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腾飞前的凤凰涅檠

早在三十年前诸葛丞相亡故时,“季汉丞相府”已不复存在;可悬挂着“丞相府”门楣的诸葛宅,始终给国人温暖的希望与支持。而今诸葛瞻的死结束了这一切。人们越来越惶惑不安,仿佛身躯里最坚强的一根脊柱被抽去了。倘若丞相在、倘若丞相在……我不断这样想,简直着了疯癫。

“上来,写史的人。”

招呼声从头顶传来。举目一看,赵直坐在破败的丞相府的屋檐边,晃动两条腿,剥一个金澄澄的橘子吃。

“无法上去。”我笑了笑。

“你只是不相信你能上来吧。”他向我黠黠眼,“多数人不相信他们其实能飞,要我飞给你看吗?”

“不、不用。”我摇摇手,“能帮我上去么?否则我们只好就这么谈话。”

“一上一下地交谈,亦风雅得很。”他笑道,“司马德操(徽)与庞士元(统)就曾在桑树上下聊了整整一下午。你想亲眼见见吗?那时,庞士元还没有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他看上去很木讷,内心却很敏锐,这一点与谯允南很像。”

当着学生的面,说他老师“木讷”,显然十分失礼;不过礼节这种事,实在不能拿来要求赵直。

“上来吧!写史的人。”他再一次说。

随着他这一开口,我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抬脚,竟平空而起,轻易走上高高的屋檐。

赵直拉住我,我坐在他身旁。

“那时庞统被称为凤雏,人们称诸葛孔明为伏龙。”赵直抚摩着檐上的花纹,低声道,“就是这座宅第的主人——伏龙。可惜你生得这样晚,若能早生三十年,兴许你也会是匆忙行走在这里的官员之一。谁能忘记那些事呢?我常在这屋顶上睡觉,梦里也能听到年轻人的议论、争辩、叙说,听到他们发奋的声响。陈寿,你能相信这行将就木的王国,也曾有过蓬勃、欢乐的时刻吗?那时全国的青年都把能进来这里工作视为最光耀的事与毕生的梦想,像闪耀的星辰环绕、拱卫京都,支撑起整个国家。而孔明——你可知道?他竟知道我常把丞相府的屋顶当成床,他也竟允许我这样做!孔明比任何人更热烈,用沉静、稳重的知性包裹着热烈,我再未见过像他那样美妙而……迷人的人。”

我一声不吭地倾听。

这都是赵直内心珍重的财富,叙述时他会陷入比常人更痴迷的状态。他有多冷淡、多玩世,便有多执拗、多迷恋。我只需等待他“苏醒”。

“陈寿,我刚从绵竹回来。”赵直用这句话表示他已恢复常态。

绵竹?我的心重重一跌。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掠起唇,“简直叫人想不到就在那里发生了蜀汉最后、最惨痛的一战。没有血、没有残断兵刃,没有哀痛,没有覆盖草木的悲怆之气。一样的血统,不能维持一样的业绩与英灵,真够无奈。绵竹不是五丈原。”

五丈原是诸葛丞相陨落之地。

我很想去……我对赵直说,我很想去五丈原。赵直的笑容里流溢了哀愁,他说他迟早会带我去。“然后,”他说,“那就是结束了。我乐于在那结束我自己。”

我惊了一跳。

“陈寿认为诸葛瞻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问我。

我说这正是我想问的。

“你先回答我。”

我无法立即告诉他答案,因为怀疑我脱口说出的,全是不公正的话。事实上诸葛瞻与我的关系一向不好。我认为他是个暴躁而又胆怯的人。不过我又认为他怎么都不会死在战场上,结果我错了。可能多年来我对诸葛瞻的认知全是错误的,仅仅抱怨他为什么无法听完我的劝告,抱怨他为什么把不屑一顾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抱怨他为什么耽于与公主弹琴、画画,却听任国家一天比一天虚弱。除了抱怨我从未试图接近、了解他。当然,出入诸葛家的全是达官贵人,以我这样的身份,亦不能奢望与他深交。

“他……博学多才。”讷讷半晌,我只挤出这几个字。

赵直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怕我把你的评价告诉诸葛瞻的鬼魂吗?怕鬼魂托梦刘后主,请他砍了你脑袋?后主自己也在战战兢兢地怕掉脑袋呢!你怕什么?”他极尖锐地嘲笑我。

我说:“我没有说谎。诸葛驸马的确才华横溢。”

他十七岁就娶了公主,婚礼铺张、奢华。那一年我九岁,父亲是刑余之人,家境很困窘,这次举国同庆的婚礼使我们家也得到了几两肉。母亲仔细地把肉挑到我碗里,道:“真该去谢谢人家。”

而他:诸葛瞻——皇帝的女婿、故丞相诸葛亮之子用不着任何人感谢。他一出生便承受了全国盼望的羡慕的目光,注定受到最好的教育,享受最正派的生活。诸葛瞻继承了父母惊人的才智,我对赵直说:“我亲眼所见,驸马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数百字的文章,他看过一遍就能背诵。他精通乐律,擅长绘画,听说作战图本便由他亲自绘制……驸马的才情,真是难以企及。”

“没错,”赵直点点头,“诸葛瞻在某些领域比他父亲更有才,也愿意锻打与表现这些才华。他熟读的典籍远多过孔明,孔明不是个嗜书的人;孔明无法记下书里的细节,他固然有音乐与绘画的天才可却与这些事越来越疏远。据我所知,四十五岁后孔明没有再认真画过一幅画,而他最后的画作,亦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然而,”他话锋一转,“诸葛瞻无法与孔明相提并论,是这样吧?”

显而易见。

“为什么呢?”赵直又问我。

我斟酌道:“何必问为什么?难道你认为天下还有人能与诸葛丞相媲美?”

“他是不世出的,却并不是无法比较。”赵直笑道,“无法判断倘使孔明有像瞻一样的出身,他会走得更高或者恰恰相反。所知的是,孔明在世时就曾对儿子表示过担忧,他说中了。”

赵直闲散地张开手掌,他向我努努嘴,在他手心正中,绰约升腾起一股幻妙的青烟,烟雾里摇晃着一个人影!他坐在简陋的几案后,用一只手撑起面孔,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膝盖。“新近给兄长的信里,我提到了瞻儿,赵郎。”这个人说。“这是……?”我瞠目结舌。赵直笑道:“那时我在五丈原,那时他一向称我为‘赵郎’。他天然懂得怎么团结每个人,用你最喜欢的方式与你交往。我是否重复了太多‘那时’?陈寿,也许我真老了。”此时我可顾不上安慰赵直的自怜。——是他!不用赵直解释,我已可以肯定,这个人,便是诸葛丞相。

“瞻儿八岁了,聪明可爱,真担心他过于早熟,成不了国之栋梁。”他继续道。烟的飘渺令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想象他正微笑着蹙起眉,“赵郎以为呢?”

