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隐蔽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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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泽和田岛从羽田起飞,大约一小时的航程。
  帝国航空的机舱内,如果不去在意那些空座位的话,总体而言还是感觉相当舒适的。
  由于是雷打不动的定时航班,所以才上午九点多,他们从舞桥机场大门出来就转乘了机场巴士,前往有三十分钟左右车程的舞桥市内。
  二人在位于市中心的市政府门前下车,来到就在近旁的舞桥支行二楼,他们告知来意后,马上有一个相识的男子,从位于楼层里端的办公桌旁站了起来,是支行的行长深尾。
  半泽和深尾曾因某个项目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是个作风不花哨,工作扎实可靠的男人,这一点令人印象深刻。
  “让你们久等了。来,请坐,请坐。”
  善良的气质写在一张堆满温厚笑容的脸上。深尾忙把半泽二人让进了接待室兼支行长室。
  “我可是听说了,半泽先生。帝国航空的事情,够呛吧。毕竟,对方的负责人可是那个乃原律师啊。”
  深尾的话令人感到很意外。
  “您也知道吗?”半泽有些惊讶地问道。
  “我在这里也待很久了。以前,这里有一家叫作舞桥交通的地方企业破产了,乃原律师在公司破产前一年左右,成了舞桥交通的顾问律师。当时,他赶在破产之前,非常巧妙地帮公司和社长个人转移了财产。他在专业领域或许的确有些厉害的手段,但是在我们这里却是恶评如潮啊。”
  这件事半泽倒是第一次听闻,不过如果放在那个从债权回收场子里拳打脚踢爬上来的乃原身上的话,也就不难理解了。虽然在债权者圈子里,那是一个人见人厌的货色,但是作为客户方的舞桥交通来说,他们未必能找得到更靠谱的律师。
  “对了,你之前说想调查一下舞桥state的相关情况对吧?”
  半泽事先已经就此行目的向深尾打过招呼。
  “是在金融厅的听证会中,出了点儿问题。”
  深尾表情一下凝重起来。
  关于旧t的问题贷款,还有半泽在地下资料库看到的备忘录详情,因为富冈有交代在先,他都暂且按下不表。就连对田岛,也没有透露过多的详情。
  “明白了。请稍等一下。”
  深尾说着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带回了一名年轻行员。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身材颀长。
  “这位是舞桥state客户的负责人,江口。”
  面目和善的江口微微施了一礼,拿出夹在腋下的舞桥state相关的信用档案。
  他最先打开的是公司概要表。舞桥state总部设在舞桥市,创办于昭和三年(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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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年),是一家老牌的不动产商。从业人员八百名。年销售额约七百五十亿日元,当期利润三亿五千万日元。这样的规模,在当地企业中也可谓凤毛麟角。
  “当然了,对我们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重要客户。而且,他们的社长野川先生,在舞桥经济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进政党的箕部议员,想必你也知道,他和这家公司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半泽问道。
  “野川社长,是箕部先生的外甥。”深尾的回答不出所料。
  “有件事情想要麻烦您帮忙调查一下。”田岛挺直身子说道,“十五年前,箕部议员向这家舞桥state汇入了一笔二十亿日元的款子。您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江口摇头否认,“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确认一下当时的财务资料。”半泽说道,“那二十亿日元资金到底用在了哪里,我们想弄明白。”
  虽然根据法律规定,经营资料有一定的保管期限,但是很多实业类的公司都会保存着以往的资料。
  “正好他们现在正向我们申请新的贷款,只要说是为了制作会签文件需要参考过去的决算内容,让他们拿过来看一下我想应该问题不大。何况我们和这家公司的关系很不错。如果没有相关资料,到时再直接问问他们的社长。您觉得怎么样?”
  “百忙之中,实在抱歉。”半泽轻轻地低头致谢,“如果能有所发现,那就太好啦,支行长。”
  得到深尾的爽快应允,江口一行三人立刻离开舞桥支行,只有徒步五分钟的距离,也用不着特意出动业务专车。舞桥state的总部大楼是一栋十五层的建筑,小有气派。除了一楼用作营业厅,十层以下都租给了一些大型企业的派出机构,十一层到顶层则是公司自己的办公楼层。
  半泽和田岛在入口处和江口分开后,拐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等候消息。消失在公司大楼里的江口,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了将近一个小时。
  “让你们久等了。”江口走进咖啡店,手上提着个袋子,上面写着舞桥state字样,“那些老资料都存进了资料库,所以找文件费了点儿时间。您看一下是不是这些?”
  江口从袋子里掏出的资料,是在对箕部提供二十亿日元贷款前后三年时间的决算书。并且江口考虑得非常周到,还要了一套五年时间内的决算书复印件。干得非常漂亮!三人又立刻返回舞桥支行。深尾热情厚意,特地空出了一间会议室,三人在那里铺开资料看了起来。
  “刚才核对了一下借贷对照表,箕部先生那边汇过来的二十亿日元,计入了借款一栏。”江口一边铺开决算书,一边说道。
  所谓借贷对照表,就是一家公司所持有的资产和负债一览表。通过这张表,对这家公司持有什么资产、有多少资产,以及都有哪些负债等情况,可以一目了然。日本的企业大多选择三月作为决算月,舞桥state也不例外。
  “有了,就是这个啦。”
  在田岛找出的借款明细里,一个名字赫然在目。
  借出方,箕部启治。金额,二十亿日元。
  上面的借入日期,与旧东京第一银行放出的贷款日期完全一致。
  经过负责人江口的进一步核查发现,十五年前记录的从箕部那里借入的二十亿日元,此后一直存在决算盘子里,直到过了五年,偿还以后才最终消失。
  “这笔资金的用途,知道吗?”田岛问道。
  “刚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下负责经理,对方只说是作为周转资金借来的。”
  “周转资金吗?”听了江口的话,田岛惆怅地说道。光一句周转资金,那背后可能的使用途径可就多了。“不管怎么说,看来以建设名目从旧t贷出来的钱,被偷偷地直接转到了舞桥state的账户上,这点跑不掉吧?”
  “当时,这家公司因为亏损,银行贷款收得非常严格,公司经营陷入了困境。听说就是在那时,箕部先生一次性砸了二十亿借给它,才帮助其摆脱困境。”
  的确,当时的舞桥state财务报表显示的是赤字。再加上时值经济泡沫破裂,房地产公司普遍陷入苦苦挣扎的经营困境。
  田岛默不作声地看向半泽,眼神里充满了疑问:这些话可信吗?
  “这不太可能啊。”半泽平静地打断对方。
  “为什么?”
  “如果是你,肯借吗?”半泽向提问的江口反问道,“看这份决算书就知道,当时的舞桥state收益和利润双双下滑,经营状态每况愈下。就算经营者是再亲的外甥,也没人会把二十亿的资金借给这样一家公司。万一公司倒了,这二十亿的巨款可就得自己扛啊。只要是正常人,都不可能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还真是这样……”江口小声咕哝道。
  “尽管如此,实际上箕部的确把二十亿日元的资金借给了这家公司。”
  越听越迷糊的田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半泽说道:“或许因为箕部启治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或许因为他有什么致命的把柄抓在舞桥state社长的手里,再或者——是因为无利不起早?”
  听到最后一句话,田岛和江口同时抬起了头。
  半泽一边仔细核查决算书的内容,一边说道:“我说,江口君,这份决算书,做得着实不错啊。”
  不知道半泽想表达什么意思,江口一时愣在那里。
  “里面还逐年附上了那几年买入的土地明细。比如,箕部借他们二十亿的那年八月买入的大量土地——”半泽读着上面记载的土地番号。
  “能不能帮我拿份地图来?尽量旧一点的——能有当时的版本那就最好了。”
  江口离开房间,很快就拿着银行备存的地图回来了。半泽把那张久经岁月的地图,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铺开。
  “这家公司过去的主要业务就是房屋买卖对吧。有了,在这里。”
  地图上显示的,是一处靠近山林的地方,附近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那一年,舞桥state集中买入了周边的土地,难道是打算建一个小区?慎重起见,再看看现在的地图吧。”
  江口的脸色明显一变。
  同时,看着新打开的舞桥市地图的田岛,不由得“啊”地失声叫了起来。曾经的荒郊野地已经被开发出来,现在已经矗立着新的建筑物。
  “这是舞桥机场吗?”田岛喃喃自语,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半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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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说,舞桥state当时购买的土地,实际上是机场建设规划用地?”在神宫前那家熟悉的烧烤店内,渡真利压低声音说道。
  时间是晚上九点多,字形的原木吧台上,挤满了客人,热闹非凡。喝完第一杯生啤后,半泽还是像往常一样,要了杯冰镇单一纯麦苏格兰威士忌喝着。
  “不,准确地说,当时甚至还没有被列入规划用地。”半泽回答道,“当时,机场建设的话题正讨论得热火朝天,赞成派和反对派正在扯皮拉锯,互不相让。不过,在第二年的市长选举中,箕部派支持机场建设赞成派的候选人当选,于是一鼓作气推进了机场建设项目。公布机场建设规划用地,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那次赞成派能以压倒性优势赢得市长选举,恐怕本来就是大概率事件。”
  “也就是说,在知道选举走向之后,想办法把机场项目定在了自己购买的土地?”渡真利用无比厌恶的语气说道,“真是腐败的炼金之术啊。”
  “由于购买的土地转手高价卖出,所以舞桥state也实现了v字形的起死回生。简单来说,就是赚翻啦。不但一举还清了欠下的一屁股债,还利用丰厚的利润急速扩张业务规模,甚至在这十年间,还和帝国航空的关联企业做上了生意,一跃成为舞桥市内首屈一指的房地厂商。不管怎么说,那些生意,箕部肯定也没少插手吧?”
