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凝固的音乐 顺势而为

毫无进展。之前那么兴致勃勃,那样气势汹汹——现在却毫无进展。现在是一八九〇年六月,距离国会投票决定将“世界哥伦布博览会”的举办权赋予芝加哥已经过去了近六个月,然而理事会的四十五位成员还是没能决定,究竟在城里哪个位置建造博览会园区更合适。城市的尊严处于危急关头,在投票的时候,全体芝加哥人都一致对外。芝加哥代表团向国会夸下海口,说芝加哥一定能建设出比纽约、华盛顿或者其他任何城市所构想的更宏伟、更得体的博览会园区。可是现在,芝加哥的每一个区都坚持要把世博会园区建在自己的辖区内,吵作一团,令理事会一片混乱。

博览会的场地及建筑委员会已经要求伯纳姆暗地里对城里的一些位置进行评估。带着同样的谨慎,委员会向伯纳姆和鲁特保证,最后一定是由他们俩来主导世博会的设计和建造。对于伯纳姆而言,每拖一秒,都是从本来就不多的世博会园区的建造时间里偷走一部分。最终的“世博会法案”由本杰明·哈里森总统在四月签署,其中写明了将在一八九二年十月十二日举办揭幕仪式,以纪念四百年前哥伦布发现新世界的那一刻。不过,正式的开幕式要等到一八九三年五月一日,这样可以多给芝加哥一点准备时间。伯纳姆清楚,即便如此,在揭幕仪式那天,博览会也得准备得八九不离十才行。那就只剩下二十六个月了。

伯纳姆有个朋友,名叫詹姆斯·埃尔斯沃思,是理事会的成员之一。他也被目前的僵局弄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在七月中旬去缅因州出差的时候,他出于个人意愿造访了弗雷德里克·洛·奥姆斯特德位于马萨诸塞州布鲁克莱恩的办公室,试图劝说他前往芝加哥对备选的地点进行评估,也许还能担任博览会的景观设计师。埃尔斯沃思希望奥姆斯特德的建议能迫使大家做出决定,毕竟他有着纽约中央公园“魔法师”的美誉。

在所有人当中,埃尔斯沃思走出的这一步具有重要意义。他一开始就对芝加哥是否应该争取世博会的举办权心存怀疑。他之所以同意担任理事会成员,仅仅是因为担心博览会真的像东部期待的那样,变成“字面意义上的一次普通的展览”。他认为芝加哥必须举办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盛会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时针每摆动一下,这个目标就变得更难实现。

埃尔斯沃思为奥姆斯特德开出的咨询费为一千美元(相当于今天的三万美元)。他有两点没有透露,一是这笔钱是由他自己出,二是他并没有获得官方授权来聘请奥姆斯特德。

奥姆斯特德拒绝了。他告诉埃尔斯沃思,自己不想做博览会的景观设计。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剩下的时间实在太短,没人能把博览会的景观设计好。要制造出奥姆斯特德努力创造的景观效果,数月的时间是不够的,至少需要数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我这辈子考虑的都是长期的效果,总是牺牲掉眼前的成功和掌声,留给未来。”他写道,“在设计中央公园的时候,我们就决心不考虑任何会在四十年内实现的效果。”

埃尔斯沃思坚持,芝加哥想要创办的是连巴黎世博会都望尘莫及的豪华盛会。他为奥姆斯特德描绘了一幅愿景:那是由美国顶级的建筑师们设计出的梦幻之城,占地面积比巴黎世博会至少大三分之一。埃尔斯沃思向奥姆斯特德保证,要是他同意来帮忙,他的名字必然会被列入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创举的名单。

奥姆斯特德的态度稍有缓和,他说他会考虑,并同意在两天后埃尔斯沃思准备从缅因州返回的时候和他再见一面。


奥姆斯特德确实在考虑,并且开始把这次世博会视为一次机会,用于实现他拼搏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实现的目标。在职业生涯里,他一直在奋力打破景观设计不过是一种野心勃勃的园艺活的成见,想让人们将他的专业认可为一门独立的美术分支,能与绘画、雕塑及建筑比肩。奥姆斯特德评估植物、树木、花朵的时候不看它们单独的属性,而是视之为调色板上的颜色和色块。他很厌恶塑了形的花坛。在他看来,玫瑰不是玫瑰,而是“点缀大片绿色空间的白色或红色斑点”。似乎没有人能懂得他努力了这么久想要呈现出什么效果,这让他很懊恼。“我像写文章一样做设计,安静沉着,松弛有度,忧郁却不露声色,然后塑造地形,摒除突兀的元素,让合适的植被生长。”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他“一年后回来时会发现设计遭到了破坏,为什么?‘我的夫人太喜欢玫瑰了’,‘有人送了我几棵大型挪威云杉’,‘我太喜欢白桦树了——在我小时候父亲的园子里就有一棵’”。

