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卫将军初战告捷

匈奴人似乎忘记了用牧歌抒发对太阳、对月亮、甚至对狼居胥山的崇拜,忘记了用发情的骒马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姑娘,忘记了用温暖的余吾河水去濯洗在穹庐里“囚禁”了一冬的长发。

当须卜氏和丘林氏为争夺草场的厮杀在单于弹压之下而渐趋平静时,他们才发现,张骞在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觅得了一个西去的机会。

复仇的火焰很快地在草原上蔓延,战争的喧嚣到处响起,匈奴人将分歧和纠葛暂时搁置,迅速集结在单于的旗帜下,他们把对张骞的愤怒化作剑刃的寒光,要以仇恨去报复汉使对他们的嘲弄和蔑视。他们七万铁骑狂涛般地越过长城,朝上谷席卷而来。

上谷、代郡、云中、雁门之间的高岗和山头上,自东向西每隔十里就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烽火台,每座烽火台设燧长一人。戍卒平日有一人专事守望,其余的人收集柴草和干粪,以备传递信息。

五月初的一个早上,位于居庸县城外长城城头的燧长李戈,刚刚走出燧堡,就嗅到从空气中飘来的狼烟,那呛人的味道告诉他,战争来临了。他不敢有些许松懈,迅速唤醒戍卒点燃了堆积在台顶的柴草。

不久,沿途的烽火台也纷纷燃起了烽燧,匈奴人来袭的信息,就这样通过滚滚的浓烟,传递在郡与郡之间的辽阔天空。在驻军将士的心头,在边陲百姓的心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匈奴人的目的显然不是在攻城略地,而是发泄对汉人的愤懑。他们抓到汉朝官吏,一律砍下头颅,挑在枪头宣示他们的强悍。他们所获得的赏赐比起汉朝的封赏,简直不值一提。

匈奴人看汉朝女人的眼神总是透着狼性的贪婪,这一点单于十分清楚。他给予匈奴将士拥有缴获女人和财产的处置权。于是,呼韩浑琊的部属在每天回营的时候,就用羊皮绳拴着成群的女人,然后在庆功宴上把她们一一分配给立功的士卒。

女人们恐惧的尖叫、瑟缩的身影,是他们狂歌纵酒的佐料。他们在胜利的骄横中放纵情欲,拥着汉朝女人入梦。

匈奴人的生活习惯是如此深入他们的战争,他们把速度看作克敌制胜的法宝。他们数万铁骑在上谷境内纵横来往,烧毁民房,抢夺粮食和牛羊,可是他们并没有忘记马邑之战曾遭遇的险境,因此他们不再进入城内,而是在大肆杀掠之后,迅速撤到可以进退自如的安全地带。

他们这种倏忽即来,倏忽即去的战术,让汉朝将领们措手不及……

边境各郡的告急文书星夜飞向京城,烽燧吹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落红如雨的五月底了。刘彻蓄积已久的战争激情急剧亢奋起来,长达十数年对期门军的严格演练,使他对赢得这场战争充满了自信。他立即诏令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

四路汉军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在上谷、云中、雁门、代郡之间拉开了战线,纵横数百里。大军所过之处,旌旗招展,战马嘶鸣此起彼伏,不时有传令兵在行军队伍旁来回穿梭,一种大战将至的气氛在山川莽原上蔓延。

但这一切在卫青看来,都只是一种表象。他明白,就战局而言,国力、民心乃制胜之本,但具体到眼前的上谷之役,将领的才能,军令的执行,天时和地利,都是缺一不可的条件。他更知道,因为马邑之误,上谷这方土地一直是皇上的心结。

记得大军出征的前一天,皇上召他到宣室殿,赐酒为他壮行。在举起酒爵的那刻,皇上问道:“爱卿可知,朕为何要你出上谷么?那里曾是朕的伤心之地,三十万大军看着单于从眼前逃遁而未出击,实为我军耻辱!”

