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郤家的覆灭

一个好的政治家,不仅要会提出问题,重要的是要会解决问题;不仅要忽悠得你产生怀疑,重要的是要忽悠得你按照他的思路去把怀疑变成事实。

其实,栾书是个老实人,就如当初荀林父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狠起来,有的时候确实比坏人还要狠,因为老实人是被逼的。

所以,不要欺负老实人,更不要把老实人逼急了。

孙周

孙周是谁?当初晋襄公的小儿子叫姬捷,又叫桓叔。襄公死的时候姬捷还很小,按照规矩必须离开晋国,于是被带到了伟大首都洛邑。孙周就是桓叔的孙子。

关于孙周,《国语·周语下》中有一段叫做“单襄公论晋周”,专门说到了孙周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孩子。

话说孙周来到周室,侍奉单襄公。他站不歪身,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谈到敬必定连及上天,谈到忠必定连及心意,谈到信必定连及自身,谈到仁必定连及他人,谈到义必定连及利益,谈到智必定连及处事,谈到勇必定连及制约,谈到教必定连及明辨,谈到孝必定连及神灵,谈到惠必定连及和睦,谈到让必定连及同僚;晋国有忧患他总是为之悲戚,有喜庆他总是为之高兴。

后来有一次单襄公病重,叫来儿子顷公,嘱咐道:“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公孙周,他将来会成为晋国的国君。”

单襄公讲了理由。他归纳了孙周的上述11条优点,说这11条优点在整个周朝只有周文王有过,如此完美的人,上天会保佑他拥有晋国的。

单襄公还说了一个理由,说是当年晋成公从伟大首都回晋国继位的时候,晋国人占了一卦,结果显示晋国将有三个国君从王室归国继位。第一个是成公,那么第二个一定是孙周。

孙周真的有单襄公所说的那么了得吗?他真的能够回到晋国当国君吗?

还是先看看郤至的伟大首都之行吧。

钻进圈套

郤至再次被派往王室,晋厉公给他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简单任务,简单到都不用提起。

郤至很高兴,他喜欢到处去宣传自己。

到了洛邑,一切都按程序进行,尽管王室的人都不喜欢他,却也不敢得罪他,假惺惺欢天喜地欢迎他。

办完了事,照例,周王赐宴,一帮公卿又跟着公款吃喝。

酒过三巡,话就多了,郤至甩开了腮帮子鼓吹自己,好像没有自己晋国就存在不下去了。大家打着哈哈,习惯性地拍着马屁,都很高兴。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晋国最近的人事变动。

“哎,我听说栾书的身体不太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谁接任中军帅?”单襄公故意这么问。他非常讨厌郤至。

“哈哈,我当仁不让啊。”郤至说得信心十足。

“这个,按规矩不是中军佐递补吗?你的排位太靠后了吧?”单襄公心思很坏,要让郤至难堪。

“我们晋国历来是谁有能力谁上啊,当年先轸就是下军佐直升中军帅啊,赵盾从没打过仗,不是也直接当了中军帅?就是栾书,不也是从下军破格升了中军帅?嘿嘿,论能力,晋国还有比我强的吗?”郤至说得挺好,有理有据。其实,从能力上说,他倒真是晋国最强的。问题是,他当中军帅,几个人同意?

“就是就是。”单襄公奉承起来,举起杯来,“让我们预祝郤至元帅早日成为晋国执政!”

一片杯盘碰撞的声音,郤至的感觉好极了。

郤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钻进了栾书为他设计好的圈套。

单襄公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已经有人在等着他。谁?孙周。

“姥爷,郤至来了吗?”孙周问。为什么叫姥爷?因为孙周的父亲姬谈就是单襄公的女婿,三年前姬谈病故,孙周就跟着母亲回到姥爷家来住了。

孙周多大岁数?不到十四岁。

“你怎么知道?”单襄公觉得挺奇怪。这个小外孙非常聪明,他十分喜欢。

“今天栾书派人来找我了,说郤至出使,让我无论如何要去见见郤至。”

“见郤至?”单襄公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要去见,不过想想,既然栾书让去见,不见也不好,所以还是要去见。“孩子,我告诉你,要去见可以,但是千万不要多说话。”

“为什么?”

“我告诉你,郤家很可能要遭殃。郤至咄咄逼人,郤锜狂妄自大,郤犨贪财忘命。所以,三郤肯定不得好死。既然栾书让你去见,那就见见,但是跟他应该保持距离,明白吗?”单襄公交代得清清楚楚。

当天晚上,单襄公派人送孙周去了国宾馆,见了郤至。

两人见面的内容无非就是互致问候,孙周问了些晋国的事情,郤至则摆起架子,作出一副谆谆教导诲人不倦的样子。

郤至其实并不喜欢孙周,原因很简单:来见我,竟然没带厚礼来。

因此,除了摆架子讲大话之外,临行的时候,郤至的脸上还带着冷笑。

“孙周上门拜访,谈话约半个时辰,临别时,郤至送到院子门口,面带神秘微笑。”国宾馆门口,一个人在详细地记录,这个人,就是晋厉公派来跟踪郤至的特务。

自己人会议

现在,晋厉公不能不相信郤至确实在勾结孙周了。

“奶奶个熊,老子一向对他不错啊,什么好事也没落下他啊,还准备破格提拔他啊,竟然还要害我。”晋厉公很恼火,他确实很恼火,因为他确实很欣赏郤至。恼火之后,晋厉公决定召开“自己人会议”。

