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重犯押向西部 第二章

9月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三、四号令。1983年9月3日这一天,对当时全国在押的收审人员来说是最惊恐的一天。

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向全世界播送了两条重要新闻。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三号令:9月2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通过《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予以公布施行。

严惩的决定指出:凡流氓犯罪集团的首要分子或者携带凶器进行流氓犯罪活动,情节严重的,或者进行流氓犯罪活动危害特别严重的;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重伤或者死亡,情节恶劣的;或者对检举、揭发、拘捕犯罪分子和制止犯罪行为的国家工作人员和公民行凶伤害的;拐卖人口集团的首要分子或者拐卖人口情节特别严重的;非法制造、买卖、运输或者盗窃、抢夺枪支、弹药、爆炸物,情节特别严重或后果严重的;组织反动会道门,利用封建迷信,进行反革命活动,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引诱、容留、强迫妇女卖淫,情节特别严重的均可在刑法规定的最高量刑以上处刑,直至判处死刑。

在押者无不惊恐万状。一个老流氓分子绝望地说:我那点事,要是过去也就判个十来年的刑,这下可算一栽到底啦!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四号令:9月2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通过《关于迅速审判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决定》,予以公布施行。

决定指出:

一、对杀人、强奸、抢劫、爆炸和其他严童危害公共安全应当判处死刑的犯罪分子,主要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民愤极大的,应当迅速及时审判,可以不受《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条规定的关于起诉书副本送达被告人期限以及各项传票,通知书送达期限的限制。

二、前条所列犯罪分子的上诉期限和人民检察院的抗诉期限,由《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一条规定的10日改为3日。

用犯罪分子的话说:这是不让人说话,判啥就是啥。这可急坏了那些有门有势的高贵犯人。3日!这哪来得及,打电话还得花一两天时间呢!

《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还未播完,全国几千所监狱、看守所顿时一片混乱,叫喊声、嚎哭声、汇成一片了……

哥们儿,快听广播。哈尔滨第一监狱一个戴着眼镜的犯人一把拉住一位身材高大的同伙。

扯什么蛋,老子从来不听广播,那都是放屁的门儿——没人闻。

死到临头了还那么硬,可我算完啦,家里还有一个有病的老母和两个没成年的妹妹,呜呜……眼镜突然大哭起来。

大个子犯人鼻孔一扇,不屑一顾地警了下眼镜,心想,怕什么,该枪毙的前几天都拉出去了,咱无非是做做陪客,老子五年前也因拦路抢劫,被判了三年刑,这一次算赶上了。大不了也判个三年五载的,多说些七年吧!哼,那时老子出狱还不到三十,哈尔滨依然是我的天下。他自鸣得意地在附近的监室窗外晃荡蹓跶着,奇怪的是,他发现所有的同伴们个个耷拉着脑袋,连平时他最崇拜和佩服的太阳岛神一那个单枪匹马抢劫一车人的英雄,此刻也龟缩在墙旮旯,一声不吭。

喂,岛神,你今天是怎么啦?他隔着铁窗颇为关切地喊着。

榆木疙瘩,你没听广播里在说啥?对方没有好气地回敬道。

广播?妈的,广播里到底是怎么说的?大个子这才真的用起心来,跑到那只大喇叭下面:……为了尽快把社会治安整顿好,根据宪法和法律,根据党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的一贯指示,我们必须纠正打击不力的偏向,强有力地行使专政职能,将那些对社会危害大、对人民安全威胁大的刑事犯罪分子,依照法律,该逮捕的逮捕,该判刑的判刑,该劳教的劳教,该注销城市户口的注销城市户口,注销城市户口?注销城市户口!这不是一辈子全完啦吗?哎哟我的妈,呜呜……大个子犯人或许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听广播,或许是第一次心灵上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打这天起,大个子一下像矮了半截,再也没有力气从狱室的水泥地上站起过一分钟,整日两眼呆滞地瞅着那块掉了白灰的泥墙。

人大常委会9月2日的决定在几十万在押犯人中所产生的籐动非一二句笔墨所能形容。一位当时在上海第一监狱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那里关押的犯人,除去处决的人外,大部分是死缓和重刑犯。9月3日《决定》广播后,所有的犯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恐惧与绝望之心使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让看守人员解释九三《决定》的有关问题。我的朋友说:这些三盲分子文肓、法肓加流氓弔时不看书不读报,可那几天情况截然不同,儿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犯人能把《决定》内容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晚了,要平时阿拉也能这样多看看报、听听广播就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一个犯人后悔地说道。这个犯人很有代表性,因此,尚看守人员向犯人解释政策时,被判有期徒刑的犯人纷纷要求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有趣的是一部分开始骂这次严打千的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比四人帮更凶恶,整天喊屈叫冤的犯人,打这天起再也听不到他们瞎嚷嚷了。一个名叫周放的犯人,是个三进宫的坐牢油子。严打那天抓他时,周犯根本不在乎。手铐戴上时这家伙竟然提出今晚还有个约会,高抬下贵手吧,明朝阿拉保证自家到市局去报道!这几天他可打不起精神,终日趴在床上冒冷汗。看守人员以为他病了,赶忙请来狱医,谁知周放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边哭边嚷道:阿拉的病啥人也看不好!我、我怕注销户口呀,呜呜……

