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银行套匣结构

1
  “出了点麻烦,或许不能见面了。”
  六月三日下午四点过后,时枝孝宏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是伊势岛饭店的财务部长原田贵之。
  “我这边已经为您空出时间了,您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办公室,有些晃眼,时枝眯着眼睛问道。
  “电话里不方便说……”原田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敝公司的羽根希望一同拜访。”
  “专务也要过来吗?”时枝再次确认。
  羽根夏彦,守卫伊势岛饭店的头号人物,人称伊势岛饭店“禁卫军头领”。只是原田就罢了,如果羽根也参与面谈,时枝便不能孤身应对,银行方需要派出与羽根级别对等的人,才能保持对话的“平衡”。
  “需要我向户原确认会面时间吗?”
  法人部长户原郁夫,是本部长兼董事的国内授信的第一人。
  原田却显得十分见外,“户原部长应该很忙吧,不用麻烦他了。”
  平时厚颜无耻的原田居然客气起来,时枝越发觉得必须小心应对。
  他想再探探口风,却被原田抢了先。
  “我们马上出发,拜托了。”
  说完这句,原田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伊势岛饭店的总部位于京桥。实际上,不到三十分钟,前台就打来电话:“伊势岛饭店的羽根专务与原田部长已经到了。”
  “请带他们坐电梯到八楼。”
  时枝放下电话,穿上挂在椅子上的西服外套,快步走出法人部的办公层,迎接二人的到来。
  ***
  会客室里,原田的脸上满是杀气。
  羽根专务坐在上座,看似气定神闲,脸上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不愉快。
  “这次我们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想在事情公开之前通知一声我们的主力银行,也就是贵行。”率先开口的是羽根,“实际上,由于投资失败,我们公司将出现一百二十亿日元的财务亏损。”
  “一百二十亿……”
  时枝目瞪口呆,焦躁感冷不防地涌上心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羽根严肃的脸庞。
  时枝的大腿上放着伊势岛饭店的信用档案,但他不需要打开,伊势岛饭店的业绩已深深印刻在脑子里。
  目前,伊势岛饭店处于业绩持续低迷的状态,今年的最终利润额预计十五亿日元左右,对年营业额八千亿日元的连锁酒店而言,这样的利润额简直是微不足道。
  “也就是说,贵公司今年的总业绩依旧是赤字?”
  “你可以这么认为。”
  然而,东京中央银行在几天前刚刚向伊势岛饭店发放了两百亿日元的贷款,贷款是以业绩扭亏为盈为前提批准的。
  时枝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禁咽了下唾沫。
  这下可不得了了。
  这笔贷款先是说服了百般不情愿的法人部长,后又经过董事会商讨才最终审批下来。如今不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实际上是亏损”就能蒙混过关的。尤其,这偏偏还是发生在国内授信总部部长眼皮子底下的重大决策性失误。
  当时有些董事是反对过这笔贷款的,他们的面孔在时枝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让他感到坐立不安。
  “没问题吧?”
  最后批准申请的中野渡董事长的话还在时枝耳边回响:“既然户原君已经看过了,应该没问题吧。”
  时枝的膝盖开始轻微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枝不禁问道。
  “因为股票市场的变动。”
  羽根这句话连辩解都算不上。
  “专务,照您的话说,我认为单纯的失误不足以解释这次事件了,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时期,贵公司非要进行高风险投资呢?”
  面对语气强硬的时枝,羽根忽然正颜厉色地质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根据情况,我们或许会要求贵公司暂时返还前几日的贷款。”
  “你的话真可笑。”羽根怒目圆睁,“之前申请贷款的时候,我们提供了财务方面所有详细资料,投资的事也没想过刻意隐瞒,只要仔细分析那些资料就能发现问题。这难道不是你的工作吗?所以,贵行难道没有过失吗?”
  时枝紧咬着嘴唇,终止了这个话题,“十分抱歉,关于贷款我们还需要进行内部讨论。”
  在这里和羽根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其他银行知道投资失败的事吗?”
  回应时枝的是羽根憎恶的眼神。
  “白水银行已经察觉到了,审查部的负责人好像独自进行了调查,拜他所赐,本该得到的资金支援打了水漂,也正因为如此,向贵行借的钱更没办法返还了。”
  “白水,已经察觉到了吗?”
  时枝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对手银行负责人都察觉到了投资的失败,时枝对此居然毫不知情。
  身为东京中央银行的员工,绝对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今天我们只是过来汇报情况,剩下的事就交给你和原田部长了。真是的,突然发生这种事我也很为难。事出突然,非常抱歉,希望贵行妥善处理吧。”
  羽根这句不负责任的话就这么落在了时枝身上,此刻时枝的大脑一片空白。
  2
  “伊势岛饭店?就是那个投资失败的?”半泽直树问道。
  副部长三枝裕人点了点头。
  “对,就是那个伊势岛,我想让你负责他们的业务。”
  “请等一下。”半泽举起一只手,认真地看着他的上司,“法人部怎么了,原本不是他们负责吗?”
  “这是董事长的命令。”
  “董事长?”
