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红衣(1492—1498) 第五章

法兰西国王究竟想把教皇怎样?不只是意大利,就连欧洲各国也都关注着查理的下一步行动。事实上,如今的教皇就是法兰西国王的俘虏。由于害怕法兰西军进城掠夺,罗马市民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与查理的“不能进入特韦雷河以西地区”的这条约定,现也已成为一纸空文。在如此情况下,教皇断然拒绝了近臣们要他到圣安杰洛城堡避难的恳请,没有从教皇的居所教皇宫离开,而保护他的亲卫士兵也仅仅不超过一千人。

1495年1月2日,切萨雷被教皇父亲任命为特使,前去拜访查理,他的任务不只是带去教皇的提案,更是去侦察敌情。法兰西国王态度冷淡地迎接了教皇的儿子。随后只是把以前对教皇提出的要求重提一遍。不只如此,以前国王的最大要求只是认可他的那波利王位继承权,否则就以召开宗教会议相要挟。而现如今国王在被身边的罗韦雷等枢机主教们一直煽动着,召开宗教会议的要求反而更加迫切。并且还进一步要求,将罗马的要塞圣安杰洛城堡交给国王。若是一一答应,恐怕教皇就将在他漫长的人生中,迎来最为微妙、危险的时刻了。

对于切萨雷带回来的国王要求,教皇只给出了暧昧的回答,但唯有让出圣安杰洛城堡这一项坚决地拒绝了。随即,法兰西军的三十六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在了特韦雷河的岸边,炮口都对准了圣安杰洛城堡的方向。见到此状况的教皇,亲自带领着切萨雷、蒙雷阿莱、卡拉法、奥尔西尼、圣乔治、帕拉维西尼等六位枢机主教,转移到了圣安杰洛城堡。随后,向随时可能开火的法兰西军传达道:

“你们即将要做的事情,并不只是会杀了我,更是会破坏在这里的圣者和殉教者的圣遗物啊。”

大炮最终没有开火。

然而,教皇表面上一副断然拒绝的态度,背地里却并没有断绝与法兰西国王之间的联络。尽快让法兰西军离开罗马,才是对教皇来说最紧要的问题。切萨雷、帕拉维西尼和瑞阿里奥以及其他成为教皇特使的枢机主教们,同查理持续交涉着。在此期间,查理出席了在罗马大寺院举行的弥撒,对在那里的圣遗物献上了恭敬的礼拜。而另一方面,发生了罗马的犹太人教堂被法兰西军烧毁的事件。

1月15日,教皇与国王之间终于达成了协定。在查理要求的事项中,去往那波利的通行自由被认可了,奥斯提亚将归还给罗韦雷枢机主教。并且约定,到十字军远征为止,杰姆王子交由法兰西国王看管,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切萨雷枢机主教将作为教皇使节待在国王身边。说是使节,实际是人质。教皇甚至还加上了一项,将国王的两个近亲任命为枢机主教,查理认可了这个事项。但是,这其中丝毫没涉及查理以前要求的三大事项,即那波利王位继承权、十字军远征计划、为改革教会召开宗教会议。知道了这些的亲法派枢机主教们震惊又愤怒。特别是罗韦雷,怒火中烧到了要国王亲自安抚的程度。然而查理难以按捺明日将要与教皇初次会面的兴奋,完全没有余力去倾听枢机主教们的请求。在绝望的他们之中,斯福尔扎、鲁纳特两位枢机主教向着米兰出发了,唯有罗韦雷不得不跟在查理身边。

第二天的16日,将国王的威严展现十足后,查理进入了教皇宫。教皇从圣安杰洛城堡通过秘密通道,回到教皇宫等他。亚历山大六世,甚至穿戴了三重冠的教皇第一礼服。他周围还有红衣的枢机主教成排地簇拥着教皇。来到教皇面前的查理,不假思索地下跪,接着三度亲吻了教皇的指尖,并且战战兢兢地亲吻了伸出来的手上的戒指。而后,查理总算开口了:

“我,在此向基督十二使徒代理人的教皇陛下献上服从与忠诚。如同我的祖先法兰西国王们曾经献上的一般。”

胜负已分。选择在自己的地盘决胜负的教皇一方获胜了。面带温暖笑容、全身散发着喜悦的教皇让查理起身,边说着真诚的话语,边拥抱了身体颤抖的他。

第二天,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为法兰西国王举办了庄严的弥撒。进入教堂的时候也毕恭毕敬地手蘸圣水的查理,谢绝了特意准备的最前排位置,坐在了最年长枢机主教的下一个席位。

25日,教皇和查理出席了在圣保罗教堂举办的弥撒,从圣彼得大教堂到圣保罗教堂的这段距离,二人甚至并肩骑马而行,看到此景的罗马人民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在两人身后,跟随着各国大使和枢机主教们,法兰西军的将军们也夹在队列中。

