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庄子的逍遥 五、与道相通

1、鱼快乐吗?

对《庄子》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个题目是必谈的:鱼快乐吗?这段话非常不容易解释。先看原文: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览。庄子说:“白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情况,而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快乐,这样就说完了。”庄子说:“还是回到我们开头所谈的。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

惠施又称惠子,是《庄子》书中经常出现的名字。说来庄子也真孤单,在他几万字的著述中,唯一写下名字的朋友就是惠施。惠施本身是名家的代表,喜欢辩论,自认为口才天下第一,但他碰到庄子,就屡战屡败,从来没赢过。我们知道凡是辩论,往往是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赢了,因为他使对方无话可答。当然有些人会说,那是因为庄子在书里把自己辩输的话都删掉了。也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庄子诡辩,因为他最终也没能讲清楚他是如何知道鱼快乐的。这些先不去管它,且看这段辩论。

两个老朋友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约了到郊外踏青。走到一座桥上,往下一看,看见白鱼在水里“出游从容”,这使庄子觉得鱼一定很快乐。结果,惠施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呢?这问题问得真好。到现在我们有时候辩论,还经常以这样的方式驳倒别人。但庄子回答也很漂亮,他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施接着的反诘就出了大问题,因为他先退了一步,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你也不是鱼呀,你也不应该知道鱼的情况啊,因此你前面说鱼快乐是乱讲的。一般来说,辩到这里应该算是惠施赢了。但庄子毕竟是庄子,他说回到开头的话,当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的时候,你是因为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的,这不是跟“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自相矛盾吗?所以,庄子又赢了。

庄子在辩论中用到的概念在西方叫做“移情作用”。譬如我看到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我就移情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鱼身上,心想如果我是那条鱼,在春暖花开的时节里,在水里游来游去,当然很快乐嘛。一般人都能理解这种移情作用,但问题是你再怎么移情,你也不是鱼啊,你怎么能有把握鱼就快乐呢?这时候就要解释了,庄子之所以认为人可以知道鱼的快乐,是因为认为人的生命和其他万物的生命是可以相通的。怎么相通呢?譬如家里养了一条狗,你回家的时候不会说,哎呀,这条狗有毛病吧,怎么尾巴都快摇断了呢,要不要带它看医生啊?你不会这样说,因为你看到狗摇尾巴,就知道狗看到你很快乐,因为你是它的主人,主人回来了代表它有食物吃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和狗是可以相通的,是藉由生命的姿态来相通的。相反,狗不快乐的时候,你一定也知道,因为它垂头丧气的,一看就知道不高兴嘛。同样的道理,人和植物也可以相通。譬如我走过花园,看到一朵玫瑰花开得很茂盛;我说,这朵花真快乐啊;没人会觉得我乱讲。相反,我看到一朵花枯萎了,却说这朵花很快乐吧;别人会觉得你有毛病,花都枯萎了你还说花快乐,不是有毛病吗?这些例子说明什么?说明在某个程度人确实可以把感情投射在其他生命身上,甚至投射在一座山上面,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和山还可以相看两不厌呢。这时候我们就知道,原来人的生命是很开阔的,人与自然万物都有联系互通的管道。庄子在辩论中能赢,就在于他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能够把生命敞开来,跟万物互动。

但即便如此,这一切也并不能作为定论,让惠施哑口无言。让一个辩论高手哑口无言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陷入自相矛盾。惠施的口才好得不得了,这一次他为什么不讲话了呢?不仅仅是因为庄子的思想比他高明,可以想到人和动物相互沟通的问题;还因为庄子用了一种使对方在语言上陷入自相矛盾的辩法。你前面听我说鱼快乐,才来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后面又说,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前面知道我在说什么,后面又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样一来,你不是自相矛盾吗?而且等于人类的语言将失去作用,因为它无法传达情意,天下没有任何两个人可以互通讯息。这样一来,他又凭什么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对我提出质疑呢?当庄子把这一点指出来的时候,惠子确实没话可说了。