  意料之外的回答,半泽不禁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这次的失误,行内对法人部颇有微词,中野渡董事长也十分震怒。如今金融厅审查是重中之重,董事长认为不该在这个时候继续让法人部负责这个案子。经过这件事,户原总部长可以说进退两难了。”
  半泽皱着眉头看着三枝。
  “可是,我负责的主要是同资本派系的大公司,伊势岛饭店虽然属于大型企业,却是没有上市的家族企业,既不是我们银行的关联公司,也与我们没有任何资金关系。说起来,这种连续两年赤字的客户,我认为交给审查部管理最为妥当。”
  审查部被称为“医院”,专门负责业绩恶劣的客户。
  “不行。”话音未落就被三枝否决,“不能让审查部管理伊势岛饭店的授信业务。如此一来,等于变相承认伊势岛饭店是有问题的客户,这样我们无法向金融厅交代。”
  半泽沉默了,他理解三枝话中的深意。
  金融厅审查中,如果判断业绩恶化的伊势岛饭店无法归还贷款,那么东京中央银行必须为此筹措一笔巨额的“拨备金”,金额将达到数千亿日元,这将对东京中央银行的业绩造成巨大的冲击。
  如此一来,中野渡董事长的职位也会岌岌可危。
  “况且,这件事已经使我们银行的信贷审批能力遭到了严重质疑,千万不能再丢脸了。总之,伊势岛饭店由营业二部代为管理,这是中野渡董事长亲自下达的命令。还有,无论如何必须扛过即将到来的金融厅审查。喂,你在听吗,半泽?”
  “当然在听。”半泽满脸惊讶,叹了一口气,“所以,为什么是我?交给其他授信组不行吗?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负责的是同资本派系的——”
  “我当然明白!”急性子的三枝打断了半泽的发言,他用焦躁的声音说道,“千万别告诉别人,中央商事正在研究伊势岛饭店相关的业务,他们公司的企划部还在调研阶段,所以风声应该没那么快传到你这个负责人耳朵里。”
  与东京中央银行同属一个资本体系的中央商事,是日本三大商社之一,由半泽领导的营业二部负责。
  “什么业务?”
  “据说福斯特对伊势岛饭店很感兴趣,有注资的可能性。”
  “福斯特?”
  福斯特是美国最大的连锁饭店集团。
  “没错,在拥有世界顶级酒店网络的福斯特看来,用出身名门的伊势岛饭店这块招牌作为打入日本市场的契机是再合适不过的。况且,伊势岛还具备从旅行社到零售业的一整套产业链。”
  “如果有这种好事,审查不就能应付过去了吗?”
  “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三枝那张额头宽大、风格粗犷的脸向半泽靠近,“听好了,伊势岛饭店的创始家族汤浅家奉行世袭制。上一代主事人汤浅高堂是个独裁者,现在的汤浅威虽然是个严格的经营者,却受制于上一代留下的旧制度。”
  “因为没有上市,所以无法要约收购……”
  在股票市场上,向不特定的多数股票持有者收购股份的行为被称为要约收购,伊势岛饭店并不能采取这个方法。
  “酒店行业非常看重大众印象,福斯特似乎不想因为收购问题产生不必要的摩擦。”
  “原来如此。只是,按照伊势岛饭店的企业作风能否接纳福斯特还是个未知数。这次出现如此严重的财务亏损,也没有更换相关的财务董事,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伊势岛并未做出令人信服的处理,只是听说撤掉了负责此事的课长,这样的小小惩戒并不足以服众。
  “你可别说出去,伊势岛饭店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问题。你替我费点心,看顾一下吧。”
  半泽向三枝缴械投降,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拿他没办法。
  “和法人部的交接怎么办?”
  “怎么?你答应接下这个任务啦?”喜笑颜开的三枝害怕半泽改变心意,连忙说道,“交接越快开始越好,我已经打好招呼了,那边的负责人是——”他边说边看了一眼记事本,“时枝调查员,他之后会过来一趟。”
  “时枝?”
  “你认识他?”三枝问道。
  “认识,我们是同期。”
  与半泽一样,时枝也是泡沫经济期入行的员工,虽然两人最近没什么来往,但也是老熟人。
  “那事情就好办了,交接本周内完成吧,我知道这不是件轻松的活儿。”三枝突然表情严肃地看着半泽,“所以我才托付给你,除你之外没有人可以胜任了。”
  把工作强加于下属的上司经常这么说。
  ***
  半泽与三枝的谈话结束不久,时枝就带着伊势岛饭店的交接资料找上了门。
  “对不住,半泽。”
  见到半泽的那一刻,时枝开口道歉。
  泡沫经济时期,旧产业中央银行录用了四百名未分配的新人,他们被分为四十人左右的小班,在神田、目黑、调布三个地方的培训中心进行集体培训。当时,半泽与时枝被分在同一班、同一宿舍,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在半泽眼中,时枝是个朴实且温和的男人,好像担任过九州公立大学网球部的队长,身上有一种长年参加体育活动的人特有的爽朗。
  眼前的时枝却憔悴不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半泽说道。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从时枝手里拿到的伊势岛饭店事业计划,“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么说的,单凭他们明面上的数据,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投资亏损。”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许没什么用,伊势岛提供的有价证券明细是投资之前的数据,虽然他们后来辩称是自己的工作失误,但实际上或许是有意给我们旧数据。”
  “但,白水银行却看穿了他们的把戏。”
  “没错。”
  时枝沮丧地垂下了头。
  就在伊势岛饭店向时枝汇报情况的第二天,财经报刊《东京经济新闻》以独家新闻的形式报道了饭店的巨额亏损。《东经》之所以盯上这条独家新闻,是因为伊势岛的第二合作银行——白水银行取消了审批中的数百亿贷款。
  “虽说如此,白水还真厉害啊。”半泽看着交接资料上的财务分析数据,又感叹了一遍,“光凭这些,无论怎样分析也分析不出一百二十亿日元的财务亏损啊。”
  亏损只有经过会计处理才会反映在财务上,伊势岛饭店并没有做这一步,况且连提供的明细都是旧数据,要看穿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没有可能,白水有自己的情报源?”