即使是大型的城市项目,这样的情况也在所难免。他和卡尔弗特·沃克斯在一八五八年至一八七六年间对中央公园进行了建造和修改。可是自从建好后,奥姆斯特德便发现自己要不断地抵制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园地进行修补的企图,在他看来,这些修补与破坏无异。可是,这种情况不仅限于中央公园,似乎每一座公园都面临这类无理的修补。

“假设,”他在给设计师亨利·万·布伦特的信里写道,“你被委托建造一座非常豪华的歌剧院,当施工已经接近结尾,你的装潢设计已经全部完成,这时,你被告知歌剧院在礼拜日会被用作浸礼会的礼拜堂,必须腾出合适的空间放置一架大型风琴、一座布道坛和一个浸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时不时有人建议你对歌剧院进行改造,使其可以作为法庭、监狱、演艺厅、酒店、滑冰场,作为外科诊所、马戏团、赛狗场、练习室、舞厅、火车站甚至制弹塔?”他写道:“这,就是公园设计中几乎一直在上演的事。如果我显得咄咄逼人,请原谅我,这种愤怒我已经压抑很久了。”

奥姆斯特德认为景观设计师所需要的,是被更多的人看到,继而才能被更多的人信赖。他意识到,假如成果真的有埃尔斯沃思想象中那么好的话,世博会也许是一次机会。不过,他还得仔细权衡这份好处,以及签约之后短期内的代价。他的公司已经排满了工作,他写道,“我们每个人都时常处于令人焦躁的压力之下。”除此之外,奥姆斯特德现在也越来越频繁地受到疾病困扰。他已经六十八岁了,数十年前的一起马车事故导致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一英寸,所以走路有点跛。他容易抑郁,每次发作的时间都很长;他经常牙疼;他长期患有失眠症和面部神经痛;他时不时会产生奇怪的耳鸣,让他难以与人交谈。不过他仍然充满了创造力,一直到处奔波,但要在火车上过夜对他而言太难熬了。就算是在自己的床上,他也经常失眠,还要忍受牙痛。

不过,埃尔斯沃思展现的愿景太诱人了。奥姆斯特德和儿子们商量后,又与公司的最新成员亨利·萨金特·科德曼进行了商议。他称科德曼为“哈利”,后者是一位极富天分的年轻景观设计师,很快就获得了奥姆斯特德的信任。奥姆斯特德很尊重他的建议。

当埃尔斯沃思返回的时候,奥姆斯特德告诉他自己改变了主意。他会加入这次冒险。


一回到芝加哥,埃尔斯沃思就获得了雇用奥姆斯特德的正式授权,并安排他直接向伯纳姆汇报工作。

在一封写给奥姆斯特德的信里,埃尔斯沃思写道:“我的立场是这样——在这件事上,美国的名誉处于危急关头,芝加哥的名誉也是一样。作为一位美国公民,你同样也希望为这项伟大而恢宏的事业添砖加瓦。通过和你交谈我也明白,面对这样的机会,你会从宏观上把握局势,并且突破自身的局限。”

当然,这件事看来是成了,在随后的合同洽谈中,奥姆斯特德在科德曼的力劝下,要求获得二万二千五百美元的酬劳(相当于今天的六十七万五千美元),并且没有商榷的余地。

一八九〇年八月六日星期三,埃尔斯沃思造访布鲁克莱恩后的第三周,世博会公司给奥姆斯特德发去电报:“您什么时候能就位?”