2、彼此相忘

庄子作为一个道家人物,对儒家向来不吝于批判。司马迁说庄子写书“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他写孔子拜访老子之后,眼界大开,“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们请教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我到现在才在那儿见到了龙!龙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散开来成为锦秀文章,驾着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庄子这么说似乎有点夸张,不过孔子拜访过老子,并且把老子比喻成“龙”,却是事实。《史记》记载孔子见完老子后,对弟子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庄子于是也杜撰了一些孔子向老子求道的故事,借老子之口对儒家的许多观点进行批判。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庄子·天运》)

孔子拜访老子时谈论仁义。老子说:“飞扬的米糠掉到眼睛,天地四方看来位置都变了;蚊虻叮咬到皮肤,让人整夜都睡无法入睡。仁义作祟而扰乱我的心,没有比这更大的祸害了。

孔子在老子面前谈”仁义“,老子却以播糠、蚊虻比喻仁义对人造成的困扰。庄子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反对仁义道德,而是他认为一个人真实的性情表现出去,本来就会有道德仁义的行为。人有他该做的事情,顺其自然去做就好了,不需要刻意设置许多外在的标准和规范,到处去宣扬仁义。一旦你跟天下人说,我们要行仁义,我们要行仁义,那就糟了。很多人就习惯把这个当成口号,做任何事都考虑到:不是我真心愿意去做,而是我要去符合那个仁义的要求。这样一来,变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后,变成是完全不用内在的情感。我对你好,是因为别人在称赞我,别人在鼓励我,不是因为我真心想对你好。接受我好意的人,恐怕也不太愿意接受了。道家强调的是,儒家原来的理想很好,是出于内心真诚的情感,但是到后代就变成了口号了,道家最反对的就是口号、形式和教条。所以,老子会把仁义比喻成咬人的蚊虻和掉进眼里的米糠。老子说:“你只须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朴的本性,你自己也顺着习俗去行动,把握天赋来处世,又何必费尽力气好像敲着大鼓去追赶那逃走的人呢?”接着,老子讲了一个简单的比喻: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庄子·天运》)

天鹅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洁白;乌鸦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辩论;名声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广。泉水干涸了,几条鱼一起困在陆地上。互相吐气来湿润对方,互相吐沫来润泽对方,这实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记对方。

天鹅和乌鸦,一白一黑,这是天生的,你再怎么努力改变,也不可能改掉这种天生的特质。况且,黑白是我们人类看到的颜色,人类所看的跟其他生物所看的是否一样?不一定。其他生物所看到的恐怕超出了我们见到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如此,又何必说黑和白哪样更好呢?然后,他用名声来跟黑白对照,认为人的名声是外在的,并不值得推广。譬如这个人听说很仁义,名声很好,你跟他见面一谈,才知道并没有外界说的那么好;或者这个人据说不仁不义,名声不好,但他也许是被冤枉的,是天下人都看错了。所以,你不要从名声这种外在的东西来判断一个人。

接着,就是那句名言“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什么意思呢?化解对于仁义的执著。我们常常记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大官、谁是小民,结果活在世间一点都不自在。就像几条鱼失去了水,困处在陆地上,相互吐气、吐沫来苟延残喘,这种情况很可怜啊。所以庄子说,还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记对方呢。“江湖”是什么?“道”。鱼可以在江湖中相互忘记,人可以在“道”中相互忘记。但事实上,就鱼来说,鱼怎么可能自己选择不要江湖呢?是不得已,被迫的。人也一样,没有人可以完全心想事成。人在某些环境下的遭遇,一定是不得已的,无能为力的。这时候就看你有没有眼光、智慧可以觉悟“道”。觉悟了“道”,你就会发现,你本来已经具备一切所需要的东西,你内在的这种智慧觉悟的能力,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假如我设定我的目标是要追求仁义,那我恐怕会为了这个目标牺牲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更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觉悟“道”。

“道”是一个整体,人活在“道”中,本来没有欠缺,哪又何必执著呢?执著于我要这样做或那样做,执著于这是我的或不是我的。“我的”跟“不是我的”比,当然不成比例。“我的”这么小,这么少,而天地那么大,万物那么多,当然会觉得,哎呀,这个生命真是委屈呀。可是如果你能够把这些执著化解掉,马上就会感到一种生命的乐趣,像苏东坡写的“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在“道”的江湖里,逍遥自在。