应该说,党的这次严打战役是英明果断的,政府在对犯人的处置上也是棋高一着,大得民心的。国外一位颇有声望的犯罪学家曾对美国的犯罪因素作过一次调査,材料证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犯人的犯罪历史具有连续性,尽管政府采取措施,在他们重新犯罪时一次又一次地将其送人监狱,但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和手段不仅没有收敛,相反犯罪的频率与危害程度更快、更大。他举例说明,加利福尼亚州有个现年五十四岁的名叫肯尼的杀人犯,1974年至1985年间,他先后残害了七名儿童和妇女。在最近的一次杀人事件中,肯尼的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可是,警方翻幵他的犯罪档案一看,肯尼十七岁第一次被关进监狱时,是个连见了血都害怕的懦弱性犯人,当他第二次人狱时,肯尼已经变成了一个技术高超的惯偷3据他供认,他的这套本事是在第一次人狱期间跟一个老惯偷犯学的。当1978年他第四次人狱时,肯尼已经变成了乗性残忍、五毒俱全的家伙了。肯尼得意洋洋地对警方说:可爱的监狱使我每次都能学到一手绝招。我得感谢那钱送我人狱的警察先生们,我进了几所不要学费的大,这个犯罪学家由此得出结论说:监狱常常是暴徒的训练基地执滋长罪恶的温床。要根据犯罪分子的犯罪习性,环境的作用有时比什么都重要。

中国的监狱是以改造和转变犯人的思想和本性为最终目的。但是,我们并不排斥像上述这位犯罪学家所提出的那种现象。全阗人大常委会的《决定》,使得那些赖以在城市生存的罪犯从此失去许多纵欲施罪的可能。难怪当他们听到广播后如此恐惧和惊慌,仿佛从此途涉末日。

妈的,他们一举手,咱们全完啦!

反正完啦,干脆,咱们合起来闹他娘个天翻地覆。

得了得了,不看看什么形势,还折腾啥?

软蛋一个,老子先宰了你!

你敢……

监狱内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发。

我早告诉你,他根本没有权力享受党所给我个副兵团级干部的待遇!可你偏偏说孩子大了,文革中又受苦了,该有些方便啰……哼,看,现在等着一辈子去啃黄沙吧!

你说得好听,当时你离开军区,退居二线时,小军他们的儿子,一个利用母亲留给他的高级住宅进行流氓犯罪的团伙头目连半间房子都没有,让他住大街?

住大街总比坐大牢强!

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去?

上公安局……

公安局?啊,快去吧,公安局长小张是你的警卫员,给他说说,多判几年刑也没关系,可别把咱小军的户口注销!

恰恰相反,我是去催小张把你那个宝贝儿子的户口第一个吊销!

啊,咱就一个儿子了,你让他去了,咱可怎么活呀?死老头,我跟你拼了!呜呜……

将军好容易按住死去活来的老伴,抬头瞅见墙上挂着的那幅与儿子合影的照片,那颗渡江战役中受伤的脑袋又开始了发作。顿时,这所别墅,这个家在飞旋、坠塌……

上海。闸北区苏州河畔的一间又狭又矮的油毡房内。刚上一年级的六岁儿子兴冲冲地拿着一份公安局的通知书,跑来找他年轻的母亲。

妈妈,什么叫注销户口?阿爹做啥要到新疆去?阿爹又去上山下乡啦?阿爹真神气!不懂事的儿子趴到墙上摘下一个书包,背在肩上,大声唱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很有必要!很有必要小赤佬,阿拉看侬还唱!看侬还唱!儿子不明白从来连屁股也不拧一把的母亲为什么今天如此凶狠地毒打自己。儿子啊,你太小,你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此刻正在流血……

是的,他们两人都是知识青年,又是一起报名到新疆插队落户的,那时多光荣!多激动!他是一中的领队,她是铁中的女高音,充满激情和高昂的口号声,使两人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落在了一个建设兵团连队,在哈密瓜地里第一次接吻……1979年,已经做了夫妻的他们一起回到了上海。长久的物质与精神的饥渴与贫困,使他回城后一下子感到自己缺了许多东西,于是,他开始利用自己积存了多年的粒子,向各个阴暗角落和罪恶之渊薮施放着物欲和性欲的所有能量……她用妻子的温情和女人的眼泪,一次一次地规劝、恳求,可他不听,最终成了严打的对象。那天晚上,她突然做了个噩梦,縻鬼举着大刀要掏她的心肝。惊醒后,她似乎感到不幸即将降临。第二天一清早,她刚刚打开门,两个拿手铐的警察已经站在门口,向她亮出逮捕证……

犯属王淑贞:你丈夫刘义忠因犯流氓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经政府批准,决定注销其域市户口,请你接到通知后速到派出所办理有关手续。

上海市闸北区公安分局 1983年9月8日。

这一天,全国有万数以上的居民家庭接到这样的通知……夜幕下的行动扳道工老梁在北京永定门车站干了整整二十年,他没有一天离过班,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就是在武斗激烈的文革年代里,他照常举着一盏巡道灯,安全地迎送一列又一列火车。今天早塍起来,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一这是怎么啦,以前可没有痛过呀!老梁捂著心口,额上冷汗直滴。

孩子他爹,你今天是怎么啦?老伴吓得忙从蚊帐里跳下床,给他端来一杯凉白开。

小虎他娘,我……今天好像上不了班了,心头闷得好难受……老梁拉住老伴的胳膊,双手直哆嗦。

那你就休一天吧,我给你们站长请假!