“倘若得您亲自教导,我想他会是出类拔萃的。”这是多年前赵直的声音。

“很可惜没机会了。”他摇摇头,“已回不去,是罢?”

赵直回答:“会带您回去。”

“多谢……”

突然赵直把手心紧紧一握!青烟破碎、飞散。“竟说‘多谢’!”他切齿道,“‘多谢’甚么!谢一名可以为他延寿十年却不肯那么做的魇师答应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吗?孔明的愚蠢就像其智慧一样令人费解。可恶!”他愤愤然起身。有一瞬间,他把我完全遗忘了。

“再来一次呢?”自言自语时,赵直脸上跌宕着狂热的光,“我会救他吗?他会接受我的营救吗——真可恶!”

他豁然拽起我:“答应我一件事!”

“好……”我有点怕,又想问问他给我看见的烟雾,是一种怎样的幻术,记得之前在刘表事里,也见到过。

“不是幻术,是‘记忆’,”他洞察我的心思,“人们不肯抛弃的记忆,都是‘魂’的一部分。”赵直说,“答应我,待我把你带去五丈原时,用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纯银的小盒子,“威胁我。”

“威胁?”

“对!不能与过去或未来的自己见面,是魇师必须遵守的法则之一。三十年前,五丈原我寸步不离孔明,这意味着我无法进入当年的中军帐,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但你可以做到。”赵直严厉地说,“你只要对当年的我说,我若不肯帮孔明祈禳延年,你就打开这盒子。”

“这就行了?”我好奇地掂掂盒子,它轻得仿佛空无一物。拇指在边缘摩挲,我感觉它闭合得并不紧。

“别动歪脑筋。”赵直哼了一声,“闭上眼。”……“可以了。”

我迫不及待张开眼,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晚风流散着温暖、芬芳的气息。我指着远处平缓的山脉问:“是祁山吗?渭水在哪?”

“难道,”赵直故做烦恼状,“你连一年四季也分不清了?”

“呃,这是……春天?”

“反正绝不是八月深秋吧?”

没错,这是个欣欣向荣的季节,和暖的气流挠得人心里痒痒的,使我感到,人生将要生出幸福的、充满希望的新芽。此时不但不适合死亡,也不适合发生一丁点悲伤的事。

“我以为你打算在五丈原多住一段日子。”我喃喃。诸葛丞相最后一次北征,隔着渭水与曹魏对峙了百余日。

“我没带换洗衣裳也没带帐篷。”他讥笑道。

“好吧,是我愚钝。这是哪里?”我问。

他微微笑道:“隆中。”

隆中,那么我将见到十七至二十七岁之间的诸葛丞相了!很少有人知道诸葛丞相年轻时是怎样的,我曾为此拜访过马秉——他是丞相好友马良之子,拜访过向条——他是丞相另一位在隆中便结交了的故人:“向朗”之子。时间使崇高的人物日渐高大,金光灿灿、轮廓模糊。向条、马秉告诉我的与市井中流传的丞相并无两样。他们说他勤勤恳恳、事必亲躬,人人对他尊敬有加,因为大家都能看出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当然可以把这种说法全盘接受,这也是叫大多数人心满意足的说法;可另一方面,我隐隐感到,会有一些事,是特别的。

“现在去见他?”我迫切问。

赵直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倘使你想看到孔明四仰八叉的睡姿,我们不妨悄悄潜入茅庐。嘿嘿,也不知黄夫人有否嫁入诸葛家,你说我们会在床上看见一个还是两个人?”

我尴尬地咳嗽着。魇师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对某个人、某件事既崇拜、迷恋,又嘲笑、揶揄。此时大约是辰时(7:00—9:00),要说丞相还未起床,不禁让人匪夷所思。“我听说丞相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我疑惑道,“一般是从丑时至寅时。”即是说,卯时(5:00—7:00)一到,丞相府就随着主宰者的醒来,开始了新的一天。

“是‘丞相’诸葛亮。”赵直乐了,“他不是一生下来就当丞相的,也用不着一生下来就没觉睡。有时我简直怀疑他是在隆中睡得太多,后半生才得了失眠症。你知道吗?”赵直有点神秘地说,“诸葛瞻也常常失眠。”

我不知道。我觉得诸葛瞻之失眠就像丞相之嗜睡一样不可思议。丞相四十七岁时才有的诸葛瞻,他是诸葛家的希望,亦注定成为蜀汉的顶梁柱。我所经历的:困乏、饥饿、羞耻、受过刑的父亲找不到谋生差使、母亲哀愁的脸、姐姐被嘲笑的简陋嫁妆……全在诸葛瞻的世界以外。他这么个被光耀笼罩的“膏粱子弟”,原谅我再度因个人情绪用上不够客观的语词,怎会失眠?

“你不了解他。”赵直说,他笑笑的目光里流荡了肃杀之气,“陈寿啊,你可知比起一名真正的‘史家’,你最缺乏什么?”

我心里一紧:“公正吗?”

赵直摇摇头:“是‘同情’。不是指‘怜悯’,而是设身处地地发现一个人,探索他内心的根由,探索他为什么会以‘他’的方式去做每件事,肩负或者放弃。陈寿,历史前进到这一步,看上去像是被很多偶然事件串联起来的,其实却是被内心的必然性推动、成就的。”他戳戳我心口,“写史的人若进不到人物的心,又怎能把真正的历史交还给人间?陈寿,”他笑道,“比起孔明,兴许我更该带你去看看司马迁。”

谯先生一直寄望我能成为第二个史迁,我一面为他的期许感动,另一面,在真正的心里,我不认为我能做到司马子长那样。卑微的出身使我把人生底线压得很低,亦不盼望要做得怎样出众。“比风行的伪史写得好就够了,”我是这么想的,“至少我写得比他们好。”

“哦,孔明的出身是比你好。”无论我在想什么,赵直都洞若观火,“他没有个受刑的父亲,没人用髡刑把他父亲的头发剃光。他十一岁父母双亡,幸运的是,叔父诸葛玄人很好,拉扯着哥哥家的孩子,从死亡之地徐州来到较安定的荆襄。可孔明难道是扫把星吗?他十七岁时,诸葛玄一命呜呼。”赵直摊开双手,“就这样孔明成了一家之主,有权支配一个九岁的弟弟与十五亩田。”

“那便是诸葛孔明的田。”他指向不远处一片青葱。

原来我们不知不觉,已走近诸葛家。

“进去吧。”赵直笑道,“居然能看到孔明睡着的样子,陈寿你不但不虚此行,也不虚此生。”

他说中了我的心思。

诸葛丞相亡故时我是个两岁的孩子,我很多次认为我真能记得他死亡消息传到京城时,整座城池怎样在一刹那……死去了。没有呼吸、没有思维、不敢相信、不能回避;瞬间后它苏生,做出大灾难后的第一反应,跌坐在地、泪如雨下。我又很多次怀疑弥漫的白色、震响的号啕完全出于成年后对记忆的重塑。我不断幻想能见到活生生的他,记录下每个有关丞相的梦。最近的一个就发生在昨夜:我身着朝服、站在慌乱的朝堂上。四周激荡着同一个声音:魏军偷渡阴平!完了、国家要完了!我在一片熙熙攘攘里高声道:“有丞相在,国家便不会完!”

