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内海向界海的演变 变本加厉的入侵

蛮族从欧洲北部南下了。在意大利半岛,北部势必成为罗马帝国军队迎战蛮族的战场。过去,曾经有过向战胜后滞留的蛮族提供三分之一耕地,从而维持蛮族与罗马人共生的时代,但北方蛮族素好意大利北部的土地,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事实上不在这种体系之内。此后,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属下的将军贝利撒留打了一场哥特战争。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意大利北部和中部尽皆荒废。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并未成为战场,因而免遭荒废。

说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富庶,是与北部和中部相比较而言的,并不能与罗马帝国强盛时期相提并论。不过,在中世纪的最初时期,这里还留有古罗马式农庄的大规模农业生产体系的残余。在拜占庭的皇帝看来,可以指望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获取相当的税收。君士坦丁堡派来的总督经常会在西西里首府叙拉古的官邸里慨叹边境工作,但这位总督的主要工作却是征税。

几乎可以肯定,西西里岛已成为撒拉森海盗的目标,这种险境已由总督报告给了皇帝。但是帝国没有余力派遣大规模的军队。帝国对险境报告的回应只是命令驻防叙拉古的防卫兵前去迎击。事实上,第二年即公元728年,撒拉森海盗700人又从突尼斯港出发,要到岛屿南端抢掠,西西里派兵迎击。可是,这样做非但没有让敌人遭受损失,反而西西里兵被轻易打败,仓皇逃回叙拉古,空自让撒拉森海盗燃起了打跑拜占庭正规军的自信。

不过,伊斯兰方面也不是事事顺利。也许撒拉森人原本就不长于思考如何扎扎实实地积累战果。

也许是打败拜占庭军让撒拉森人心情太好,翌年他们四处搜罗,征集了180条船,组成庞大船队。这次他们已不满足于袭击小镇小村,而把目标指向了沿海围着城墙的富庶城镇。他们从突尼斯港出发了。

拥有180艘船,这可是大型船队的规模。撒拉森海盗常用的船是加莱船中最小的一种,称为“福斯塔”(fusta),是一种小型的军用快船。这种船有一根桅杆,使用与船身长度差不多的三角帆,划桨手有16至20人。这种船一般只能载水手、划桨手和战士40人。180艘这样的船所能装载的战士不会超过2 000人。这一人数尚不到一年前打败拜占庭兵力的3倍,以此兵力去攻打防守坚固的城市,与其说是大胆,不如说是鲁莽。

攻打有城墙的城市,必须做持久战的打算。守方即使在兵力上处于劣势,因其可以灵活用兵而有可能长期防守,攻方却需投入远超守方的兵力。

还有军粮问题。防守方已经储存了平常需要的粮食,而攻方只能靠外部补给。进攻城市需要投入远超防守方的兵力,是因为需要一边持续攻击一边派兵去后方运粮,有时是抢粮,这些人数也要计算在内。如果人数上没有余地,那就必须像全盛期的罗马军队所做的那样,确保与后方基地之间的补给路线,保持它的作用。公元729年的攻城战,这样的条件一个也没有。以后撒拉森人也大多缺乏这种综合战略,甚至让人觉得莫非这就是他们的民族特性。

海上排列着180艘战船,刚开始时对居民产生了恐吓的效果。随着撒拉森军队实际情况的不断明朗,防守方也增强了自信心,开始以彻底抗战的决心来直面进攻。战斗陷入僵局。战事起于夏天,但在你来我往的持续中,冬天临近。尽管西西里地处南国,但冬天西北风仍然寒冷凛冽。原本就不擅长持久战的撒拉森人决定就此撤退,等待来春。

可是,冬天的地中海对他们并不温柔。他们在归途中遭遇猛烈的暴风雨。180艘船中竟有163艘连同船上人员一同沉没。原本要前往突尼斯所在的西南方,却漂流到了南方,仅有17艘船漂流到利比亚的黎波里。司令官阿尔·穆斯塔尼尔乘坐在这17艘中的一艘船上,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是撒拉森海盗行动的第一次大败。惨状很快由的黎波里的地方长官通报给了突尼斯的地方长官。突尼斯地方长官接到通报立即命令“即刻送还”。