可我没有病呀,你知道,我的心脏一直是好好的!他不甘心地想从床上支撑起来,可觉得四肢发麻,怎么也直不起身来。

唉,人上年纪了,还能像以前吗?老伴的鼻子一酸,泪水也涌了出来。

是的,老了!自从宝贝儿子被逮起来的那天起,老梁一下感到自己突然老了,眼睛花了,手脚也不麻利了!那天中午,他正在当班,因为惦着独生儿子的事,差一点忘了从石家庄开来的那趟车的扳道。打这,老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适合当扳道这个差丫。挡天下班后,这位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的老扳道工跑到段长办公室里,对领导说:求你办一件事,给我办退休手续吧!

老梁,你这是怎么啦?工段长困惑不解。

今天,他尽管躺了一上午又一5午,可他总预感今晚车站要发生什么事。傍晚时分,他不等老伴下班回家,就搭上20路公共汽车,来到永定门。怎么啦,往日人流不息,喧喧嚷嚷的车站今儿个为什么不见一个来往的旅客?倒是站满了腰佩繁棍,手钢枪的公安干警、武装警察。三步两岗,好不森严!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是件非常大的事!

老梁没有猜错。今晚,永定门车站将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首批遗送新疆的720名犯人将在此登车启程。这一天是1983年9月17日。

根据党中央决定,为了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稳定重灾区的政治局面和社会治安,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公安部、司法部必须以最快的行动,最稳妥、最安全的保证,完成这次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长途押解任务。落实这次任务的具体省、市有北京、天津、上海、辽宁、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安傲、湖北、湖南、福建、广东、四川等十四个。成千上万名死缓、无期徒刑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将被遣送到新疆。

必须保证绝对安全!中央对这次行动一再这样强调。

毋须解释,这一任务的本身就是一场严肃而艰巨的战斗。它对捍卫严打战役的战果,对整个国家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和四化建设都有特殊的影响。况且,那些在严打中漏网的犯罪分子——他们中间许多是被判刑犯人的铁哥儿把兄弟,这些人的疯狂气焰、报复之心不可低估!有人早已写信、打电话给公安部门公开声称要组织力量,劫持囚车,营救落难兄弟们。公安部有材料掌握,社会上仍有上万名流窜犯在猖狂活动。他们蓄意制造事端,进行报复,这还不算那些隐藏着的犯罪团伙的力量!百姓们自然不会了解这怵目惊心的敌我较量。更何况,被遣送的犯人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家伙对押解新疆有明显的抵触情绪。他们在暗里串通,企图暴动者有之;妄想杀害押解人员,趁机半途逃脱者有之;准备决一死战,铤而走险者有之。

公安部、司法部,还有铁道部领导的心头像装了铅一样沉重。

担负首批押解任务的北京公安局、北京武警总队领导的心似乎更加沉重,因为这里是共和国的首都,一丝不慎,将会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

历来,押解犯人是用像装货一般的专用囚车。但这次不行。路途遥远,捆绑在一起的犯人顶不住不说,就是押解人员也难以坚持到底,最后经中央批准,改用普通客车专列。有关部门突击在客车上安置了防逃、防爆等等装置……

何处上车,这又是个棘手的问题。在郊区临时设站?人多路远,警戒困难,难防突变,此计不宜!有人提出北京站条件最好,可否放在那儿上车。不行,北京站日夜人流不息,多达十万以上,且囚车进站至出站的几小时期间,将有二十多趟列车须作调整,会直接影响全国铁路的正常运转。且从关押犯人的北京第一看守所到北京站,必经前门、长安街、天安门、王府井等首都闹市和中央党政机关要地,此举同样不宜。

永定门!永定门车站离看守所近,且晚上二十点至二十三点期间,仅有三趟客车靠站,稍作调整,即可解决。更有利的是此处靠近北京南市郊,人流与车辆是北京站的百分之十五,而其车站面积足可吞吐二万余人马和三百辆大客。对,天时地利,永定门站最佳。市公安局、劳改局上报公安部、司法部。回答:同意。一切准备就绪!

