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印度从军 通讯营纪事

吴铭绩(中国驻印军新38师翻译)

我是浙江嘉兴人。 1937年,日本鬼子从金山卫登陆后,嘉兴随即沦陷。整个城中火光冲天,三日三夜没有熄灭。

记得有一天,我和父亲一同回老家探望,只看到所有的房子门窗全无,屋内空空如也。街上除了被烧毁的房屋,便是横七竖八摊在街头的同胞尸体。一个老妇被拦腰斩断,野狗正在啃她的骨肉,其状惨不忍睹!后来,我还在一些画报上看到鬼子用刺刀戳破孕妇肚皮,把尚未出世的胎儿挑在枪头上取乐的残暴画面。在我的心中,日本鬼子早已是恶魔的代名词。

我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老天爷能给我为中国人复仇的机会,我一定不会饶恕这些恶魔!

机会很快就来了!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发生,美国正式参战。据报载,同盟国军队为了使中国能拖住大批日军,以阻止日军南侵步伐,决定增强中国的抗日力量,因而美国将大批先进军事设备运到了中国,并同时派出大批军人来华指导中国军队使用。由于语言障碍,还需要大批随军翻译人员,政府当局便在全国各地的大学中广发入伍令,希望1944级应届大学毕业男生以国家为重,主动应征入伍担任翻译工作。当时我是西南联大电机系的学生,许多同学都来自沦陷区,这些年来深受日寇的侮辱和磨难,因此一听说要打日寇,便纷纷报名,奋勇应征,甚至许多不是应届毕业的男生也踊跃报名。我在学校的征兵公告上看到信息后,立即冲去报了名,并顺利地被分配到缅北新38师通讯营当译员,享受少校级待遇。

通讯营

通讯是部队的耳目,通讯受阻,司令部便失去了作用。如果司令部不知道自己部队的位置和情况,更不知敌人的动向,如何打仗?所以战争中通讯极其重要。架设有线电话十分可靠,但部队经常移动,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中,架电话线也比较困难,相对而言无线电话就比较灵活快速。我的具体工作是将营里需要补充的通讯器材单转给美军联络官,有损坏的通讯器材,我也开列单子,连同损坏的器材一块送交美军联络官处,由他送到维修厂修理,所以工作十分简单轻松。但还有一件额外的工作,虽小事一件,却十分重要,就是为通讯营官兵出差写一张字条,他们可以凭条向沿路给养站领取给养。这是一件颇讨官兵们喜欢的工作,因此我跟营里的官兵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久,我就发现送修的器材大部分其实很容易修复,有的是脱落一根接线,有的则是掉了一颗螺丝,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反正闲得发慌,便开始研究这些送修的器材,尽量把自己能修复的修好便立即退回去。这样一来,大大减少了送修的数量,也缩短了维修的时间,基层高兴,美军联络官也高兴。为此,美军联络官后来还送了成套的维修工具给我,大大扩展了我的业务范围。

一天,有人送来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说电报发不出去。我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机器没有毛病,可又查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折腾了半天,总算发现原来是使用军士为了预防机器生锈,把润滑油抹在了拉杆天线上,使两节拉杆之间绝缘,天线失去了作用,电报自然发不出去。这次检修使我萌发了应该教通讯兵学些无线电基础知识的想法,很快,我的这个建议就得到了师长孙立人将军的首肯,并决定由我亲自负责培训工作。我在新兵中挑选了十几名年仅十四五岁的孩子兵开始培训。这些小朋友都是1944年在昆明报名自愿参军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便拨来了缅甸。我觉得他们太小,实在不适宜扛枪上前线,便想培养他们成为通讯兵。培训班一直开办到打通中印公路,至于这些孩子回国后去向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新一军十分善战,这是印缅战区的英美军事家们公认的。善战的原因除了战士有满腔爱国激情、强健的体力和搏击技术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有先进的军事设备和充足的武器弹药。在围攻密支那时,我曾到火线上的炮兵指挥所去看过,那是一个很大的帐蓬,里面放着20张左右的大桌,每张桌上都有一张密支那地图,几架电话机。电话机是直通炮兵阵地的,军官在地图上画个圈,然后拿起电话说一句:“H-15(地图上的座标位置)打500发!”电话里就传来了那边嘭嘭嘭的打炮声。密支那的上空有许多美军飞机在投弹,这里打了500发,天上立即就有500发新的炮弹空投到炮兵阵地上,根本不用担心弹药不足。据说,为了消灭一个敌人,平均要花四吨弹药!这样的仗,如果没有汽车、飞机,靠战士的两条腿行军,能背多少武器弹药粮食?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战争就是国家财力的竞赛。

美军联络官可尔(Kohl)中尉

在通讯营,可尔是我的主要联络对象。

可尔入伍前是大学文科学生,学过一些中国的文字。我们在一起时,他常会跟我讲象形文字的发展,汉字的变迁等。我虽不很内行,但跟他吹吹还是绰绰有余。一天,他站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背后,笑得很灿烂,对我说:“有个好消息。”随即把一张请柬送到我面前,原来是孙立人将军邀请联络官开茶话会。他说:“在美国,我们这种低级军官是无缘见到将军的。现在孙将军竟然下贴子请我,真是莫大的荣誉,我将终身珍藏这张请柬。”请柬是用毛笔书写的,他便拿出一支毛笔来,问我:“这叫什么?”虽然是翻译官,其实我的英语水平也不高明,这毛笔我就不知道怎么说,疑惑不决地问他:“能叫pen吗?”他连连摇头,“No, this is brush.”吓了我一跳,难道中国人用刷子写字吗?他说,“写”也不用write,对brush只能用draw。