可笑的梦……诸葛丞相在定军山的坟茔,摇曳着长长的白色艾草。

我低下眼睛,对赵直说:“国家……完了啊。”

赵直淡淡道:“忘记谯允南的话了吗?天下没有不灭亡之国。这一句话,最早倒不是他说的。”

“是谁?”

“不要急,是我将带你拜访的另一个人。”说着,赵直施施然走入草庐,我跟随着他。

“那个人”果然还在睡。

赵直与我,只是这世界里的一抹清风。

草庐的陈设极为简单,也不像我想的那么整洁。他仰面放松地睡在小榻上,呼吸很均匀。两个男子“千里迢迢”跑来看另一个男子睡觉,这件事怎么想都很滑稽。赵直谲笑着,用手指碰碰熟睡青年的眼。

“能知道他的梦。”他得意地说。

“太过分了。”我觉得,魇师的种种异能,是对他人的入侵。

“他不会不许我看。”赵直哼道。

我没再与他争辩。诸葛丞相!年轻时还未做上丞相的他,有一张线条分明的面孔,五官每一处都很清晰,照通行的面相学说,这是个果决、坚强的人。目光移到他手上,手指细长、指节粗大。我小声问:“我有幸见过丞相《出师表》的抄本,表章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他果真亲自耕作?”

“孔明是个很好的庄稼把式。”赵直大笑。

我险些认为他要吵醒诸葛孔明了。

“我本该带你去看另一些时候的他。”赵直翘起一条腿来,“一些可以被写入史书的时刻,显然你不会在《诸葛亮传》里写孔明的睡姿,尽管这很有意思。我该带你去看他怎样与朋友谈天说地、指点江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你们以为、或者你们乐于相信的那么受欢迎、被重视。与襄阳大姓子弟相比,他往往要付出五倍、十倍努力才能得到回报。因为把两位姐姐嫁入有权有势的蒯家、庞家,孔明还得承受‘攀附权门’的恶名,这种情况直到他把黄承彦之女娶进门才有所改善。很可惜,你也不会在史书里写娶了门好亲对一个穷小伙子来说有多重要吧,可这却是真的。迎娶黄姑娘是孔明一生最明智的抉择之一,另一个明智抉择是他选择了刘玄德(备)为主公。”

我不认为娶妻与出仕同等重要,诸葛瞻娶了公主不也只是……“差别很大。”他果然洞察我的想法,“黄承彦之女当然没有皇帝千金听上去气派,可对孔明与诸葛瞻来说,地位贵重的妻子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不是说娶一位门第高尚或富甲一方的女子为妻,便能减省多年的辛酸与发奋,关键在于,要明白那是不是你迫切需要的。”

黄承彦没有通过媒人向诸葛亮转达结亲之意,他亲自登门找到年轻人,直率地说:“我有个黄头发、黑皮肤的丫头,才华与你很般配,你要不要娶她?”“求之不得。”诸葛亮回答。

后主派礼官向诸葛瞻传达他有尚公主的荣幸,十七岁的诸葛瞻深深施礼:“小子何德何能?”来人笑容可掬地扶住他:“恭喜葛侯!”他的父亲因为爱与般配,娶了素昧蒙面的黄家小姐;他身为父亲之子,是最般配汉国公主的男性。

“也许孔明更希望儿子过上自由些的日子,可他知道这很难。”赵直说话时,诸葛孔明醒了。他忽然睁开眼,把我吓了一跳,瞬间觉得他看见了我,因为他眼里流动着轻盈的喜悦之色,像见到了个老朋友,在这明亮到明艳的眼神注视下,我手足无措。好在他很快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想判断一下是什么时辰。接着他阖上眼,片刻后,青年人从榻上一跃而起,拍手道:“就这样——好吧!”向门外走去。

赵直随手拉住想要跟上他的我,笑道:“用不着陪他上厕所吧?”

我燥得气血上涌。

“很正常,你这类人比树上的叶子还多。”赵直讥讽道,“意识不到他首先是普普通通的,洗澡、吃饭、如厕,一桩都少不了,然后才是权倾一国、声震宇内。若不肯承认他的平凡,就无法接触其非凡。那么,写史的人,你直接把《战国策》、《左传》里对郑国宰相子产的赞美之辞抄下来,换上‘诸葛亮’之名就好了。你打算那么做吗?”

“不——我当然不会!”我叫道。

我的恼怒消散在暮色苍茫的锦官城,隆中没了、草庐没了,诸葛丞相没了,我仍坐在丞相府屋顶,感到一阵阵冷风侵入袖管。麻烦的是,赵直也没了。我独自坐着,犹如一只孤单单盘踞在屋脊的螭吻。这样子……我俯身下望:我该怎么下去呢?

“你怎么下来的?”再次见到我,赵直大笑着问。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抄写谯先生要我誊录的《汉书》。谯先生坐在一旁,这些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衰老得更快,然而在属于老年人的憔悴、缓慢外,他也比之前更决绝,也更直率地发表心里的话。之前,我知道他曾打算让它们与身躯一道腐烂:倘若汉国能够比他晚一步死亡。

“他们会说你是卖国贼子。”赵直上前与谯先生并坐。

先生扬了扬眉。

“想听听后世对你的评价吗?”赵直又道,“在你与陈寿都活不到的‘后世’,想知道他们把怎样的文辞加诸在你身上吗?”

这是个强烈的诱惑。尽管先生总用“莫管他人怎么说”来教导我,可千秋万代之名,实在是他不能不在意的。

赵直清声吟道:“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

“还要听吗?”赵直一贯悠闲地残忍着。

先生没有说话,神色却是肯定的。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江山轻孺子,两朝冠盖恨谯周。……谯允南,你将这样耻辱地活在千百年后,当你说出劝主投降的话时,就该猜到这一点。”

先生点了点头,一面义无返顾,一面痛苦不堪,他吃力地慢慢道:“话总要有人说,事总要有人做。思远大人用死完成亡国的壮烈,我则用羞耻完成对国家的‘守护’。那些家伙都是瞎子、聋子吗?”声音渐渐颤抖,“竟劝陛下投奔江东、流亡南中!看不出江东也虎视眈眈想分一杯羹吗?江东难道可以吞并魏国?恰恰相反!让陛下一辱再辱,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低一次头……就够了!”同样,照先生看来,南中也是不可前往的虎狼之地。南人贪婪多疑,即便诸葛丞相亲征,也没能使那里得到彻底的安定。

我上前握住先生的手,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手上。

“我——我谯周算得什么?”先生老泪纵横,“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也能披坚执锐,陷阵赴死!承祚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哽咽道。

赵直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这使我愤怒,大声斥道:“赵直,你是没有心的人吗?”

