞬间腾起的难为情和自豪感彼此交错着持续上扬。

对方并没有看出女生神情的变化,大大咧咧地把耳麦随手搁在课桌上,抓过衬衫直接往身上套去。扬起的白色衣角从女生眼前擦过,伴随着的还有弥漫开来的清香。

“好香欸!你喷香水了吗?”

女生一怔,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

男生夸张地闭上眼深吸一口空气,幸福地感叹着:“这么一来我就成了‘带着清新肥皂香的美少年’啦。”

颜泽的眼睛现出弧度。

“……而且,一点印记都没留下,比我洗得干净多了。”

“你那种阔少,和我这种女仆比起来,当然没有竞争力啦。”

“女仆么?我是女仆控啊~”

“得了吧。”

颜泽一直锁定后门的余光注意到,夕夜出现了。

女生虽还继续着和男生的插科打诨,但心思早就不在这里。心悬在嗓子眼。

早自修前照例是要去储物箱里取晨读用的课本,想把钥匙插进孔里,柜门却因为被碰触而自动打开。锁完全断掉了,柜里还不均匀地散落着一些锈红的碎屑。顾夕夜当下惊呼出来:“呀——我柜子被撬了!”

察言观色许久的颜泽不露声色地随着聚拢的人群靠过去,一如既往地关切:“少了什么吗?”

“嗯,少了。”仔细检查的顾夕夜很快得出结论。

颜泽明知她在指什么却装作茫然:“什么?”

“辩论赛的邀请函。”

“……真的找不到了?”努力维持镇定的声音。颜泽在顾夕夜身边蹲下。

怎么可能找得到?

自它从储物柜里滑出来的那一秒,颜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它不能存在了。像发了疯似的拽起它,冲进厕所反锁上门,把每一页纸撕碎到指甲一样的大小,然后撒在坐便器中用水冲走。一半是愤怒,另一半是清醒。柜门已经被撬开不能复原,就像落空的嫉恨无法随误解的消除而消除。更加直接的原因是,它让颜泽在那一瞬间的疯狂中想起了辩论赛上两人默契的配合。

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返回教室的时候,颜泽甚至想让储物柜里其他的东西一起以同样的方式从世界上消失。可是当翻到那本红色封面的日记本时,还是停住了。那是颜泽的日记本。

因为怕放在家里或书包里被妈妈偷看,甚至不敢放在自己的储物柜和寝室里。所以每次写完就让顾夕夜代为保管。对方的储物柜里,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条线索突然让颜泽记起顾夕夜和自己的那丝断绝不了的联系。

不能给父母看的。

可以放在你那里。

不排除你会打开看。

但那其实是我默许的。

不可能没有关系,就像无论怎样撕碎,信封上的“顾夕夜”三个字已经像烙印一样嵌进了自己心里。甚至在做心理测试时遇见“如果不做自己,你最想成为谁”的问题,即使心里别扭,最终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写下那三个字。断绝不了。

颜泽放弃了继续从柜子里拿走任何东西的念头,将日记本一并塞回原位,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朝教学楼外走去了。

“少了别的东西么?”

“嗯,没有。”

“那应该不是小偷吧。说不定是被你随手错放在哪里了。”

——被你随手错放在哪里。

顾夕夜惊觉又复杂的眼神随着颜泽起身的动作上升,最后悬浮在了半空。颜泽回到座位,早晨的阳光正斜斜地触及到课桌正中间,在雪白的桌面上,形成一明一暗两种泾渭分明的色彩,像极了此时自己的心境。一半在强调“怨不得别人你活该”,另一半则涨满了心虚。

和顾夕夜并不是什么“从小像双生花一样长大”的好姐妹,但初中三年形影不离的交往已经亲密到——在外人眼里——提到颜泽就想起顾夕夜的地步。

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高中女生的友情不可能像小学生那样单纯,而是应了那句话——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也许没那么严重,但的确不能简单地用“相亲相爱”这种幼稚词汇来形容。

“嗯,肯定不是小偷。”顾夕夜拿了书后走过颜泽座位旁丢下的一句轻声低语让女生浑身涌起一阵燥热。

像她那么聪明敏感的人,应该会有所察觉吧?