  听完半泽的说明,渡真利脸上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倒是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了对日本政治的某种彻悟。
  “就算再明白那块地将成为计划建设用地,箕部本人也不可能自己出手购买土地。所以,舞桥state正好成了绝佳的幌子,帮助箕部施展他的炼金之术,该公司自己也由此得以摆脱了经营危机。可是,这么一来——”
  渡真利突然目光凌厉。
  “事情性质就变成了政治丑闻。”半泽平静地目视前方,断言道:“进政党,是靠标榜彻底切断金钱和政治之间瓜葛的清新形象,才在大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这件事情一旦被曝光,舆论的口诛笔伐肯定是逃不了的。如此一来,当初因为嫌恶宪民党而改投进政党一票的国民,肯定会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吧。旧t的那帮家伙,明明一开始就知道资金的用途,还闭着眼睛贷出去。”
  “所以,那些家伙才要死死捂住这笔贷款啊。”渡真利终于明白过来的样子,点头说道。
  “如果在政治和金钱的问题上,旧东京第一银行也牵扯其中的话,那对于银行来说就是信用问题了。就算从与箕部之间的关系考虑,除了掩盖下来,银行也别无选择了。”
  “真是头疼啊,半泽。”
  渡真利一边用食指用力地抻了抻前额,一边整理着思路。
  “旧东京第一银行那帮家伙,想极力隐藏这笔贷款的理由,现在已经搞懂了。纪本作为当时的部长,点头通过了那笔贷款,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个污点吧。但是,要说纪本因为和箕部启治关系密切,所以同意特别调查委员会放弃债权的提案,却总觉得太过牵强啊。就算关系再怎么亲密,也比不过五百亿日元的损失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半泽认真地点头赞同道,“所以,我总觉得,纪本那么积极地促成放弃债权,除了和箕部的关系以外,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理由。”
  “别的理由啊……”渡真利一边努力思索,一边念叨道,“比如,能够借此从箕部那里得到其他一些赚钱机会之类的?”
  “再怎么赚也赚不过五百亿啊。”半泽不假思索地否定。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听了渡真利的疑问,半泽凝视着烟雾缭绕的店内某处,说道:“这件事,说不定乃原也知道呢?”
  “什么?”渡真利吃惊地问道,“这是到底什么情况?”
  “这笔贷款,可以说是箕部和旧东京第一银行那些家伙的共同秘密。但是设想一下,如果乃原本身也知道这桩丑闻的话,事情又会怎样呢?乃原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要挟纪本同意放弃债权。这么一想,一直以来乃原的态度和纪本的那些动作,也就对得上了。”
  “这么想,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呢,半泽,就算真如你说的那样,乃原又是怎么抓住对方把柄的?”
  为了回答渡真利的疑问,半泽继续自己的猜测:
  “乃原曾经是一家濒临破产的地方企业,也就是舞桥交通的律师顾问,若恰巧听到箕部收购土地的消息也并不奇怪。估计还不只乃原,说不定,金融厅的黑崎也得到了这个情报。”
  “黑崎他……”渡真利眼神突然变得无比认真,看着半泽,“怎么办,半泽?你准备拿这件事,和旧t彻底摊牌吗?”
  “既然要曝光这件事,这点儿决心总是要有的。”半泽毅然决然地说道。
  “决心啊?”渡真利揶揄道,“到底是谁的决心哟?纪本的,还是你的?”
  “都不是。”半泽摇头否认道,“是中野渡行长的决心。”
  渡真利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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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百忙之中的中野渡行长特地移驾前来,真是惶恐万分啊。”
  在约定的银座一家意大利餐厅,先到一步的乃原,堆出满脸和煦的笑容迎接中野渡的到来。
  “帝国航空的案子,有劳您费心了。”中野渡礼节性地问候道。
  “哪里,实在不敢当。不过,今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乃原嘴上说得落落大方,但是一双小眼后背,却深藏不露地算计着什么。
  “您习惯喝什么酒?这里有啤酒、发泡酒、红白葡萄酒。不然来点雪莉怎样么样?”乃原打开酒水单,絮絮叨叨地询问着对方。
  “不了,不了。还是给我来一些无酒精啤酒就好了。”中野渡谢绝道,“因为待会儿还有一场会谈。最近有些反常,比起一般行员来,我这个行长倒是忙得晕头转向。”
  “行长您可真会开玩笑啊。”乃原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为中野渡点了无酒精啤酒,自己则点了发泡酒。
  前菜嘛,要了当季的白汁红肉和蔬菜什锦拼盘。
  菜品应该是乃原早就事先预订好了的。门店格调看起来还蛮高,不过料理却毫无特色。而且,从用餐习惯观察就可一目了然,这个叫作乃原的男人,对吃饭一事根本毫无兴趣。中野渡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致,不过他原本也没抱任何能够和乃原一起轻松愉快地吃这顿饭的期待。
  “不过,能收到乃原先生如此盛情的邀请,说实话,还真是有些意外啊。您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吃完意大利面,趁着主菜鱼料理上桌的当口,对于迟迟不切入正题的乃原,中野渡终于主动起了个头。乃原已经毫无顾忌地接连抽了许多烟,此时又准备抽出一根,同时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中野渡。
  中野渡是不抽烟的。在不抽烟的人面前,而且还是在包厢里抽个没完,乃原的行为真是让人生气。不过,此时中野渡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嘴上什么也没说。
  “那还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情,我曾经在舞桥市经手过一家公司的破产事宜。”乃原不急不慢地开口说道,“那是一家旗下拥有巴士公司和出租车公司的企业,名叫舞桥交通,社长是地方财界的大佬。他还担任出身当地的箕部启治后援会会长职务,的确是个人物。舞桥交通这家公司的名字,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
  “没有,没听说过。”中野渡不咸不淡地答道。
  “是吗?实际上,受这家公司破产的影响,当地第二大的地方银行舞桥银行也破产了。这么说,您应该有些印象了吧?”
  的确知道。但是,中野渡并没有开口,而是用沉默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正在负责处理破产事宜,从当地的财界人士那里听到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有一家银行,以公寓建设资金的名义,贷了二十亿日元给箕部启治。但是,实际上那笔钱似乎并没有用于公寓建设,而是被挪用作为购买舞桥市内林野山地的资金去了。那片林野山地,后来成了舞桥机场的建设用地,箕部则借此大赚了一笔土地出让收益。这件事,您怎么看?”
  乃原面无表情地看着中野渡。
  果然,乃原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一丝令人厌恶的笑容在他那张脸上荡漾开来。
  “正常来说,如果资金的实际使用和申请贷款时候的资金用途不一样,那么银行就该追究问题。不过,那家银行却并没有这么做。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据说那家银行,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箕部准备通过买卖即将成为机场计划用地的土地而大发横财。您不觉得,那家银行成为政治家不干不净挣钱牟利的帮凶了吗,行长?”
  中野渡没有马上接口说话。
  乃原对那家银行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他说的到底是哪家银行,已经不言自明。
  眉宇间刻满皱纹的中野渡直视乃原,说道:“如果你说的确是事实——”
  “很遗憾,那就是事实。”还没等中野渡说完,乃原就插嘴道,“这要是在社会上曝光,那结果一定会很有趣吧。因为,有人胆敢为了帮助个人搜购具有升值预期的机场计划用地,将如此巨额资金借贷出去,而且还是用无担保的方式。贷款的对象,就是进政党的箕部启治。这是政治和金钱的勾结,这是银行和政治家道德沦丧的腐化。对这样的新闻,估计媒体全都会闻腥扑上来吧。”
  乃原的眼中,开始闪现出疯狂的热切。他视线中射出不合时宜的笑意,仿佛要撕裂中野渡心中的大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中野渡开口说道,仿佛是对那种视线的抗拒。
  “作为银行,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丑闻公之于众吧。”乃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搞不好,行长也得引咎辞职。银行的信用恐怕也要一落千丈了吧?”