阿尔·穆斯塔尼尔被带回突尼斯,以怯懦无能致大量安拉的战士死亡为由被宣布有罪。起初他被鞭打到流血,仍不能得到宽恕。接着被绑在驴背上在城里游街,再被投进监狱。他每天被拉到监狱院中棒打。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当士兵打开牢房门锁,再要拉他到院子里去时,发现这位前司令官已经断气了。

然而,一次惨败不会让撒拉森人打消念头。3年之后的公元732年,安拉的战士们越过比利牛斯山脉攻入法兰克,与前来迎战的法兰克王国军队作战,大败于普瓦捷近郊。伊斯兰势力在短短20年时间内征服了伊比利亚半岛,却不得不止步于比利牛斯山脉南麓。不过,打消了沿内陆征服欧洲的念头,却意味着更想从海上征服欧洲。

西西里居民成为目标,厄运连连的时代已经到来。阿拉伯人的编年史家也写道:“灾难连绵,无法逐一记录。”撒拉森人似乎也不再好高骛远,不再进攻筑有城墙的城市。他们改变了战法,用十来艘“福斯塔”船组成小型船队,出海抢劫,抢到即回,如此循环往复。


“右手执着宝剑,左手擎着《古兰经》”的安拉的战士

这样的战法很适合撒拉森海盗。因为是抢了就走,只要装足去程够用的淡水和粮食即可。如同现代比赛用的赛艇,只需装上最低限度的必需品,船只自然轻巧。船又是小型船,水和风的阻力都很小。船速很快,又是少量船只行动,不大会引起居民的注意。海盗船旋风一般地从海上袭来,抢夺绑架,又如旋风一样地消失在大海深处。这已成为南方岛屿西西里夏天的平常之事。

撒拉森海盗的目标不仅是西西里这个地中海最大的岛屿。随着海盗出海次数的增加,自然会有撒拉森海盗出没于与西西里近在咫尺的意大利半岛南部一带。撒拉森人还意识到可以利用西地中海中央的撒丁和科西嘉这两座岛屿。从地中海一侧进攻法兰克南部,如果失败,伊斯兰船归途可漂流到此落脚。

这两座岛屿在古代不似西西里繁荣富庶,可说是在罗马帝国时代的积蓄较少,即便进入中世纪,也还不敌西西里。但岛屿多有面海的沙滩和断崖下的洞窟,能够补给新鲜水和食物,作为海盗在掠夺后回到母港之前稍事休憩的地点最为适合。这两个岛上尽管没有可以卖得更多第纳尔金币的物品,但却有居民。伊斯兰势力在这个时期进行绑架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劳动力,这两个岛在这方面也有利用价值。实际上,当年了解这个情报后,从突尼斯出海袭击了西西里的海盗船队并未像平常一样掉头返航,而是继续北上,登上了撒丁岛。不光是西西里,意大利南部、撒丁、科西嘉也都进入了撒拉森海盗的视野。意大利半岛西侧的大海是第勒尼安海。现在,这片海域也不再安全了。

随着出没海域的扩展,海盗需要相应的更多的坚固船只。行动范围拓展了,遭遇暴风雨等的风险也就更多。公元734年,亦即普瓦捷战败的第二年,地方长官命令在突尼斯建造北非伊斯兰化以来最早的造船厂。既是受地方长官之命建设,这船厂就不是私营,而是公营。在8世纪前半叶,所有基督教世界都没有这种造船厂。虽有造船修船的工厂,但当年也都规模偏小,只相当于现代在任何街道都能看到的汽车摩托车修理厂之类的水平。在罗马帝国尚能发挥其基本职能之时,海港中必有附属造船厂。但这些造船厂现已倒塌,成为废墟,只余杂草繁茂。港口也被河流带来的泥沙淤塞。造船厂自然化为废墟。