三天后的礼拜天早晨,奥姆斯特德与科德曼到达了芝加哥。他们发现芝加哥正为一个消息欢庆:之前芝加哥作为美国第二大城市的初步排名,已经被最终的人口普查数据证实。不过这个最终数据也显示,芝加哥仅以五万二千三百二十四名的人口数字险胜了费城。这个好消息为难熬的夏天带来了一丝宽慰。不久前,一股热浪在城里肆虐,导致十七人死亡(包括一位名叫“基督”的男人),也干净利索地捏碎了芝加哥向国会夸下的海口:这儿的夏日就像度假村般气候怡人。“这里的夏天凉爽而舒适”,《芝加哥论坛报》曾经这样描述。就在热浪袭来之前,一位英国的文坛新秀发表了一篇言辞犀利的文章点评芝加哥。“亲眼见到以后,”鲁德亚德·吉卜林写道,“我希望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这里住的都是野人。”

对伯纳姆而言,科德曼看起来太年轻了,最多不到三十岁。如此年轻,并且深得美国顶级景观设计师的信任,科德曼必定天资聪颖过人。他的双眼像两颗黑曜石,仿佛可以在钢铁上砸出洞来。至于奥姆斯特德,伯纳姆惊异于他的身材竟如此瘦小,从构造上来看,仿佛无法支撑那颗硕大的脑袋。那颗脑袋表面大部分秃着,只有底部蓄着一团乱糟糟的白毛,活像一颗象牙制的圣诞球置于一堆细木刨花上。奥姆斯特德看起来疲于旅途劳顿,不过他的双眼大而温润,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希望立刻投入工作。在这里,伯纳姆终于见到了一个明白每一分钟的流失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人。

伯纳姆当然知道奥姆斯特德的成功作品:位于曼哈顿的中央公园、位于布鲁克林的普罗斯佩克特公园、康奈尔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庭院,以及其他许多项目。他也知道开始景观设计事业之前,奥姆斯特德曾是一名作家兼编辑,曾经在内战前游历南方,考察奴隶文化和蓄奴现象。奥姆斯特德是出了名的精益求精,工作起来奋不顾身——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直率的辛辣言辞,特别是面对那些不懂他设计理念的人的时候。奥姆斯特德想要打造的是充满神秘色彩,地面点缀着阳光,时有阴影出现的景观,而不仅仅是花坛和装饰性花园。

而在奥姆斯特德来看,他知道伯纳姆在建造高楼方面是顶级专家。据说伯纳姆是他公司的商业天才,而鲁特则是艺术家。奥姆斯特德和伯纳姆一见如故。伯纳姆果断、直率而热忱。他说话的时候,蓝眼睛会直视对方,这让奥姆斯特德觉得安心。奥姆斯特德和科德曼私下交流,认为伯纳姆是值得共事的人。

选址工作马上开始,不过很难做到客观公正。伯纳姆和鲁特显然倾向于一个特定地点:杰克逊公园,位于芝加哥以南,恩格尔伍德以东的湖畔地区。碰巧,奥姆斯特德知道这个地方。二十年前,应芝加哥南方公园委员会委托,奥姆斯特德曾对杰克逊公园、杰克逊公园西边的华盛顿公园,以及连接这两座公园的名为“中道”的宽阔林荫道进行过评估。在他为委员会起草的计划书中,他的设想是把杰克逊公园由一片荒芜沙地和污臭水池改造成美国独一无二的公园,主打水景和泛舟,并要为此修建运河、潟湖和绿树成荫的水湾。奥姆斯特德完成这份计划书后不久,芝加哥就发生了一八七一年的大火。芝加哥一心急着重建家园,一直没有机会回过头来实现奥姆斯特德的构想。这座公园在一八八九年被纳入了芝加哥的辖区,不过在奥姆斯特德看来,除此之外,一切都还是原样。他清楚这儿的缺陷,确实有不少缺陷,不过他相信只要大量开展巧妙的清淤和造型工作,杰克逊公园就能被改造成之前的世博会举办地从未有过的景观场所。

因为他意识到,杰克逊公园有世界上任何城市都望尘莫及的优势:一望无际、湛蓝平整的密歇根湖。有这片秀美的风景作为世博会的背景,简直是众望所归。


八月十二日星期二,奥姆斯特德向世博会理事会递交了一份报告,而此时距离他和科德曼抵达芝加哥才过了四天。令他气恼的是,这份报告随后便被公诸于世。一开始,奥姆斯特德只打算让业内人士看这份报告,因为他们会认可杰克逊公园本质上是可以接受的选址,并且珍视这份报告,将其作为应对未来各种挑战的可靠蓝本。可奥姆斯特德惊讶地发现,这份报告被反对派加以利用,成了世博会场馆根本不能建在杰克逊公园的证据。

