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甲午战争 那一年,威海卫的冬天特别冷

早在日本第一军进攻海城之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就提出,要尽量避免在直隶平原与清军进行决战。伊藤博文的观点是,凭日本的力量单独吃掉中国是不可能的。即使能吃下,西方列强也不会置之不理,反而很可能联合起来对付日本。对中国的目标不是吃掉,而是谋取最大的利益。如果日军攻下了北京,很可能导致中国暴乱四起,万一清政府因此垮台,找谁谈判要地要钱去?伊藤还指出,此时渤海湾已进入冰冻期,交通和补给越来越困难。伊藤博文提出下一步的目标是进攻威海卫,彻底歼灭北洋舰队,并伺机占领台湾。

恰在此时,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也提出了进攻山东半岛,全歼北洋舰队的建议,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战后日本的史学家曾说,甲午战争是由政治家掌舵的战争,作为文官的伊藤博文从政治策略的观点出发,给日本指明了方向,军事被放在有利于政治策略的位置上,这才有了甲午战争的完胜。可惜的是,日本之后逐渐背离并放弃了这条道路,最终走向万劫不复。

11月7日,北洋舰队剩余主力舰只匆忙离开即将陷落的旅顺军港,前往威海卫避难。伊东祐亨没有试图从海上拦截仓皇出逃的北洋舰队而让其顺利地逃进了威海卫军港。拦不拦是态度问题,拦不拦得住是能力问题。伊东此举的危险不言而喻,当时已遭重创的北洋舰队虽无战意,但完全可以远走他乡,去往青岛、上海,甚至福建、广州,休生养息并会合福建、广东水师后,卷土重来。

可惜北洋舰队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了龟缩在威海卫军港内等死。北洋舰队和丁汝昌当时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港外观战的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尔在日记中纳闷地写道:“已经不可能有援军了,绝望的北洋舰队还在等待什么呢?”

北洋舰队不战、不降、不走,只是在绝望中等待着灭亡的命运。

屋漏偏逢连阴雨。巨舰“镇远”在进入威海卫军港时,不慎触礁重伤,已经无法出海作战。“镇远”的舰长林泰曾因此负疚自杀,时年44岁。这个林泰曾是林则徐的堂孙,前面提到的南洋大臣沈葆桢的外甥,也属于北洋舰队的杰出人物之一。

威海卫地处山东半岛顶端,港湾呈半圆形,有刘公岛、日岛横列湾内,形势险要。早在1398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抗击倭寇,就在此地设置了卫所。此时,港湾南北两岸及刘公岛、日岛建有10余座炮台,配备新式大炮100余门,火力交错,防御坚固,成为北洋海军的主要基地和舰队司令部所在地。在旅顺稍事休整的北洋海军主力全部泊聚于此。

除了来自海面的威胁,北洋舰队还必须防备来自背后陆路的攻击。丁汝昌多次请求调天津等地的兵力加强威海卫陆路的防守。朝廷认为京畿地区比起山东半岛更加重要,断然驳回了丁汝昌的请求。丁汝昌也请求调南洋舰队、福建水师、广东水师的舰船前来支援,照样未果。

1895年1月20日,大山岩大将率领日本第二军3万余人,在联合舰队25艘军舰、16艘鱼雷艇的掩护下,从山东半岛的荣城湾开始登陆。可悲的是,一千年前日本派来的遣唐使,恰恰也就是从这里离开返回日本的。当时带走的是文化与和平,今天送来的是战争和杀戮。

和在辽东花园口类似,日军的登陆活动整整持续了五天,随后从容整军向威海卫进发。由于清廷对日军主攻方向判断错误,重兵集中于奉天、辽阳和京津一带,山东半岛防御相对薄弱。即使那些并不强大的防守力量也分散在半岛各地,因此日军虽遭遇零星阻击,还是很快攻临威海卫城下。

当时负责防守威海卫北面的是戴宗骞的4000人,南面是刘超佩的3000人。在刘公岛上还有李鸿章外甥张文宣的北洋护军2000人。1月30日,日军对威海南帮炮台发起了总攻。联合舰队也从海上封锁港口,正面炮击威海卫。不到一天的时间,南帮的陆路炮台和海岸炮台陆续失守,统领刘超佩逃至北岸。陆路摩天岭炮台被日军占领后,日军旅团长大寺安纯陆军少将得意地摆出pose等待随军记者拍照留念,被北洋水师军舰精准的炮火击中,这个“旅顺大屠杀”中杀害了无数中国人的刽子手,马上魂归西天。大寺安纯也是整个甲午战争中日军阵亡的最高级将领。

2月1日,北帮炮台清兵哗变,全部溃散,主帅戴宗骞左右仅剩19人相随,炮台随即落入敌手。第二天,丁汝昌派小艇载戴宗骞至刘公岛,是夜,自知难逃追究的戴宗骞吞鸦片自杀。为了避免日军利用陆上炮台轰击港湾之内的北洋舰队,心急如焚的丁汝昌派出敢死队,将北帮炮台连同弹药库一起炸毁。