什么叫自己人?就是自己的一帮哥们。

晋厉公的哥们是些什么人?胥童、长鱼矫、夷阳五等人。还真巧,个个都是三郤的仇人。为什么三郤的仇人们聚在了一起?因为三郤的仇人太多了。

“各位兄弟,种种迹象表明,郤至正在勾结孙周害我,我想杀了他,可是又没有确凿证据,怎么办?”晋厉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最后提出问题。

“哇!”大家首先表达了极度赞成和兴奋,然后开始发言。

第一个发言的是胥童,他对郤家的仇恨是深到骨子里的,要不是当年郤缺忘恩负义,自己早就是卿了,自己的父亲也不会死得那么悲惨。

“主公,不仅郤至该杀,三郤都该杀啊。郤家的势力太大,随时威胁到主公啊,不灭他们,主公永远不能安枕啊。”胥童够狠,他要一次性了结。

胥童开了头,其余的兄弟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说不杀三郤不足以平民愤。

晋厉公算了算,外面有栾书支持,里面有兄弟们卖命,而三郤的罪行好像也很确定,既然这样,还犹豫什么?

“奶奶个熊,干他们。老胥,夷阳五,你两个率领大内卫队,灭了三郤。”晋厉公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一拍桌子,下令了。

胥童和夷阳五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两人就要起身。这时候,长鱼矫先起来了,两手按住了两个人的肩膀:“两位坐下来,听我说完再走不迟。主公,我们的大内卫队有多少人?宫甲八百啊,满打满算八百人,这点人马去了郤家,那就是给人家送菜啊。主公还记得吗?当年郤克要用自己的家族兵力攻打齐国,想想三郤家的实力吧。要这么莽撞行事,三郤没死,咱们先死了。”

众人一听,都傻眼了。掰手指头算算,好像自从楚国斗家被灭之后,郤家就可称得上世界第一家族了。

胥童和夷阳五一人一屁股,两屁股坐了下来。

“那,那怎么办?”胥童急了,原以为大仇就要报了,谁知道没那么容易。

“是,是啊。”夷阳五很沮丧。

所有人都盯着长鱼矫,看他有什么主意。事实上长鱼矫在这帮人中最有头脑,换了是三国以后,直接就要被称为“小诸葛”了。

“对于三郤,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办法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清沸魋(音退)跟我走一趟就行了。”长鱼矫说。清沸魋也是他们的一个兄弟,十分勇猛。

大家一听,长鱼矫也太牛了,两个人就能搞定三郤?

“你忽悠我们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夷阳五忍不住问。

“忽悠?我这办法不能告诉大家,泄露了就不灵了,我回头告诉主公一个人就行了。”长鱼矫够谨慎,不肯透露。他转头又对晋厉公说:“主公,据我所知,栾书和三郤有私怨,这事情保不定就是栾书栽赃陷害。不过这我们不管了,反正三郤死有余辜。但是主公别忘了,三郤固然实力强横,栾家和荀家的势头也很猛啊。依我看,一头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这个机会,把栾书和荀偃也干了,这样咱们才能安枕啊。”

长鱼矫的话音一落,现场就炸了锅,想想看,人家栾书和荀偃没干过坏事啊,是好人啊,这不是牵连无辜吗?

辩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不过最终大家基本达成共识:杀。

杀的理由有两个,胥童给出来的理由是:什么好人坏人,当初我爹我爷爷不是好人吗?夷阳五给出来的理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拔掉五个萝卜不就腾出五个坑?兄弟们当卿的机会不就增加了一倍?

厉公是不愿意杀栾书和荀偃的,一来人家没有罪,二来一口气杀这么多卿,国家很容易动乱啊。不过在兄弟们的忽悠下,厉公勉强同意了。

“好,长鱼矫和清沸魋负责三郤,胥童率领大内卫队捉拿栾书和荀偃。大家各去准备,等候动手命令。”晋厉公作了最后的布置。

权力斗争,是不分好人坏人的。

要命的生意

晋厉公七年(前574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当然,这里所说的都是周历。所有姓郤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一天,这是郤家的受难日。当然,如今姓郤的人已经不多了。

按照晋国的规矩,晋国的诉讼由八卿轮流掌管。说白了,大家轮流值班担任法官。从前六卿的时候,两人一组共分为三组,每组十天,一个月一轮。如今八卿了,依然分为三组,中军帅栾书搭配一个人,其余都是三人一组。

这一天,轮到了三郤这一组。为什么三郤恰好成了一组呢?原来,当初分组的时候,三郤要求分在一组,而且别人也不愿意跟他们一组,所以,他们就自己一组了。

当初夷阳五和长鱼矫的土地被三郤抢走,就是这个法庭判决的。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说的就是三郤这样的。