理事会要求奥姆斯特德递交第二份报告。奥姆斯特德于六天后,也就是八月十八日星期一递交了第二份报告。伯纳姆欣喜地看到,奥姆斯特德为理事会提供了一些超出他们预期的东西。


奥姆斯特德并不是一个讲究文字风格的人。报告中的句子写得很随性,就像牵牛花随意从栅栏的缝隙中探出头来。不过他的文章展现出了思考的深度和敏锐,关于如何修改景观可以令人产生心灵上的震撼,他作出了自己的阐释。

首先他列出了以下几条原则,对当前的状况进行了一番谴责。

不该为了选址而争吵,他训诫道,不同的派系必须意识到,要想成功举办世博会,每个人必须齐心协力,不论最终理事会将如何选址。“比如说,你们有些人似乎还不明白,这次博览会并不是芝加哥博览会,而是世界博览会。芝加哥是要作为这次美国盛会的旗手,站在世界面前接受检阅。整个芝加哥必须找到最适合建造世博会园区的地址,抛弃某一区域的地方利益。”

他强调,世博会的每一项景观元素,必须“拥有一个最高目标,也就是顺势而为:每一砖每一瓦都要顺势而为,为最终宏伟的整体效果作出适当的贡献。整体的主要元素会在展区高耸的主体建筑群中呈现。换句话说,在建筑前面、建筑之间以及后面的所有地面和上面的承载物中,不论是以草皮来修饰,还是点缀花丛、灌木、树木、喷泉、雕像、摆件及艺术品,都必须和建筑在设计上交相辉映,它们必须作为建筑的陪衬,而建筑又必须通过光线、阴影及色调来反衬它们”。

显然,一些地点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将世博会与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景色结合能够带来更强烈的效果,“这个优势,不论人工景致——比如园艺、草坪、喷泉及雕塑等——如何精巧或昂贵都比不上,任何绝世天才都构思不出,任何能工巧匠都力所不及”。在这场选址争夺中,各派系似乎都忽略了一点,芝加哥“有且只有一处自然资源是本地特有的,而且它无比壮观美丽,能极大地吸引人潮。那就是密歇根湖”。

密歇根湖非常美丽,并且会时刻变换颜色和纹理。奥姆斯特德强调,除此之外,这儿也是一处新颖的景观,能够增强世博会的吸引力。许多内地的游客“只有到这儿才能见到延伸至地平线的广阔水面;才能见到扬帆航行的船舰和足有常见船只两倍大的汽船时时刻刻穿梭于芝加哥港;才能见到光线倒映在水面,或是地平线上堆积着层层白云的景象。每一个夏日,这些景象都可以在芝加哥这个湖边的区域观赏到”。

奥姆斯特德接下来考虑了四个具体的候选地点:位于环线上靠近湖岸的一处地点;两个城内的地点,其中一个是位于芝加哥西部的加菲尔德公园;当然,第四个是杰克逊公园。

虽然奥姆斯特德更倾向于选择最北边的那个地点,但坚持认为杰克逊公园也行得通,“在此顺势而为能产生令人愉悦的效果,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次世界博览会以此为目标”。

奥姆斯特德淘汰了城内的两处地点,因为地势太平,会显得单调,并且离密歇根湖太远。在评估加菲尔德公园时,他再一次花了点时间表达自己对于芝加哥迟迟未能选出园址的愤怒。一想到芝加哥的名流们在游说国会争取主办权时夸下的海口,就更令人生气了。

“不过,想想举国上下都在关注芝加哥能否提供大量优秀的候选地址;想想若是这次世纪性的纪念博览会在费城周边的美景中举办会带来什么好处;想想若是世博会建在华盛顿美丽的岩溪谷——国家正打算在此修建一座公园——会带来什么好处;想想纽约能提供的世博会选址,一边是新泽西悬崖与哈德逊河谷的奇美景色,一边是长岛海湾的海水和变幻的海岸。想到所有这些,我们不禁担心起来,如果选址落于城市背面,完全缺乏自然景观的吸引力,全国人民定会感到失望,而去年冬天向国会许下的无尽‘完美’的候选地的诺言,就会遭遇一记响亮的耳光。”

奥姆斯特德特意强调了“完美”一词。

伯纳姆希望第二份报告能最终逼迫大家做出决定。此前已耽误太久,令人恼怒并备感荒谬。时间的沙漏早就开始倒计时了。理事会似乎还没察觉到,芝加哥正面临着沦为全国甚至全球笑柄的危险。