  时枝露出困惑的表情:“情报源?”
  “比如,偷偷从伊势岛某位财务人员口中听说了投资失败的事。”
  时枝满脸惊讶。
  “我听说,白水银行以投资失败为理由暂缓对伊势岛的资金支援,至少比《东经》报道独家新闻早了两个礼拜……”
  “伊势岛饭店,或许刻意隐瞒了财务亏损,却走漏风声被白水银行知道了。”
  “这岂不是违反了诚信原则?”
  时枝的脸色变了。
  “也许和伊势岛饭店的企业性质有关吧。”
  时枝空洞的眼神晃了晃,最终落在了地板上。
  “我想你可能听过一些传闻,老实说,这家公司不那么好对付……”
  “正因为我们没能深入了解这家不好对付的公司,才导致了失败。”
  时枝听完半泽的话,闭上了眼睛,随后放弃挣扎似的吐出一口气。
  “你说的没错。”说完后,时枝把头埋了下去,“但是,我不是为自己找借口,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跟对方搞好关系。”
  “因为客户经理的更换?”
  半泽留意到申请书上印章的变化,数月以前盖在文件上的印章并不是“时枝”,而是“古里”。
  “与其说更换了客户经理,不如说整个主管单位都被更换了。伊势岛饭店原本是京桥支行的客户,重新评估了管理部门后,才被移交到法人部。”
  “真不走运啊。”半泽叹了口气,看着他可怜的同事,“倒霉的事全堆在一起了,不能说全是你的错。”
  “现在说这些或许没有意义,但京桥支行跟我们交接得很敷衍。”时枝的叹息声中夹杂着抱怨,“我也明白既然客户移交给了别人,自然少说为妙,省得招来不必要的埋怨。可他们连企业性质、对方负责人是什么样的性格、交往过程中需要注意什么这些基本信息都不交代,只是顺嘴说了句‘今年伊势岛计划扭亏为盈,到时请给予资金支援’而已。”
  伊势岛饭店的年终决算在九月,时枝以预估业绩扭亏为盈为依据提出贷款申请的时间是三月中旬,董事会在四月批准了申请,贷款于同月的二十日发放。
  “这个叫古里的客户经理,一点儿都不知道伊势岛投资失败的事吗?”半泽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脱口问道。
  “我也想到这一点,就打电话问了。”半泽兴味盎然的眼中倒映出时枝沮丧的表情,“对方说,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最后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别想把信贷判断的过失推到他们身上,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一旦不用负责任,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时枝虽然可怜,但银行就是这种地方。
  半泽接到金融厅审查即将到来的消息,刚好是在与时枝交接之后的第二天。
  3
  各行各业都得接受来自“上面”的检查,而这些检查多数大同小异。无论是曾经的大藏省审查,还是现在的金融厅审查,在作为审查对象的银行看来,都是巨大的麻烦。
  听到审查,半泽一定会想起自己还是新人时初次经历的旧大藏省审查。
  那是入行的第二年,当时的半泽只是日本桥支行负责融资的新人员工,分配到的工作也是不值一提的琐碎事。
  比如说,收发传真。
  从前,银行的文件都靠手写完成,并且,为了审核内容,必须用传真机发送到总行。
  检查期间,更是需要提前把资料发送给融资部的检查准备小组,让对方审核内容。
  但是,由于全行的传真集中在一起发送,融资部的数条专线经常处于占线状态。半泽不得不专门守在传真机前,一旦传送成功,半泽就会大喊“传过去了”,以告知众人。从那以后,把各个部门收集来的资料一份接一份地塞进传真机的入纸口成了半泽专属的工作,这样的工作一干就是好几天,每天都要持续到深夜。
  说起来,对当时深受“护送船队”体系庇护的银行界而言,旧大藏省审查本身就是一场闹剧,不,现在或许也是一场闹剧。
  表面上虽说是突击检查,可检查的计划总会提前泄露。
  泄露消息的家伙从前被称为“mof负责人”,是专门应付大藏省的精英银行职员。他们请客吃饭,甚至在某些场合打打色情的擦边球,在不知廉耻的应酬中用故作亲密的口吻向官员套话,“这次什么时候过来检查呀”“求求你告诉我呗”,完全是卑劣又上不了台面的行为。
  基于这些不正当途径收集到的情报,银行内部会在好几个月以前,从上到下鸡飞狗跳一般制定应对检查的策略。半泽的收发传真不过是其中最轻松的一项,应付检查的核心在于把一些不恰当的情报、有违规嫌疑的融资案件藏匿起来。文件被塞进硬纸箱中,由融资课长等人带回自家,直到检查完毕。银行界私下称之为“疏散”。
  这是从许久以前延续至今的违规行为。银行界表面上装作优等生,奉行的原则却是“赚钱才是王道”。
  然而,前不久afj银行却被金融厅审查逼至破产的境地。原因在于“疏散”的资料被发现,审查组以“妨害审查”的罪名检举了银行。面对这出人意料的结局,其他站在一旁紧张观战的银行,也只是冷笑、讥笑、略带怜悯地嘲笑了一番。
  “为什么不藏到更保险的地方呢?afj也太不中用了。”
  然而afj银行亦丝毫没有反省之意,只是一味后悔没有找到更加高明的藏匿手段。这就是银行业的现状,谁也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afj银行事件中出了一桩逸闻,听说一位银行职员在慌乱中把藏匿的资料塞进嘴里,吞入了腹中。半泽在报纸上读到这条新闻时,暗自皱紧了眉头,“又不是山羊,吃了不会闹肚子吗?”
