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 与力的相遇

意大利诸国在法国军队的身上第一次见识到了大国的权威。外国军队入侵意大利,让他们立刻感到自己身处危险境地。尤其对于刚刚成为正统米兰公爵的伊鲁·摩洛来说,他明白自己一手造成的这个局面现在必须由自己去收拾,因为法国国王正通过与奥尔良公爵结婚的瓦伦丁·维斯孔蒂这层关系向米兰公国索取权利。

意大利迅速团结了起来。1495年3月,包括教皇、威尼斯、米兰、曼托瓦及其他城市在内,成立了反法同盟。伊莎贝拉的丈夫弗朗切斯科作为该同盟的总司令官从曼托瓦出发,他将公国的政务都托付给了妻子。

这对于伊莎贝拉来说,是自觉对政治产生兴趣的最初机会。与军人传统的贡扎拉家族不同,政治家埃斯特家族的血统在她的身体里苏醒。年轻的公爵夫人以缜密的心思和冷静的判断力处理着政务,在听取了丈夫的参谋们的一切意见后,曼托瓦的领地内没有一处不在夫人的掌控之中。每个市民无论何时都可以求见夫人,她也主动地去听取他们的意见。伊莎贝拉就这样慢慢地学习治国的所有事务。

另一方面,丈夫弗朗切斯科斩获了他人生中最高的也是唯一的荣誉。7月,在塔罗河战役中,弗朗切斯科率军大胜法国军队,查理八世历尽千辛万苦逃回法国。整个意大利都因这个胜利的捷报而沸腾了。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现在已经成了“意大利的自由”的英雄,曼托瓦也沉浸在无比喜悦与自豪之中。在为了纪念这一胜利而建造的维多利亚圣母堂里,宫廷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绘制了《胜利的圣母马利亚》,现收藏于卢浮宫。弗朗切斯科因此获赠2000达克特的特别奖励,而伊莎贝拉也获赠1000达克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红包”令伊莎贝拉大喜过望,钱尚未到手便向威尼斯订购了礼裙与首饰。

可是,因为这样一点儿成功便高兴万分的伊莎贝拉的面前出现了两个男人,几乎将这喜悦一扫而尽。他们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史上一流的人物,一个是妹夫伊鲁·摩洛,另一个是切萨雷·波吉亚。因为这两个人,伊莎贝拉明白了真正的政治世界。


被称为伊鲁·摩洛而不知其权势之衰退的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似乎也以1497年妻子贝亚特丽斯之死为转折点,运势开始走低。这一次,法国推出路易十二来逼迫米兰。

尽管如此,伊莎贝拉依旧信任伊鲁·摩洛的力量。在她的头脑中,曾经豪奢的米兰宫廷与国主伊鲁·摩洛光彩夺目的满满自信仍记忆犹新。再加上她经常想到自己本可以成为婚礼的女主角,却因为一个月之差而失去了机会,被妹妹取而代之。妹妹死后,这两人的关系也变得特别亲密,往复的信函更加深了伊莎贝拉对伊鲁·摩洛的爱恋与信赖。对一度想先拱手让出米兰而后再收复米兰而绞尽脑汁的伊鲁·摩洛,伊莎贝拉曾去信说:“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那我将率领军队前去帮助你。”

可是,伊莎贝拉这种多情善感的预见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让儿子切萨雷·波吉亚与路易十二的外甥女结婚,已经不再是米兰的同盟。米兰的仇敌威尼斯自不必说,不仅假装不知道,还去帮助法国。那不勒斯在5年前为赶走伊鲁·摩洛也出了力。所以,伊鲁·摩洛完全是孤立的。1500年,他在法国的逼迫下交出了米兰,成为俘虏,晚年死于法国领地内的洛什城堡。

伊鲁·摩洛的没落让伊莎贝拉抛弃了幼稚的想法。即便在前一年丈夫弗朗切斯科因为伊鲁·摩洛的阴谋而被解除担任多年的威尼斯共和国陆军总指挥官的职务时,她也没有动摇对伊鲁·摩洛的信赖。但是这一次让她明白,对于政治,任何信任和亲近的感情都是无济于事的。而且,在米兰没落后,曼托瓦受到来自北部的法国的威胁与来自南部的切萨雷·波吉亚的恫吓。虽然是中等程度的国家,但曼托瓦位于意大利半岛的要害之处。如果不穿过曼托瓦,那么无论从南边还是北边,都不能纵横半岛。出于这一点,它注定成为诸国必争之地。德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与威尼斯也都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