28日是查理出发的日子,没有被教皇承认那波利王位继承权的他,依旧没有放弃征服那波利。他从住所圣马可宫殿出发,去梵蒂冈向教皇告别。教皇对查理照旧称呼为“我的儿子”,在接受了查理的感激后,又带他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此外只叫来了切萨雷一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人究竟在此说了什么,只是没过多久,走出来的查理几乎是热泪盈眶的。

出发的时间到来了。国王骑马走在充斥着法兰西军队的圣彼得广场上,骑的正是切萨雷送给国王的六匹马中的一匹。在马上,国王再一次向教皇致敬,而站在露台上的教皇,则庄严地挥着祝福的手势回应。查理驱马前进,在国王左侧的是骑马跟在旁边的切萨雷,在他们身后的随行人群中,还看到了土耳其王子杰姆慵懒的身影。

带着两名人质的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的军队,背对罗马城墙,顺着拉丁大道前进。这条道路对查理来说,是条唤起感动的道路。究其原因,那便是这条路在229年前,同样是他的祖先安茹的查理为征服那波利南下时所走的路。随着骑马前进,查理越发欢快,然而,与国王并排骑马走着的切萨雷却甚少言语,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行人到达马里诺后,迎接他们到来的,是一则让查理欣喜异常的消息。那波利王阿方索二世将王位让给儿子费迪南多,逃去了西西里岛。阿方索二世还是卡拉布里亚公爵的时候,因在奥特朗托对抗土耳其军取得胜利,被评价为意大利第一军人。对于这样的对手,查理果然还是有些畏惧的。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位昔日的猛将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抛弃了那波利王国的他,迁到西西里岛,终生待在那儿的修道院里闭门不出。另一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王位的年幼的费迪南多,在竭尽全力进行防卫战之前也逃跑了。逃到了位于卡普里岛西北部的伊斯基亚岛上。

突如其来的逃跑发生在查理和他的军队愈发轻松地离开马里诺之时。在此之前,谁都知道队伍之中有十九个大箱子,在侍从牵着的马背上驮着,装饰得十分奢华,因其黑色天鹅绒遮盖上绣着切萨雷枢机主教的纹章,众人皆知这十匹马和大箱子归属于谁。而此时,没人察觉到这其中驮着两个箱子的一匹马,被带着悄悄远离了队伍,被藏在了道路旁的草丛里。驮着其他十七个箱子的九匹马儿,照常跟着欢快的法兰西人一起继续行军。

这天晚上的投宿地是罗韦雷枢机主教的领地韦莱特里,国王与两名人质被安排下榻于罗韦雷的宅邸。切萨雷将国王送到他的寝室,并同国王稍作闲谈后,方才回到了安排给自己的寝室。

夜半时分,一个马夫装扮的男人悄然离开了宅邸,却没有人察觉到。国王的守卫兵们因行军的疲惫,和即将轻易征服那波利的前景所带来的安心感,不停眨着犯迷糊的眼睛,任谁也没有发现佝偻着背走路的这个男人。郊外,有两个男人正在等待。附近的阴影中,可以看到三匹马安静地站在那儿。有两匹马分别各驮着一个箱子。扮成马夫到达此地的男子同等待的两个人会合,悄声交谈后,三人随即跳上马,缓慢助跑后全速策马飞奔出去,将陷入沉睡中的城镇留在了他们三人的背后。乔装成马夫的正是切萨雷,而等待他的两人分别是他的朋友唐·米凯罗特和另一名随从。去向罗马的道路左侧是夜晚的海洋,策马奔驰的切萨雷脸上一直洋溢着年轻爽朗的笑容。

第二天早晨,来查看人质枢机主教情况的查理家臣,只看到了被丢弃在白色睡榻上的红衣。切萨雷枢机主教的逃亡事件即刻被禀告给了尚在卧榻上的国王,国王勃然大怒,四散搜寻的家臣们个个胆战心惊,屋宅和城镇中都一一严密排查,却毫无所获。接到没有找到切萨雷任何踪影汇报的国王,盛怒之下命令将枢机主教的行囊全部烧毁。切萨雷那十七个奢华的大箱子被搬到庭院中,为方便点火打开了盖子。这个瞬间,所有人都突然看向国王。暴怒的国王查理气得浑身发抖,只结巴着吼了一句“都给我滚!”就回了屋。十七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破烂儿。

这时的切萨雷,早已回到了罗马,但为慎重起见,没有靠近梵蒂冈和自己的宫殿,只是在教皇厅官员弗洛里斯家中藏着。据传当日曾同教皇父亲秘密会面,而两天后,他已经在斯波莱托了。

被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愚弄,怒火中烧的查理下令将韦莱特里地方官施以绞刑,还一度下令烧城。虽然最终在罗韦雷枢机主教的请求下更改了命令,但依然给在罗马的教皇送去了强硬的抗议书。

教皇对其的回复则是:“哪里都找不到枢机主教,我这边很是担心。”