皇上毫不讳言朝野对卫青的质疑,说之所以要将他置于最前沿,一则是要借上谷之役,雪马邑之耻;二则是要让朝野了解他的知人之明。皇上的手,按在他的肩头,让他感到了江山之重。

进攻上谷的匈奴将领不是别人,正是破了汉军马邑之谋,将匈奴军带出险境的呼韩浑琊。他临事冷静,多谋善断,卫青早在韩安国那里有所闻知,这不仅让他为有这样一位对手感到兴奋,而且更多了慎重和缜密。

当获知呼韩浑琊沿用了往日与汉军交战的战术,他脸上浮现出了自信的笑意,他断定呼韩浑琊还不知道,他的对手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这年轻人所率领的军队也是一支与往昔完全不同的年轻军队。

在军前会议时,他果断地下达军令,以奔袭对奔袭,以攻击对攻击,绝不给匈奴人以喘息之机。

“兵法云: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卫青严肃的声音在司马们的心头回荡,“法令孰行,赏罚孰明,乃阵前统要。军前无亲缘,临战无父子,违令者斩,明白么?”

“诺!”司马们因心弦紧绷而声音多了几许刚强。他们都觉得任何疏忽和大意,任何轻慢和迟滞,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按卫青的思路,战役分为两个阶段。

六月初,汉军在泉上、居庸两县将呼韩浑琊所部截为两段。然后以一万对敌五千,由一路司马率领,在冶水北岸寻机作战。汉军发现,经过多日周旋,这一带的匈奴当户裕隆已无法忍受速度丝毫不逊于他们的汉军,一直在寻找决战之机。

接到一路司马的战报后,卫青连夜下令,此正是兵法所说的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想逞侥幸之欲的状况,你可诈败而诱敌于居庸关北之峡谷,而后围而歼之。

司马接到书札之后,在居庸关下摆开决战态势。消息传到匈奴军营,连日来被汉军纠缠得极度疲惫、烦躁的裕隆终于因为这次机会而振奋起来。他清楚如果不抓住机会,与汉军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久拖下去,失去了抢掠汉人财物机会的匈奴军队必然不战自溃。

当日,裕隆号令部属进击汉军,他冲到阵前,只见一年轻将领迎头杀来,便大吼一声:“卫青!还不下马受死?”

一路司马勒住坐骑,哈哈大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当户,不需车骑将军出手,且吃我一刀。”

两军很快混战在一起,半个时辰后,只见汉军阵中大旗挥舞,司马掉转马头,率军逃去。依照卫青的吩咐,他令汉军沿途丢下辎重,造成败逃的迹象。

“哈哈哈!”裕隆脸上露出几分轻蔑,心想:如此不堪一击,竟狂言取本将首级,真不知天高地厚。遂对身边的传令兵喊道:“快命鼓手擂鼓,决不可让败军逃走!”

循着汉军足迹一路追来,饥饿的匈奴军看见汉军丢下的粮秣,纷纷下马抢食,队伍一下子乱了。裕隆见状,在连杀几名士卒后,才使队伍平静下来。第二天上午,他们追到云都山的峡谷口,就远远地瞧见汉字大旗在前面飘扬。裕隆精神大振,来不及歇息,就率队冲了上去。

但是,当他们转过一道弯,发现前面的道路很狭窄时,他的眉头就骤然收紧了,他觉得自己钻进了汉军的口袋,而且陷入了他最不习惯的山地环境。他忽然有了种大难将至的恐怖,正要对掌旗兵发令退兵,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突然出现在两面山坡上的汉军弓弩手迅速开弓,箭如雨下。接着是步军从山坡上冲进匈奴军阵,匈奴骑兵在狭窄陡峭的山道中无法施展。双方战至午后,在死伤数十骑后,裕隆冲出了山谷。

一路司马率部追击数十里之后,才移军至沽水河一带,与给予呼韩浑琊所部重创的二、三路司马会合。

二、三路司马由卫青直接指挥,在西线茹县、广宁一带与呼韩浑琊所部展开大战。按皇上诏命,战事初期,西部都尉稍作抵抗,即放开一道口子,待匈奴军进入上谷后,便封死了塞上关口。