13日,北京市公安局指示武警北京总队组织押解部队。总队党委连夜召开紧急办公会议,宣布成立押解临时指挥部,并决定抽出军政素质过硬的机场警卫支队四中队和四支队二、三大队的部分官兵组成押解部队,由总队副参谋长、四支队长、政治委员统一指挥。

14日,担负押解任务的武警四支队召开党委扩大会,作战前动员。

15日,北京市委、市公安局、劳改局、武警总队、北京铁路分局、永定门车站等单位召开联席会议,确定行动步骤。

16日,监狱向犯人宣布遗送新礓人员的名单,当场有三名罪犯晕倒在地,绝大多数犯人表面上接受政府调监,但心里极为不满。有人要求同家人、亲属告别一下。经请示答复:一律不准。

17日中午,犯人整理日用品,集体办理托运。每人发一只食品袋。下午两点开始,挨个接受安全检查。当场搜出匕首、水果刀、钢锯条等危险物品五十多件。

十七点,晚饭提前开饭,饭毕,看守人员给犯人戴上刑具。普通犯人每两人合戴一副手铐,重刑犯特别优待,单人独占手铐脚镣各一具。

十九点开始上临时作囚车的客车。十九点四十分,北京市第一看守所数十辆囚车同时启动,向永定门车站进发。囚车象长龙似的通过大街,十四辆警车前后鸣笛,围观群众挤满了街道两侧与此同时,整装待发的专列驶入火车站。三百多名武装替察和公安人员迅速封锁了车站所有路口要道。二十点三十分,犯人在全副武装的公安、武警战士监视下,陆续登上押解专列,对号进人车厢。

公安部、司法部、铁道部、北京市委领导,武警总部李司令员、北京公安局长高克等来到现场,与押解部队指挥员——握手,询问战况。

二十一点准,押解总指挥、北京市劳改局长宋干斌向押解部队和专列车长发出启程命令。

呜——!蓦地,专列一声长鸣,在雄壮的进行曲中徐徐驶出车站,渐渐地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

儿子!儿子——突然,送站的人们听到一阵撕人心肺的惨叫声,只见轨道上有盏巡道灯在忽闪着。人们上前一看,发现扳道工老梁倒在站台的末端……

他的儿子刚刚从他身边走过。

在相近的日子里,沈阳、天津、石家庄、济南、开封、南京、合肥、武汉、长沙、福州、广州、成都等市的一列列满载囚犯的专列也相继向西域驶去……

地狱与天堂之旅。

呜——!列车带着铿锵的节奏,滚滚地驶向西去。严打战火燃烧后的都市恢复了宁静,而万里铁道线上的战幕却刚刚拉开……

入座者并不对号。

快看,长城!长城!

沉闷的车厢里,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于是,整个囚车活跃了起来,犯人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睛转向夜幕中的巍哦群山。那起伏的长城,壮伟的八达岭,在往日,或许有人开着奔驰专车清这些人去,他们也不一定赏脸。今天绝不一样,没有一个人不是瞪着眼珠,全神贯注地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长城刻在脑神经的每一条沟沟洼洼里。他们知道,这一生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了!

上帝,总算出了首都!这里是另一个车厢。这趟车的最高指挥官,武警总队李东山副总指挥长长地松了口气。他解下腰间的手枪,疲乏地倒在了一张临时搭起的小铺上……不易呵,要在伟大首都北京市中心一下转移这么多的重刑犯,历史上是第一次。何况,社会治安尚在不稳定之中。趁着刚刚松口气的隙间,李副总指挥随手从一叠厚厚的档案中抽出一本轻轻地翻了起来。这是1号车厢的犯人档案卡:

——赵刚,24岁,杀人犯,死缓,捕前系海淀区某厂工人;

——李小卫,21岁,强奸犯,死缓,捕前系国家某科研单位资料员;

——邱光明,22岁,盗窃犯,无期徒刑,捕前系东域区某宾馆服务员;

——张军,19岁,杀人犯,死缓,捕前系丰台区某建筑公司工人;

——马建民,17岁,纵火犯,无期徒刑,捕前系朝阳区待业青年;

……

他娘的!副总指挥啪地将档案袋扔在了茶几上,茶杯里的水溅了一地……

歹徒!畜生!亡命徒!如此小的年龄,竟一个比一个凶残、暴虐!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嘴脸,难道他们不是吃娘奶长大的,而是吃的豺狼胆,对,到一号车厢!

他走了进去。谁是赵刚?

车厢内的劳教干部指了指第三排靠窗口的那个犯人。

一定是个满脸横肉,充满杀机的家伙,那张判决书上说,此人三年前曾与中科院的一名女打字员恋爱,后因女方的父母嫌其是工人而不愿让女儿与他保持关系。赵犯从此记仇在怀,1981年至1982年间,曾先后多次冲到女方家,扬言杀个鸡犬不留,闹得姑娘全家被迫连搬三次家。1983年初,赵犯又一次获悉女方的新居宅后,趁着夜色,带上两把菜刀,闯进姑娘卧室,将姑娘的父母、弟弟从被窝里拉出来各砍数刀,然后扬长而去……副总指挥盯着那个光瓢一般的头颅,想象着杀人犯的狰狞之容。

怎么,是他?张憨厚的脸,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儿!这……

怎么可能呢?但他确实是赵刚,一个险些立即执行的杀人犯!

李小卫!