  乃原盯着中野渡的眼睛,咧嘴一笑。
  “事实如此,根本没办法辩解啊。既然这样,还不如和我们特别调查委员会合作,用实际行动回报社会,这样不是更好吗?”
  “事已至此不如接受放弃债权,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听到中野渡的询问,乃原收起脸上的笑容,眼中放出犀利的光芒。
  “我只是在为您分析,到底哪条路更有利于社会大众啊,行长。丑闻这东西要是声张出去,毕竟对谁都没有好处。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您不觉得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吗?”
  中野渡默默地盯着对方,一言不发。
  “是丑闻曝光,还是放弃债权。孰轻孰重,您不妨好好考虑一下。”乃原阴阳怪气地说道,“估计这也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事情,请您带回去仔细考虑吧。事关重大,还是慎重考虑的好。”
  “乃原先生。”中野渡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说道,“坦白说,这样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带回去想。此时此刻,我就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不会同意放弃帝国航空的债权。这是我行的正式决定。”
  “哦?那真是太遗憾啦。”乃原死死盯着中野渡说道,“您可别后悔呀,行长。还是说,您已经不想当这个行长了?”
  “本人无意贪恋权位。”中野渡坚定清晰地答道,“如果过去本行的贷款真的存在问题,在调查事实的基础上,我会谢罪。但是,这件事情和对帝国航空的授信判断,完全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您真的以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吗?”乃原轻蔑地说道,“无论哪件事情,都发生在同一家银行。舞桥机场,是在帝国航空确定开通定期航班的前提下,获得民意支持才建起来的。为了获利而不惜利用帝国航空的银行,却心疼口袋里的钱而拒绝救助这样的帝国航空。在国民看来,这一定是极度自私自利的行为吧?”
  “乃原先生,看来,我们之间的想法从根本上就不一样。”中野渡沉着冷静地说道,“我看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虽然饭也才吃了一半,不过我对烟过敏,就先告辞了。”
  中野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迈步离开包厢。
  “行员们也是同样的意见吗?”乃原对着离去的背影大声问道,“您如果那么做,旧t那帮家伙一定会恨死您吧。引来外部的调查委员会把银行搜个底朝天,弄得银行信用扫地。您是说过,自己不贪恋权位,可是,身后的行员们怎么办?您辞职走了,但是他们却还在,而且还必须一直背负着你留下的沉重包袱。所谓行内融合,难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吗?”
  没有任何回答。但是中野渡僵硬的表情却没能逃过乃原的眼睛。
  “理想和现实并不能直接画等号,行长。现实的问题不是光凭讲讲大道理就能解决的,身为一流的银行家、经营者的您想必对此深有体会吧。这是关系银行未来的大问题。还是请您多花点儿时间,认真考虑一下吧。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就定在一周之后的下午五点好了。”
  乃原单方面定下了答复期限。
  “地点就在帝国航空的特别调查委员会本部。届时就在那里静候佳音,如何?”
  乃原脸上浮现出猥琐的表情,嘴里重新叼上一支烟。
  “我想听到的不是您个人的判断。就像刚才已经问过的,我要的是你们银行的判断。”
  隔了几秒钟的停顿。
  “明白了,我问问看。”中野渡答道,但没有转身。
  聚餐就这样意外地不欢而散。
  ***
  接到召唤的三国走进店里的时候,乃原已经到了,面前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
  店里摆着一条l形的长条吧台。可能时间还早,店里只不过稀稀拉拉的三五位客人。时间刚过晚上九点。
  “这也太快了点儿吧,和中野渡的晚餐已经结束了吗?”三国一边找了旁边的空位坐下,一边问道。
  “说好下周给我答复。”乃原答道,随即他把刚才晚餐上的情况说了一遍。
  “那个中野渡会不会答应放弃债权啊?”
  “理亏的人,哪有资格摆谱讲什么大道理啊?”乃原说着,双眼盯着笼罩在琥珀色灯光下的酒瓶子,“这个道理,中野渡心里比谁都清楚。”
  “您的意思是,比起拒绝放弃债权来,他们会选择遮盖丑闻?”
  “银行最怕的,就是信用扫地。”乃原断言道,“如果选择放弃五百亿的债权,随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但是丑闻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信用这东西,累积起来需要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但是失去却在一瞬之间。而且,一旦招牌上沾了污点,可就没那么容易洗白恢复了。”
  乃原重新点上一支香烟,吸了一口,从嘴里喷出烟雾。
  “中野渡虽然态度强硬,但是一旦丑闻曝光,对银行带来的冲击是难以估量的。他应该清楚,与其那样,不如选择放弃五百亿债权更划算得多。这点儿道理他不可能不明白。”
  “原来如此。”点头同意的三国稍微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万一,中野渡还是拒绝这个提案,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没有回答。
  乃原双眼看着从指间升腾、在空气中缠绕不休的紫色烟雾,但是视线的焦点却停留在别处。
  不知过了多久。
  “到时候,事情或许会变得让人更加愉快吧。”
  乃原低声笑了起来,一丝扭曲的愉悦之色在乃原的瞳孔中荡漾开去。
  “不管是东京中央银行还是进政党,到时候都会由于丑闻缠身而成为众矢之的。国民对新政权的期待彻底落空,不管是箕部还是白井,一个个都将从得意的天堂跌落到失意的地狱之中。”
  “可是,如此一来,我们不是一样遭受池鱼之殃吗?”
  “怎么会。我们当然是受益者啊。”面对神色不安的三国,乃原干笑道,“在急功近利的白井大臣的粗暴干涉下,再加上一心考虑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自私银行,我们一心维护的公共利益被无情地践踏。尽管我们特别调查委员会已经竭尽全力,但是无奈遭到愚昧之人的横加阻挠,最终所有努力和风险付诸东流,只好悲壮收场——”
  语气既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像当真的乃原,突然怒不可遏地爆发出来,“一个一个,全都是白痴蠢货!”
  乃原那肥嘟嘟的浅黑色皮肤油光发亮,眼窝深处的瞳孔泛着沸腾翻滚的精光。刹那间,被这股激烈爆发的怒气吓破胆的三国,好不容颤颤巍巍地回了一句:
  “但愿不会如此吧。”
  4
  “常务,对不起!”
  这是异常忙碌的一天。趁着纪本会商暂休间隙,好不容易约上了一点时间的灰谷,脸色苍白地一溜小跑,刚迈进纪本的办公室,就深深地低头弯腰致歉。
  一看他那副态度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纪本鼻梁上架着老花镜,脸仍然朝着手里的资料,视线上翻地看着心神不宁的部下。
  “其实,那个——”灰谷一脸焦急,“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上午的时候,我收到了这份行内邮件。”
  说着,灰谷掏出了一张写着荻漥西支行的塑料标签。
  只看了一眼,纪本就明白了灰谷的来意。
  “收到这个后,我急忙去确认了一下合同文件库,之前放得好好的管理资料,全都不见了。”灰谷的话太过突然,“我上下找了一遍,可是哪儿都不见踪影。前几天去的时候明明还在啊。”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纪本的镜片上寒光一闪。继而,顷刻之间纪本脸色大变。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压抑的怒吼声,震得房间里的空气微微颤抖,“你到底有没有给我仔细找啊?”
  “找、找过了。”灰谷吓得瑟瑟发抖,黑白混杂的头发,看起来像一垛干枯的杂草,“连周围也都找遍了。开始还以为是谁搞错了把它移到了别的地方,所以整个楼层都找了一圈,但就是不见踪影。”
  “为什么?”
  “不知道。”眼看灰谷就要哭出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进出门禁记录都查过了吗?”
  纪本马上回到了实质性的关键问题上,“等等,首先得弄清楚这块标签是从哪里寄出来的。如果是行内邮件,应该会写寄信部门。”
  “是检查部寄来的。”
  “检查部?”
  纪本盯着灰谷,仿佛在进一步询问这个词的意思,“检查部的谁?”
  “上面没写名字。不过,我确认了一下进出记录清单,从我过去看的那天到今天这段时间,除了我进入合同文件库的人只有
  一个——”
  “咕咚”一声,灰谷再次咽了口唾沫,“是一个叫富冈的男人。”
  “富冈?”
  “就是检查部第二小组,代理部长富冈义则。”
  “是旧s吗?”
  “是的。”
  纪本目不转睛地盯着灰谷,接着双手叉腰,仰头看着天花板。
  “他怎么会知道那里?”纪本很自然地问道,但是灰谷忙不迭地摇摇头。
  “不知道。该不会是偶然发现的吧——”
  “那他又干吗特意把这东西寄给你?那个男人肯定知道了啊。”纪本指着那块塑料标签说道。
  纪本可不相信什么偶然。他只知道,有果必有因。
  如今,双目充血的纪本怒火中烧,高声叫道:“你快去找到那个叫富冈的男人,去坦白招认。”
  “那、那个,怎么招认啊?”