3、朝三暮四

现代人说到“朝三暮四”这个词,觉得是在批评一个人没什么定性,见风转舵、随风摇摆,早上这么说,晚上就变了。事实上,古人的用法并非如此,《庄子》里所说的“朝三暮四”,原意不但不是批评,还是一种非常高的人生的境界,是庄子为了说明什么是“道”而讲的一个寓言故事。

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庄子·齐物论》)

有一个养猴子的人拿栗子喂猴子,说:“早上三升,晚上四升。”猴子听了都很生气。他改口说:“那么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听了都很高兴。名与实都没有改变,而应用之时可以左右猴子的喜怒,这也是顺着情况去做啊!

三加四等于七,四加三也等于七,庄子讲这样的故事是要说明猴子算术不好吗?当然不是。庄子讲“朝三暮四”之前先说了一段深奥的道理。他说:“树枝与屋梁,丑人与西施,以及各种夸大、反常、诡异、奇特的现象,从”道“来看都是相通的一个整体。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毁灭,所以万物没有生成与毁灭,还会再度相通为一体。只有明理的人知道万物相通为一体,因此不再争论而寄托于平庸的道理上。”也就是说,只要觉悟了“道”是一个整体,就不会计较名称与实质的改变了。因为,真正改变的只是名称,以及随着名称而使人“以为改变的”实质罢了。接下来,他才拿猴子开玩笑,提醒我们人生就像“朝三暮四”的寓言一样,有些人先得到的少,后得到的多;另外一些人先得到的多,后得到的少。用平常话来说,如果你是朝四暮三,先多后少,那你叫做“少年得志”,年纪轻轻,什么都有了,但晚年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因为很少有人是一辈子都顺利的。反过来,如果朝三暮四,先少后多,那你是“大器完成”,年轻的时候比较辛苦,年纪大了可以多收成一点。但是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无论你这一生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总量是一样的,都是“七”,先四后三,或先三后四,其实没有差别。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人对于一时的成败得失、荣辱进退,实在不必要有太多的情绪在里面,像猴子那样,朝三暮四就生气,朝四暮三就高兴,先拿的多,就好吗?先拿的多,就会赢吗?不一定,因为你不知道后面的情况还会怎么变化。

西方有一个观念“EQ”,即情绪智商。美国做过一个实验,在幼儿园里找了很多四岁左右的小朋友,给他们两个选择:第一,你立刻就可以吃到很好吃的巧克力,但是只能吃一颗;第二,你可以吃两颗巧克力,但要一位大哥哥出门再回来,而等待的时间是不确定。换句话说,小孩分两种,第一种是我才不管呢,立刻要吃,虽然只能吃一颗,但我的欲望不能等;第二种是为了吃到两颗,我必须约束我的欲望,等一等再吃,这就属于延迟满足。最后调查发现,选择等一等领到两颗巧克力的小孩子,长大以后往往比较有成就,这是因为当孩子选择延迟满足,就必须在等待中学习忍耐,想办法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好让等待的过程不那么难熬,比如看书、画画,做点别的事情。在等待的过程,他内心会慢慢培养一种忍耐的能力。而人的“情绪智商”,说到底是看你能不能自我克制,能不能调节自己的情绪,能不能在想要大发脾气或者想要得到某种东西的时候,稍微忍耐一下,沉潜一下。如果能做到这些,你的情商就比较高,这一生往后的发展会比较顺利也是可以预期的。相反,如果一个人不懂得调节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肯让欲望稍微等待一下,那他这一生可能不会有太大成就。

这个实验跟庄子所讲的“朝三暮四”道理是一样的,是要告诉我们,“道”是一个整体,人生也是一个整体;在整体里面,得失成败都是相对的。人的一生,付出多少代价,就会有多少收获,其实是蛮公平的,又何必先悲后喜,或者先喜后悲呢?这些情绪的反应难道不是多余而毫无必要的吗?如果陷入情绪反应的循环过程之中,人生不是将在来去匆匆之际,茫然而大惑不解吗?这样的人生不是太可惜了吗?