还有一次可尔告诉我,有一卡车美军,约20人,在行驶中发现左侧草地飞起一只小鸟,他们便怀疑草地里有日军埋伏,便向草从中盲目射击。冲锋枪、卡宾枪、手枪通通用上,乱打一阵后,他们发现并无反应,子弹打完便掉头逃了回来,请中国军队去搜索侦察,居然在草地中真的躺着好几具日军尸体。于是他们开始喝啤酒(军中不许喝酒,但啤酒是饮料,不算酒),跳舞,欢呼庆功。这就是美军的作战情状,不过他们的警惕性还是值得称许的。

军营趣事

营长指派了一名士兵做我的传令兵,其实就是勤务兵。行军时为我牵驮马,宿营时帮我搭帐蓬。油布帐蓬十分沉重,拆建都很费劲。于是勤务兵给我出了个主意:“你会讲洋话,去跟老美要两个降落伞来,我帮你做成帐蓬,既轻便,又干净。”降落伞是空投物资,投下来就不回收了,浪费颇多。空投物资是老美的事,降落伞他们那里多得很,要两个是极方便的。于是勤务兵便把一个伞做帐蓬的顶,另一个制成围幕,搭在树林里,薄薄的降落伞是半透明的,夜晚躺在行军床上,可以看到树梢头的半轮明月,再配上断断续续的猿啼、猴鸣,使人浮想联翩。正自在时,突然爬进来一条大蜥蜴,比我的行军床还长。我紧张起来,浮想全没了,幸亏蜥蜴很善良,停留了一下,听见我床铺声响,便很迅速地爬走了,虚惊一场。

雨季过后道路十分泥泞,汽车不能行驶,这天我要到前方去,只好坐联络机。这种飞机极小,只有两个单人舱,前舱坐驾驶员,后舱坐一人,上面没有舱盖。坐在机舱里,腿上束一条安全带,上半身就露在机外,还可以伸出头去左右张望。这种飞机还十分轻巧,一个人拉住尾舵就可以不费劲地拖来拖去,据说造价只抵两辆吉普车。飞行前,驾驶员告诉我:他曾送过一位译员,飞抵目的地上空,驾驶员回过头来做个手势,用手向下伸伸,表示要降落了(机声很响,说话是听不清的),不料这位译员误解了,以为叫他跳下去,便毫不犹豫地打开降落伞,“噌”地往外一跳。待驾驶员再回头看时,人已不见了,正吃惊时,却见一顶降落伞正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着,十分有趣。不知这位译员老兄是谁,希望不是我们联大的。

森林霸主

我在缅北的一年军旅生活中,有半年都是钻在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没有去过那里的人都以为野人山是毒蛇猛兽出没的场所。参军前曾闻得昆明盛传:有一辆吉普车开到一个地方,前面有一条堤坝拦住去路,便沿提行驶了一段距离,才看到一个巨大的蛇头。原来那堤坝是蟒蛇的身体!这实在是无稽之谈。我在那里半年多时间,不要说巨蟒,连小蛇也没有见过一条。野人山里只有三种小动物:蚊子、蚂蝗和蚂蚁。不要小看了这三种不起眼的小东西,它们才是野人山中真正的霸主。

野人山雨量充沛,一年中有半年是雨季,山峦中空气潮湿,在这湿漉漉的空气中常有大批蚊虫,铺天盖地,随着空气流动。据说这就是瘴气。这地方居民甚少,一个村落不过两三户人家,每家搭一个竹楼,楼下只有几根竹柱,楼上才是住人的房间。在蚊子猖獗的时候,就在竹楼下燃些湿柴,用烟来驱赶蚊子。这当然阻挡不了蚊子的侵袭,因而患疟疾的人很多。我们在那里都头戴防蚊罩,跟养蜂人戴的相仿。帽檐下挂着蚊帐布直垂肩下,两手擦抹防蚊油防蚊叮。

对我们威胁更大的是蚂蝗。在潮湿的森林里,蚂蝗是无处不在的,人在林中走,它总会爬到身上来。有的在草叶上颤悠,碰到鞋或裤就粘上了,顺着缝隙往身上钻。有的从树上空降下来,落到头上就往头颈里钻。蚂蝗是一根“皮管子”,尾部有一吸盘,吸住皮肤,头就钻进皮肤吸血,吸到成为一个小球就滚掉了。这小虫吸血的时候,人什么感觉都没有。它在伤口处分泌一种东西,使血凝不起来,以致它掉下以后血还流淌不止。有人发现腿上有条蚂蝗正在吸血,就用手去拉,把它拉断了,它的头还钻在皮肤里不肯出来。有经验的人说,不能拉,要用盐,在它身上撒两粒盐,它就逃出来了。据说这东西再生力强,即使将它碎尸万段,它也能变成万条蚂蝗,这就是它称霸森林的本领。

蚊虫、蚂蝗要吸我们的血,而蚂蚁则要我们的命。蚁群十分庞大,因而蚁窝也大。蚁窝在地下,地面上看不出来。雨季一到,蚁窝里浸满了水,泥土十分软,一旦踩中蚁窝,人就往下沉,周围的人没办法进去搭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渐渐没入泥浆中。受此教训,我们想了个办法:数人外出,要拉大距离,每人身上都备有一根长绳。若有人掉入蚁窝下沉,就立即把绳子的一头抛给他,数人一起把他拉出蚁窝。

(杜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