  主持afj银行审查的是主任审查官黑崎骏一,经此一役,黑崎骏一一战成名,一跃成为金融厅的大红人。但事件本身依旧疑云丛生。
  为什么afj银行藏匿的资料会被发现呢?
  afj的总部位于大手町的一栋写字楼,资料就藏在楼中最不起眼的房间里,却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被黑崎知晓了。为何情报会泄露?又是谁泄露的情报?真相隐藏在黑暗中,至今仍未浮出水面。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黑崎骏一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本次金融厅审查的主任审查官正是黑崎,听说他是奔着伊势岛饭店来的,这让东京中央银行的高层们坐立难安。
  金融厅审查的规则说来十分简单。
  银行把融资对象分为四个风险等级,分别是“安全客户”“低危客户”“中危客户”和“高危客户”,审查过程中审查组将会就评级恰当与否展开讨论。
  从结论上说,如果评级为“安全”,自然皆大欢喜。
  但如果评级是“低危”,银行就必须为这些客户筹措一笔“拨备金”,作为企业破产时的准备金,用以抵偿损失。这笔资金在银行账面上以开支的形式计入,因此极有可能对银行业绩造成重创。
  因此,审查中最常见到的,就是银行职员和审查组之间激烈的口水战,一边主张“这家客户是安全客户”,另一边则嚷着“不对吧,明明应该是危险级别”。顺便说明一下,“安全客户”在业内被称为“正常债权”,“危险客户”则被称为“分类债权”。
  正常债权,还是分类债权?
  站在两者模糊地带的,正是像伊势岛饭店这样的公司。
  赤字究竟是偶发性的,还是经常性的,决定了数百亿、数千亿规模的银行收益是否化为泡影。不只是银行收益,如果伊势岛饭店被“分类”处理,市场或许会降低对东京中央银行的信赖值。股价一旦下跌,将导致银行资产整体缩水,银行极有可能陷入经营危机。
  自董事长以下的管理层对本次金融厅审查如此紧张,原因就在于此。对东京中央银行而言,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绝对不能输的战役”。
  此刻,这份责任正沉甸甸地压在半泽的肩膀上。
  这天晚上,同期入行的渡真利忍打来电话,约半泽去神宫前经常去的那家烤鸡肉串店碰面。
  “时枝的事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小子太倒霉了。说到倒霉,半泽,你也够倒霉的,居然被迫接了伊势岛饭店的案子,认命吧。”
  “你知道些什么?”半泽听出渡真利话里有话,问道。
  “金融厅审查的具体流程已经出来了,下个月的第一周开始。不仅如此,”在店内的小角落里,渡真利压低了声音,“黑崎被任命为主任审查官,你知道他吧?”
  半泽沉默着点了点头,黑崎是金融厅的英雄,在银行界则是臭名远扬。
  “听企划部的家伙们说,金融厅的目标似乎是伊势岛饭店,巨额亏损、连续赤字,还有已经发放的两百亿贷款——真是槽点满满。半泽,你该怎么办?伊势岛要是被‘分类’了,你基本就可以和营业二部次长的位子说再见了。”
  “客观角度来看,如果伊势岛已经糟糕到不得不被‘分类’的地步,我也不会死守下去。”
  “可董事长不会接受啊。听好了,你现在抽到的,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下签。不过,如果世上有人能把这下下签变成上上签,这个人也非你莫属。”
  “你小子倒是跟我换换呀。”
  听到半泽的话,渡真利瞪大了双眼,“别开玩笑了,跟你换?我有几条命也不够啊。”
  “啧。”
  半泽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半泽,以前负责伊势岛饭店的可是京桥支行啊。说到京桥,那家伙没事吧?”
  “你说的是近藤?”