通常,这叔侄三人往这里一坐,打官司的都不来了,走到门口看见是三郤,仇人也要立即拥抱假装主动和解,然后过十天再来。人人都知道三郤的法庭是雁过拔毛,只要来了,不死也要掉层皮。特别是郤犨,恨不能把人榨干了卖油的那种。

除了他们自己徇私枉法之外,别人值班的时候,他们也通过各种方法去干预。

这一天叔侄三人往这里一坐,反正也没人来打官司,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最近的传闻,说是晋厉公好像对三郤不满,频频召开“自己人会议”,似乎有要采取某种行动的迹象。

“喂喂喂,你们自己找地方凉快去,不叫你们不要进来。”郤锜把法庭里的法警们都给赶出去了,事关机密,不能让他们听见。法警,也就是衙役。

人都走了,法警们也知道没人来打官司,既然三郤下了命令,正好出去转转。于是大家出去逛街的逛街,泡妞的泡妞,法庭里只剩下三郤。

“两位,最近风声不对啊,我听说主公要对我们动手,好像胥童这狗东西最近挺活跃的,还喜气洋洋,我们要小心啊。”郤锜的消息比较灵通,他比另外两人的警惕性要高些。

“啊,真有这事?”郤犨吃了一惊,他平时只顾挣钱,对政治倒没有什么敏感度。

“我也觉得最近的气氛不对,八卿会议的时候都感觉有些怪怪的味道,栾书对我们比从前客气多了,这倒让我感到不安。难道,大家都看出什么来了?”郤至也感觉到了什么。

“那,我们怎么办?”郤犨怕得要命,他没有主意。

郤锜瞪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茬,对郤至说:“我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咱们先下手,干掉主公,顺便把胥童那帮人也收拾了,然后把孙周迎回来。”郤锜够狠,准备用最激烈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郤至摇了摇头,他自命清高,还要追求完美人生,杀国君的事情他觉得不能做。

“不行,对抗国君那可是大罪啊,不能这样。”郤至反对。他还说了一句很有良心的话:“受君之禄,是以据党。有党而争命,罪孰大焉?”

什么意思?那时候就有党了?不然。这里的意思是:受君之禄,因此才有了自己的人马。如果用自己的人马去对抗国君,还有比这更大的罪过吗?

党,就是自己的人马。

“难道我们等死?”郤锜坚持。

“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郤至还是反对。

“什么办法?”

“我想想。”

“你们快想办法啊。”

就在三郤争论还没有结果的时候,法庭外面传来争吵声,并且越来越近。

奇怪,竟然有人来打官司了。

“嘿嘿,生意来了。”听见有人来打官司,郤犨来了精神。

生意确实来了,要命的生意。

两个人互相扭抓着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长戟。简单判断,这两个人在决斗。决斗未果,于是傻乎乎来找三郤判决。

两个人一边扭打,还一边骂着。

“该死的,勾引我老婆,我宰了你!”一个说。

“是你老婆勾引我,你个臭乌龟!”另一个说。

等到两人走到近前,郤犨看清楚了其中一个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我说是谁?原来是长鱼矫啊。怎么?你老婆又跟别人跑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郤锜脸色大变,心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打官司,长鱼矫也不可能来啊。

“卫士!卫士!”郤锜大声喊了起来。哪里还有卫士?都逛街泡妞去了。

郤锜是打过仗的人,见势不妙,急忙起身,从腰间拔剑。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扭在一起的两个人猛然间分开了,两条长戟分刺郤犨和郤锜。郤犨毫无准备,还在那里幸灾乐祸,长鱼矫的大戟就到了,直接刺透了脖子。郤锜已经站了起来,剑拔到一半,还没有站稳,清沸魋的大戟也到了,郤锜躲无可躲,只听“噗”的一声,大戟穿透了肚子,血溅法庭。

也就在一瞬之间,三郤就死了二郤。

郤至是要风度的人,原本还想要呵斥两人,让他们慑服于自己红甲将军的威严。现在一看形势不对,也顾不得红甲将军的风度了,与风度相比,命似乎还是重要一些。当时怪叫一声,起身就跑。后面长鱼矫和清沸魋自然不会放过他,提着大戟追来。郤至跑出了法庭,来到后院,看见自己的车在院子里,一纵身上去,大喊:“快走快走!”

跑晕了,郤至是跑晕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御者根本不在车上,不知道去哪里泡妞了。等到郤至发现自己犯了错误之后再跳下车来逃命,长鱼矫和清沸魋已经追了上来,清沸魋大戟先到,郤至也不白给,用剑格开。与此同时,长鱼矫的大戟直奔后心而来,郤至再也躲不开,被长鱼矫刺了一个透心凉,尸横当场。

三郤就这样完了,曾经不可一世的三郤就这么简单地被干掉了。在世界第一大家族若敖氏被消灭之后,世界第二大家族郤家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人,不能太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