道家很重视情绪的调节,因为通常我们的能量是在情绪变动的过程中消耗了,在不必要的情绪反应中消耗了大部分。道家思想常常提到“全身保真”,让生命保持完整,恢复真实的状态,才能发挥生命的极限。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跟“道”结合,结合之后整个生命就会保持在一种非常安详、从容、自在的状态,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去紧张、去焦虑,你不再去计较那些名称与实质的改变,更何况是让它们来左右自己的悲喜。

4、每下愈况

我们现代人常常用的一个词叫“每况愈下”,意思是“情况越来越糟”。这个词的原文是“每下愈况”,出于《庄子》,但意思与“每况愈下”完全不一样。“每下愈况”是用来说明“道”的,跟“道”有关。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也?”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知北游》)

东郭子请教庄子说:“所谓的道,在哪里呢”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说:“一定要说个地方才可以。”庄子说:“在蝼蚁中。”东郭子说:“为什么如此卑微呢?”庄子说:“在杂草中。”东郭子说:“为什么更加卑微呢?”庄子说:“在瓦块中。”东郭子说:“为什么越说越过分呢?庄子说:“在屎尿中。”东郭子不出声了。

庄子常常提到“道”,因此有人问他,“道”在哪里呢?是什么样子呢?能不能够描述一下?结果发生了这段简单的对话。庄子首先说,“道”在蚂蚁身上。一般人听了都会吓一跳。大家都以为“道”一定在高天之上,要不然在什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或者秀丽的风景区也好,怎么会在蚂蚁身上呢,这是昆虫啊。所以别人就问,“道”怎么会这么卑微呢?庄子接着说,“道”在杂草里面。蚂蚁还算是昆虫,算动物,杂草就变成是植物了,而且是没用的植物。别人听了之后,更加奇怪,说你怎么越说越卑微呢?庄子继续说,“道”在瓦块里面,成矿物了。再问,变成“道”在屎尿中了,成废物了,排泄物了。所以问的人不出声了,不敢再问了,再问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答案出来。

庄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是故意的吗?不是的,他确实认为“道”是无所不在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所以他说“道”在蝼蚁、杂草、瓦块、屎尿中,从动物(昆虫)到植物,到矿物(无生物)再到废物,意思是:连最卑贱低微之物中都有“道”在其中。所以“道”是无所不在的,“道”是一个整体,在整体之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但“道”的无所不在并非“无所不是”。这两者要严格区分开。如果说“道”是无所不是的,等于“道”就是万物,万物就是“道”,如果哪一天万物毁灭、消失了,“道”也跟着毁灭、消失,但那就不是道家的“道”了,道家的“道”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独立长存而不改变,循环运行而不止息,它除了遍布在万物之中外,还拥有一种超越性,不会随着万物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只能说“道”是无所不在的,万物变化生灭,“道”却完全不受影响。因此,“在”与“是”一字之差,决定了理解是否正确。只能说“道”无所不在,而非“无所不是”。接着,庄子说到了“每下愈况”这个词。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庄子·知北游》)

庄子说:“先生的问题,本来就没有触及实质。有个市场监督官,名叫做获的,他向屠夫询问检查大猪肥瘦的方法,就是用脚踩,愈往腿下的部分愈有肉,这只猪就愈肥。

什么意思呢?古代社会跟现代不一样,没有那么好的设备把一只猪用秤去秤一秤,看看斤两。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怎么办?要依靠屠夫的经验,用脚去踩猪的腿,腿当然有肉;再踩到小腿,还有肉,这当然是更肥的猪了;一直踩到猪蹄子旁边,如果还有肉,那真是最肥的猪了。所以越往下踩,越有肉,猪越肥,这叫做”每下愈况“。庄子为什么用这个比喻呢?因为”道“是无所不在的,任何卑微的地方只要你踩得到,都有”道“存在其中。庄子这个对”道“的比喻,让人印象深刻。