  近藤直弼,既是半泽的同窗,也是与他同期入行的好友。去年十月调离关西系统部,外调到一家与银行有业务往来的中小企业。
  泡沫经济时期入行的员工中,近藤是第一个调到客户公司的。入行数年来一直表现优异、深受器重的近藤,泡沫经济崩盘之后并未在新支行取得理想的成绩,结果患上了心理疾病,不得不停职一年在家休养,这对他的职业生涯产生了难以消除的负面影响。
  在银行待得久了,偶尔会看到一些因为长期养病而脱离战斗前线的人,他们从升职的天梯上坠落,再没有出头的希望。毫不夸张地说,近藤走上了同样的不归路。合并后的东京中央银行,职位数相对减少,冗员情况严重。在这种情况下,抛弃有“黑历史”的近藤,将他第一个外调,也是意料之内的。
  近藤去的公司是京桥支行的客户,似乎给了他总务部长的职位。
  “虽说是部长,可毕竟是小公司,大概相当于银行的课长或者系长什么的吧。”
  直到现在,半泽还是会想起,近藤听到外调消息时那张羞愤不已的脸。
  “近藤好像吃了不少苦呢。”渡真利认真地说道。
  “你跟他有联系?”
  “昨天他给我打电话了,说是公司的贷款迟迟批不下来,想找我商量。我问他是不是负责人有意刁难,你猜怎么着?负责近藤公司的居然是旧t出身的人。”
  将近三年前,东京中央银行由产业中央银行和东京第一银行合并而成,在这期间,银行推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才混搭机制,以促进行内和谐,可一旦涉及各自利益,旧s和旧t的矛盾便显露出来。简直就像一个匣子里套入了两个形状相同的容器。
  “董事长虽然强调行内和谐,但现实就是一块招牌下两家银行各自为政,毕竟京桥支行是旧t里的老牌支行嘛。”
  两家都市银行合并之后,同一个地区必然出现两家支行。通常情况下,竞争力强的那家予以保留,弱的那家只有关门的下场。东京中央银行也不例外,合并后的这几年一直在进行类似的操作。
  “如此说来,会不会因为旧t的京桥支行在生存战中存活了下来,作为补偿,就把他们的大客户伊势岛饭店拨给了以旧s为主体的法人部呢?”
  听完渡真利的话,半泽终于明白了伊势岛饭店变更主管单位的背景。
  “对旧t的客户经理而言,难得的大客户被人抢走,心里自然不高兴,交接进行得马马虎虎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渡真利的话中透露出合并银行的辛酸与无奈。
  “希望他能闯过这关。”半泽说。
  渡真利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帮他的,毕竟那是近藤。他的病也痊愈了呢。”
  “那就好……”半泽坐在逐渐喧闹起来的店铺角落,自言自语道。
  4
  “这些资料没问题了吧?”
  半泽与渡真利见面的第二天早晨,近藤直弼从塑料文件袋中拿出公司三年期的业绩预测,放在柜台上。
  古里一言不发地拿起资料。他跷着二郎腿,身子向后仰,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老气横秋的脸上长着一个突出的下巴,他的双眼总让人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发火。此刻,这双眼睛正机敏地在资料和近藤之间来回打量。
  “数据可靠吗?”
  古里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如此尖锐,近藤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从现在起三个月之内的营业额是可以保证的,老实说,之后的就不清楚了。我综合了社长和市场部负责人的意见,暂且把自己认为适当的数据填上去了。”
  “自己认为适当啊——”
  古里话带讥讽,他把视线从文件转移到近藤身上。
  “该有的中期计划没有,不仅如此,连年度计划都做不出像样的东西,你们公司到底在干什么?”
  “对不起。”近藤道歉。
  “你调到田宫电机也有八个月了,而且还经历过三月份的年终决算,区区一份事业计划书都做不好,亏你还是前银行职员呢。旧s的人难道会凭这种偷工减料的计划书给人贷款吗?”
  古里看向近藤的眼神满是轻蔑,他着重强调了旧s这几个字。近藤想反驳,却又忍住了,激怒像古里这种老资历的银行职员是不明智的,只会让事情更加不顺利。因此,近藤只是像往常一样,等着古里的冷嘲热讽告一段落。
  “所以,我们的贷款还有希望吗?社长等着我带消息回去呢。”
  近藤下了好大决心问出这么一句话,然而回应他的是古里的叹息声,“你也在银行待过吧,做事流程不清楚吗?总之,我们要先仔细地研究这份业绩预测报告,结论什么的还早呢!”
  古里近乎赶客的态度让近藤慌了手脚。
  “请等一下,这个月底我们急需三千万日元的资金。”
  古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近藤带来的资料被他卷成了筒状,他用纸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掌心,“所以说,你要真这么担心,就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像样点啊。本来嘛,旧s的人都难当大任,要你们负责这么重要的客户的财务工作就是为难你们。我们支行的客户可不是旧s的收容所,前段时间田宫社长还向我抱怨来着。”
  听到田宫的名字,近藤就蔫了。
  他提出三千万日元的贷款请求是在五月中旬,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礼拜。这期间古里百般刁难,迟迟不肯写贷款申请。
  社长田宫基纪千叮万嘱,要近藤务必在今天带回银行的准确答复。但看样子今天是不可能有答复了。
  田宫也是的,跟古里抱怨这抱怨那,说了不少近藤的坏话,怎么轮到贷款的事就变成没嘴的葫芦了呢?