卫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争一城一池,重在取匈奴首级,呼韩浑琊的疲敌之策失去了效用。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汉军的追击速度比匈奴军的奔驰还要快,他们甚至还未清点所掠资财,就不得不仓促撤退。

六月中,卫青调动二、三路司马,协同西部都尉,与呼韩浑琊会战于长城脚下。

汉军两万人马将呼韩浑琊的几路当户分割包围。无论是卫青还是呼韩浑琊都非常清楚,在没有任何地利可以依凭的开阔地带,唯有鼓足士气,奋勇杀敌才可能获得胜利。

卫青站在将旗下,铁青着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的变化。他不断地发出激赏,以此来鼓舞汉军士气。呼韩浑琊也用取敌首级者赐酒一碗的话语来催动匈奴军杀气。

汉军采取车轮战术,每冲击一次,就有新的军侯率部来替换,从容有序地缩小包围圈,而匈奴军被包围在中间,疲于应战。双方的军队,犹如黑色的云团,被彼此的大旗牵动着,充塞在耳边的只有喊杀声和马蹄声。

双方士气空前的高涨,每斩获一首级,就割下耳朵挂在腰间,战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双方死伤的士卒绵延数里,不惟汉军之战力让呼韩浑琊吃惊,匈奴军的顽强也让卫青感叹这个部族的彪悍。

战至深酣,双方的主将还没有直接对阵,呼韩浑琊才觉得自己遭遇的不是李广,也不是程不识。他觉得此次对阵的将领多谋善断,运筹帷幄,以克敌制胜为目标,不以独勇为快。

呼韩浑琊决计撤回到大漠去。在率部沿沽水河北撤时,他回首南望,发出了由衷的感慨:“汉朝有此将军,我族后患无穷啊!”

现在,卫青的中军大帐已经移到东部都尉的驻地女祁县了。

大约是凌晨卯时,女祁县城头不时传来打更人悠长的声音,街巷深处的鸡鸣则表明,新一天浴血的格杀即将到来。燕山横亘在城池的东北方,在微露的晨曦之下,更显得雄伟奇峻;阳乐河水从城池的西北角下流过,水声清晰地飘过城墙。

卫青手按剑柄,从守城的将士身旁走过,大家都本能地挺胸抬头,直视前方。城外的草原上,匈奴的帐篷被一堆堆的篝火映照得影影绰绰,火光中巡逻的队伍来往穿梭,井然有序。

想起出征的这些日子,卫青心里就很不平静,首战克敌的快慰让他回忆起行前那次壮怀激越的聚会。

这支军队的将领们也是耐人寻味的。除李广外,其他三位将领之间都有亲缘关系。公孙贺作为皇上的连襟,是卫青的姐夫;而公孙敖对卫青来说,更是有着救命之恩。

他的大姐、公孙贺的夫人卫君孺,受了卫子夫的委托,以公孙贺的名义在府上设宴为他们践行。

三位将军深谙卫子夫的用心,虽然他们都与宫廷有着某种关系,但他们更愿意用能力来证明自己,他们要靠手中的宝剑去赢得朝野的尊重。而皇上之所以义无反顾地将马邑之战后的首次大战托付给他们,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皇上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尤其是卫青,更是感慨万千。他知道那些王侯对他统领大军就颇多非议,这些议论撕开了他用多年军旅生涯才弥合的伤口,从而让他对功名有着更强烈的期待。

那天,卫青喝了很多酒,那玉液催开了壮士长久以来被卑微地位所压抑的情感,点燃了炽热的烈火,伴着酒香,飘洒的是勇将撼地冲天的豪气。他在内心嘲笑那些纨绔子弟的鼠目寸光,他们怎么可能理解翱翔万里的鸿鹄之志呢?他们又怎么可能了解他十年磨剑的苦心孤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