自己掩藏得不怎么高明的敌意。

第二节课下课做完广播操,顾夕夜瞬间没了踪影。

平常这个时候颜泽总是和顾夕夜两人一同往教学楼走,今天却落了单。颜泽无法推测顾夕夜是否为自己第六感得出的结论生了闷气。

大概是看见颜泽难得一个人出现,其他班级路过时打招呼的同学格外多,最后总结般跟上来的是贺新凉。

“欸?怎么顾夕夜不在啊?”

果然如此,好像认定了颜泽和顾夕夜两人天生就应该连体似的。

“她啊,急着去厕所。”颜泽勉强编出个借口。

才突然发现原来贺新凉也是叫她“顾夕夜”。

男生回头望望身后的观礼台:“不过,刚才好像有听到叫各班文体委员去开会。她不应该还在那边么?”

“哦。”原来是自己太心虚,揣测错了。幸好如此。颜泽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也不太清楚呢。”

“运动会班长大人不报什么项目吗?”

“……嗯。”颜泽随便摆了摆手,“我跑得很慢的。”这只是谦虚的说法。

“和你打过球的男生都说你运动神经很好啊。”

“谣传而已。”

“噢。我就说嘛!”

“嗯?”

“人还是有点缺陷好,太完美、价值过高容易损毁呐。”

颜泽被男生故弄玄虚的表情和奉承话逗笑了:“你是说夕夜容易损毁么?”

转弯上二楼,遇见从三楼一起走下来的季霄和同班的裴嘉莹。也许是过于敏感了,总觉得两个人都对自己多打量了几眼。侧身让过时,颜泽清晰地听见季霄说了句:“这周四的决赛,还打算露个面就走么?”顿时浑身僵硬。

再也顾不上贺新凉在耳畔持续的絮絮叨叨,颜泽想起上周四的辩论赛,心情低落起来。


“礼拜四我们和七班对抗的四分之一决赛,你会来看么?”

最初听见前半句的茫然,因为后半句犹豫不决的出现,而突然变得清晰。正思索着“虽然身为班长但没必要对每一场辩论赛关心到底吧”的颜泽手中的笔突然直戳向坚硬的课桌,一路朝边缘滚动,最后跌落在地上。意图明朗起来。等女生弯腰去捡笔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能用,笔尖中心的圆珠掉了。

可是在演讲厅里等了足有半小时,依旧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不是这里吗?

——你会来看么?

好不容易这样问出来,却又没有说清地点。

颜泽忍不住冒出“季霄究竟在想什么”的赌气念头。在学校各处找过一大圈后才精疲力尽地找到辩论赛准确的地点,已经快结束了。


除了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笃笃”作响,教室里像深海一样寂静。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空气依然炎热成半流质的状态。男生的侧影在颜泽眼角的余光中失去了颜色,简化成一堆单薄的线条,这里折进去,那里伸出来,是简略而苍白的素描。运动的地方唯有缓慢眨着的眼睫,看不出情绪的走向。

“呐。对不起,上次我听错了,以为是演讲厅。”

没有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话,声音也轻得几乎不能确定他听不听得见,却得到了如同和弦般立刻响起的回答。

“是演播厅。”

没有什么意义的,亡羊补牢式的答案。自己也早已找到了。

只差一个字。演播厅,演讲厅。好像曾经已接近得就快要触碰到,却在某一处开始折转方向变成了现实的模样。

就像510和511寝室。

只差一点点。

以为就要重叠起来。

可能会发生的什么却在时空错位的塌方中被无情地埋葬。残骸填充进心里每一个叫做“懊恼”的缝隙。

当时的颜泽被夕夜的信件和季霄的冷淡搅乱了思绪,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没有重量的东西飘过了,自己连手都没伸出去抓。情绪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所以也就错过了比“演播厅还是演讲厅”更关键的问题的线索。

如果季霄的眼神是因为有点生气,那么裴嘉莹呢?

颜泽很快就意识到了在楼梯上遇见时裴嘉莹别有深意的眼神和笑容意味着什么。时间艰难地推进到晚自习课间,一股潜流已经蓄势待发使航道稳定的船只触礁。差点忘了,伤人暗器中最毒的那一种就是流言蜚语。

“颜泽和贺新凉啊?怎么看都不般配欸。”

“但是以颜泽的性格是不会和男生乱扯关系的嘛。”

“说顾夕夜和贺新凉还差不多。颜泽?”

