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凝固的音乐 黑城

在世间消失无踪,是多么容易。

在一天中有上千列火车驶入或驶离芝加哥,其中不少乘客都是年轻的单身女性。她们以前连城市的模样都没见过,此时却期望能在芝加哥这座世界上最大、最残酷的城市之一扎根。城市改革家、芝加哥赫尔馆的创始人珍妮·亚当斯曾写道:“在人类文明史上,这是第一次有如此多的年轻女性忽然从家庭的庇护中解放出来,被允许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在城市的街头行走,或者在外人的屋檐下工作。”这些女性寻找的工种包括打字员、速记员、女裁缝以及织布工。雇用她们的男性大多是品行端正的市民,热衷于效率和利润,不过也有例外。一八九〇年三月三十日,第一国家银行的一位官员在《芝加哥论坛报》的招聘专栏上发表了一则警告声明,提醒女性速记员:“我们越来越坚信,凡是值得尊敬的正直商人都绝不会刊登广告,寻求金发、貌美并在此独居的女速记员,或要求对方附上照片。所有类似的广告都难掩粗俗的标志,我们认为,女性回应如此丑陋的广告是不安全的行为。”

这些女性步行上班时,经过的地方不乏藏在街角的酒吧、赌场和妓院。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导致犯罪频发。“遵纪守法的市民曾经(现在依然)居住的客厅和卧室充满了乏味,”本·赫克特晚年曾这样解释老芝加哥不变的特征,“在某种程度上,知道自己的窗外有魔鬼在地狱之火里跳跃,其实挺令人愉悦的。”还有一个极为恰当的类比:马克斯·韦伯将这座城市比作“被剥了皮的人类”。

无法确认姓名的死亡事件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时常发生。上千辆列车出入这座城市,每一辆都有可能造成死亡。你可能一走下人行道就被芝加哥特快列车撞死。平均每天有两人在城市的铁路交叉口丧生。人们受伤的形式五花八门,行人可以经常捡到切断的头颅。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危险:有轨电车可能会从吊桥上坠落;马儿脱缰,拖着马车撞入人群;每天都有几十人在火灾中丧生。在描述丧命于火灾中的人时,报纸常用的一个词是“烤焦”。还有白喉、伤寒、霍乱、流感等疾病。除此之外,还有谋杀。在世博会举办期间,全国范围内的杀人案件陡增,芝加哥尤为严重,警察甚至发现自己缺乏足够的人力和专业知识来处理如此之多的犯罪案件。一八九二年上半年,芝加哥发生近八百起暴力致死事件,大约每天四起,大多是常见的案子,由抢劫、争执或者感情纠葛引起。男人射杀女人,女人射杀女人,儿童无意间互相射杀,不过这些事件都可以理解,毕竟没有像英国伦敦白教堂连环杀人案那样的事情发生。一八八八年,开膛手杰克连续杀戮五人的狂欢行径令人惊诧,却在美国受到读者的热捧,当然,他们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在自己的国家发生。

然而所有事情都在发展变化。很显然,不论何处,道德与邪恶的界线都在不断变得模糊。伊丽莎白·卡迪·斯坦顿为了拥护离婚而奔走呼号。克莱伦斯·丹诺宣扬自由恋爱。一位名为玻顿的年轻女子手刃了自己的双亲。

在芝加哥,一位年轻英俊的医生提着手术箱踏出了列车。他走入了这个充满喧哗、烟雾和蒸汽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屠牛宰猪的味道。他发现这地方挺合自己的口味。

后来,从西格兰家、威廉姆斯家、史密斯家以及数不尽的其他家庭寄出的信件纷至沓来,寄到了六十三街和华莱士街交汇处那幢阴暗古怪的宅子里,询问自己的女儿及外孙的下落。

要让一个人从世间消失是如此容易,要矢口否认自己知情也是如此容易,要在这一片喧嚣和烟尘中掩盖黑暗已经扎根的事实更是易如反掌。

在史上最盛大的世博会开幕前夕,芝加哥就是如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