  “那种事情你自己考虑去吧!”面对惶惑不安的灰谷,纪本咆哮道,“死缠烂打也好,摇尾乞怜也罢,随你便。总之,给我把资料找回来。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办公室门被打开了,秘书探进头来,估计是来提醒参加下一个议题的,没想到正好撞上纪本激动的时候,一时之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马上就来。”答复完秘书的纪本,一边套着上衣袖子,一边对灰谷嘱咐道,“文件是你保管的,你必须给我负责到底。明白吗!”
  说完撇下灰谷走了。灰谷一个人站在原地,咬着嘴唇,茫然四顾。
  5
  从纪本那里告辞出来的灰谷,思来想去,最终联系了一个人,就是人事部的木原修也。木原是灰谷同窗好友,两人自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玩。
  “有点儿事情,想找你商量商量。十分抱歉,知道你很忙,方便在你那里聊两句吗?”
  在法人部,难免人多眼杂。直接乘坐电梯来到人事部的灰谷,和木原一起进了楼层深处的接待室。
  “检查部的富冈,你认识吗?”
  “名字倒是听说过。”
  木原负责的是人事部的“高龄者事务”,也就是负责为那些五十岁前后等待调派的行员,安排他们所谓的第二段人生去向。
  不仅是东京中央银行,基本上没有哪个银行职员能够在银行待上一辈子,一旦同期入行的某个人升上了董事的位子,那么对于没有上位的其他行员而言,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调任的命运了。
  以前调任的银行职员,一般都能到关联企业或者优质客户那里去,仍然不失优雅体面。不过,这些都已经成了过去。
  这一切都归咎于泡沫经济时代的大量雇员。甚至像建立在十三家银行基础上的都市银行这样,合并了又合并,最终形成高度集约化的现状,单单它一家银行的调任人员数量就已经异常庞大。这些银行不可能为所有行员都找到优质的去向,现在甚至能够有一家中小微企业落脚就已经不错了。不少人首先调任至银行的关联企业,姑且接受等同于混吃等死的临时安排,一边排队等待轮候至新的去处。另外,对于董事或者分行长这类曾经升任至高层管理职位的行员,和那些没能晋升的行员,从调任安排到年金数额,都存在天壤之别。
  在木原的脑袋里塞满了庞大的人事信息,他不仅要考虑妥善安排那些心怀不满或者仍然迷恋现有权位的五十岁上下的行员同事们,而且还要对那些后备军做到心中有数。
  “那是个怎样的男人?”灰谷问道。
  “想知道准确信息吗?”
  “如果可以的话。”
  灰谷话音刚落,木原又问道:“那么理由呢?”
  就算是好朋友,也万万没有无缘无故随意泄露行员人事信息的道理。木原谨慎保守秘密的做法也属理所当然。
  “因为这个叫富冈的男人,引起了一些麻烦。现在我还不方便告诉你详情,而且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所以就不多说了。不过这件事事关旧t的威信尊严。实际上,这是纪本常务亲自交代我处理的,如果不了解对方情况的话,实在是不知从何处下手。”
  一边听着灰谷的解释,木原一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大概是因为听到了纪本的名字,所以才决定帮忙的吧。
  “西南大学毕业。最先去了池袋支行,之后在深川支行担任要职。后来作为同期最强出任四谷支行的融资课长。再后来——”
  看着屏幕的木原开始闭口不语,只不过眼睛仍然看着上面的文字。
  “合并之后调到大塚分行担任融资课长期间,发生了大口破产骚乱。在事件调查中发现,他的部下在担保设定中犯下了错误,富冈也因此被追究责任。七十亿日元的贷款,最后只收回了两个亿,剩下的全部打了水漂。从那以后,就被调到了检查部——”
  “怎么了?”看着陷入沉默的木原,灰谷忍不住问道。
  “……升职了。”木原呆呆地咕哝道。
  “什么?”
  “在检查部升职了。直接升到了八级职级。”
  木原扬起脸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八级,根据东京中央银行的人事制度,那可是和支行长同等的职级啊。
  “你之前不知道吗?”
  “不是,升到八级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木原答道,“不过,当时还以为他是从哪里的支行长位置退下来后,才调到检查部去的呢。被放下来当检查员的时候还是六级,然后一下子跳了两级,一般人是不可能有这个待遇的。”
  被揶揄为“大象墓地”的检查部,一个人如果被调到那里,也就意味着被关上了晋升的大门。
  “也就是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他身上发生了?”
  “是那样的。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是或许因为有人‘关照’吧。”木原似乎也毫无头绪,只能随口猜测。
  “不过,以富冈的年龄,他应该早就调走了吧?”灰谷问道,“没有这方面的安排吗?”
  “调任后备梯队里应该是排上号了,但是目前还没有具体的安排。因为旧s人员有其他人负责,所以具体详情我也不太清楚。”木原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鼻翼。
  灰谷探过身子,又小声问道:“我就直接说了啊。富冈这人有什么软肋,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有事情要他配合,就算用点儿威胁手段也在所不惜。”
  “那样不太妥当吧?”虽然灰谷的话看起来让木原大吃一惊,但是他的嘴角立即又换上了一丝笑意,“不过,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无论如何,这回也要收服富冈。无论如何帮我想想主意。事情就是这样。”灰谷在面前双手合十拜托道。
  “那个富冈究竟捅了什么娄子?”
  面对忍不住好奇追问的木原,灰谷着实犹豫不决了一番。不过,他似乎很快就决定,还是如实相告比较好。
  “他把我们保存在合同文件库里的资料,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我们必须把那些资料夺回来。”
  “资料……”木原盯着灰谷的脸,小声嘀咕道。
  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木原,肯定瞬间明白了灰谷他们现在的处境。
  “的确成问题啊,这个。但是……”木原陷入了沉思。
  倒不是犹豫着要不要帮忙的问题,只不过就算是人事部,也不可能一一去掌握每个职员的把柄。他再次低头敲起笔记本,开始浏览关于富冈的各种信息。不一会儿他便小声喃喃道:“硬要算的话,债务吧。”
  “债务?”真是意外的发现。
  “富冈利用住宅获取制度跟银行借的行员债款,还剩两千万没还。再加上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大学,一个高中。靠他现在的工资支付包括教育费在内的开销,还勉强可以支撑,但是如果有调动,根据不同情况的待遇,可就难说了。所以,他应该比谁都希望,能够转到一个好去处。”
  “有道理。”
  在迎来调任期的行员当中,像富冈这样一边要还房贷,一边又要供子女上学,甚至家里还有老人需要支付日益增加的护理费的,肯定不在少数。对于这些行员来说,调任地的待遇好歹就是一件事关生死的大事。
  “先不管资料的内容,擅自将银行资料带出合同文件库,那样的行为就等同于盗窃。但是,如果想要收服对方,首先还得拿到富冈作奸犯科的证据才行。”木原分析道。
  “我已经拜托了幕田,让他帮我盯着富冈的一举一动。”灰谷答道。
  检查部代理部长幕田健哉,是出身于旧t审查部的纪本一派。一直以来,这个男人都潜伏在里面将关于检查合同文件库的消息传递出来,在帮助隐藏资料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次最早调阅到合同文件库的出入记录,并警告同伙富冈很有问题的,实际上也是这个幕田。
  “我已经请他一发现什么异常,马上跟我联系。”
  “如果能将富冈和他偷出去的文件一起来个人赃俱获,那就再好不过了,给他按照盗窃现行犯直接逮捕!”木原的眼神里透出一股邪恶的精光,“说不定,到时候他就要在你的面前跪地哭诉求饶了。想想就很有意思。”
  只要富冈真的是那个盗窃犯,那他就一定会去隐藏赃物的地方。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儿,但是我一定会把它找出来——不,是一定要把它找出来。此刻,灰谷在自己的心里立下了军令状。
  “用不着担心啦,灰谷。那种待在检查部的旧s浑蛋,坐着冷板凳,根本没力量掀起什么风浪。如果想要捏死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
  被木原的气势一鼓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灰谷,心里总算一颗石头落地。不愧是人事部的。
  “非常感谢。到时候就拜托你了。”灰谷双手撑在膝盖上,深深低头致意。
  “包在我身上。”木原胸有成竹,笑着满口答应。
  6
  “有些事情不能不让人在意啊。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半泽?”帝国航空的山久来访,低声向半泽问道。
  那是五月中旬,某个周二的早晨。自那场报告会之后,一边是无所作为的特别调查委员会,一边是日复一日越收越紧的资金链,被夹在两者之间惴惴不安的山久,脸色越来越差,刻在眉宇间的皱纹眼看着也越来越深。
  “什么听到什么?”半泽奇怪地问道。
  “这周五的傍晚,特别调查委员会似乎会召集相熟的几家媒体过去。”
  山久说的事情,的确出人意料。
  “要开记者招待会吗?”