英国生化学家李约瑟写的《中国科技与文明》有五十几册,第二册专门谈中国的科学思想,其中就提到了庄子这段话,认为是中国古代的科学思想萌芽。为什么呢?因为在科学家眼中,没有什么脏不脏、高低贵贱这些问题。譬如医生给你检查身体,排泄物也要查,不会说这个太脏不要查了。科学家眼中没有这种分别,所有存在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研究观察的对象。不过,这段话被李约瑟认为具有科学精神,恐怕庄子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因为他讲的不是科学,而是道家的智慧。他说由于”道“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我们可以“一起遨游无何有之乡,混同万物来谈论,一切都是无穷尽的啊!让我们一起无所作为!恬淡又安静啊!漠然又清幽啊!平和又悠闲啊!我的心思空虚寂寥,出去了不知到达何处,回来了不知停在哪里;我来来往往啊,不知终点何在。翱翔于辽阔无边的境界,运用最大的智力,也不知边界何在”。细读这段话,再回想庄子遍在全书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就不免发出会心的微笑。如果”道“无所不在,人又何必执着呢?人活在世界上,从气而来,气散而归,回到天地之间,生命就这么简单。你把握住中间这段时间,从身到心再到精神层次跟”道“结合,让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喜悦,都有快乐,这就是庄子的真正用意。

5、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是千古传颂的典故。这个典故后来被唐朝诗人李商隐用在他著名的《锦瑟》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段故事的原文其实很短: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真是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十分开心得意!不知道还有庄周的存在。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僵卧不动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这种梦境所代表的,就称为物我同化。

做梦是十分普遍的经验,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乎是个自然的现象。但是,当我们想起过去发生的事,不是也有“如梦似幻”之感,简直让人无法分辨孰真孰假吗?庄子另一篇文章里就曾分析过梦,并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场梦。他说:“一个人,晚上梦见饮酒作乐,早上醒来却悲伤哭泣;晚上梦见悲伤哭泣,早上起来却打猎作乐。人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还要问梦的吉凶如何,醒来后才知道在做梦。要有大清醒,然后才知道这是一场大梦。但是愚人自以为清醒,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浅陋极了!”

依此看来,人生应该怎么安排才好呢?难道庄子会期望我们糊里糊涂过日子,因为“大清醒”实在太困难了?或者,即使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我的清醒在众人眼中会不会反而成了离经叛道的怪异现象呢?为了厘清问题的症结,必须辨明庄子所谓的“物化”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庄周与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在庄周,就接受自己是个“僵卧不动的”、与别人格格入的、在世间走投无路的这样一个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飞舞、开心得意”,尽情享受生命的喜悦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庄周还是蝴蝶,其实都是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而整体中的一切都在相互转化啊!

《庄子·知北游》有一段话,直接答复了有关“物我同化”的问题:舜请教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拥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的,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拥有的,那么是谁拥有它呢?”丞说:“它是天地所赋予的形体;生存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中和之气;性命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顺应过程;子孙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蜕变结果。所以,行路不知去处,居住不知保养,饮食不知滋味。这一切都是天地间变动的气,又怎么可能被你拥有呢?”

原来,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气”的变化。天代表主动的阳气,地代表受动的阴气,两者搭配而化生了万物。既然如此,物我同化就十分自然了。若要抵达这样的观点,还有一个关键的念头,那就是分辨“我有”与“我是”。所谓“我有”是指肯定自己拥有“身体、生存、性命、子孙”。庄子已经清楚告诉我们这是无法成立的想法。至于“我是”,则是肯定自己“即是”或“等于”这四者。理由是:我与这四者都是天地所造就的。说得更浅显一些,就是不要执著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拥有某些东西的主宰者。

如此说来,庄子不是有些消极吗?其实不然。他认为,人的生命包含了身体与心智,但是另外还有更高的精神层次。宇宙万物的变化也许真是一场梦,但是做梦的人一旦清醒,就会觉悟人生的可贵在于展现精神层次的意境。这才是庄子立说的用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