与悠然回复的教皇相比,罗马市民代表们则很是慌张。罗马市立即送了三位代表到查理身边,试图解释切萨雷枢机主教的作为与他们全无半点关系。数日后,有切萨雷逃到了斯波莱托的消息传到查理耳中,他对斯波莱托市提出交出切萨雷的要求,但斯波莱托的回答却是如下内容:

“枢机主教偕两个随从,一队仅三人轻骑,早已说说笑笑地离开了。要是觉得他现在还在这边,下次你们连主教的影子都抓不到了。”

2月5日,浪费了八天时间的查理,放弃再找切萨雷,向着那波利出发了。两天后,侍从牵着之前驮着装破烂儿的十七个箱子的马匹一行,欢快地回到了罗马。之后直到3月末为止,再没有关于切萨雷的消息传出。

轻易征服了那波利的法兰西军,要想沉浸在这美丽港湾的享乐生活中是很容易的。擅自加冕为“那波利、西西里岛、耶路撒冷之王”的查理自不必说,连法兰西士兵们也每日持续地纵情享受着宴会。在法军之间,流行为到手的那波利女人画肖像画,国王自己也为其数量众多的收藏而得意。然而被征服的那波利人民,也没有从法兰西军那里受到特别巨大的损害。不论怎么说,那波利人已经习惯了对各种征服者迎来送往。女人们尽可能多地从法兰西人身上榨取金钱,肖像画家们也乐于同她们合谋。那波利王国的家臣们也是如此,表面奉承着查理,背地里则与在伊斯基亚岛上的那波利王保持着联系。而街头巷尾都在传唱着嘲笑弯脚、大鼻子国王的小曲儿。

这期间,发生了让法兰西人的欢乐蒙上阴影的事情。首先是另一名留下来的人质,王子杰姆的死亡。法兰西一方刚开始还想要隐瞒这件事情,但马上又发表声明,说是因为从罗马出发前被波吉亚下毒而死的。但是第二件发生的事情,彻底唤醒了查理的沉醉,那便是以针对法兰西国王为目的的大同盟的结成。因儿子切萨雷的逃跑变得没有负担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开始了复仇之战。教皇的提议,得到了意大利各国的赞同,就连为法兰西军入侵带路的米兰的摩尔人也出声支持了,意大利各国在历史上少有地采取了一致的行动。再加上对查理的做法开始感到反感的西班牙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4月12日同盟正式成立。

于是查理慌了。对他来说,为了不让自己在所征服的土地上被俘虏,除了抓紧回法兰西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即使这样,全军一半的人员还是在蒙庞西埃将军的指挥下留下来守卫那波利。

5月20日,查理匆忙地离开了那波利,罗韦雷枢机主教也同他一起离开。亚历山大六世回避了查理想要在罗马与教皇会面的请求。5月27日,率领着二十人的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在威尼斯和米兰增援的一万军队的守护下,教皇朝着奥尔维耶托进发了。身后的罗马,有莫顿、帕拉维西尼两位枢机主教作为教皇代理留守。前方的奥尔维耶托,则有切萨雷在等待,他之前便担任着隶属于教皇厅的奥尔维耶托总督职位。

另一方面,于6月1日到达罗马的查理,受到了作为教皇代理的两位枢机主教毕恭毕敬的欢迎。所有人都担心查理会不会为了教皇的欺骗而复仇,然而法兰西军这次却一反前日,安静又低调。查理也只是参拜了圣伯多禄大殿。两天后,查理和他的军队就这样离开了罗马。

在奇维塔韦基亚,教皇再次避开了查理的会面请求。6月5日,教皇这次率领全教皇厅的人去了佩鲁贾,这次真可被称为是欢快的逃避之行。而查理的结局早已明显可见,在锡耶纳和比萨,所到之处受到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冷淡待遇,查理立即掉转方向往北疾进而去,也放弃顺路去佛罗伦萨,就连等在波吉邦西的萨伏纳罗拉那对国王落实教会改革的热情演说,也丝毫没能阻拦查理的步伐。国王只是一味地想要尽快与在阿斯蒂的奥尔良公爵军队汇合。

然而,到了福尔诺沃附近的塔罗河岸时,遭遇了埋伏于此的同盟军,同盟军总司令是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而法兰西军方面,像败兵一样舍弃了重兵大炮,兵力也仅有来时的一半约万余人。讽刺的是,在历史上作为塔罗战役闻名的这场战斗,仅在一个小时里便分出了胜负。查理抛弃了自己的战利品、士兵和友方军队在内的一切,才最终翻过了阿尔卑斯山逃回了法兰西。而这,距离为入侵意大利而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留在那波利的另一半兵力,在后来同那波利王国军的战斗中也被全部消灭了,大多数法兰西士兵就这样葬在了意大利。查理和他的法兰西军送了两件礼物给意大利。第一个,是对意大利现状的危机感,然而这件真诚的礼物,只传达给了为数不多直觉敏锐、思维不受外物束缚的人。而另一件礼物,却转瞬之间便席卷了全意大利甚至整个欧洲。

那样礼物在当时被叫作“法国病(梅毒)”,如今则被称为“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