赵直怔了,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可刹那之后,他像什么亦未发生般,似笑非笑:“是吗?我也需要为了这个行将灭亡的国家痛哭流涕、欲死欲生?你在要求一举翼便是千里万里的鹏鸟,去悲悼家雀之死?”

真是个骄傲到令人反感的魇师。

“赵直,你尽管轻视吧!”我说,“有一天你会后悔。多年后你将看见我写的亡国史,就会后悔为什么没有认真目睹、陪伴国家的灭亡,你能任意穿行于时空,当然还能再回来瞧瞧,可我保证你会后悔,通过穿行重新经历这一切,与伴随着它发生、发展、衰败、终结……是不一样的!”

赵直扑哧笑了。“敬请努力。”他把手掌按上我肩膀,我感到原本一腔子怨懑竟被他这一按所化解。我心里空空荡荡的,有点虚无、极其平静。

“你又做了什么……?”

“闭上眼。”

这是魔咒般的声音,我来不及防备地照做了。

“赵直!我没打算出行!”我吼道。

他微笑:“真抱歉,已经来了。”

我一挺身,他一把拽住我:“当心。”这才发现,我们坐在滔滔江水中央一块滑溜溜的礁石上!又一个巨浪袭来,我没法躲闪,被淋得浑身湿透,若不是赵直紧紧拉住我,兴许这浪头的力度,便要把我击落水中、葬身鱼腹。再转面看他,神奇的魇师怡然自得,身上滴水不沾。

“送我回去!”

“在这里呆一呆有好处。”他笑道,“没必要一直被亡国之痛困扰,写史的人。只有悲痛、没有欢乐的史书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带你来到这个青葱季节,就像我带你去过隆中。”

“那也用不着坐在江心……”我心道。

“为了洗一洗。”他回答。

“什么意思?”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干净的、干干净净的人。所以我们必须先洗洗,沾染了末世的风尘去见他,很不恰当。污秽之人无法在他面前立足,就像奸佞之人倘若诵读《出师表》,便会无地自容。”

不料赵直竟会对一介凡人做出这么高的评价,他说“我们”必须“先洗洗”,即是,与“他”相比,自视甚高而有洁癖的赵直,也自惭形秽?我开始幻想一领不着纤尘的白衣、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孔……奇怪的是,这一次赵直没有嘲笑我,相反他轻轻道:“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不过,怎么也都想不到。”

浪头越发猛了,一击连着一击。

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裳使我打了个冷战。

赵直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说:“现在我们不妨来谈谈江东。”

原来这里是江东。

与巴蜀之地相比,目前我对江东知之较少,也无缘接触原始资料。有些从东吴来的朋友会与我谈及江左往事,他们称周瑜(公瑾)、鲁肃(子敬)、吕蒙(子明)、陆逊(伯言)为“东吴四英”,把多数注意力:赞美的话语、神往的目光、怦然的心动……集中在周公瑾身上。首先说他是个少有的美男子,与太阳般热烈的孙伯符(策)相比,他便是皎洁清朗的月亮,他们一次次为我描摹披发为将的少年,怎样手把红旗、纵横万里,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接着被反复叙述的是他美丽如白珠的妻子小桥,据说她比姐姐大桥更楚楚动人。而背景——背景是赤壁的熊熊火光。人们说:周瑜开创了一个天下,随后英年早逝。仓促的陨落也是周公瑾被津津乐道的原因之一,他把红颜留在历史里,不见一丝白发。

“难道,你说的‘三个人’之一……”我脱口问,“是周公瑾?”

“他还未够格。”赵直把嘴一撇。

“我不喜欢你这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我说。

他笑笑:“可是我够格。”

“……自大狂。”

“写史的人,把周瑜与鲁肃、吕蒙合为一传,是多么恰当!”赵直说,“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杰出的将帅,我无法想象没有他们,江东会否存在。‘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他微笑吟道,“很久之后有人给周公瑾写了一篇赞诗,其中有这两句,我记得很清楚。”

“合传里少了一个人。”我指出,“既然统称‘东吴四英’,不免把陆逊之名列入其中。”

“不免?哈哈哈!”赵直大笑,仿佛我刚刚说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你以为我把他忘怀了吗?我不是那么麻木不仁的人。走吧,陈寿,我们走!”

他走得风一样快。越过江河、如履平地。

我被他握紧的手感到急迫的疼痛,他想早一刻见到“那个人”的迫切心情,也传到我心里了。

建安八年,江东辖下的海昌是这样的:空气里流荡着江水的潮湿,气压偏低叫人感到憋闷,与一望无垠的隆中不同,你无论站在哪个角落,都无法把目光向更远处延展,这是一座规整得十分端正的小城,设计者在努力塞满城市每个角落。去年海昌洪灾泛滥,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天灾的破坏力能使一座城池从生到死,不过海昌没有死,这里的人疲倦、饥谨、步履缓慢,却都未曾绝望。“官家开仓啦!”他们这样说。

我有些吃惊。

赵直很能理解我的反应:“即便诸葛孔明掌国,开仓赈济亦不是常见的事,何况江东,”他讽刺道,“是由盗匪建立的国度,又用匪徒与盗贼的手段去治理它。当然,正史不会写得这样直白。我得承认我之对它嗤之以鼻,是过分强烈的个人好恶所致。然而有些事没法推搪。有一年,旱灾连绵、百姓易子而食,会稽太守车浚、湘东太守张泳怜恤贫弱,擅免人头税。陈寿,”他问,“此事若发生在孔明治下,你以为他会怎样处置?”

“公开申斥两位太守。”我沉吟道,“擅免赋税,是在越权行事。随后,我想丞相会鼓励与拔擢他们,他从不肯放过一位可用之才。”

“唔,孔明的申斥书说不定会这样写:你们对国家失去信任了?认为国家会眼睁睁放任百姓死难?还是想博取个人名声、置社稷威望于不顾?为什么不上书请求君王恩惠、反而斗胆越权?即便百姓因此受惠,这种事亦绝不能姑息。着令免去你们太守之职,闭门思过。”赵直信口的文辞,颇有庙堂之风,他继续道,“用不了半年,两位勇气可嘉的官员就会被重新起用,孔明会把一方百姓托付给他们。可在江东……”他冷笑道,“车浚、张泳失去了这种机会。”

车浚、张泳的首级被悬挂在会稽、湘东,用来警告胆敢怜悯“草民”而损害国库利益的乱臣贼子!

