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盛昱娓娓言来,恍如目睹,讲完始末,接下来便问:“豫甫,你怎么忽然打听这段掌故?必有所谓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动工了,皇太后的兴致好得很,三天两头,亲临巡视。每一次望见北堂就皱眉。北堂太高,俯视禁苑,实在不大合适。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说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结,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来!”

“是的。这当然要请总署诸公去交涉。”立山皱眉说道,“北堂的来历如此,只怕交涉会很棘手,圣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现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还真拿他没办法。”

“洋人并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说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觅一块适当的空地,让他们拆迁,照情理说,亦没有坚持不拆的道理。”

“见教得是!”立山连连拱手,很高兴地说:“今天真不虚此行了。”

“豫甫!”盛昱问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大办海军一事。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上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上谈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北洋李相。

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意味,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上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

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总理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这四支海军,即使设立了起来,也不能归总理衙门统辖。”

“你是说预备另立衙门?”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兵轮两三百万银子,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向德国定造,即将驶来中华的“定远”、“镇远”两舰,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钢面快艇“济远”,造价更低。但话虽如此,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一时那里去筹这笔巨款。

“然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既谓之大办海军,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上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专设衙门。”

立山笑道:“熙大爷连这一层都不明白?不专设衙门,七爷怎么办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军机、总署以外,另外搞一个有权的衙门。”他又蹙眉说道:“总署本来专办通商事宜,后来变成办洋务,军机之权日削。现在再设一个衙门来削军机、总署之权,这样子政出多门,不要搞得一团糟吗?”

“熙大爷,”立山低声说道:“新设的衙门,不但削军机、总署之权,还要削内务府之权。”

这话骤听费解,仔细想去,意味深长。修理三海的工程,现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设衙门,此事必归新衙门管理,岂不是削夺了内务府之权?

所谓大办海军,原来是这么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顾无言。立山看着他们两人的脸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郑重的神色叮嘱:“这些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足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说,“我们决不会泄漏消息来源。”

“请问,”文廷式接着问了句很切实的话:“这些打算,何时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筹议海军的折子,大致都递到了,只等合肥陛见,必可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