2月2日,日军进逼威海卫城,城内清兵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日军再次不战而得空城。

至此,陆上三面都被日军占据,出海口是凶神恶煞的联合舰队,北洋舰队陷于日本陆海军的四面夹击之中。丁汝昌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四面楚歌”,“等死”,“置之死地也可能不生”这些词句的真正含义。

日军从已经占领的南帮炮台以猛烈的陆上炮火狂轰日岛,同时派出18艘舰艇分四批轮番向日岛进攻。“康济”的舰长萨镇冰指挥岛上士兵利用8门炮坚守了8天之久。最后,岛上的弹药库被日军击中发生剧烈爆炸,丁汝昌无奈只好派出舰艇将岛上人员接回刘公岛,日岛失守。

在此期间恰好萨镇冰夫人前来探望,得到消息的萨镇冰让人转告:让她回去,就说我死了。

自2月3日开始,日舰及占据南帮炮台的日军水陆合击北洋海军。炮战第一天,日舰“筑紫”“葛城”反被击伤。夜间,日军开始用鱼雷艇进行偷袭。一艘鱼雷艇冒死冲坏了由水雷组成的“栏坝”,第三鱼雷艇队六号艇干脆就乘着一个大浪冲到港里去了,随后多艘鱼雷艇冲入港内大放鱼雷。六号艇发射的鱼雷击中了北洋舰队旗舰“定远”,导致“定远”的舰底进水、舰身倾斜,为了避免沉没,不得已冲上刘公岛东部浅滩搁浅,“远东第一巨舰”变成了固定的死炮台。

这个六号鱼雷艇的艇长,就是后来日本海军三大理论家之一,历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军令部部长,被称为“不死之鬼贯”的日本终战时的首相,当时的海军大尉铃木贯太郎。

第二天,从望远镜里看到“定远”搁浅的伊东祐亨大喜过望,那让人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的“定镇二远”终于都歇菜了。伊东随即下令舰队向港内发起进攻。经过激烈的炮战,日本舰队还是无法冲进港口。

强攻不行,就来智取。当晚,日本鱼雷艇再次冲入港内进行袭击,“来远”“威远”以及布雷舰“宝筏”被相继击沉。据说当时“来远”和“威远”舰长邱宝仁、林颖启都在岸上嫖妓未归。老酒稍稍有点怀疑,不在舰上是可能的,但是在炮火连天的特殊时期,岛上的妓院还能开门营业吗?

2月7日,日本陆海军再次发起猛攻,这天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北洋舰队鱼雷艇头领王平、蔡廷干密谋逃跑,自告奋勇要出击袭击日舰。结果12艘鱼雷艇一起冲出,不是去进攻,而是一起趁势往外逃跑。慌乱中,这些鱼雷艇不是触礁,就是被日舰击沉、俘虏,只有王平驾驶“左一”艇侥幸逃到烟台。这一卑劣的逃跑举动,严重打击了北洋舰队的士气。

2月8日,“靖远”被击沉。当天夜里,日军用炸药炸毁了400米长的水雷拦坝。刘公岛已经陷于一片混乱。士兵开始鸣枪过市,大批官兵齐聚海军公所门前,哀求丁汝昌放条生路。绝望的丁汝昌下达了炸沉“定远”和“镇远”的命令,却无人执行。

10日下午,刘步蟾亲自率领水雷营的士兵登上了“定远”。炸药埋好后,刘步蟾迟迟不愿意下达命令。丁汝昌一直在海军公所内等待那一声巨响。响声久久没有传来,丁汝昌无奈策马前来催促,刘步蟾这才忍痛下令将“定远”炸沉。

这天的刘公岛上,飘起了漫天飞雪。刘步蟾,这位22岁就出任舰长、36岁就担任北洋舰队副司令的北洋海军杰出将领,冒着大雪看望了移居到各处的“定远”的官兵,和他们一一告别。当晚,刘步蟾吞鸦片自杀,时年43岁。刘步蟾以死践行了其生前“苟丧舰,必自裁”的诺言。

1896年,日军打捞出“定远”,运回国内。在今天的日本福冈,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叫“定远馆”,其建筑设施除了砖瓦之外,所有材料均取自“定远”舰。据说不远处的光明禅寺还有一张刻着“定远”二字的方桌,有人说,那就是刘步蟾当年的办公桌。

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和丁汝昌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他请在附近观战的英国海军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尔向丁汝昌转交了劝降书。收到劝降书的丁汝昌不为所动,决心死战到底,同时将劝降书电告李鸿章以明心迹。之后丁汝昌曾告家人:“吾身已许国。”

11日晚,丁汝昌接到了来自烟台“全力突围”的密电,知道援军已经彻底无望。丁汝昌提议大家合力突围,多数将领表示反对,纷纷散去。当天晚上,万念俱灰的北洋舰队司令官丁汝昌吞鸦片自尽,年59岁。