他讨厌这种罪名的犯人,那都是些体魄强健,欲壑难填的色狼。以暴力满足自己一时的性欲,使受害者终身戴耻抱恨,甚至绝望轻生。吃饱了撑的!老百姓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挖野草,吃糠皮的困难时期,就不曾听说有几个拿女人去泄欲的。而今,富了,钱多了,物欲不再重要了,性欲成了某些人的第一需要。有人能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利用黑色的夜幕,显赫的地位,富有的财产,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施暴泄淫,不分对象,不管人伦,不讲天良。李小卫该是个什么样的强奸犯?判决书上写得很简单:1983年1至3月,他先后五次独自潜入某工厂的女浴室,奸淫和猥亵四名妇女,其中二名是少女……

见鬼,哪像只狂暴的色狼,倒像只窝囊公鸡!副总指挥又厌恶又惋惜地凝视着和三号座位上的那个小鼻子小脸、两眼皮耷拉着的李小卫。真不明白这号窝囊货竟有那般力量和能耐去搞女人!答案或许只有从心理意识理论的鼻祖弗洛伊德那儿能找到。老先生认为,人的基本欲望是寻求欢乐与逃避痛苦,当趋乐避苦的动机和行为受到挫折时,攻击与侵犯便成为一种最原始而普通的反应,如果个人的需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便产生了一种挫折感,将挫折感转变为攻击方式去对待他人和社会,便产生了犯罪结果。李小卫生来就是个见了大姑娘就脸红的软蛋。他的御外力太差了,小学时连女生都敢欺负他。后来他长大了,外表与其他的小伙子无大的区别,惟独见了异性就心惊胆战,说话也不利落。他为此苦恼,到过许多医院,诊断结果,一切正常。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感到世上没有再比自己更自卑的了,常常独自一人躲在阴暗角落里试验着男人的功能。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一个亮着灯的小窗里传来女人的靖闹。他好奇地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女浴室。突然间,他浑身火烧火燎,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借着月光,破窗而人……仅仅几分钟后,他突然感到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从此,他激动得夜夜睡不着觉……中国的法院很少为李小卫这样的病人会诊过。自然,身为军人出身的副总指挥更难了解这只窝囊公鸡的病情。

张军!到!十七号座位上,嚓地站起一个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小伙子,随即是一阵丁零咣当的响声。死刑缓期执行者一律戴着手铐脚镣。

张军,你为什么要杀人?囚车上本不该问这个,可他实在憋不住了。

报告政府,因为那小子侮辱了我父母。杀人犯理直气壮。

所以你就杀死了对方?

是的!

这小子!要不是犯了死罪,副总指挥真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跟我当兵去吧!瞧那气昂昂,虎威威的模样,准是块好料!唉,可惜哟!

你不知道杀人是犯法,要抵命的?

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老头子火了,那火中分明带着爱怜之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个与这个死囚犯一般个头、一般年龄的待业青年。儿子也常常这样,明明知道是件不值得赞赏的事,可他偏偏去做。他真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方式,连犯罪也是淸醒和有意识的。

那个名叫马建民的犯人,整个样儿就是个毛孩子,满脸未脱稚气,两眼圆溜溜地瞪着眼前这位年长的警官,内心充满着恐惧之感。

无期徒刑!这就意味着他的一生将在监狱里度过。那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半个世纪?或许更长……唉一!副总指挥的胸口闷得发慌,他真想把法官找来,说一声:干脆给他一粒子弹,干吗让他一辈子活受罪!

报告长官,饶命吧,我有罪!我有罪……罪犯突然举起双手,向副总指挥畏惧地哭喊着。

判决那天起,马犯常常这样疯疯癲癲。

让医生检查过没有?

检查过,一切正常。

正常?你再看看这车厢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地看!他自己也不知从哪儿窜出的一股无名火,瞪了部下一眼,呼呼地出了一号车厢。

不,太不正常了!一号车厢的70名犯人中,17~30岁的就占85%,其中死缓犯18名,无期徒刑的27名,其余的也均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在严打的战役中,人们庆祝挖出了一个又个犯罪集团,在愤怒与欢呼声中将一批又一批罪犯绑赴刑场,送至监狱,然而,有多少人曾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年轻的犯人,这么多重刑的犯人!这说明了什么呢?除了他们自身的责任外,难道社会与家庭就没有责任了吗?在大庭广众中,他们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二,可在监狱,在囚车,他们是多数,绝对的多数,个、十、百、千、万数以上的人!一个人就是一百个单位的原子核,或裂变,或聚合,都会产生难于估量和遏制的影响。

唉,愿天下安宁,愿恶人变得善良。副总指挥拉上窗帘,缓缓地合上眼皮。囚车仍在铿锵铿锵的轰鸣中西行……

仇人间的交易与善心

中队长李耀明刚刚和衣倒下,突然,头顶的警铃骤然响起。有情况!呼!李耀明从铺位上直起身。他揭开一角弯帘,外面黑乎乎的辨不清是什么地方!大概快出张家口了吧!

一、三,——三,三号囚车有情况!请立即赴位!短程电话机里传来支队长的急促命令。

是。——三号马上赴位!

三号囚车厢紧靠李耀明所在的警戒车厢。他把手枪交给门卫哨兵武器是不让带入犯人车厢的,推开车门,只见车厢内乱糟糟的片。犯人们吹口哨的吹口哨,踩在座位上直嚷嚷:闷死我们啦!还不快打开窗!

打开吧,要不老子就要动手啦!