在米兰逐渐走向没落之际,伊鲁·摩洛的两个情妇——切奇利娅·加莱拉尼与卢克雷齐娅·克里韦利逃到了伊莎贝拉的身边。她亲切地迎接了这两位著名的“爱的技能者”。对于切奇利娅·加莱拉尼,她附上了自己写的推荐信,送往法国国王的宫廷。而卢克雷齐娅则带来了伊鲁·摩洛写的一封推荐信。这是用拉丁语书写的讲究排场的推荐信,直译为:“她爱的技能总让我十分欣喜。”卢克雷齐娅·克里韦利带着这张证明辗转而来。

米兰宫廷没落后,逃至曼托瓦的何止伊鲁·摩洛的情妇们,还有诗人尼科洛·达·柯勒乔、镂金匠吉安·克里斯托福罗·罗马诺。1499年年末,达·芬奇也在从米兰到威尼斯的途中经过曼托瓦。自从一年前切奇利娅·加莱拉尼给伊莎贝拉看了达·芬奇为自己绘制的肖像画之后,伊莎贝拉就羡慕不已。所以,得知达·芬奇来访,她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

在滞留曼托瓦宫廷时,达·芬奇主动拿起了画笔。他绘制的是穿着日常服饰、披散了一头金发、没有佩带任何宝石等装饰品的伊莎贝拉的身形,这幅画现在保存于卢浮宫博物馆。伊莎贝拉希望达·芬奇画的并不是这种素描画,而是真正的肖像画,但是她的请求最终还是失败了。虽然伊莎贝拉给达·芬奇展示了她收集的众多艺术品,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对著名的“新婚的房间”(Sala degli sposi)中曼特尼亚绘制的著名壁画也毫不关心。达·芬奇对曼托瓦唯一感兴趣的是被称为意大利最好的曼托瓦产的马匹。

伊莎贝拉在那之后也数次写信给达·芬奇,请他绘制肖像画,甚至还调动曼托瓦驻佛罗伦萨大使出面请求,但最终也没有得到他的一次回复。1506年,伊莎贝拉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访佛罗伦萨的时候,虽然拉斐尔去了乌尔比诺不在佛罗伦萨,但她见到了佩鲁吉诺、洛伦佐·迪·克雷蒂等艺术家。可是,达·芬奇因绘制壁画《安吉里之战》失败而心情郁闷,正在菲耶索莱专心研究水力学,所以根本就不愿见她。


新婚的房间

《新婚的房间》,总督府(曼托瓦/意大利)© Archivi Alinari, Firenze


忽视伊莎贝拉的人不止达·芬奇一个。与此同时,她也请求乔凡尼·贝利尼绘画,并且多次支付了订金,但威尼斯的乔凡尼没有传来一点儿消息。1504年,伊莎贝拉对这种持续了两年的情形大发雷霆,她写信给乔凡尼说:“如果不还钱或者不画画,那我就把一切情况告诉威尼斯总督。”纵然是乔凡尼也只得回信了:“侯爵夫人,我收到了订金,但是我是那种做事非常迟缓的人,真的已经尽力了。画作我会尽快送去。”数月后,画作被送达曼托瓦。伊莎贝拉非常高兴并一直珍藏着,但可惜这幅画在1627年之后就流失了。

在历史上,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是仅次于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卢多维科·伊鲁·摩洛的著名艺术资助者。但是,与前两名相比,伊莎贝拉持有的财力显得十分微薄。曼托瓦的国库经常亏空,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不得不变卖自己的宝石。不过,她对于当时作为艺术资助者备受称赞的自己的修养与趣味显得过于自信,这使得她在最初的时候,连对待自己身边的来自费拉拉宫廷的诗人阿廖斯托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阿廖斯托是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优秀的诗人,古典名诗《疯狂的奥兰多》的作者,但当时在伊莎贝拉的沙龙里,现在看来那些都是三流枢机主教诗人之间,他几乎被淹没和忽视了。阿廖斯托曾在诗中褒扬过伊莎贝拉,还将诗集献给了她,但这对于不得不依赖于费拉拉宫廷以获得生活资本的诗人来说,也只能说是情非得已。