又过了几周。

一八九〇年十月末,选址仍未确定。伯纳姆和鲁特忙着打理他们不断发展壮大的事业。承包人已经开始兴建公司设计的两栋最新、最高的芝加哥摩天大楼——基督教妇女禁酒联盟大楼和共济兄弟会大楼,它们足足有二十一层,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建筑。两座大楼的地基都已接近完成,正等着埋入奠基石。由于建筑业和建造业在芝加哥备受瞩目,奠基仪式变成了奢华的盛宴。

基督教妇女禁酒联盟大楼的奠基庆典在拉莎利路与门罗路的拐角处举办,旁边是一块占地七平方英尺、厚三英尺、重达十吨的新罕布什尔花岗岩巨石。伯纳姆和鲁特来到了权贵之间,包括禁酒联盟的主席弗朗西斯·E·威拉德夫人以及前市长卡特·亨利·哈里森。哈里森已经担任过四届市长了,今年打算再次参选。哈里森出现时戴着他平常爱戴的黑色宽边软帽,口袋里塞满雪茄,而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特别是爱尔兰人和工会成员,他们视哈里森为城里下层阶级的盟友。伯纳姆、鲁特和哈里森并肩站在禁酒联盟大楼的巨石旁,这场面显得极为讽刺。哈里森担任市长的时候,他在市政厅的办公室里存放了好几箱上好的波旁酒。城里严苛的新教上流人士将他视为市政机构中的好色之徒,认为正是因为他对卖淫、赌博和酒精的纵容,才使得城里的几个犯罪频发区变得越来越乱,特别是莱维,成了臭名昭著的酒保及强盗米奇·费恩的老窝。鲁特对食物和生活出了名地挑剔,曾被路易斯·沙利文形容为“一个眷恋红尘、纵情享乐的人,更是一个放浪形骸的人”。至于伯纳姆,除了关注他的马德拉酒环球之旅,每年还会装瓶保存四百夸脱朋友送的档次稍低的酒,并且亲自为联邦联合会挑选酒窖藏酒。

伯纳姆十分庄重地将一把镀银的泥铲交给了殿堂建造协会的主席T.B.卡尔斯夫人,她脸上的微笑表明她对这些怪异的风俗毫不知情,或者情愿在此时忽视它们。她挖起一团为仪式特意准备的灰浆,轻轻拍打和涂抹。现场一位见证者描述道:“她拍灰浆的样子就像一个男人轻拍一个卷发小男孩。”她将泥铲递给了满脸惧色的威拉德夫人,“她更加用心地拍打灰浆,不慎沾了一些在礼服上。”

一位目击者称,鲁特朝朋友倚过去,低声建议溜走去喝鸡尾酒。


不远处就是读者众多且备受尊敬的《芝加哥洋际报》的派发仓库。一位年轻的爱尔兰移民——也是卡特·哈里森的忠实拥护者——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的名字是帕特里克·尤金·约瑟夫·普伦德加斯特。他管着一班吵闹的小报童,他厌恶他们,他们也厌恶他,这从他们日常的讥讽和恶作剧中可以看出来。要是小报童知道普伦德加斯特有一天会改变世界哥伦布博览会的命运,他们会觉得荒谬无比,因为在他们看来,普伦德加斯特是他们能想象的最倒霉、最可悲的人了。

普伦德加斯特一八六八年出生于爱尔兰,时年二十二岁。一八七一年,他全家移民到美国,并在同年八月迁居芝加哥,正巧遭遇了芝加哥大火。如他母亲所言,他一直都是“一个内向且不善社交的男孩”。他在德拉莎利学校接受了小学教育。他的老师阿德胡特神父说:“在学校的时候他就颇为与众不同。他很安静,午休时也不加入其他同学的娱乐活动。他一般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从这个孩子的外表来看,我会以为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好,或者生病了。”普伦德加斯特的父亲为他找了一份在西联汇款公司送电报的工作,他干了一年半。普伦德加斯特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彻底与世隔绝了。之后他缓慢地恢复过来,开始阅读法律和政治类书籍,并参加了单一税俱乐部的聚会。单一税俱乐部拥护亨利·乔治的观点,认为私有土地业主应该缴纳一种税款,本质上相当于租金,以反映出土地属于所有人这一根本事实。在这些聚会里,普伦德加斯特坚持参与每一次对话,以至于有一次被大家扛出了房间。他母亲觉得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博览群书、意气风发,并且努力参与各项事务。她说:“他突然变得聪明起来。”