“口赋、算赋、关税、鱼税、酒税、户调……”赵直一项项数点。

“等等。”我打断他,“有了口赋、算赋,怎么还会有户调一项?”一般来说,按人头征收现金的口算赋与按户征收实物的户调是不能并行的,否则便是让百姓承受成倍的负荷。

“官府有掠夺的决心。”赵直说。

我怔住了。

“所以建业邸阁竟能储存280万石谷物,这是200多万亩农田一年的收成。”赵直道,“由多少人的饥寒换来?陈寿你计算得出吗?”

我没说话,禁不住怀疑海昌的开仓亦是一场骗局。

“这次是真的。”赵直看破我的疑虑,“我们更该去看看。”

我看见了。

府库洞开,金灿灿的黍米流泻出来,倾泻着一地生机。领粮的人们秩序井然,逐次从一名年轻官员手里接过食粮。年轻人眼眸里闪烁着笑意与哀伤,他对每个人说:“请再忍耐一下。”好像他并不是施救者,而是在愧疚地希望接受者的原谅与支持。汗水顺着他额角流下,蜿蜒唇边,米粒夹杂着灰尘沾上他鬓发,看上去有点脏。可又怎能用“脏”来形容他?

“请再忍耐一下。”是柔和的吴侬软语。

“真漂亮。”

赵直的赞叹引发我一阵咳嗽。“没错,是个文质彬彬的官员。”我道,“可又有多稀罕呢?我朝历任丞相长史,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连、向朗、张裔、蒋琬之流?”赵直如数家珍,“确实是一时俊杰。我说陈寿,你那么爱用孔明对某人的态度来判定其人之才吗?孔明在与他,”他遥指赈济乡里的年轻人,“来往的书信里,使用了一种特别的自称。”

“什么?”

“仆。”

“仆”是极谦卑恭敬的字眼。据我所知,给皇帝的上书里,诸葛丞相习惯用“臣”字;给朋友与下属的信笺里,他写道“吾”:与“余”或直呼己名的“亮”字相比,“吾”显示出一种较傲慢的姿态,对诸葛丞相来说,我相信这不是傲慢,是他当然的骄傲与权威性,同样理由,日常交谈中他自称“孤”,封侯者有权使用这种自称,不过汉国坦荡称“孤”的臣子,自始至终,也只有诸葛丞相一人。“仆”?我再度把目光投向府库门前。

年轻人抽空擦了擦汗。

十根手指都散发黍香。

“他是江东官员。”我试图解释,“丞相对吴人都很客气。”

“是吗?陈寿,换做是你,”赵直问,“你会对颠覆你毕生梦想的人很‘客气’吗?会对把你半生知己逼上死路的人很‘客气’吗?哦,也许你会吧。身为人子,父亲被施加髡刑,你却还能对行刑者怀抱热烈的爱慕!哈哈,真了不起!”

“可恶!”

我一拳挥向赵直!无法容忍他把我父亲也纳入嘲弄的范围。

他随意地握住我的拳:“再问问你,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人发动致命一击,使诸葛孔明身负重伤、一蹶不振,你会怎么办?”

“不会放过他。”我想,“很可能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便是‘复仇’。不把他击败,我不会罢休。”我豁然一惊!诸葛丞相做出了与我截然不同的选择,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怎能歇止了男儿的血性与怒火,与这样的“敌人”鸿雁来往、自称为“仆”!

我心里乱极了。

赵直扶住我,耳语道:“他比孔明小两岁,今年刚满二十一。他,便是袭取荆州、击溃昭烈的江东梁柱:陆逊陆伯言。”

陆逊向赵直与我招招手。

原来这一次,赵直使我们的“实体”参与到海昌赈灾之事里了。

“注意两位好一阵子了。”陆逊捧着黍米问:“不要口粮吗?”

“我们不是海昌的农户。”赵直回答。

“纵使不是本地人,需要的话,”他张开手指,黍粒从指缝滑入麻袋,又再一次把手指插入袋里,摩挲着道,“亦可以领到一份。”

“您太慷慨了。”赵直说。

“慷至尊之慨么。”

“至尊”是流行于江东的对孙权的尊称。

“虽然呈递了书奏,可孙将军还未批复吧。不等上峰批复,便急着开仓赈灾,伯言想过后果吗?”赵直问。

陆逊笑了笑。“后果绝不会比延迟赈济更糟。”他回答,“晚一天施援,便多放弃了数条性命。因此……相信至尊不会降罪于议。”

此时陆逊还未改名,他本名“陆议”。

“倘使孙将军没有伯言想的那么开通呢?”赵直饶有兴味地追问。

陆逊略一沉吟:“您在问什么?为人僚属,忠勤己任,雷霆雨露,都该欣然领受,不是么?”

“啊……”赵直无奈地点点头,“说得没错。”

他忽然一振衣袖,毫无征兆地把他与我带离海昌!“消逝”的刹那,我仿佛见到陆逊惊讶的脸。“哈哈哈!”赵直拍手大笑,认为这是很爽快的事。

“无聊。”我随手拖了张席子坐下。

此时他与我身处我写史的斗室之内,墨盒掀开、烛光摇曳、狼毫尚未干涸,简牍平整摆放,面对这幅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要说方才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也没什么不可以。

“对伯言而言,倏忽不见的你我,也是一场幻梦。”赵直悠然道,“只有认为是梦,才不至于惊骇。”

我没搭理他洋洋的得意,自顾写下“周瑜鲁肃吕蒙陆逊传”,漉漉笔锋正要继续,赵直手指轻轻一勾,麻纸轻飘飘浮起被他握入手心。“陈寿你从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吗?”很少见他这样愤怒,“伯言应该被单列一传!”

“那你来写。”我索性把笔递向他。

他手指一搓,整张麻纸竟散落成粉!“使魇师生气的罪是很大的。”他紧逼我的眸光像在这么说。

“我的星辰,要是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星辰在天幕上运行,”我毫不让步,“它的轨迹,该由我、而不是你来安排。我不认为陆逊有与诸葛丞相一样的资格。”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我反唇质问。

“好大胆!”他用右手食指指住我,指尖微微颤动,我清晰看见他指端闪耀着银蓝的刀刃之光!简直像被激怒到要对我痛下杀手。没气量的家伙。“别以为我不会……”

我瞪住他。

好一阵子,赵直深吸一口气,垂下手指:“好吧。我不会。为什么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论伯言?告诉我你认为他‘没有资格’的理由。”

“一是因为个人情感。”我坦率地说。这句话进一步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众所周知,修史时不该被个人情感左右,我承认这一点无异于某种反省。“至少目前,我无法对一个大败昭烈皇帝,挫伤汉国元气的敌人大加赞赏。”

“情理之中。二呢?”