“现在这种情况就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啦。”

“他们自己承认了吗?”

“都一起出双入对了也至少是默认吧。”

“对噢,平常都没见过颜泽撇开顾夕夜。”

“……”

七嘴八舌。

仅仅是穿过走廊飘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足以让人心烦意乱。季霄不在,颜泽气急败坏地把习题册扔在课桌上。裴嘉莹的座位也空着,真有点佩服这位敬业的活动家。颜泽虽也是小女生,但对于裴嘉莹这样会给人制造麻烦的小女生行径绝对划清界限。

“欸。你听听她们都在乱说什么!”忍不住的颜泽转向右边的贺新凉。

男生笑了一下:“既然是乱说你干吗在意?”

“呵。你心理素质可真好呢。”

“能和美女扯上关系我正开心到爆。”

“就贫吧你!”

“我说班长大人,你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干吗?”先前专心和习题对抗的男生终于告一段落,放下笔起身坐到女生面前的课桌上。

“我哪有?”

“特别想得到那些人——”说着指了指窗外扎堆的女生们,“——的良好评价,不是么?”

颜泽一愣:“是……又怎么样。想要口碑好是正常的向往吧。”

“不觉得很累么?”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抛着,自娱自乐起来。

“……”很累,的确是很累很累。可是这样的追逐一旦开始就没法停止,像染上了毒瘾。

“其实你有时可以任性一点啊,”苹果被抛起,“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落下,“做不到的事,”抛起,“也不用勉强,”落下,“不喜欢的话,”抛起,“假装没听见,”落下,“听见了觉得烦。”抛起,“就干脆把绯闻变成现实好了。”落下。

“哈啊?”女生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还没等她有机会继续开口,一个苹果就不由分说地被塞进了嘴里。

宠溺似的伸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男生带着些许邪气地笑:“我开玩笑的。”径自走出了教室。

跨出门槛的瞬间,一些微风把白衬衫吹得鼓胀起来。贺新凉现在的搭配是黑色T恤外面罩白衬衫,颜泽非常满意的对比。白衬衫原本是校服西装的内衬,但全校学生似乎都是用来罩T恤,袖子挽到一半,敞开时可以露出自己的便装。妈妈说这是拉黄鱼车的车夫穿法,但是颜泽觉得很帅。

贺新凉肤色偏黑,一米八二的个子,给人瘦高的感觉,任何颜色都衬不出来,只有黑白搭配还算合适。颜泽衔着苹果向他的背影看去,顾夕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现在跟贺新凉这么熟啦?”

连忙用手去接苹果,顺便咬下一口,随着咀嚼的频率发出含糊不清的回应:“我吗?也没很熟吧。”

“我可是听见咯。要‘把绯闻变成现实’哦。”

顾夕夜的脸上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笑容。颜泽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缓和下来。

“没听见是‘开玩笑的’吗?”

“我的耳朵专门用于过滤无效信息。呐,现在我们这死气沉沉的一带出现点粉红了。”

“什么粉红了?”刚进来的季霄居然少有地主动搭讪,看上去心情已经好起来的样子。

顾夕夜抬头看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个嘛,问小泽咯。”

“和你有关系?”季霄一头雾水地转过头问。

“没有没有,你别听她们瞎说。”颜泽神速地摆起手来。

季霄想不通,平静地笑笑,也没再追问下去。

晚自习结束后,颜泽在教室外等顾夕夜一起回寝室。两人又恢复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状态。

绝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走路时小腿上的伤口还在猛烈地抽痛,那是对别人和自己造成双重伤害的证据。每迈出一步,就被撕裂开一点,收回脚,又稍稍愈合。在年月的磨砺之后,会留下褐色的疤痕,颜泽在担心这么长一道疤以后夏天怎么穿裙子。不过关键不是这个问题吧。

顾夕夜太心细,一起走路时很快发现颜泽与往常明显不一致的步行速度。

“怎么了?”