  “不,没听说要开记者招待会。”面对半泽的询问,山久的回答含糊其词,“不过,听消息,说是中野渡行长也会亲自参加。”
  “中野渡要参加?”半泽猛然瞪大了眼睛说,“完全没听说啊。”
  “很奇怪吧?”山久侧着脑袋纳闷,“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人之前跟我联系,说是中野渡行长要来,让我帮忙准备一张大楼的出入证。还有,箕部议员、白井大臣他们也会出席。”
  半泽不由得和一旁的田岛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们高层最近没有商议过什么事情吗?”山久问道。
  “怎么可能有?”半泽否认道。
  但是,山久的情报不可能出错。
  会谈结束,在电梯口送走山久后,半泽快步返回营业二部的办公室。
  ***
  内藤的部长室,平时都是大门敞开的。
  半泽往里瞄了一眼,看见内藤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一份需要签批的文件。
  东京中央银行的贷款会签文件,原则上是通过电子签发审批的,但内藤还是习惯先把内容打印出来看。比起在电脑上浏览,纸质打印出来的版本更有利于思考和探讨,这是内藤的一贯主张,而且他很少打破这种惯例。
  听到声音,内藤仍然戴着老花镜循声望去。
  “星期五,听说行长要去拜访特别调查委员会。您听说过吗?”
  内藤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心领神会的半泽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站在办公桌前的内藤把半泽让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回扶手椅中,交叉叠起双腿,右手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
  “我也是从秘书室听来的消息,说是行长私下见过乃原。”
  内藤一双瞳孔深处,可以看见各种思绪起伏纷扰。
  “实在难以理解啊。”半泽平静地开口说道,“帝国航空的负责人是我们。按道理,如果特别调查委员会方面有什么意见的话,应该向部长或者我这里提交才对啊。说到底,指定由我负责帝国航空项目的,不是别人,正是行长自己。”
  “你说得当然没错。”内藤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叹息,“但是,既然行长没对我们提起这些,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
  “虽然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猜测,”半泽事先说明道,“但是,乃原,会不会掌握了什么关于旧t问题贷款的情报?”
  关于向箕部个人贷款的事情,内藤也已经有所耳闻。由于问题比较微妙,所以究竟该如何应对,内藤应该也在研究。
  “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我不清楚。不过,作为长年接触债权回收一线员工的乃原,就算碰巧从哪里‘捡到’这类消息,也一点儿不奇怪。”
  “然后就把那些作为和行长讨价还价的资本?”内藤表情严厉,眉头紧锁。
  “目前来看,是有这种可能性的。顺便提一句——”半泽继续说道,“关于那件二十亿不正当贷款的事情,有可能在乃原抛出来之前,行长就已经听说了。”
  如果半泽对富冈身份的猜测没错的话,相关情报应该早就传到行长耳朵里了。但是话说回来,这些都还很难确定。现在摆在半泽面前的,可是银行这个庞大组织光怪陆离的幕后舞台。
  内藤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办公室里陷入一片虚无的寂静。
  或许,内藤也在通过自己的途径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此时的半泽,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想法。在银行这种地方,情报的优劣往往决定事情的成败。
  完全陷进扶手椅中的内藤,正在思索着什么,绵长凝重的沉闷开始笼罩整间办公室。
  7
  “如果还没吃晚饭的话,不如一起吧?”发出邀请的是宣传部的近藤。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近藤还叫上了渡真利,并且提前预约了新丸大厦一间和食餐厅最里面的位置。
  “其实,是今天接到了几个记者的咨询,所以想要听听半泽的意见。”还在等待生啤上来的当口,近藤抛出了今天话题,“听说,本周五,行长将会前往特别调查委员会和乃原面谈。这件事,听说了吗?”
  “还没正式接到通知,倒是听说了。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半泽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视线盯着手中的玻璃杯不动。
  “记者都打电话来问,说是不是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发布。到底是不是啊?”
  “可能是乃原想要用曝光丑闻来要挟我们放弃债权吧。”半泽答道。
  “可能?那是什么情况啊?”渡真利脸色一变,“放弃债权那件事情,不是早就做出决定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半泽愤愤不平地吐槽道,“乃原又让它起死回生了。”
  “事到如今,还想搞政治干预那一套啊。开什么玩笑啊!”渡真利怒不可遏地喊道,“哪有这么干的。行长是打算就这么选择掩盖真相吗?”
  “唉,行长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啊。”近藤感慨道,“最近一段时间,白井大臣怕是没少在媒体面前踩我们,到处宣扬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毫无进展,都是银行的错。拜这些花言巧语所赐,现在各种认为银行无耻下流的论调甚嚣尘上,不重视已经不行了。”
  “既然这样——”渡真利气呼呼地瞪着近藤说道,“那我们银行应该多多发出声音啊,近藤。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还用你说,我也在做啊。”近藤不甘示弱地反呛道,“你可能还没注意到,《绿宝石周刊》连续几天在头条刊文抨击特别调查委员会的蛮横做法,《东京经济新闻》则对帝国航空的相关事件予以连载,矛头直指进政党政权和特别调查委员会的行事方法存在问题。这两家新闻媒体都是根据我们提供的情报为基础进行报道的。”
  以半泽的视角看来,目前舆论正在一分为二。
  不过,从本质上属于服务业的银行立场来看,如果一半的舆论都转向对自身的经营判断持否定态度,这样的现状可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而这些情况难免会对中野渡的决断选择产生影响。
  “实际上呢,虽然只是从记者口中听到的消息,但是似乎已经有声音提出,是不是应该将行长列为国会国土交通委员会的审查参考人?”
  “真的假的!”听到近藤这个消息,渡真利警觉地说道,“把我们行长叫去,这是准备直接搞集体批斗吗?”
  “看来进政党也已经急不可耐了。”近藤一脸严肃地说道,“因为如果再这样下去,帝国航空重振事项遭受挫败,那就相当于进政党刚坐上执政党位置便突然跌了一个大跟头啊。什么背后有箕部启治在呐喊撑腰啦,什么因为在开投行的民营化法案中惨遭失败所以需要填坑弥补啦,现在是各种谣言满天飞啊。”
  “事到如今,居然还在为白井打掩护啊。”渡真利吐槽道,“真是已经不顾形象,准备孤注一掷了吗?”
  “据说,周五的时候,箕部也会到场为特别调查委员会站台呢。”近藤说道,“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乃原、白井。现在又加上箕部。只要全员上阵,逼迫我们赞同放弃债权,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故技重演,让其他银行也随后跟进吧。看来他们的战略是首先清除我们这个外围障碍,然后再集中火力拿下主力的开投行。”
  “手段还真够肮脏的呀。”渡真利眉头紧锁。“怎么办,半泽?”他开口问道,“就这样任由进政党和特别调查委员会恣意妄为?”
  “想得美!”半泽平静的语气下,积蓄着喷薄欲出的怒火,“就算对手是政治家,也没关系。这一次,我要好好地收拾他们。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8
  就在国会边上,位于平河町的某家中华料理店包厢内,除了箕部和白井,还有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乃原和三国两人,再加上东京中央银行的纪本,他们齐聚一堂。
  “总之,就是要在众多媒体面前,集中火力炮轰中野渡行长对吧?”白井开口道,“如此强大密集的舆论批判压力之下,就算中野渡行长再了不起,也一定会改变他的想法了吧?”说完,她向坐在一旁的箕部投去了征询同意的目光。
  不过,箕部一开口并不是赞成,而是质疑:“那个男人到时候会同意放弃债权吗?”
  “会的。”乃原自信满满,“他答应了亲自过来。如果他打定主意拒绝的话,从一开始就没必要跟我们费这么多周折了。”
  “说起来,真不愧是乃原先生啊。”白井郑重其事地说道,“居然直接找行长交涉,并且说服了对方。”
  就在这时——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只见纪本手中的玻璃杯被碰倒在地。
  “真、真的吗,乃原?”顾不上被啤酒弄湿的裤子,纪本颤声问道。
  白井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纪本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间竟忘了顾及自己的形象。
  “干吗,你有什么意见吗?”乃原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充满挑衅地问道,“当初你要是能好好说服他,也用不着我费这个力气了。”
  “不会吧。你、你没把那件事说出来吧?”
  面对激动的纪本一脸狼狈相,乃原却无动于衷。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
  “说了。”乃原满不在乎地说道。
  “为什么……”纪本声音微弱,仿佛已经奄奄一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跟你说过,我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吗?”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啊?”面对两人打哑谜似的对话,白井忍不住开口问道,“能不能说来听听,好让我们也明白点儿呢?”
  “是关于箕部先生和旧东京第一银行之间交易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还蹦出了自己的名字来,箕部吃惊得瞪大了双眼,“怎么回事啊,乃原老师?”