然而,北非朝向地中海的那一面又开始回荡起造船的当当锤声。

“中世纪”是后世学者所起的名称,所指时代大致始于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止于1492年热那亚出生的意大利人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

从古代到文艺复兴时代被视为“中间期”,可实际上也是历时千年的漫长岁月。通常,这1000年以公元1000年为界,分为“中世纪前期”和“中世纪后期”。按照这种方法,“中世纪前期”在地中海世界掌握主导权的不是基督教徒,而是伊斯兰教徒。

我不想议论文化文明方面孰优孰劣,但说到最大限度凭自身力量上升的意愿,在“中世纪前期”,伊斯兰方面绝对表现卓越。不过这种意愿投向了海盗业,这对海盗的目标——基督教世界的居民而言是一种不幸。

地中海世界就这样进入了8世纪后半叶。小股海盗开着快速的小型加莱船,不断袭击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沿海一带,这仍然是夏季的常态。这时,海盗已把撒丁岛和科西嘉岛作为落脚点。这样,连意大利中部也不得不与海盗发生关系。

“坎帕尼亚”的中心是拿波里,“拉齐奥”的中心是罗马。伊斯兰势力不但开始深入意大利中部,甚至把手伸向了基督教世界的中枢、“神的代言人”罗马教皇的脚下。这时,海盗的根据地东起突尼斯东部的利比亚,西至阿尔及利亚,遍及地中海沿岸的所有良港。

拜占庭帝国面对伊斯兰势力的攻势,从不想真正迎击挑战。有时装模作样地派来一星半点儿的战船,却没有一次能给撒拉森海盗以沉重打击。绝望的西西里总督用金钱收买突尼斯的地方长官,试图买到和平。但不独突尼斯,无论何处的地方长官都是只收钱不办事。就算从大马士革前来上任的地方长官有意遵守约定,实际上也挡不住海盗的反对。这时的地方长官似乎仍继续由阿拉伯人担任。被征服而改信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和柏柏尔人并不情愿在这个伊斯兰教本家出身的人的统治下从事海盗业。海盗业对原伊斯兰教徒来说是圣战,但对新伊斯兰教徒来说已经成为打着圣战的大义旗号的产业,是一种生意。

间或有两三年不见海盗船的踪影,这对基督教徒来说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这时往往是地中海对岸外来的阿拉伯人与当地的摩尔人、柏柏尔人之间爆发了冲突。基督教徒把他们都称为“撒拉森人”,但撒拉森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然而,这种“休战”不会持续很久。海盗业虽然被冠以“圣战”之名,实质上却已是一种生意。暂时休业之后,海盗就会来袭,进行更为彻底的掠夺、放火和绑架,以期夺回休业期间减少的收入。

从这时开始,海盗对绑架来的人按照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进行分类。除了在奴隶市场出售或当作奴隶残酷使用直至其死亡以外,又搞出了一个新名堂——收取赎金。

收取赎金这个新名堂的对象,不只是个人,整个城市也会成为收取对象。海盗们已经不需长期艰苦地攻打铜墙铁壁似的海港城市了,只需荡平城市周边,瞅着城市哀鸣求救的当儿,以撤退为条件勒索赔偿金就成。小城镇赔款尚可理解,叙拉古防守坚固,据说在地中海世界首屈一指,这样的城市也曾支付赎金,以求海盗撤退,这可真是到了世界末日!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基督教素有末日思想。

8世纪就是公元700年到800年之间的100年,这是地中海世界东南西三面都被伊斯兰势力覆盖的一个世纪。退缩于北方的基督教世界不断遭受海盗袭击,渔船亦不能远航。所谓海盗,也并不只是在海上施暴。

在海盗看来,这可以充分理解。如果袭击航行在海上的商船,一次袭击可能收获很大。但商船却是运动中的靶子。地中海浩渺广阔,在没有雷达的时代,要捕捉到航行中的商船并非易事。而如果上岸袭击,就只需瞄准静止的靶子。北非产的马形体矮小,一艘福斯塔就能装十来匹。

撒拉森海盗就是这样,在大海上靠轻快的小型加莱船,在陆地上靠体形矮小但吃粗耐劳的北非良马,使用最合适的突袭战法,进行着海盗行动。

那么,谁来负责防止这些灾害?他们又干了些什么呢?