  告别古里后,近藤走出银行的办公大厦。他忍受着冰冷的食物落入胃底一般的不适感,抬头望向天空。
  薄云如同皮膜一般覆盖在东京的上空,对面大厦上方的天空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与这幅景象相反,此时此刻,近藤的脑中滴落着黏稠的煤焦油。
  煤焦油从近藤的脑中缓慢地流出。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它曾经把近藤生吞,把他的大脑涂抹成一片漆黑,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近藤刚刚升职,被派往秋叶原东口支行。
  在那段地狱般残酷的日子里,近藤把提高业绩作为人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没日没夜地工作。与此同时,精神世界里涌出的煤焦油,开始一毫米一毫米缓慢地侵蚀着他,最终,所有的感觉被吞噬,近藤本人也被囚禁在了黑暗的世界。
  “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迈开步子的近藤向大厦上空投去哀怨的目光,自言自语道。当初听说被派往年营业额上百亿日元的公司时,近藤还期待这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却没想到……
  虽说现在很辛苦,但近藤也不能辞职。家人为了支持他的工作,离开了好不容易熟悉的大阪,告别了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陪他一起搬到东京。不能让家人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但说到底,辞职与否取决于自己。
  近藤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的病。
  只有这个,是他凭自身意志力无法克服的。
  如果,旧病复发的话——
  无边无际的不安涌了上来,把近藤的胸口堵住。他即将再次迷失在精神的迷宫里。
  5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新任的客户经理,这位是营业二部的半泽。”
  伴随着时枝的介绍,半泽向前迈出一步,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随后,他介绍了自己的部下,处理事务性工作的小野寺顺治。小野寺是半泽组里最优秀的年轻人,不但业务能力极强,直言不讳的样子也和半泽如出一辙。或许因为这种性格,半泽与他颇为投契。
  “东京中央银行真是家不安分的银行呢。客户经理换来换去的,我看不久以后你也会被换掉吧。”
  这是半泽第一次拜访伊势岛饭店总部,目的是以新任客户经理的身份向客户打招呼。羽根专务一边看着递过来的名片一边挖苦,然后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半泽。
  “还是说,你们是过来要补充资料的?修改好的决算预测表老早就交过去了,你们还想要什么?”
  “因为金融厅审查马上就要开始了,还希望您配合。”
  半泽说完之后,小野寺把好几页的补充资料清单铺在了桌子上。
  “这么多?”
  原田的脸色变了。
  “这次审查,贵公司的授信问题是重点。为了更好地应对审查,请您务必协助我们。”
  “我说你啊,投资失败只是个意外,跟饭店的主营业务又没有什么关系。”羽根眉头紧锁,“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吧。”
  “我们没有想要小题大做。”半泽冷淡地说,“但是,这次审查组,连之前发放的流动资金贷款去向都可能怀疑,事情非常棘手。况且贵公司又是连续两年赤字,金融厅一定会揪住这点不放。所以,能否请贵公司重新制订事业计划?我们需要某些强有力的依据,证明贵公司的业绩有改善的可能性。”
  听完半泽的话,羽根淡褐色的瞳孔里浮现出怒意。
  “为了应付检查,连事业计划都要我们重做?这像话吗?我们饭店难道是为银行开的吗?金融厅审查什么的,不是银行自己的问题吗?”
  “中断贵公司的授信业务也没关系吗?如果贵公司被‘分类’,我们只好这么做了。”
  这并不是威胁,只是有必要让羽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别太过分啊,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不是你们的工作吗?”
  “您说的没错,但贵公司的协助也是必不可少的。除了拜托您准备那些资料之外,还有一个请求,方便的话,希望您把前些日子的贷款还给我们。”
  “你说什么?”
  羽根的脸颊因愤怒而泛红。
  “那笔贷款的前提是业绩扭亏为盈,如今既然赤字了,还请暂时返还银行,让我们重新审核。这样一来,贵公司也可以安全度过审查。或者,能否给我们一定会还款的明确保证——”
  “喂喂,半泽次长。”一旁的原田部长突然插话,“这是银行内部的一致意见吗?”
  “不,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开什么玩笑!”羽根厉声说道,“事到如今才说还钱,不是强人所难吗!”
  “资金全部用来填补投资亏损了,所以没有余钱归还银行,这样的理由可行不通。”半泽说。
  羽根愤怒地瞪大了双眼。
  “你今天只是过来递名片的吧。在我们公司的认知里,还不还钱这件事没有跟你们说的道理。直接让贵行的大和田常务跟敝公司的汤浅商量吧。”
  羽根或许期待着大和田的名字会让这群银行职员收敛一些。
  然而,只有时枝表现出轻微的不安,半泽和小野寺并不为之所动,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请您好好考虑”就离开了。
  “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从伊势岛饭店出来之后,时枝有些担心。
  “管他呢。”半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叫‘不安分的银行’啊,比起抱怨银行,他们更应该做的不是赔礼道歉吗?小野寺,你觉得呢?”