  “是关于您和旧东京第一银行之间曾经的亲密关系那点儿事。具体地说,就是舞桥的土地购买资金那件事啊。”
  听了乃原的回答,箕部脸色越来越难看。
  “为、为什么扯到那件事?”箕部突然转而盯着纪本,怒目圆睁道,“难道是你说出去的!”
  “怎、怎么可能?”纪本脸色苍白,急忙摇头否认。
  “之前呢,我接手处理过舞桥一家公司的破产事宜。不过你们别误会,我并没有违反保密协议,这些事情纯粹是从职务之外听来的消息。貌似在金融界,这些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乃原并没有理会箕部的怒火,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唉,没关系啦,箕部先生,我绝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情,也没有这个打算。”
  面对扬扬得意的乃原,箕部立马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如果你还在担心我对中野渡行长说的那些话,那真的没有必要。为什么?因为他自己就是东京中央银行的行长,银行和你做的交易他也要负责的。所以说,你们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因为跟政治家一样,对于银行来说,丑闻也同样是致命的。如果连信用都舍得拿出来牺牲,那么放弃区区五百亿的债权不更是小菜一碟嘛。没错吧!”
  纪本缩着脖子,眼睛盯着桌面不敢出声。
  “要说影响的话,应该也就是好不容易在行内站稳脚跟的旧东京第一银行一干家伙们,要招到中野渡的反感而已吧。纪本常务担心的似乎就是这个。”乃原说完嘴角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这回我总算是听明白了。”开口说话的是三国,“之前我就一直没理解,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乃原老师一直敢对东京中央银行那么强硬。原来是有这么一层特殊缘由在里面啊。”
  “和箕部先生的那笔交易,难道中野渡行长之前并不知情?”白井瞪大了眼睛问道。
  “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敞开来说比较好啊。可是,这位纪本君,非得坚持隐瞒其中的实情去交涉。”
  迫使中野渡当着众多媒体们的面屈服——一开始这个计划显得振奋人心,而眼下却变得越来越人心惶惶起来。不过,乃原对此并不在意,此刻他脸上反倒是一片和颜悦色。
  “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啊,乃原先生。”箕部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不过却仍然心有余悸地说道,“还好没有与你为敌。是吧,白井君?”
  白井仍然还没有缓过神来,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既然乃原先生这么笃定地说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就不去计较了,现在还是全力准备做好最后的交涉吧。你说是吧,乃原先生?”
  虽然语调四平八稳,但在箕部的眼窝深处,还是潜藏着精于算计的狡黠。那是一种绝不可能相信乃原的眼神。原本,箕部就不会相信任何人。对于箕部来说,人生而就是一种善于背叛的动物,所以他自己也从来都是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与曾经在一个战壕里的伙伴宪民党割袍断义,带领本派系的议员创立进政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那是自然。连我这样的人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呀?”乃原自我感觉良好地答道,扬声招呼刚好一头撞进来的服务员,“啊,你。有人把啤酒给洒了,快拿一条毛巾来。”
  接过毛巾的纪本虽然擦干了裤子上的酒渍,却依然失魂落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向箕部提供的贷款,可以说是旧t隐藏最深的秘密之一。
  不管结果如何,令人痛心疾首的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连中野渡都知道的程度。这段时间,中野渡肯定已经在着手研究相关对策了。
  对于纪本而言,他自认为随便找个借口为自己开脱也并非难事。最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是从此以后,旧t出身的行员在银行内的地位很可能变得更加岌岌可危。无论如何,这都是与自杀的牧野遗愿背道而驰的。在纪本的算盘里,摆在最优先位置的,并非东京中央银行的利益,而是旧t行员们的荣耀和去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准备让中野渡在众多媒体面前痛哭流涕!”乃原信心爆棚,志得意满地说,“对于箕部先生和白井先生来说,这不也是一个绝佳的宣传平台吗?进政党,万岁!”
  “有点儿意思。”箕部意味深长地笑道,端起杯子喝了口酒。
  不管是白井还是三国,都对事情的发展充满期待,兴奋得两眼放光。唯独纪本一人,显得心不在焉。
  对了,文件!此刻,纪本心里突然想起了这一茬儿,就是被灰谷弄丢的那些文件。虽然无法知道乃原究竟是怎么跟行长说的,但是只要那些文件还掌握在手里,就总有办法搪塞敷衍过去。
  但是,自从灰谷来报告了一次文件丢失的消息后,至今都没有再联络。
  那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在这逼仄烦闷的地方,纪本仿佛被架在火上烧烤一般焦躁万分。
  9
  电话那端,传来检查部的幕田拼命压低的声音:“我现在在地下文件库。马上过来一下。正好被我逮个正着啦!”
  或许是因为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的原因,幕田喘着气,通话也时断时续。
  “知道了。现在马上过来。”
  一挂断电话,灰谷马上起身。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机通知人事部的木原。
  此刻,他的内心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在这么多年的银行职业生涯中,灰谷自认为一路走来,自己始终兢兢业业地努力,积极主动地付出。或许对箕部的贷款的确存在一些问题。但是,那样做并不是自己的意思,更别提打算从中谋取半分自己的利益。自己只是遵照上级的命令,拼命地在努力做好工作,仅此而已。现在倒好,超过二十五年来的付出和努力换取的地位,却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摇摇欲坠。
  这些不甘和愤怒在灰谷内心深处激烈震荡,令他一时心乱如麻。
  电梯刚在人事部停稳,就看见不是别人,正是木原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
  “如果真的能够捉贼捉赃,那就太好啦。”
  热情满怀、两眼放光的木原,斗志昂扬地来了一句“杀他个体无完肤”,说完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
  灰谷哼了一声,依旧紧绷着脸,眼睛却盯着直线下行的电梯里显示的楼层数字。
  “哟,木原次长也来啦?这边。”
  早就等在电梯前的幕田,穿着陈旧的外套和一件领口泛黄的衬衫,他长得獐头鼠目。
  三人马不停蹄地朝着文件库的入口快步走去。
  幕田极具特色的脸上,两个鼻孔因为兴奋而向外喷张。
  “现在是什么情况?”一起坐进通往地下四层的电梯,灰谷开口问道。
  “他们在地下文件库一间奇怪的房间里做着什么。”
  “奇怪的房间?”
  “去了就知道了。”面对灰谷的疑问,幕田答道。
  “不过,你盯得很好。不愧是幕田。”灰谷夸了一句
  “我只是背后试探了一下,”幕田这样的反应出乎意料,“我趁他不在的时候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偷偷藏着的文件我拿走了’。我想,他看到字条一定会慌忙行动,果不其然!是个很好骗的笨蛋啊。”
  电梯停稳,幕田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一闪身进了还没上锁的文件库大门。灰谷和木原紧跟其后,三人顿时被淹没在层层书架里。
  一走进书架群,人顿时失去了距离感。也不知走了多久,幕田突然停下了脚步。可以看见书架尽头,一间小房子门开了一条裂缝,时不时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
  “准备冲了!”幕田小声说道,从书架下走了出去。
  “哟,在干什么呢,富冈?”幕田揶揄地大声说道。
  没有回应。
  灰谷的视线从身后越过幕田,看见正在翻看纸箱的富冈满脸惊讶的表情。
  “整理文件啊。”富冈回答,随后他发现幕田身后还站着灰谷和木原两人,不由得警惕地眯起了双眼,“找我,有什么事?”
  “我还从来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间房间呢。这里的文件,都是你在管理吗?”幕田一边说,一边走了进去,还满脸新奇地左看右看。
  “算是吧。”富冈答道,说着快速扫了一眼堆在周围的纸箱。看见里面有眼熟的箱子,灰谷“啊”了一声冲上前去。没错。就是在东新宿的合同文件库内,一直由灰谷管理的那些文件。
  “是不是你?居然把这些东西给拿出来了!”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灰谷,等到反应过来时,发现话已经大声出口了,“你开什么玩笑啊!”
  他一把抓住富冈胸前的衣领用力往上提,又狠狠地将对方顶到墙角。
  “你怎么可以随便就把东西带出来啊!”
  “你这样也太暴力了吧?”富冈开口说道。
  虽然被顶到了墙上,但他似乎丝毫不觉得疼痛。灰谷还要说什么,这时木原上前拍着灰谷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冲动。然后——
  “富冈,这个房间里的文件,和你检查部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吗?”木原语气冷静地问。
  “和检查部的工作,应该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吧。”富冈整了整被弄乱的衬衫,一副假装糊涂的语气答道,“只不过是有点儿没法装作视而不见呢。”
  “想必你也知道,文件保管场所和管理人员的选定,在业务规则里都有严格的规定。”木原不由分说,先扣了一顶大帽子下来,“你作为这方面的指导部门检查部的一员,却反而监守自盗。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你马上跟我回人事部,把问题交代清楚,明白吗?”