既然意大利半岛、西西里和撒丁都正式隶属于拜占庭帝国,安全保障的责任就在拜占庭帝国皇帝。在查士丁尼大帝以后的意大利半岛,拜占庭领土和南下入侵并盘踞下来的伦巴底人统治的地方犬牙交错,而北方蛮族伦巴底人也改宗成为基督教徒。于是罗马教皇是信仰上的领袖,而皇帝是世俗领袖。这样,即使在伦巴底人统治的地方,防卫责任最终还是落在拜占庭皇帝的身上。

拜占庭帝国的领土被后来的新兴力量伊斯兰势力不断蚕食,如今已被逼到首都君士坦丁堡西翼的希腊和小亚细亚西部之间。它正在竭尽全力保卫所剩无几的土地,再无余力向意大利伸出援手。因此,无人能掌握地中海西部的制海权。在这个意义上,这里已成为权力的真空地带。拜占庭甚至把保卫希腊西面的亚得里亚海航行安全的责任,也托付给了尚在成长中还谈不上可以独当一面的威尼斯共和国。

伦巴底人也没有力量承担意大利半岛的安全保障。伦巴底人也从来没有统一过。贝内文托大公和萨莱诺大公徒有漂亮的称号,实际上只是几个部族的头领,统治着各自的地盘而已。他们之间也时常生出争端,大动干戈。

未曾被伦巴底人侵略,留在拜占庭帝国的只有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可是,正像我们曾在有关西西里的章节里所述,拜占庭已不能保障这里的安全,却还要收税。这样,沿海居民一直处在撒拉森海盗的威协之下,哪里都没有希望。他们所能拥有的自卫手段,只是选择在能够瞭望到广阔海域的地方建塔,尽早发现海盗船的来袭,给居民们多一些逃跑的时间,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样的瞭望塔,意大利语称之为“撒拉森塔”(torre saraceno)。现在意大利半岛还留有为数众多的这种塔,分明是16世纪大炮普及以后的造型,但这些塔却不是16世纪建造的,而是对以前的塔进行加固后形成的。

塔内还残留着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原物。建在海岸边上的瞭望塔在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由于海岸线的侵蚀,已经浸在海水中,遭到遗弃。在罗马的南方,亚壁大道边的福尔米亚塔就是其中的一座。据说这座塔建在西塞罗的别墅之上。古罗马有情趣的人喜好在近海的地方建别墅。这些昔日的豪邸已经坍塌,却为中世纪的百姓提供了建造瞭望塔的石材,毕竟新开石材并运到海边也是需要花费人工和费用的。

可是,不论建多少撒拉森塔,也不能完全躲避海盗之灾。撒拉森海盗来袭时不会在桅杆上高悬黑底白色骷髅旗,也不会打起绿底白色月牙旗表明他们是伊斯兰教徒。他们常常挂出别的基督教国家的旗帜,或挂着被袭地同盟国的旗帜靠近。在没有望远镜的时代,瞭望者为了早一秒辨明靠近船只的真相而在塔上拼命凝神定睛,这种心情委实令人同情。对生活在中世纪前期,即公元1000年以前西地中海的老百姓来说,如果不愿意被绑架去当一辈子伊斯兰教徒的奴隶,就只能依靠这点儿自卫手段了。

后世历史学家将这段历史称为“黑暗的中世纪”,也有一些学者主张中世纪并不黑暗。不过,至少对居住在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生存其中的“中世纪”除了黑暗还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