“嗯,没怎么,有点困了。”为了增添谎言的真实性,颜泽还特地揉了揉眼睛。没想到揉过之后,睡意倒真的来了。

“小泽你腿怎么了?”真的静下心来认真观察,一点也不难发现颜泽微跛的步履。顾夕夜马上就要蹲下身伸手去拉开她裤腿。

颜泽冒出一身冷汗。这伤口的来历,实在不好解释。

“什么腿怎么啦?”颜泽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绕到顾夕夜的右边,把受了伤的腿摆在了外侧。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没事啊,这不是挺好的么?”颜泽忍着痛大步迈了两下。

顾夕夜显然还在疑惑,但也不好穷追猛打继续追究,又往颜泽腿上望了两眼,不甘心于什么也没发现。

“星期六你去报了个什么补课班啊?”颜泽随口扯开话题。

“法语课啊。”

“唔?法语?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居然连法语也学得那么认真,真佩服你。”

“我喜欢啊。但就是时间太紧,如果每天有48小时就好了。唉——做完作业几乎就干不了什么了。”

“说实话,那些只有你和季霄这种人才会做吧。”

“欸?”忘记了每天早晨的“抄作业大军”,基本上全班的作业也就五六种版本,“可是,不做作业干吗去啊?”

“能干的事太多了。”用老妈的话来说就是不务正业。

话题绕来绕去无逻辑地进行着,很快就爬上了五楼,挥手告别后,望着顾夕夜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背影,颜泽终于松了口气。

在壁灯没有开启的昏暗环境下,撩起裤腿,白色的袜子已经完全被染红了。

被血液浸透了。疼痛让女生牙齿间发出“咝咝”的声响。

应该就是为了不引起怀疑而迈出的那两大步造成的伤口撕裂,颜泽心里对顾夕夜的憎恶又卷土重来。

她。

她有极端漂亮的魅人的眼睛,说话时眼角上扬。她功课全优,连法语都会去参加补课班。她受到很多同性的嫉妒,却满不在乎。她受到无数男生的仰慕,却更不在乎。

简单六个笔画的单字,竟能因日复一日的了解,充盈到满满涨涨。

换成她喜欢的法语——

ELLE。

就变得左右对称。以自我为中心。像镜面效应。

尽管在日后的每一天,颜泽都在自责——为什么要认识她,或者至少不要与她熟识,像普通同学一样见面点头地平淡度过三加三年就好。但依然不可否认,如果没有成为她的挚友,生活也许会黯然失色。

在初中开学的第一天,校内的超市里,伸向同一本本子的手,将两个性格迥异的女生联系在一起。顾夕夜抬起头看向颜泽,微笑着大度地谦让:“喏,还是给你吧。”

颜泽侧脸望向顾夕夜:“你……你也是双语班的吧?”

“欸?”

“很面熟啊。”

“唔,呵呵,是啊。”

一向没分寸的颜泽和以前的同桌不分上课下课地说话,最终惹怒了老师,把位子调开。

像地球上的板块漂移,这一块,和那一块,会因为地壳的运动身不由己地相撞拼合,形成新的陆地与海洋。

你遇见了谁。谁又遇见了你。都是,身不由己。

颜泽就这样成了顾夕夜的后桌。

无数温暖的日光穿过女生扎起的马尾辫,在悬浮着“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法”和“hope与wish的区别”的半流质空气中,渐渐沉淀凝固起来,形成鲜亮的镜面,照出的是自己的模样。

所谓密友,不仅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在体育课上互为羽毛球的搭档那样简单,更重要的是,相似的眼神,相似的喜好,说不定连中意的男生都吻合起来。你是存在于世界的另一个我。如此憎恶却又无法摆脱。

但是,怀了恶毒之心的那一个只是我吧。

日后发生的许多事情让颜泽懂得了“作茧自缚”这个词的含义。

运动会的当日,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拖着座椅懒洋洋地往操场边走,从楼上望去像无数溪流汇成的海洋。高一学生受到照顾可以直接坐在观礼台边的台阶上。但事有利弊,观礼台两旁完全没有树荫,阳光直直地照在头上,把顶部一圈晒得油亮。

十月的天气依旧热得要把人融化,颜泽腿上的伤口愈发严重,时刻扯动着疼痛的触感。原本应该跑接力第四棒的女生歉疚为难的脸近在眼前:“对不起,夕夜,真的对不起。”因来了例假,被寄托了厚望的人突然在临上场时来向文体委员请假。

虽然收到道歉的是顾夕夜,但颜泽立刻有种自己即将变成受害人的预感。果然——

“算了。你不用太担心,我再想想办法,”顾夕夜的宽慰暖得人心松,“看小泽能不能替你。”

“不行。”颜泽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轮到顾夕夜惊异地回过头来:“为什么?”怎么想颜泽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为什么你不能跑啊?”