事实上,他比表面上看起来更为疯狂。不工作的时候,他就写明信片,一写就是几十张,甚至上百张,寄给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使用的语气好像与他们拥有同样的社会地位似的。他写给他挚爱的哈里森,写给此外各式各样的政客,包括伊利诺伊州的州长。鉴于伯纳姆近期的优秀表现,连他都可能收到过一张这样的明信片。

显然,普伦德加斯特是个有问题的年轻人,但要说他这个人很危险倒是不太可能。对于任何见过他的人来说,他都不过是个可怜人,饱受芝加哥的嘈杂和恶臭折磨。不过普伦德加斯特对于未来抱有宏大的期望,并且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卡特·亨利·哈里森。

他奋不顾身地投入到哈里森的市长竞选活动中,尽管哈里森并不知情,他还是会给任何可能支持哈里森的人寄明信片,宣传哈里森是爱尔兰人和工人阶级最忠诚的朋友,是市长职位最合适的候选人。

普伦德加斯特相信当哈里森最终赢得第五次两年任期时(理想状态是在即将到来的一八九一年四月的竞选中当选,不过可能要到下一次,即一八九三年的竞选中才能实现),他会奖励自己一份工作。这就是芝加哥政界的规矩,他对此毫不怀疑。他坚定地认为哈里森会获得成功,然后把他从天寒地冻的早晨、从恶毒的报童身边解救出来。而这就是他目前的生活。

在最先进的精神病医生看来,这样毫无根据地相信一件事就是一种幻觉,和一种新发现的名为“妄想症”的疾病有关。所幸,大多数幻觉是无害的。


一八九〇年十月二十五日,世博会的选址仍未确定,令人不安的消息却从欧洲传来,随之而来的第一波隐藏的势力已经在集结,这带给世博会的损害可能比理事会的僵局严重无数倍。据《芝加哥论坛报》报道,国际市场不断动荡,伦敦方面开始担忧,一次经济衰退甚至是一场彻底的“恐慌”或许即将到来。这样的担忧立刻开始冲击华尔街。铁路股票暴跌,西联汇款公司的股价跌了百分之五。

随后的周六,关于经济衰退的惊人消息通过英国和美国之间的海底电缆陆陆续续地传来。

在消息到来之前,芝加哥金融界的掮客们花了很多时间讨论早晨的奇怪天气——一层不常见的“黑暗烟雾”笼罩着城市。掮客们打趣说,这幅景象也许预示着“审判日”即将到来。

自打收到伦敦第一份电报,就没人笑得出来了:伦敦一所强大的投资公司——巴林兄弟公司即将倒闭。“这个消息,”一位《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说,“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英格兰银行和某金融财团正在筹集资金,以保证巴林公司有足够的债务承担能力。“紧随其后的股票抛售大潮太可怕了。这场名副其实的恐慌持续了一个小时。”

对于伯纳姆和世博会的理事们而言,这一波金融冲击非常恼人。如果这意味着一次真实而持久的财政恐慌即将开始,那么这时机真是糟透了。如果芝加哥想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在规模和游客数量上都超越巴黎世博会,那么它的资金投入必须大大超越法国,并且要吸引多得多的观光客——可是巴黎世博会已经是历史上和平时期吸引游客最多的盛会了。哪怕处于最好的时机,要超越这样的游客规模都已经是一件难事;如果处于最差的时机,就根本不可能做到,特别是考虑到芝加哥位于内地,这意味着大多数游客将不得不买过夜火车票才能到达。而铁路公司很早就强硬地表示,他们没有为了芝加哥世博会而出售折扣车票的打算。

在欧洲和美国还有其他的一些公司倒闭,不过这意味着什么,当时的人们还不清楚——现在看来,其实是一件好事。


在愈演愈烈的金融动荡中,十月三十日,世博会理事会任命伯纳姆为建筑工程总负责人,酬劳为三十六万美元。伯纳姆接着任命鲁特为世博会的建筑总监,任命奥姆斯特德为景观设计总监。

伯纳姆现在手握正式任命的职权,可以开始建造世博会园区了,但场地仍然没有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