不受伊莎贝拉重视的艺术家还有曼特尼亚。曼特尼亚虽然是意大利北部著名的一流画家,但当时他的地位是曼托瓦的宫廷画家。所以,就算他为伊莎贝拉绘制肖像画也不足为奇,可是奇怪的是,他现今却没有留存下一幅画作。这是因为伊莎贝拉不喜欢他那有些冷峻的写实主义画风。在现今留存下来的她写给亲戚乌尔比诺公爵夫人伊丽莎白的信中写道,她不要曼特尼亚给她作肖像画,所以希望派一个乌尔比诺宫廷画家到曼托瓦。根据她的这一请求被派到曼托瓦的画家是乔凡尼·桑蒂,著名的拉斐尔的父亲。他是一个优秀的风景画画家,伊莎贝拉似乎对他很满意。


曼特尼亚画《哀悼基督》

《哀悼基督》,曼特尼亚画,布雷拉美术馆(米兰)© Scala, Firenze


其实在当时,以曼特尼亚的名声足以被邀请至罗马。伊莎贝拉也厚待了他,据说在他死的时候,伊莎贝拉个人替他偿还了生前的所有债务。伊莎贝拉只不过不想保留曼特尼亚用冷峻的写实主义之笔为自己绘制的肖像画。很多年后,消瘦而老丑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在拉斐尔的画笔下展现出一副安然的姿态。这就是二者的区别。

对于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来说,比培育艺术更为重要的是要世间都知道“曼托瓦侯爵夫人的艺术沙龙”。只有通过这个才能超越她作为一介小国的侯爵夫人的地位。只是,聚集于此处的多是一些需要贵族支持的艺术家,像达·芬奇那种受到很多人邀请的艺术家,对此根本不予理睬。她虽不遗余力地收集着艺术品,但那也只是为了装饰自己的书斋罢了,最终她也没能超越一个“小型收藏家”的格调。


1500年,对伊鲁·摩洛来说是毁灭之年,但对切萨雷·波吉亚来说,却是运势急速上升之年,对伊莎贝拉则是公私两方面都非常忙碌的一年。

先是5月份的时候,她生下了期盼已久的男孩儿,取名为费代里科。而在选择洗礼的教父上清楚地反映出当时的政治形势,她首先选择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皇帝与弗朗切斯科有着多年的友情。为了不得罪皇帝的政敌法国路易十二,这个选择的理由被说成是为了庆祝稍早之前皇帝的孙子诞生之喜事,皇帝的孙子就是后来的查理。伊莎贝拉当然想象不到,这个刚出生的皇帝的孙子后来对意大利,对她自己的儿子带来了多么重要的影响。第二个教父选的是枢机主教圣塞韦里诺。他虽与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关系密切,但尚有潜在的势力。最后一个教父是现任教皇的儿子,在当时以不可匹敌的势力与才华而最令人敬畏的切萨雷·波吉亚。切萨雷在接到这封充满了喜悦的信件的同时也答应了这个请求。但是,弗朗切斯科与伊莎贝拉都不是单纯到接到他的信就会得意忘形的人。曼托瓦非常清楚这个男人的危险性。那时,费拉拉驻罗马大使写给伊莎贝拉这么一封信: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对教皇具有十分强大的影响力。而且,看起来,公爵也非常清楚自己对坚强的精神与名声的欲望。可是据我判断,他虽然很擅长征服,治理和固守的手段却少得可怜。前几日,教皇对我说:“公爵虽然是一个异常优秀的男人,但若受到侮辱,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经常对公爵说:‘罗马是一个自由的都市。’于是,公爵这么回答我:‘那对于罗马来说是件好事啊。可是我要教会他们:罗马市民还是不要使用那样的自由才更合算。’”马基雅维利口中的“寡言而经常行动的男人”,对于曼托瓦而言是一个极其毛骨悚然的存在。


1500年7月,切萨雷的野心逐步付诸实践。首先,他在梵蒂冈宫殿里杀害了妹妹卢克雷齐娅的第二任丈夫、那不勒斯的阿拉贡家的庶子阿方索。之后,那不勒斯马上被与波吉亚联手的法国征服,切萨雷控制了罗马涅地区。数周后,波吉亚家又提出了刚刚成为寡妇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与在安娜·斯福尔扎死后一直独身的埃斯特家的继承者阿方索·德·埃斯特之间的婚事。但埃尔科莱公爵与阿方索对此都毫无兴趣。得知这一消息的切萨雷让妻子——法国贵族家的女儿夏洛特·德·阿尔布雷的亲戚,也就是埃斯特家的保护者、法国的路易十二强迫他们答应。埃斯特家再也不能拖延答复了。1501年8月,婚事谈妥。