  富冈“哦”了一声,目光注视着木原,什么话也没说。
  “还有,你给这位灰谷代理部长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是不是也应该跟人家谢罪啊?”木原冷冷地说道。
  不过富冈仍旧一言不发。站在木原旁边的幕田,一副“有好戏看”的表情,正在幸灾乐祸。
  “你这可是盗窃,富冈。”灰谷充满憎恶地说道,“你打算怎么负责?”
  “哎,你是在说责任吗?”此时的富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吧?”
  突然,富冈扬起视线,向三人的背后望去。
  “你听到了吗,喂?”
  他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灰谷他们一回头,只见这时从书架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
  “啊,半泽——”灰谷脸上骤然变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富冈代理部长打电话跟我说,来这里可以看一场好戏。”半泽在三人的注视下,慢悠悠地说道。
  “我要到地下文件库处理一些事情”——富冈故意这么交代幕田后消失在地下室,已经是十五分钟之前的事了。他预料到,幕田肯定会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灰谷。
  “哈哈,就是这样啊。”富冈说道,“那么,接下来这场戏该怎么往下演呢?是继续讨论负不负责任的问题吗?你们说的真是太搞笑啦,简直了。”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你的态度是不是应该收敛点儿啊,富冈?”面对笑得毫无顾忌的富冈,木原仍然端着架子批评道,“看来你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呢。”
  “你刚才是在叫我要改一改态度吗?”富冈不屑一顾地嗤笑道,“你知道吗?不如教我一下啊,半泽?”
  慢悠悠从书架下走出来的半泽,这时候终于站到了富冈的身边。
  “哎呀,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半泽一边拿眼睛盯着三人,一边答道,“不过,为了帮政治家赚钱,没做担保就敢把二十亿贷出去,我觉得这才是大问题啊。你觉得呢,灰谷?”
  “你、你说什么?”被半泽突如其来的指责打得措手不及,灰谷满脸通红。
  “文件的内容,没有任何问题。”幕田大放厥词,“我的意思是,虽说是自己银行内部,但是把其他部门管得好好的文件,擅自偷出来另藏起来,那样的行为才是问题。请你不要偷换概念!”
  “那你就当它是问题好了,反正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富冈对此居然一笑了之,幕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意思。那不如正儿八经写一份报告上去怎么样啊?”
  半泽目不转睛地看着恨不得扑上来撕咬一番的三个人。
  “在此之前,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传闻?在这家东京中央银行里,有一个专门负责暗中调查过去隐藏的问题贷款,并且向行长直接负责的特命负责人?”
  不、不会吧——
  三人内心极度紧张,僵立在当场一动不动。不,是动不了了。
  半泽迎着三人继续说道:“十五年前,旧东京第一银行受当时宪民党建党议员箕部的请托,批出去二十亿的人情贷款。箕部转手把这笔贷款借给了自己的家族企业,用以购买舞桥市内的某处林野山地。那块地后来作为舞桥机场建设计划用地被收购,箕部也从中赚取了巨额收益。问题是,那二十亿的贷款是在无担保的情况下贷走的,并且还成了检查的漏网之鱼。而那个明知违反会签规定,却仍然全权操办的人——就是你,灰谷!”
  半泽伸出手指,笔直地戳向灰谷的鼻尖。
  灰谷哑口无言。那张刚才还涨得通红的脸,现在已经血色尽失,只剩下喉结机械地上下蠕动:“我、我只是按照纪本常务的指示才写的会签文件。全部都是上面——”
  “你以为拿着这样的借口就能蒙混过关吗?”
  半泽同情地看着对方,拿出夹在箕部信用档案中的备忘录复印件。
  “哪里有纪本指示的证据啊?在你亲手写的这份备忘录里,纪本连圈阅章都没有盖。你说的那些,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我事后向常务口头说明过了。我压根儿就不是这笔贷款的主导者。真的!”狼狈的灰谷情绪激动,说话时嘴唇瑟瑟发抖。
  对他的这番辩白,幕田也好,木原也罢,全都木然呆立,不知所云。
  这时——
  “事到如今,你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啦,灰谷。”富冈从容地说道,“你呀,已经卷进了箕部启治的生意里,而且经手了巨额的不正当贷款。箕部启治呢,不仅通过这一手中饱私囊,而且现在摇身一变,以清白干净的形象,成为了领导进政党的核心人物。真是够讽刺的啊。或许,你一直以来在银行业务上的确足够兢兢业业,但结果呢,只不过是一枚被用来成就一个政治家的棋子罢了。”
  现在灰谷的脸,就像被风干的墙壁一样毫无生气,眼神也逐渐变得黯淡无神。
  “箕部通过这笔交易到底赚了多少?”富冈不动声色地问道,“赚了多少都无所谓了。倒是你,又得到了什么?名誉?地位?话说回来,那些东西同样也不过是纸糊的道具。你所坚信的那些东西,最后全部都是假的。你所追求的那些东西,全都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所以,你现在所拥有的地位,也只是堆在沙土上的楼阁!”
  富冈突然把目光转向木原严厉地问道:“我说你,早就知道这笔贷款的实际情况了吧?”
  “怎、怎么可能?”木原慌忙摇头否认。
  “要是撒谎的话,很快就会露馅儿的。最好趁现在老实交代!”富冈吓唬道。
  “不、不知道啊,我。”
  “但是,现在已经知道了吧。”富冈盯着一味撇清关系的木原问道,“是不是想插一脚进来?”
  “那个——”木原眼神闪躲,心里还在摇摆不定地衡量怎么做对自己更有利。
  “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进来插一脚!到底怎么样啊?”富冈一逼问,木原赶忙摇头退出。
  “既然这样,还不给我滚!”富冈神色凛然一变,当头大喝一声。
  木原吓得连连后退,飞也似的转身逃了出去。
  “我、我也先走一步了——”说完也打算撤退走人的幕田,被富冈一句“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你”给吓得身躯一震。
  “我知道就是你,把合同文件库的检查情报泄露出去的。你还把这些资料转移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吧?别以为可以就这么算了!”
  脸色蜡白的幕田吓得浑身哆嗦,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好啦,事到如今,你也不要再继续遮遮掩掩的了,灰谷啊。”只剩下灰谷一个人了,富冈开口劝道,“你就算巴结着纪本,他也不会帮你忙的。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一条可以随时舍弃的壁虎尾巴。如果你还想得到从宽处理的话,就把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那样的话,我也多少能为你开口说几句好话。”
  灰谷如暗渠一般沉静的瞳孔深处,有一丝情绪在慢慢动摇。
  10
  一辆货车停在东新宿的合同文件库里,三个大纸箱被抬进去了,接着货车一路行驶,最后开进了位于丸之内的东京中央银行本部停车场。时间是当天傍晚。
  开车的是田岛。副驾上坐着半泽。
  纸箱被搬到了营业二部的会议室里,富冈正好踩着点过来。后边跟着灰谷。
  “箕部启治的资金基本上都交给了旧t打理。那些都有相应的资料可以证明。”就在刚才,灰谷脸色苍白地交代了内情,“有了那些资料,应该就可以摸清其中的流程,弄清楚那笔二十亿的贷款究竟是怎么返还的了。”
  半泽他们搬来的东西,就是从灰谷口中撬出来,原本藏在合同文件库隐蔽场所中的那些文件。
  将纸箱中的文件全部堆在桌面上,按照时间先后顺序重新理顺排好,三人就当着灰谷的面一一核查起来。
  其中,有很多资料恐怕都是箕部那边提交的,包括舞桥state的土地购买明细和该公司账户活期存款的动向等。相当详细的资料。
  “还真是的,怎么连这样的文件也收着呢?”翻看着文件的田岛突然问道。
  “那是用来替代担保的,”灰谷应道,“我们这是无担保贷款。所以,只好通过掌握舞桥state的土地购买明细和公司的账户活期存款动向,才好尽早察觉呆账产生的风险。”
  “你们是白痴吗?既然那么担心,直接将他们公司购买的不动产设定为担保就好了嘛。”富冈说完,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不那么做?”
  “如果设定了不动产担保,那么箕部和银行之间的关系就曝光了。而那正是我们想极力避免的。”
  “真是处处都在耍小聪明啊。”
  富冈非常无语。灰谷只是咬着嘴唇,没有做任何反驳。
  追踪资金的流向,梳理发现的情况,足足耗费了数小时。
  “基本上,就是这些了吧?”
  晚上九点多,埋头苦干连晚饭也顾不上吃的富冈扬起脸,凝视着写满了情况概略的白板。
  从二十亿的贷款如何到手,之后又如何被舞桥state挪用作为机场建设规划用地的购买资金,最后再如何回收银行等环节,都在上面用流程图表示得一清二楚。
  “事先买入一文不值的土地,再以不知翻了几倍价格转手抛售,这就是这家原本由于业绩不振、债务高企而奄奄一息的公司,能够一扫困境起死回生,甚至一跃成为地方上首屈一指的房地产商的原因!但是——”
  富冈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半泽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半泽?”