“二则,我尚未发现他超凌众人之处。”我说,“他是胜了彝陵之战,可当时吴、汉势均力敌,纵然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在我看来,亦未必胜过周公瑾之赤壁。倘若连公瑾都无法在史书里获得独树一传的荣幸,为什么要把这种荣耀给陆逊?听着,”我阻止赵直插话,“常胜将军很多,体恤百姓的官员也不少,史家若把他们一一单独列出,史书将会怎样芜杂!倘若你觉得陆逊不适合被放入江东上将的合传,我也不反对以他后来的丞相身份为据,把他与张子布(昭)、顾元叹(雍)合为一传。”我最后的建议、或说折衷的办法,依我之见,已是对陆逊最高级别的肯定。

“写史的人呐。”赵直拨亮灯芯,很奇怪他没有使用神怪之力,我感到他正试图沟通我与他之间真正的平等交流,“合传的标准,难道只是盖棺定论、判断其生前分量、死后哀荣吗?”

“不,还须区分……”我沉吟道,“类属。”

“类属。”赵直点点头,“所以当你有意把蔡邕与王粲合为一传时,我反对说粉红与深灰极不般配。”

他说得很对,我也接受了他的建议,把王粲列入“三国史”,而将蔡邕留给将在他人手里完成的“后汉史”。

“你认为陆逊与张昭、顾雍是同一类人?”他问。

我想说“是”,却说不出口。

“那么陆逊与周瑜、鲁肃、吕蒙是一类人喽?”他继续问。

我还是无法理直气壮说“是”。

赵直笑眯眯的样子活像赢得了一场大捷。

“不做肯定回答,只因我对他们缺乏深入了解。”我争辩道,“我相信吴国有陆逊的‘同类’,至少我方才所见他年轻时的处事,没什么了不起。”

“对。”赵直竟表示赞同,“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话说陈寿,你所见隆中大梦初醒的青年,平心而论,又有什么了不起?”

没有,真没有。

一个年轻人在很好的阳光下姗姗苏醒,是再寻常不过的。

“谁让你只带我去看丞相睡觉来着?!”我恼道。

赵直扑哧扑哧笑个没完。“嘿嘿,换了别的场面也一样。”他说,“你想去我随时奉陪,把你丢在当时的隆中过个一年半载也行。好吧,想象一下,他像多数农夫一样开垦、灌溉,毕竟是士大夫出身,有时他要旁人帮助才能把农活做完,邻居都很乐于帮他,有人甚至想招赘他做女婿,因为他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心眼好、又懂礼貌。他发明的小玩意还能帮大伙儿省点力气,譬如他改进了汲水机,使原本要三个人才能倒腾的东西,现今只要一个壮劳力就够了。他读书倒不像做农活那么认真,弟弟在一旁温书时,他会把书盖在脸上睡一觉,那时——哎,这个你会写入史书吗?路过的姑娘会对他指指点点。当孔明迎娶了传说十分丑陋的黄家闺女时,有不少女孩子躲在家咬牙切齿地骂他没眼光。想象还真是件有趣的事。”他继续道,“他感到与读书人交往比与农夫交往辛苦多了,可却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上面。娶亲前,孔明很被荆襄望族瞧不起,他们认为没落的外地士人之后,别想挤进荆州名士圈。好在他两个姐姐都嫁入了大户,孔明腆颜蹭坐在豪族聚会上时,尚不至于被赶出门。与他交好的士人朋友也大多是客籍人,石韬(广元)、孟建(公威)、徐庶(元直)……他们对他匍匐在名流庞德公床下恭听教诲的样子很看不惯。年轻人背地里都称庞德公为‘姓庞的’或者‘庞老头儿’。‘管仲、乐毅会战兢兢服侍那个老家伙吗?’有一次徐元直问孔明,因为孔明又一次抱膝仰面,把自己比作管、乐一流的人物。而他笑着回答:‘谁说不会呢?’然后他指指在座的朋友:‘你们呀!你们能做到刺史、郡守!’好像他是负责拔擢国家官吏的政要似的。‘那么你呢?’孟公威问。孔明摇摇头——”这时,赵直用上了近于史家的笔法,“笑而不答。”

“不一样!是吧?不一样!”我突然说,“丞相年轻时便怀抱远志,自比管、乐。为什么他不回答孟建的提问?”我兴奋道,“只因他明白他将肩负更沉重的天下,而不是两千石或更多俸禄,是——是一个新的汉国!赵直……”我住了口,只见赵直一脸似笑不笑的嘲弄。

“陈寿,我小时候以为我能做皇帝。”他说,“别恼火,不是戏弄你。”赵直摆摆手,“我真以为我能君临天下,再不济也是一方诸侯。我曾像刘玄德一样指着郁郁葱葱的树冠说,这是我的万乘车盖!哦,更过分呢,我将泥土捏成小人,用魇术使他们活动起来,向我三叩九拜。为了这,我把生父活活吓死了。当然,他身体一向不大好。我是说,”他笑笑,“谁没有过宏大的梦想?”

“你无非白日做梦。”

“没错。”赵直颔首,“是‘志望’与‘幻梦’的区别。想想吧,倘若‘他’最终未能成为诸葛丞相,只是诸葛令、诸葛掾之类,年轻时的大言,无非是闲时的谈资或笑柄。”

这是多么冷酷的判断,冷酷到使人无法反驳。

“所以……”

“所以,”我接过赵直的话头,“更该关注他怎样孜孜努力使志望成真、使它不像幻梦般散落。单纯津津乐道他‘胸怀大志’,实则毫无意义。”

“唔,写史的人。”赵直点头,又问,“我知道你多年搜罗孔明的材料,依你之见,他为什么能够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他很……”我斟酌道,“认真。”

“是么?你这么觉得?”赵直故意驳难,“与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相比,诸葛孔明兴许是做事最随便的人。他们认真研读诸子百家之学时,孔明总是随随便便把书翻过,手指翻书之快,像在与什么人赛跑。最开始大家还赞叹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后来才知他压根没有细读。”

“粗粗翻阅的读书习惯,终丞相一生亦未改变。”我说,“这与他对军政案牍的字字计较形成鲜明对比。我说的‘认真’,是另一种。”我努力把感受到的表达出来与赵直分享,“我想他从未使内心松懈、散漫,无论看上去多么漫不经心。丞相年轻时已对人间怀抱博大的爱与悲悯,如你所说,他目睹过曹操血洗徐州的场面,少年的噩梦势必影响成年的行事。被血腥浸渍过后,有人变得残暴、有人变得怯懦,丞相则变得……”

“怎样?”赵直迫切问。

每一个形容词都很难择定。诸葛丞相原本便不是能被轻易评判的人物。好比太阳,直接、长期凝望它不免使人双眼刺痛。

“……哀凉。”

“哦?”