妈的,都把我们葬在车上不成?

吵什么!统统给我坐下!闭上嘴!李耀明不觉怒从心头起,这些枪口边的鬼魂,真不知自己有几个脑袋!怎么,想开窗,然后一个个逃跑?想得倒美!那威严的目光咄咄逼人!车厢一下平静了下来。可是,犯人们依然低声地嘀咕着:他是憋的,这样下去咱们也活不了多久!

可不,七天七夜,谁受得了这份罪!

一死了事,省得到新疆服苦刑……

李耀明扒开一个个伸出观望的秃壳,走到出事的车厢进口。这里,只见几名公安人员七手八脚地扶着一个口吐白沫,脸呈灰色的犯人正往这边走来。

赵军!他怎么啦?李耀明一眼认出这个曾与自己几番较童的杀人犯。此刻,杀人犯一点没有凶相,连胸脯都停止了起伏。

他死了,自己用毛巾闷死的!

多长时间了!

刚发现。

快,把他放在这个座位上。李耀明一手拉起三名犯人,让战友将断气的赵军横体放下。他学过医,知道窒死的人的心脏在短时间内尚未失去功能。只见李耀明动作飞快地撕开犯人的上衣,按着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做起了人工呼吸。一下、二下、十下、二十下……车厢内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只有满头大汗的李耀明喘着大气。三十下、五十下…死人的脸色缓缓变白,彝孔间透出几缕像烟丝般的气儿。啊,有救了!车厢内顿时活跃了起来。

杀人犯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什么?闪闪发光,鲜红鲜红,啊,国徽、红旗……啊,解放军,是解放军救了我!赵军两眼迷茫:是的,记得那天睡得特别死。傍晚,他从海河边乘凉回家就打起了呼噜3梦中,他突然听到地动山摇,随即是轰隆隆咔嚓嚓的几声巨响,后来就再也不知道了。一天后,他醒来睁开眼睛一看,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躺在一堆乱砖碎瓦中!头顶是个么字形的大梁!好熟悉的大梁!对,这是咱家东墙,也是我住的那间屋的大梁呀!天,我家的房子塌了!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呢?我的上帝!一这时,他听到头顶上面有许多人声。他想喊,可嗓门像塞满了棉絮;他渴,他饿,一点儿没有力气,后来又昏过去了。再盾来,他睁开眼睛时,见两名身穿白大褂的解放军站在他的面前。

地震,唐山出现了大地震,咱天津也倒了许多房,你家的屋也倒了……放心,我们中队把你们全家人都救了出来。就你妈和弟弟的腿断了。一位解放军轻轻告诉他说。

解放军——恩人哪!二十岁的刚性小伙子突然抱住两位年轻的战士,呜呜地大哭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解放军给的,他索性将名字改成赵军。

怎么啦,我怎么打起解放军来啦!公共汽车上,为了让哥们看看自己的能耐,他竟然将一名孕妇推下车,自己占据了坐位。妈的,关你们什么亊!一位军人上来说理,他拔出拳头就打……他被送进了监狱,判了四年。他后悔怎么打起自己的救命恩人解放军来了!混蛋?混蛋一!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他骂自己的心给狼吞了,发誓从今天起一定要为恩人做好事。就在这时,同室里来了位奸污过五位军人妻子的强奸犯,那小子很得意,不时地向狱中的小哥们传授勾引军人妻子的诀窍。妈的,老子再让你在解放军头上拉屎!一次他实在憋不住了,愤怒地举起一只床腿,将那小子的脑壳一劈两半。为此,他被判处死缓,又列人了押往新疆的名单。宣判那天,有病的父亲一听这消息,找来一根绳子,将脖子伸进了绳圈……好端端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二残一少,日子怎么过呀!赵军身在监狱,心里一个劲地想着缺腿断臂的妈妈和弟弟,他更可怜年仅十三的妹妹,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从此就要落在她那纤弱的肩上。我浑!浑——!他发疯地揪着自己那宽厚、坚实的胸肌,悔恨疼一身强健的躯体竟给家庭带来的是灾难和无边的深渊。枪毙我吧!枪毙我吧!他不止—次拉住看守监狱的警卫战士,恳求给他一颗子弹。一次,他见身佩手枪的中队长李耀明巡监过来,猛地扑上去抢下了枪,然后对准自己的脑袋抠动扳机,好在枪里没有子弹。赵军一不做二不休,挥起拳头就打,想以此激怒对方,然后借对方之手而置自己于死地。多么愚昧而笨劣的推断!中队长李耀明根本没有还一下手。昨天,当囚车驰出津门后,赵军的整个精神世界崩溃了!死,反正是个死,何必葬身于戈壁沙滩!主意笃定,赵军一上车就寻找能了结自己生命的机会。然而他失望了!整个车厢都在全副武装的武警和公安战士的监视之下,那车门和车窗全用铁条封着,囚车的防范措施比牢狱更为严密,连挂衣帽的铁钩子都给卸了下来。赵军苦于找不到一样能结束自己生命的器具。用手铐?!不行,那样会惊动看守人员。唉,可怎么是好呀!他拉开上衣纽扣,把鼙个胸脯露在外面,他觉得整个车厢闷得噴不过气来。对,有了!无意间,他警见挂在头顶的毛巾,顿时计上心头……不行!仅仅是二分钟不到的时间,赵军就口出白沫,两眼流泪,大气不打一处出,仿佛奔跑了三十里路似的。他赶紧把堵在嘴上的毛巾藏在屁股底下。抬头一瞅,还好,谁也没有发现。