“……”颜泽哑口无言。

“对啊,小泽你不是也跑得很快么?上次50米跑了7秒6啊。”原第四棒急于将接力棒交出去,连忙帮腔。

“……”颜泽微微低头,把裤缝在手里攥紧,小腿上的伤口似乎更疼些了。这伤口亮出来,顾夕夜一定会追问是怎么受的伤。

“是啊,小泽,你短跑也很快啊,只有你去跑了。”身边好几个女生附和道。

是报复么?颜泽抬起头看着顾夕夜,看不出端倪。

第四棒,直道,水平显而易见。无论第三棒在弯道落后多少,你都是被寄托了全部希望要保持或反超的人。如果最终没有成功,虽然不会被怎样,至少也可能被实体化的怨念压死。

还是报应呢?作茧自缚这个词现在用在颜泽身上正合适。

“好。我去。”忍着快要烧毁心肺的怒火,颜泽强装笑颜答应下来。

前两天被顾夕夜的疑神疑鬼一折腾,伤口已经挣裂了。自修课时假装去老师办公室问题目,实际上偷偷溜出校门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纱布,把小腿绕得像木乃伊,几乎要弯不过来。其实,包上纱布只有点“眼不见为净”的作用,钻心的疼痛依然一刻不离地萦绕着,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

50米跑7秒6?

以现在这种状态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在检录处忙着让身边的同学帮自己往身后别号码的颜泽,突然觉察到某种明显带着凉意的视线,循过去看见正准备去跳高的贺新凉,脚步随着一股人流移动,目光却一直定在颜泽脸上。

说不准那是种什么意味的眼神,但绝对不是欣赏或者欢喜。颜泽好似被罩进了一块阴影,身上的温度随着光线的流失一点一点泄走。人像掉落进深渊里。

深渊一样的、贺新凉的眼睛。

又高又瘦又黑的男生,头发和瞳仁则是更深一层的深墨色。很显精神,目光也能够非常犀利。

——其实你有时可以任性一点啊。

——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

——做不到的事也不用勉强。

像往山谷里喊话后的回声,男生的话一句一句涟漪似的摆荡而来。就发生在几天前,时间短到按小时数的话也不会过百。现在,夸张点说平时每时每刻都在嬉皮笑脸的男生突然把冰凉的目光投向这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颜泽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扎根下去生长上来。

又在做不想做的事了。又在做做不到的事了。

那一刻,颜泽难过得想哭。

待那凉凉的目光迁徙去了别处之后,颜泽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开似的,但却做不到。她在乎每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直到自己被体育老师领上了跑道,视线还维系在远处跳高的一小撮人群里。

哨声骤响,第一二棒的同学排名都不差,第三棒也基本保持了速度。接棒前迈出第一步助跑颜泽就意识到情况不妙,伤口被扯着,腿几乎迈不开。颜泽的手心里全是汗,接棒时甚至差点脱手滑落。第三棒的同学跟跑几步慢了下去,担忧地看着颜泽。

连续被两个别班的同学超过。完了。

加油声,叹息声,喊话声,广播声……无数声音闹了起来,搅得人心烦。颜泽闭了一下眼,心一横,豁出去了。在迈开大步的同时似乎还听见了刚愈合的伤口被撕裂的声音,像掉进深海,声音的海水从覆盖脚面开始把人整个包裹进去,彻底沉溺在嘈杂和疼痛里,孤立无援。

最后一步,迈过终点,颜泽嘴角轻扬了一下,笑自己每次都是这样险险地获胜。然后终于因剧痛难堪地摔倒在地。额上滚下大颗的汗,要虚脱了。一阵风过耳,第二名很快也冲过身旁,以骄傲般的惯性朝前慢跑了几步。

胳膊被什么力量钳住拉起来,颜泽惊讶地抬头,正对上男生半垂的眼。距离近得气息在脸上投下了一小块温热的区域,大片阴影像柔软的毛毯盖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后面的光线遇到什么障碍被扭曲了,不情不愿地勾出他周身的轮廓。