卢克雷齐娅的婚礼结束后不久,一封信函让整个曼托瓦都感到恐慌。那是来自切萨雷·波吉亚的信件,他提出了贡扎加的继承人、两岁的费代里科与他女儿的婚事。没有一个人不怀疑切萨雷的企图。曼托瓦非常慎重。根据以往的事例,显而易见,无论教皇的近亲现在有多么大的势力,也不能保证将来。可是切萨雷的势力实在是太强大了,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尚十分健壮,更不知死期何时。伊莎贝拉与弗朗切斯科决定尽量拖延婚事,同时也要非常小心不能惹怒切萨雷。面对切萨雷接连不断的催促,曼托瓦侯爵提出了条件:将弟弟西吉斯蒙多升级为枢机主教。这对拥有枢机主教任命权的教皇,也就是波吉亚来说,意味着最后一张王牌。罗马对此没有回复。

为了让曼托瓦调转这一要求的矛头,切萨雷这回提出的条件是在结婚的时候退还巨额的礼金。对此,伊莎贝拉回复如下:“现在曼托瓦的国库中可没这么大的一笔钱款,里面有的只是我的宝石。但是从年纪尚轻还很喜欢佩戴宝石的女子身上夺取宝石,就算15年后儿子结婚时再归还,到那时人都老了,早已过了喜欢宝石的年纪了。真正的绅士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就此,切萨雷再也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在那期间,曼托瓦周边的公国也陆续被切萨雷征服。1503年6月,由达·芬奇担任技术总监的切萨雷大军征服了斯波莱托,侵入了乌尔比诺领地。乌尔比诺公爵与夫人伊丽莎白逃至曼托瓦。同月21日,切萨雷进入乌尔比诺城,将宫廷里的所有东西洗劫一空。接着佩鲁贾、锡耶纳、比萨、卢卡也被切萨雷悉数收入囊中。

乌尔比诺公爵一家到曼托瓦避难的三天后,伊莎贝拉得知自己从前在公爵收藏品中见过的米开朗琪罗制作的维纳斯与丘比特的雕像都被切萨雷连同其他艺术品带去罗马了。那是她一直以羡慕的目光远眺的东西,所以特别想要得到它们。那个时候,她正在建造一间自己的藏品室。于是,在这个念头的催促下,她迫不及待地给罗马的弟弟枢机主教伊波利托·德·埃斯特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向切萨雷请求。数周后,切萨雷的家臣将雕像送至曼托瓦。喜出望外的伊莎贝拉为了表示致谢和庆祝战争的胜利,向切萨雷赠送了狂欢节上使用的100个面具,以及她满怀温柔女性情感所写的信函。此刻的她好像毫不在意被驱逐出国而寄身于曼托瓦的乌尔比诺公爵的痛苦心情。切萨雷立刻回了信,这也是一封充满深情的信件,信的结尾处没有署名罗马涅公爵,却代之以调侃的“来自你年轻的弟弟,切萨雷”。他比29岁的伊莎贝拉小一岁。

1503年8月,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梵蒂冈宫殿里短期患病之后突然去世,切萨雷也几乎同时躺在了病床上。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他们是被下了毒,但实际是患了疟疾。在得知教皇的死讯后,整日因切萨雷担惊受怕的意大利诸国都欢欣雀跃起来。

切萨雷在父亲死后将罗马涅地区拱手献给了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可是他在前往那不勒斯途中却仍难逃脱被捕的命运,之后被押送至西班牙。世态炎凉,法国与那不勒斯也纷纷转过头去对他不再理睬,就连罗马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中便忘记了他。

可是,仍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切萨雷·波吉亚,伊莎贝拉就是其中的一个。18岁时因为父亲即位教皇而成为政治权力的中心,28岁时又因父亲之死而没落,这个将整个意大利乃至欧洲都搅和了一通的个性鲜明的男人,曾是波吉亚支持者的马基雅维利自不必说,就连称得上是反波吉亚派的弗朗切斯科·奎恰迪尼也不得不承认切萨雷的行动力及其人格魅力。尽管素未谋面,伊莎贝拉却对他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