喂,哈拉巴黑话:无能的犯罪分子想长睡?哈哈,干吗不找当家的黑话:犯罪团伙头目广有人用胳膊捅捅他。这个混蛋!赵军转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被他将脑壳劈成两半,后被医生救活的强奸犯,在昨天上车时,从另一个犯人嘴里知道,这小子出院后又因在狱中搞同性恋被判无期徒刑。他隔着他的座位坐着。哥们,比爷儿有出息呀!他向赵军挖苦道,两眼充满着仇恨。赵军知道,如果他俩关在一个监狱,总有一天不是那小子杀死他,就是他杀死那小子。不过赵军不怕这个,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小子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的身边。妈的,他想在车上就让我见阎王。唉,何不干脆来个将计就计,一则了了那小子的复仇心,二则也解脱了自己。对,就这样。赵军把毛巾递给他,说:帮兄弟一把。那小子先是一怔,随即得意地一笑3不后悔?不后悔。快动手吧!一杆见底?少啰嗦!还有别的?……列车透过夜幕在飞驰向前。这一对仇人借着列车的振荡声,以特殊的方式,勾销了他俩之间的怨仇。车厢里,谁也没有注意这场只有上帝才清楚的荒唐交易。强奸犯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直了直身子仰在靠背上闭目养神。杀人犯则活像只死猫,佯装熟睡的样儿倒在了对方的胸前……挺住!挺住!开始,赵军还能顶住,渐渐地,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住。那小子的力真大,他才是真正的杀人犯!赵军意识到自己快要完蛋了,因为他的脑袋,他的胸腔,七窍都在膨胀、爆炸……他本能地用手反抗起来,可是,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唉,人生多么无聊,多么恼人。杀人犯!上帝,多可怕的桂冠!好没出息呀,来世一定要做个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像咱津门大侠霍元甲那样……

我、我闷……让我死、死吧……赵军双手揪着胸脯,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我也闷!快开开窗吧!把玻璃砸了!砸!车厢内,犯人一呼百应,趁机又大声嚷嚷起来。

李耀明的心头不由窜出几条火龙。这帮家伙存心想找茬。他强压心头之火,沉着地思考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杀人犯赵军确宥自尽动机,可是这车厢内有电扇,又有通气道,尽管天热发闷,但绝不会造成窒息。那么,是赵军自己用毛巾窒息昏迷的?丰富的公安经验告诉他,人的求生本能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李耀明不露声色地观察了坐在赵军身边的几名犯人的表情,一张张跟着起哄而颇昆阴沉的脸,惟独赵军身旁的那个犯人仰头闭目地呼呼大睡着。

王奎元!突然,李耀明猛叫一声。

到!那个睡着的犯人一下子睁大那双狡黠的眼。

站起来!

干吗,政府?我还要睡觉哩!王奎元若无其事地半伸着懒腰。

你骗不了我!李耀明上前一把将王奎元从座位上拉起来,在他的屁股下面发现了一块毛巾。

这是怎么回事?

王奎元一看事已敗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报告政府,是他活着不耐烦,求我给他……

没想到与赵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王奎元这么善心!

我……强奸犯——如今他又是杀人犯,无话可说。他和赵军一起被几名武聱和公安人员押到前面的警卫车厢。

车厢内的犯人们目送着同伙,哀声又叹气,一个跟一个地闭上了眼,但谁都没有睡……

广州四虎的哀叹曲。

天底下难寻这样一个家庭:一家四兄弟同进牢房,同被押至付建脊列新疆。想当年,这家父母为了养活这四个仔,吃尽人间辛酸苦辣。作父的累得背脊成弓,为母的双乳干瘪如削。十几年后,父亲的汗水和母亲的血乳却把这四个黄皮仔喂得个个龙腰虎背。那些缺子断香炉的人家多么羡慕这一家。但是,灵魂医院的诊断结果却令人发毛:畸形发育,必须立即手术。

老实巴交的双亲大人开始还不肯相信,当派出所的同志找上门来说他们的儿子拦路抢劫了一位港商的巨款时,他们瞪大了眼睛说:咱家的仔〒不出这事。那年老二独自捡了五元钱都不敢用。这是事实。可如今,那颗纯真的童心早已被狗吞掉了。就是这个老二,年前见一位初到广州来做生意的河南人,便上前左说右吹,一下骗走了人家五千元血汗钱,逼得对方投河自尽,而他却恬不知耻地说:别人能住白云、吃酒家,我为什么不能?有钱大家用,这才叫大公无私呢!四兄弟像一根藤上的四颗毒瓜,而且其能量远远超过了一般犯罪集团。他们同心协力,诡计多端,百战百胜,且从不内讧。窃商店,左右掩护,中间出击,前后配合,神出鬼没;盗仓库,老大放哨,老四探风,老三老二捣墙砸锁;行骗术,更是赛过江湖老手。此处有一幕可供参考:某大街。有一外地行人在前走。老三突然走到此人前面,有意掉下一块金表,并且连着有公章有售价的发票。

外地人上前几步,发现金表,猛然一惊。见左右无人,赶忙拾起。天,真金!发票上的价格是16000元罾。手表厂家为广州环球钟表厂。哈哈,发大横财啦!外地人海意忘形,双手捂着剧烈跳动的胸口。

突然,有人从背后上来将表抢了过去。

外地人急了,道:这是我拣的!