“是否差得很远,这个词。”我有点紧张。

“不。也许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赵直蹙眉慢慢道,“哀凉。他四十二岁时我与他初次见面,那时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间或的头疼更使他不胜其扰。像曹操一样,他常常把头浸在用银盆盛的冷水里减轻痛楚。为了治疗顽疾,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对他催眠。像这样。”赵直扶正我的面孔,轻轻道,“看住我。”

我眨眨眼。

“请放松些,交给直就好。”他又说。

他第一次称自己为“直”,估计潜意识里他不是在对我、而是在对诸葛丞相施术,声音轻盈、柔和有如三月飞絮。

我松松散散地望住他,不知何时,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既是他眼睛里的,又是我魂魄深处的。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叫你去!叫你还去!”我痛得想把全身蜷缩起来,可又硬着头皮不躲不闪。父亲趣青的头皮在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光,母亲哭着想抱住我却被父亲粗鲁地挥开!“别拦!叫你不长记性!说,还去不去?说!”姐姐在厨下生火做饭,一大锅水里沉积着仅仅一把黍米。她像我一样蜷成一团,她默默无语。

——还去不去?说!

——哇……哇!去——要去的!

“真固执。老头子不许你去哪里?”随着赵直这一声问,我恍然惊觉。

“你太可怕。”我呆怔了好一阵子才用力揉脸道,“诸葛瞻也曾师从谯先生,我与他有同窗之谊。父亲禁止我去诸葛家。”

是寒门的自卑与因之而生的过分自重使然。

“别谈我了,接着说丞相。”我把话题转回。

“我做了充分准备,配备了至少十副可能洞开他心门的‘钥匙’,大费周章地邀请一名魇师朋友,叫‘伦斜’的来助阵。原以为涉足一国宰辅的思绪是一件危险的事,之前魇师界有过惨痛教训,”赵直悠闲回忆,“于吉试图干预孙策的‘心’,竟遭法术反啮致死。唔……结果大出意料,居然轻轻一推就开了。”

“你见到了什么?”

“乌鸦。”赵直仰面,阖上眼,“成片飞舞盘旋的乌鸦,宛如黑压压的云层,聒噪、争夺。在遥远的西方,乌鸦被视为智慧鸟;不过,他心里的这些食腐鸟,与智慧无关。很快乌鸦开始攻击我与伦斜这两位不速之客,它们有尖利的爪喙,我险些被抓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想到这不可一世的魇师的狼狈样,我失笑了。

而赵直,又一次把“记忆”幻化为烟云使我看见。

一个头发与脸都湿漉漉的中年男子向我微笑着。哦不,他是在向当年坐在他身旁的赵直微笑吧。

“惊到了?”他问。

“还好……”是赵直惊魂未定之声。

“甚么还好?你方才还咒骂诸葛丞相来着。”这是个陌生的男声。赵直笑着解释:“是伦斜。”

“听说失眠源于焦躁,我的焦躁恐怕来自对死亡太深重的恐惧。”诸葛丞相这样说,“不用开导说我还年富力强。死亡不是个体行为,是人人都要面对的。所担心的亦不是我一个人的死难,是怎样把不必要的亡故遏止在最低限度。赵郎听过这首歌吗?”他击打着银盆,用低沉的声调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号。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腐肉安能去子逃!’”

在城南作战啊,在城北捐躯。

尸体被遗弃在荒郊野外,有几句话要说与乌鸦听。

乌鸦、乌鸦,我的尸体将是尔的美味,请为我多哭号几声。

乌鸦、乌鸦,被抛弃的尸体得不到埋葬哟,请哭号几声再享用。

腐烂的肉身是跑不掉的,腐烂的肉身将埋葬在尔的腹肠之中……“确实与曹操有曲异同工之处。”这是我直觉的反应。

“嗯。”赵直说,“很多人认为曹丞相与诸葛丞相完全没有交集,一个象征着最强大的恶,一个象征着最饱满的善,一个狡诈奸险,一个开诚布公,一个擅权不臣,一个忠贞不二……真可笑,这些浮于表面的辞藻!我是指,当它们被用来‘囊括’两位丞相之为人处事时,就像把大象塞进蚂蚁的鞋子里一样可笑!人们若只懂得用反义词修饰曹孟德与诸葛孔明,他们已错过了真正的诸葛亮和曹操。陈寿,”赵直笑了,“他二人至少有一点本质上的相似,你应该了解吧?”

我点点头:“同样在贪婪吮吸血肉的土地上,盛开了生命之花。”

叫人惊叹不敢相信的是,被浓稠的血与频密的死亡洗礼过人,竟能那么……温暖。好像七月阳光直照下的高山,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谁能想到,山的内部,是怎样冰冷坚硬的石块。

他把最深的哀凉绝望留给自己,把“死”化成支撑“生”的力量,把安定的微笑给予天下。

“所以是无可企及的。”我发出赞叹,愈发相信“陆逊无法与诸葛丞相媲美”。“陆逊这出身江东世家的贵族子弟哪能了解乱世的真相?”我说。“陆”、“张”、“顾”、“朱”并称江东四大姓,在我看来,陆逊是长在温室里的植物,他的彬彬有礼源自他从未遭受猛烈的摧折,他所看见的是世界良善、被保护的一面,就像诸葛瞻。

“哦,我不怪你。”赵直一面说,一面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不能要求你知道我在乎的每一件事,”他笑道,“然而,既然是写史的人,这些事有必要使你见到。”

赵直叉开五指,我透过他指缝见到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人,他有太阳般热烈的面孔,声音轻悦、欢乐。“请见陆太守。”他说。很快从内堂转出来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潦草施礼道:“陆太守公务繁忙,孙校尉有何见教。职代为呈奏。”青年怔了怔,咧咧嘴:“无事。”拂袖而去。

“是孙策。”赵直解释道。

“啊?”我一惊,“小霸王竟被轻慢至此。”

“所以怀恨在心。”赵直笑笑。

“那个陆太守是?”

“陆康,陆逊的叔祖。”

他把手指闭紧,关闭了数十年前的活剧。再一次张开时,“陆太守”出现在我眼前。他须白皆白,身形干瘪,看上去像一只被曝晒了许久的甲虫,奄奄一息。惊慌失措的侍女给他端来汤药,药汤顺着他口角流下。“两年……”陆康颤巍巍道,“终于到头了。你们,”他指指围聚着的男子们,“别再以陆家子弟自居了……逃生去吧!”