早在日军进攻旅顺时,丁汝昌已经被革去尚书衔,摘去顶戴。旅顺陷落后,丁汝昌又被革职暂留本任。在威海布防上,丁汝昌对陆军的战力表示担心,建议做好炸毁陆路海岸炮台的准备,不料这又成为“通敌误国”的罪证,清廷下令将其交刑部治罪。在刘步蟾等将领的通电请愿,李鸿章的极力申辩下,清廷才命令待丁汝昌手头事务结束后解送刑部处置。

已经是戴罪之身的丁汝昌知道,即使自己能够侥幸活到战后,结局也同样是被处死。心知必死的丁汝昌,事先请六名工匠为自己专门打造了一口棺材,还亲自躺进去试试是否合体,也算是未雨绸缪。丁汝昌死后仍然受到政敌的大肆攻击,光绪帝下旨“籍没家产”,不许下葬,丁汝昌的子孙辈也被迫流落异乡。直至宣统二年(1910),经载洵及萨镇冰等人力争,清廷才为丁汝昌平反昭雪。1912年,丁汝昌归葬于安徽无为县西乡小鸡山梅花地,终于入土为安。

北洋舰队一部分洋员及道台牛昶昞等,推举“镇远”继任舰长杨用霖出面与日军接洽投降,被杨用霖严词拒绝。同晚,刘公岛护军统领、李鸿章的外甥张文宣,连同杨用霖相继自杀身亡。杨用霖并没有采取传统吞鸦片的自杀方法。在吟诵完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绝命诗之后,他将长枪对准自己的喉咙用脚趾抠动扳机,打出了北洋舰队在威海卫作战中的最后一枪。鲜血从鼻孔喷出,导致衣襟一片赤红,连身后的墙壁上都溅满了血迹,其状惨不忍睹。

道台牛昶昞会同一些洋员很快假借丁汝昌的名义起草了投降书。2月12日,“广丙”挂上白旗,在舰长程璧光的带领下,前往日军联合舰队旗舰“松岛”乞降。

双方谈完投降事宜之后,牛昶昞还向伊东祐亨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请求。说“广丙”并不属于北洋水师,人家是广东水师的,只是临时来参加演习遇上了这倒霉事。你们是跟北洋水师打仗,人家广东水师也没招你惹你。再说了,你看程舰长大老远跑来投降多不容易,如果没有了军舰回去,也没法向领导交代,还望高抬贵手,放回该舰吧。老牛的一番谆谆教导,说得伊东祐亨差点笑得哭出来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牛道台的请求。随后,牛昶昞交出了威海卫清军的投降名册:陆军2040人,海军3084人,合计5124人。

战后,牛道台将投降的罪名全部推到自杀的丁汝昌身上,致使丁汝昌蒙冤达15年之久。而他自己因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只受到轻微的革职处分。

1894年2月17日,请永远记住这个耻辱的日子。上午10时30分,在西方诸多媒体记者的现场目击下,日本联合舰队鸣炮21响,耀武扬威地开进了威海卫军港。北洋海军残余舰船“镇远”“济远”“平远”“广丙”4艘舰以及“镇东”等6艘炮艇,降下了大清黄龙旗,正式被收归联合舰队。大清花费巨资,苦心经营21年,号称世界第九的北洋舰队,就此灰飞烟灭。

当天下午4时,被拆除了武装的练习舰“康济”点火起航。一片肃穆之中,在舰长萨镇冰的带领下,船尾低垂黄龙旗的“康济”踉踉跄跄驶出威海卫军港前往烟台。“康济”的甲板上停放着6具棺木,他们是: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戴宗骞,沈寿昌(“济远”的副舰长),黄祖莲(“广丙”的副舰长)。

不远处,日本联合舰队所有舰只下半旗鸣炮致哀。伊东祐亨带领日本联合舰队全体官兵集体向“康济”上那些已经失去生命,但他们依然十分敬佩的同行致以军礼。

逝者长已矣,生者更难受。北洋舰队随后即被解散,剩余将领叶祖珪、邱宝仁、林国祥、程璧光、萨镇冰连同牛昶昞全部被革职。

值得一提的是“康济”的舰长萨镇冰。被解职之后的萨镇冰回家不久,老婆就死了。家计维艰,连两个子女也无法抚养,只好到官绅家庭当塾师挣钱糊口。后来,萨镇冰在张之洞的推荐下再次出山,于1903年升任北洋海军统领,1909年出任大清海军大臣和水师提督。辛亥革命之后,萨镇冰先后担任民国海军总长、海军总司令等重要军职,还曾代理过国务总理。萨镇冰经历了清末、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等各个历史时期,是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央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

1951年,当听到第三次战役中国人民志愿军打进汉城的消息时,93岁的萨镇冰掩面而泣,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