  “同感。”小野寺满脸不快,“要是大和田常务能说服他们还钱就好了。”
  “没错,正义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毕竟和金融厅较量的不是羽根专务,是我们啊。”
  满头大汗的半泽脱掉了外套,掏出手帕擦拭额角的汗珠。随后,他迈开步子,走向六月闷热难耐的商务街。
  6
  半泽并不会有意识地区分旧s和旧t。出身于产业中央银行也好,东京第一银行也罢,重要的还是作为银行职员的态度和资质,以出身银行论英雄的做法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行内的状况并非如此。原因在于,一旦和对方一起亲密无间地工作,就会不可避免地意识到双方企业文化的差异。结果,本该在一块招牌下齐心协力合作的银行职员,被出身银行这条无形的线划成了两派。
  说到企业文化的差异,往往起因于日常事务的微小细节,进而被无限放大。比如一些业务用语上的差异——产业中央银行称附带信用担保协会保证函的贷款为“协保”,东京第一银行则称为“全保”。“商业承兑汇票”的旧s说法是“商票”,旧t的说法是“商承”。
  说起来,新员工第一次听到“商票”这种说法时,经常吓得目瞪口呆。因为年长的女性行员常常会说“请把商票给我”,有人听到后甚至脱口而出:“大白天的不太好吧。”银行合并之后,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统一使用了旧t“商承”的说法。这件事听上去像个笑话,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两家银行贷款申请书的写作风格也不一样。
  产业中央银行的行内文书充斥着大量变形的公文用语,在东京第一银行的职员看来,这种文章就像外星文一样难以理解。比如,“今次申请为同社必要之资金,思及当行主力银行之身份,长年相交之亲密,望批准为盼”。同样的意思,旧t的写法就通俗许多,无非是“考虑到该公司与我行有长期业务往来,希望批准本次融资”而已。
  旧s的变形公文体半文不白,很难把握分寸。旧t出身的员工难以理解,最后误解成“只要使用文言文就好了”。合并最初实行人才混搭机制时,有一位旧t的行员被调到旧s的授信部门,基于以上的误解写出了“今次申请非常遗憾,故还是拒绝为好”这样的句子,惹来一番嘲笑。
  被人嘲笑自然心生不快,一旦不快必然想对同伴抱怨一两句“旧s那帮浑蛋”,如此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从这种无聊的小事到授信判断,再到双方沿用至今的各种习惯——早上需不需要聚在一起做体操、请到高温假或者收到津贴时需不需要向领导道谢——在银行里,行员们从早上八点一直共处到夜晚,有时甚至接近末班电车的时间。企业文化的差异就在这样的职场环境中被逐渐放大,进而变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渐渐地,旧s和旧t的称呼也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现实性。派别意识的显露不但是无可辩驳的过程,也是实实在在的现状。
  一旦出现问题,说一句“因为那家伙是旧s的人啊”,听到的人也会心领神会地附和“那就难怪了”“旧s那帮家伙真没用”。
  当然,并非所有的银行职员都被陈旧的派别意识束缚,只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占少数。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无论旧s还是旧t,越是对出身银行的招牌充满自豪感,越容易陷入这种情绪之中。
  回想起来,这次伊势岛饭店事件也是如此,沟通不足导致的情报疏漏最终造成了授信判断上的失误,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东京中央银行京桥支行与伊势岛饭店相隔不远,沿马路步行几分钟就能看到支行的招牌。
  “哎呀,时枝怎么也来了。明明已经不是负责人了还专程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会客室里,支行长贝濑郁夫夸张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轻蔑,好像在提醒众人时枝犯的错误有多么不可饶恕。
  贝濑的视线终于转移到营业二部的两个人——半泽和小野寺身上。
  “我想您应该有所耳闻,这次的事情非常棘手。”半泽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说道。
  “我听说伊势岛似乎是本次金融厅审查的重点,你是负责此事的营业二部次长?”贝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半泽,“真是对不住了呢,原本伊势岛饭店是我们支行的客户,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我们求着总行变更管理权的。”贝濑立刻挖苦道。
  “权限变更之后的管理是没有问题的,之前的管理就不一定了。”
  “管理?你还真有闲工夫。话说回来,你现在做的事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啊?”贝濑的话里带着刺。
  就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像是刚刚接待完客户的客户经理走了进来。贝濑顺势从座位上起身,说道:“我还要开个小会,管理的事你直接问这位客户经理吧。”
  “你们人来得挺全啊。”
  代替贝濑走进会客室的是客户经理古里则夫。古里是个身材瘦削、头发斑白的男人,锐利的眼睛下长着尖细的鼻子,这副尊容总是让人联想起猛禽类。职位虽然是课长代理,却比半泽年长许多,年纪在五十岁左右。
  “百忙之中打扰了。”半泽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说,“想必您也听说过伊势岛饭店的事,营业二部将接替法人部跟进相关事宜。因此,如果您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请务必告诉我们。”
  “可疑之处是什么意思?”古里一开始就没有配合的打算,他抬杠道,“交接的事你去找时枝调查员吧,我很早以前就不管伊势岛饭店了。对吧,时枝调查员?”
  “如果仅仅是事务性质的交接的话。”
  面对时枝的不满,古里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除了事务性质的交接,还有其他性质的交接吗?”
  “或许吧。”半泽表现出息事宁人的态度,“总之,许多地方还需要借助古里经理的智慧,麻烦您多担待。”
  “智慧?管理权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你们适可而止,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还是说,你们想把没能发现投资失败的责任推到我们身上?”
  “怎么会呢,只是有几个地方值得注意罢了。”半泽看着古里,“听说,您告诉过伊势岛饭店,提供资金支援的条件是业绩扭亏为盈,那么,您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听说,伊势岛饭店有扭亏为盈的可能性呢?”