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悬在半空,才突然发觉原来是男生把自己横抱了起来。颜泽本来就很瘦小,因为疼痛蜷缩起来,更加皱成一小团。这一小团觉得难为情,有点想推开男生,却反被抱得更紧了。停在耳畔的白色衬衫尽管又被洗过却还留有淡淡的漂白剂的气味,颜泽微红着脸不敢抬头再多看一眼。

“……贺新凉。”

“叫我说你什么好?”男生一直虎着脸,像是生气了,在医务室老师火冒三丈地数落了颜泽一大通走了之后犹犹豫豫地说了这么一句。

女生不习惯他这种表情,想笑:“那就别说好了。”

“你啊——”

“这语气像我妈。”

“——太逞能了。”男生不理睬她的调笑自顾自批评下去。

“我可没,”女生狡黠地笑笑,“我是有集体荣誉感。”

“省省吧。你还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我也没办法。”女生无奈地耸肩苦笑着。

“……不想笑的场合就别笑!”

“……”女生心漏跳一拍,阳光从窗口斜切过来,在两人之间钻开一个不断扩张的光晕,男生深色的头发和棱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可以触碰的咫尺,这里明亮,那里含混,展露在了细微变化着的光线中。

觉察到自己口不择言导致气氛异变的男生忙岔开话题,指了指女生被处理妥当的小腿:“这伤是怎么来的?”

“上楼时被什么勾了一下。”显然很没有说服力的答案。虽然刚才一直在构思谎话,但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还真不好说是怎么来的。旁边被丢下一堆废弃的红色纱布,空气里有血腥气在氤氲。伤口惨烈地裂着,发炎了。

“真吓人哦。这样你还去跑步。”语气中明显有嗔怪的成分,话题似乎又回去了,“我还以为要缝针咧。”

女生又笑了,“哪有那么严重?”

“话说我暑假还缝了一次针,只有三公分,在头上。”男生像展示什么荣誉似的把额发撩上去给女生看。横在眉毛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女生伸手去摸了一下,凸起的触感,甚至还能分辨出针脚的所在:“这又是怎么弄的?”

“打篮球时撞在球架上。”

“小脑不发达就别那么爱运动。”

“小脑不发达?总比平衡木都跳不来的人好。”

“嗯?”女生一呆。全班不会跳平衡木的的确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不过男女生分开上体育课,这家伙怎么知道?

“我上次去借器械时正好看到的。”

“好啊,偷窥女生上体育课。”

“有那么严重么,用‘偷窥’这种不友善的说法。”

“就是偷窥嘛。”女生开玩笑。

男生“嚯”地起身了。

“欸?干吗?”

“把你这毒舌少女扔在这里不管了。”

女生闷哼一声,往斜上方别过头:“不管就不管。”

正说着,却感到男生的手臂搁在自己身上,正准备把自己重新抱起来。女生惊得往后一躲,男生反倒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嗯,我可以自己走。”

“又来了。”

“啊?”

“爱逞能。”

“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男生在女生的惊讶中停顿了两秒,“……我扶你回去。到教室门口我就放手。”

我在担心什么?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心上的某一处被轻轻抓住揪起,咸咸的气息随着血液被运输到身体的各处,全都错动起来,微微发红的指尖附上男生伸出来摊开的手,奇异的电流穿过去,许久,才松弛着轻轻放下。

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什么在悄然酝酿着,什么以坚定的决心破土而出就要往四面八方生长出来。

总觉得有什么改变了。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可以用时间来衡量。

问一句:“没事了?”一秒半,顾夕夜对颜泽的牵挂就只有这么点,而且仿佛是早在预料之中般客套的询问,这很符合她一贯凉薄的个性。

把她抱起来送到医务室上药包扎再扶她回教室休息,四十分钟,贺新凉对颜泽的照料长得有些超过了普通朋友。

那么季霄呢?

其实摔倒的那一秒颜泽最想看看季霄是什么神色。希望他眉间能有一丝被牵动了的痕迹。但是很遗憾,当时观礼台太远,连人都看不见,更别说神色。

只能事后在他的反应中天马行空地推断。他说:“颜泽,你腿伤得怎么样?严重么?”话语间还略微带些迟缓,八秒。比顾夕夜多一点,比贺新凉少很多。可是已该知足,对于这一点,颜泽从不敢再奢求更多。

但是……

终于知道了——

他是叫她“颜泽”的那类人,萍水之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