后来者居上原来就是老二死口咬定:是我捡到的,应该归我!

我先拣到的!我先拣到的!两人你争我夺,各不相让。

这时,走来两位干部模样的人,见状十分关切地问:喂,你们吵什么?

外地人脸红耳赤,如此这般一说。本地人同样表情、言语更加激烈。

表是我捡到的!两人口径一致,誓死不变。

这样吧!稍稍年长的那位干部说:这表都不是你们的。理当归还失主,但眼下也找不到失主,问题不好解决。我看这么办:如果你们谁要这块表,就付另一方8000元钱,这样不是谁都没吃亏了?

话声未落,本地人马上表态:表我要,我同意付他8000元!

外地人一听也憋不住了。他虽不愿这样做,但一想此表价值16000元,毕竟还能白白拣了8000元,这等于几年的工资呀!想到此处,外地人从包里啪的扔出整整八叠大团结——那是他全家十年来的积蓄。说:钱给你,表归我!

痛快!干部模样的拍拍那位本地人肩膀:怎么样,是你拿钱还是拿表?

我……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本地人显得很尴尬。

那么你收钱,把表归这位先生。

好的!中!交易很快做成。

待外地人一走,四兄弟抱着大团结,几乎快疯了。

哈哈哈,世界奇闻,乡巴佬用8000元买了块铜片!老四说。

老二出的主意,头功应该记他!老大说。

不,大哥今天的表演起了关键作用,理当重赏!老二、他们的剧情设计和表演应该说是比较出色的,可惜,他们十的是丧尽天良的事。聪明的才智成了埋葬青春,危害社会的润滑油,久而久之,钟氏四虎的大名传遍整个广州市,乃至香港,澳门的市民也无人不晓。严打的红色风暴将这四只虎起关人了铁笼。法院判处他们以下徒刑:老大钟镜堂有期徒刑13年;

老二钟永堂无期徒刑;

老三钟永成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老四钟富添有期徒刑13年。

四兄弟被一起押上遣送到新疆的囚车。唉,这一下算全完啦!老大长叹一声,似乎内心的良知在发生某些作用。他自知身为兄长而对不起三位弟弟。尤其是三弟,才二十刚出头,就判了个死刑。

大哥,别唉声叹气的,老子不怕这个,活着一天就得想法跑出去!老三满不在乎,从登上囚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压根儿没有想在新疆等死。只要咱兄弟四人同心合力,哪有干不成的事?

得啦,这儿可不比广州,你瞧这左右前后都他妈的是拿喷筒的三爷武装公安人员老四毫无信心,搅起手铐,闭目仰在靠背上。

老二火了,他一直看不惯老四那股泄气劲。咋,你小子十三年后出去照样吃甜喝辣的,我这一辈子就呆在监狱等死不成!他越想越生气,一脚重重地踢在老四的小腿肚上。

啊——老四像上屠台的猪似的大声叫起来。他哪受得了这平白无故的欺侮,抬起手铐就朝老二头上砸去。你这猴仔,当年要不是跟你去碰堆黑话:在商店、菜市场偷东西,老子今天就不会跌了!

老二不甘示弱,迎头痛击。兄弟俩大打出手,惊动了车厢内的管教人员。

住手!语音未落,警棍已到。老二和老四一下趴倒在座位上……老大和老三连忙分别将自己的弟弟扶起,狠命地掐着人中。

昔日名震羊城的四虎,此刻,沮丧地蜷缩在一起,又哼哧,又叹息,全无那往日的威风……

王子与许大马棒。

这一节车厢都是些半轻不重的犯人。说半轻不重,是因为他们大多是被判刑十年左右的犯人,比起死缓和无期徒刑者,当然要轻得多。他们的车厢也要显得活跃些。犯人是两人一对、两人—对地坐着。出于安全考虑,看押部队要求犯人的一切行动都得统~进行,替如同上厕所,同去洗脸,同时开饭,这使得不少犯人大为恼火。瞅准机会,半途溜走。他们从登上囚车的那一刻起,就有人这样盘算着。如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累赘,弄不好,还会误大事,丢脑袋。瞧,十八号座位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犯人,名叫许天星。他这会儿坐着,心里却一直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哩!昨天中午,他在上厕所时,正巧那个门锁失灵,押解人员又尚未发现。那时,他完全可能跳车逃跑,气的是就在这时,那个与他同戴一副手铐的粉面小生竟然因为被踩了一脚而大嚷起来。公安人员为此一下发现了隐患。这位满脸长着麻子、人称许大马棒的家伙能不怨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