  “好像是第一季度财务报告出来之后吧。”
  伊势岛饭店的年终决算在九月份,因此应该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事。
  “那又怎么了?”古里翻了个白眼,“因为交接时,我说了一句‘如果业绩扭亏为盈请给予他们资金援助’,所以你们就发现不了巨额亏损了吗?”
  “伊势岛饭店有刻意隐瞒亏损的嫌疑。”半泽说道,“白水银行之所以能发现投资失败,会不会是因为有情报源?”
  “你什么意思?”古里瞪大了双眼,“因为没有收到消息,所以客户经理就不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真不敢相信这话会从旧s的人嘴里说出来,亏你们旧s还是公认的授信判断能力强呢。”
  “只是有点在意罢了。”半泽轻巧地搪塞了过去,“金融厅审查快要开始了,事件本身又疑点重重,我们势必要重新调查,以后或许还有麻烦您的地方,请您多多关照。”
  面对鞠躬的半泽,古里抱紧了双臂,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7
  拜访完伊势岛饭店的第二天早上,半泽被营业二部部长内藤宽紧急叫到了办公室。
  “让伊势岛饭店归还贷款的事——”内藤的脸上写着不快,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半泽,“先缓一缓吧。”
  “这是大和田常务的请求吗?”
  “你也知道,银行奉行的原则是行内和谐,所以不好专门为了我们部门的事过于强硬,免得被人说三道四。”
  半泽彻底沉默了。行内和谐,这是中野渡董事长提出的重要原则。
  “如果董事会是这么决定的,那就再看看情况吧。”半泽回答,“但是,从结论上来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无论伊势岛饭店借了谁的面子,这样的处理都是不合情理的。亏我之前还认为大和田常务会严厉责备他们呢。”
  “大和田常务原本是京桥支行行长,和羽根专务的关系不一般。”内藤一边叹气一边说,“据说羽根专务死乞白赖地恳求了大和田常务,所以常务才帮他疏通了关系。”
  半泽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叹,大和田的判断是错误的。
  “部长,您怎么看?”
  “别问我,半泽。”内藤说。
  “因为害怕行内出现不和谐的声音而做出违心的判断,真是家了不起的银行啊。这种银行还想通过金融厅审查?”
  “所以才赶紧交给你了嘛。”
  半泽叹了口气。
  “贷款回收的事先放一放吧,到了非回收不可的时候再回收就是了。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那就是彻底调查伊势岛饭店,同时找出破局的方法。我十分清楚这项工作的艰难性,但是你一定可以做到,不,应该说只有你可以做到。总之,拜托了,半泽。”
  内藤说完,像是表明这件事的讨论到此为止一般挑了挑眉,然后开始阅读办公桌上的文件。
  8
  “不能去旅行是怎么回事?”小花气得脸色发白,质问半泽,“理由是什么?”
  “金融厅审查,听说下个月月初就开始了。”
  “开什么玩笑,真是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暴行一般,小花忍无可忍地怒吼。性急的小花早早就预约了暑期的国外旅行,正好和金融厅审查撞期。
  “我老早就付钱了,取消的话是要付违约金的。这笔钱,银行会帮忙付吗?”
  “当然不可能了。”
  白痴吗?半泽一边这么想一边搪塞道。
  “这也太乱来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偏偏要在暑假检查呢?金融厅的官老爷就不懂得体谅体谅老百姓吗?”
  “应该不懂吧。”
  半泽哑然失笑,此时的小花正用世上最恐怖的表情瞪着他。半泽理解妻子对旅行的期待,可这并不是半泽的错,说到底都是为了工作。明明最需要放松的是半泽本人,妻子虽说是专职主妇,可每天不是打网球就是和朋友吃午饭,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发脾气。可一旦半泽这么说,小花就会回敬道:“你可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工作哦。”按照她的逻辑,半泽再辛苦再操劳,都是他自己的责任。但反过来,要是半泽因此怠慢了家庭,就是不可饶恕、罪大恶极。
  虽然承认“越是游手好闲的家伙越是满脑子想着吃喝玩乐”,但面对一本正经说着“让银行付违约金”的小花,半泽还是忍不住怀疑,她难道是认真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
  “审查什么时候结束?”
  “这次,大概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吧。”
  因为还有伊势岛饭店这个大麻烦,半泽忍住了后半句。金融厅审查的日程敲定之后,渡真利打电话通知了半泽。
  “一个月!开什么玩笑!那时候暑假都结束了。”
  小花发出了绝望的惨叫,以至于半泽以为她会因此休克。
  “我说了,这也不是我的错。”
  半泽说完后,小花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脸认真地问道:“哎,老公。旅行那五天,你找个人代班怎么样?”
  究竟该怎样和这种脑回路不正常的人解释呢?半泽不明白,学校也没有传授过类似的知识。如果大学里开设一门课程,不教经济也不教法律,专门教人说服和自己思维迥异的对象,半泽甚至想再念一回大学。
  “这是不可能的,小花。”半泽回答道。
  “太过分了吧!”
  妻子的无理取闹让半泽深切地体会到了无力的感觉,他叹出了一天当中最沉重的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