  “注意到啦。”半泽平静地答道,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板。
  “注意到什么?”
  一头雾水的田岛旁边,灰谷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桌子的一角。
  “不错,舞桥state的确通过这二十亿获取了巨大的利益,这点很清楚。但是,从资金流上看,却没有把这份利益向箕部输送的痕迹。”
  半泽犀利的目光直视着灰谷。
  “那是——”灰谷咬着嘴唇,虽然有话要说,但是看起来仍在犹豫不决。
  “事到如今还有所隐瞒,根本就得不偿失。快说!”在富冈的一声呵斥下,灰谷终于下定决心松了口。
  “那些,都由纪本常务亲自管理。”
  “纪本吗?”富冈问道,“你们还真是不怕麻烦啊。”
  “通过分散管理,就算一部分文件被发现了,也不可能抓住全部内容。”
  “那些资料放在哪里?”
  “在地下文件库。但是凭我们的资格根本进不去。在地下五层。”
  因为地下五层实行异常严密的安全管理,只有董事级别的人才有权进入。
  但是——
  “走吧。”
  富冈二话不说站起身来。
  “你想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灰谷的疑问。
  灰谷被一路推搡着走向电梯间,在那里换乘另一部电梯前往地下五层。
  半泽也是第一次见地下五层的专用文件库,那里正对着电梯口,一扇森严的铁门紧闭。门上有拨号式门禁系统以及传统钥匙锁双保险,仿佛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
  但是现在,富冈动手转完拨号盘,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将其中一枚插入锁孔一拧,随手扳开了门上的把手。
  沉重的大门缓慢而无声地开启了。
  富冈并不理会灰谷讶异的眼神,接着他打开内门,抬脚迈进仓库。
  仓库内铺着绿色的地毯,显得悄无声息。不管是说话的声音还是脚步声,全都被脚下的地毯吸收,仿佛一不小心里面的人就会被这份静谧给碾碎。
  “这、这要是被发现了,那就不得了了。”灰谷被事情的走向吓得不轻,整个人表情僵硬。
  “知道具体藏在哪里吗?”富冈冷静地问道。
  灰谷一边抬头看着高得快要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一边移动着步子,直到在某处停下了脚步。他爬上身侧的专用梯子,从书架上抱下一个大纸箱来。
  “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是我说的,那我——”灰谷心惊胆战地挥着豆大的汗珠说道。
  “我说你,还真是年轻人不经世事啊。”富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道,“差不多就得了,不要再啰啰唆唆的。做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有时候得懂得及早回头。嗯,还有其他文件吗?”
  “都在这里了。”
  富冈目不转睛地盯着灰谷,觉得对方也不像在撒谎,于是对半泽微微点了点头,搬着纸箱回到楼上的会议室,把东西从里面拿了出来。
  “这里有些东西很有意思。”
  没过多久,有了意外发现的半泽,把那些文件摊开摆在办公桌上。
  是箕部启治私人事务所的账簿复印件。
  “我这里也找到了一份备忘录,半泽。这是纪本的字迹啊。”富冈说完,递给半泽过目。
  是关于舞桥state给箕部汇款记录的备忘录。
  “一定还有一份转账委托书的原件藏在哪个地方吧?”
  富冈翻找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之后不久便在一份活页资料里找到了那份转账委托书。是舞桥state向箕部汇款的文件副本。估计,是箕部委托纪本帮忙处理的吧。
  就像玩拼图游戏一样,现在事件的原貌正在一块块还原。
  “到底是一笔巨额横财啊。这资金流就够吓人的,每年只怕不下五千万。”半泽说道。
  “舞桥state是通过咨询服务费的形式,把钱打给箕部启治的。”正在核查该公司财务资料的田岛补充道。
  不过,他们在舞桥支行查看该公司的资料时,却并没有发现相应的资料,估计又被巧妙地藏在其他地方了吧。
  “这已经有点儿类似于某种洗钱行为了。”富冈说着,目光犀利地看着灰谷问道,“说得没错吧?”
  “因为需要适当的名目,所以只好牺牲一部分利益了。”
  “如此而已吗?”看着吓破胆的灰谷,半泽问道。
  “如此而已,是什么意思?”灰谷的喉结微微颤抖,他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半泽。
  “这笔资金,箕部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听到半泽的疑问,灰谷大吃一惊,慌忙移开视线。半泽紧追不放道:“根据这里的记录,七年前有一笔四亿日元的资金流动。那一年,正好是进政党初创,并首次参与角逐国家政治选举的时期。”
  “也就是说,那笔钱被用作了选举资金?”田岛抬起头,恍然大悟地说道。
  半泽将一份箕部启治私人事务所的收支报告书递给了田岛。此外,还有政治资金收支报告书和选举活动经费收支报告书等。通过这些就可以了解箕部的资金内容,因为里面几乎有完整的资料和相关明细。
  正当富冈也凑上来瞄着田岛铺开的账单明细时,灰谷的眼神开始不安地摇摆不定。终于,富冈发现了不对头:“喂,半泽,这些明细表里,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舞桥state公司的名字啊。”
  半泽没有直接回答富冈的指摘,而是转向已经狼狈不堪的灰谷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打算给我一五一十好好地解释清楚吗?”
  对于半泽的穷追不舍,灰谷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气。
  11
  “内藤部长来了。”
  一直等到秘书消失在门后,内藤这才微微鞠躬施礼,然后被中野渡让到了行长室的沙发上。
  中野渡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领带,只是在领结的地方微微松开。手臂上袖口外翻,袖子撸了上去。这一身不加修饰的打扮,对中野渡来说还是比较罕见的。
  “听大家都在传,说是您明天要去拜访特别调查委员会。”内藤开门见山地说。
  中野渡并没有回答,他定定地盯着墙上的一点,一动不动。
  “我们都没有听您提起过。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抱歉啊。也不是刻意要瞒着你们,而是因为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拿定主意呢。”
  内藤没有接话,等着行长继续往下说。
  “其实,之前乃原向我提了个意见,希望我们重新考虑一下放弃债权的事情。”
  内藤静静地注视着中野渡的脸。
  “然后呢?”
  面对疑问,中野渡暂时没有作声,良久——
  “目前,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中野渡的言辞之间充满了苦涩。
  “您打算自己做决定——对吗?”
  突然,中野渡一直以来的刚毅果敢不见了,眼中闪现出迷茫的神色。内藤看着这一切,一时感觉眼前的行长变得那么陌生。因为,这怎么也不像是中野渡一直以来的风格。
  “行长,那样真的没问题吗?”内藤毅然问道,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闷。
  “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放弃债权方案,经过董事会决议,前些天已经正式拒绝了。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过,那个判断,是正确的。”
  还是没有回答。这时,内藤不无气恼地抱怨道:“为什么,不找我们商量一下呢?”
  内藤的话里,充满了不甘。
  持续沉默的中野渡,脸上蒙着阴影,一丝苦恼挂在上面。
  “行长!”内藤扬声抗议道,“到底,为什么我们要——”
  “这——这早就已经不是授信判断的问题了。”中野渡打断了内藤,“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已经不在你们的工作范畴。这是应该由我来考虑,由我来处理的悬案!”
  就那么直视着中野渡,内藤仿佛浑身凝固一般无法动弹。
  现在,从内藤心底涌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惊愕。
  这样的中野渡,第一次见到。
  既不威严,也不崇高,而是作为一名银行家苦恼着的中野渡。
  就任以来,虽然中野渡费尽心思推动行内融合,但是不可否认,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想要相信却根本不足为信的经营伙伴。只要稍微不慎曝光一次,就足以摧毁银行信用的一笔笔问题贷款;还有那“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般难以在伙伴之间建立的信任感。
  一边是充斥着老旧派系意识的现实,一边是想要推进全新融合的理想,中野渡时常在两者的夹缝之间,艰难地掌舵前行,一路沐风栉雨,驾驶这艘大船持续前行。可以说,中野渡的痛苦,其实也就是合并后新银行的苦痛。
  只不过,这些矛盾现在才显露出来。
  面对这件事情,唯一能够打开局面的方法,就是必须舍弃一直以来极度珍视并坚持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懂了。”内藤长叹一声说道,“不过,行长究竟为什么烦恼,其实我也能猜到一二。”
  中野渡微微睁开双眼,但是并没有接话。
  内藤对着沉默的行长,继续说道:“的确,或许那是应当由行长您自己做出判断的问题。但是,我们也可以选择一起集思广益,一起战斗到底。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一直都在尽最大的努力。这些,是半泽整理出来,关于旧t对箕部启治问题贷款的全部内容。请您参考。”
  递上报告的内藤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退出了办公室。他没有等待中野渡的反应,也没有再提多余的意见。他的身后,只有那历经岁月打磨后的荣耀和思念,仍在闪耀着动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