男子大多露出“死也不放弃姓氏”的拒绝表情。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随时都可能栽倒。破旧的衣裳尽量保持整洁,腰身是不堪一握的瘦瘪。

“断粮五天了。”赵直解释时,两个汉子抬了副担架进来,上面有一具用白布遮盖的尸身。坐在最靠近床榻位置的中年男子上前掀开白布,给陆康看了一眼死者的脸,老人显出疲倦的哀痛。

“第十五个。”有人说。

“还未停止。”

“陆家将要沦亡了……”

“将沦亡了。”

“陆公,”有人建议,“回吴郡去吧,庐江已经完了。”

“我年过七十,”陆康道,“缺少的仅仅是一死。既然忝居庐江太守之职,决没有弃城而走的道理。倒是你们——”他再一次说,“逃生去吧。”

屋内一片沉寂。第十六具尸体被抬入。

我闭上眼睛,不忍卒看,问道:“是孙策干的?”

“袁术攻打徐州时,狮子大开口,向陆康索取三万斛军粮,陆康不答应,”赵直说,“袁术派出孙策征讨庐江。听说孙策来攻,庐江城原本休假还乡的小吏纷纷趁夜潜返,与陆康共守城池。两年后,庐江陷落。陆康愤懑而亡。陆家宗族一百多人,流离失所,死者过半。”

平淡的叙述的话凝结了白生生的骨与鲜艳的血。

“那时陆逊在……?”

“考虑到战事一起,不免玉石俱焚,陆康先一步把陆逊和另一些晚辈送回了故乡吴郡。”赵直说,“那一年他十二岁。”

十二?我禁不住把他与另一个人生命轨道做个比照。赵直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没有立即告知答案,而是悠然等待我的嗟叹。

“曹操屠戮徐州是在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吧?之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他又一次攻打徐州牧陶谦,琅邪、东海一带几为废墟。丞相便是琅邪阳都人,其时他十四岁。同样是兴平元年,陆逊被送归故里,庐江之役一发不可收拾……两年,唔,陆氏家族的灭顶之灾是在两年之后,则陆逊……”我惊道,“亦是十四岁!”

“十四,要死……好不吉利。”赵直蹙蹙眉,“至少这一点一模一样,十四岁时,乱世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前暴露本相:残酷、血腥、死亡、无可奈何。面对这一切,孔明与伯言都在心里迫切呼唤着力量吧,想要得到一种强大的力来把握淼茫的人生。这两个颠沛的孤儿呵。倘若我们在兴平年间见到他俩,又怎能想象那弱小的身躯里,正滋生着坚韧顽固的灵魂。”

“我认为陆逊是个是非不分、缺乏原则的家伙。”我潜意识里仍在抗拒他,纵然其不幸的家世使人动容,“丞相之所以不出仕北方,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绝不会帮一个‘屠夫’平定天下,他见到了曹操最‘恶’的一面,并认为元元众生在这个人的权威下生存,会很‘不幸’;而陆逊呢?陆康是汉朝任命的庐江太守,袁术是意欲盗国的乱臣贼子,孙策是叛逆者的爪牙。叔祖被附逆者逼杀,家族被强人剿灭,他竟不思家耻,报效孙氏!在仇人麾下兢兢业业、俯首称臣;陆康九泉有知,也不会原谅这个侄孙哩!”

“我的想法恰恰与你相反。”赵直很平静,“你读过《晏子春秋》吧?书里说有一种植物叫做‘橘’,只能在南方生长;倘若把它移植去北方,便会长成又苦又涩的‘枳’;名门望族也是‘橘’,要诸葛家族从阳都迁至荆襄,是很容易的;可要陆家离开江东,则没有可能。”他笑了笑,“了解这一点后,你便知道伯言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做了一个明智而痛苦的抉择。

执掌陆门的本是陆康之子陆绩,算起来他是陆逊的叔辈,却被后者还小几岁。“倘若你我之间要选一个人纲纪门户,”陆绩问陆逊(议),“你觉得选谁比较好?”陆逊想了想道:“希望你能相信我。”“不错,我是相信你的。”说罢,陆绩把家主之位让给十五岁的侄子,自己则一头扎入星历、算数之学。

“孔明已经够现实、够理智了,而在处置家族命运这一点上,伯言甚至有胜于他。”赵直叹了一口气,“他能改变‘孙氏主宰江东’的事实吗?若孜孜于旧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陆氏势必一蹶不振,泯然于诸姓之中。陆逊是在孙伯符死后才出仕的,这是很恰当的时机,一方面孙家急需大姓的支持;另一方面,至少他没有直接献媚于手握刀斧的那个人——小霸王,因而从道德上说,亦减免了一些非议;很多人相信孙权继位会给江东带来焕然一新的面目,没错,孙权做到了。所以,你说陆伯言臣事仇敌固然没错,可别忘了,他更是在臣事江东、臣事故土。赤壁战前,孔明过江游说孙权抗曹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孙将军,江东不只是你孙家的江东。’”

“还有一点相像之处。”赵直说,“写史的人,竖起耳朵,闭上眼。”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阳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是摇摇摆摆绵软的歌声。我睁开眼,赵直竟穿得红艳艳的像个喜包。“喂,你这……哈哈哈哈!”我大笑。他用一秆银秤敲敲我头:“笑甚么,应景,应景!”我们赫然置身于一场盛大的婚礼上。“女方媒人是张昭张子布,男方媒人是顾雍顾元叹,”赵直笑道,“多么巧!你打算将这两位合传的,不是吗?还想把新郎倌也加入这一篇合传里去呢!”

喜孜孜的侍女从我虚幻的身体里鱼贯而过。

莲子、花生、红枣、芝兰、月桂飘香。

华堂首席,坐着个碧眼紫髯的青年。

“……孙权!”

“没错。”

“孙权之女?”

“不,是孙权‘侄’女。”

这是陆逊的婚礼。年轻的陆议与海昌时无甚差别,只稍微搽了点粉,更显得面如冠玉。他脸上照例挂着温文、礼貌的微笑,向每一个朝他道喜的人点头致意,叫人感到无论多显赫的家族,能招到这么位新姑爷都是件很荣幸的事。在他身旁,莲步款款的新娘满面俏红。

“要不要去闹洞房?”赵直兴致盎然地问。

“闹鬼吧?”我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竟这样没活力。”赵直抱怨。

“我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我直接道,“倘若我是陆逊。”

“所以你不是。”赵直的回答也是一样直接。

海昌赈灾时后,孙权不但没降罪陆逊,还把亡兄孙策之女嫁给他,这意味着孙家与陆家的往日仇怨从此一笔勾销。然而,数十条性命的流转死亡,真能勾销掉吗?陆逊与妻子朝夕相对时,会否从她身上看到小霸王的影子?没有叔祖陆康多年的悉心教养、照顾,陆逊怕是早就夭亡了……亲人、仇敌、君臣、夫妻。我嘀咕道:“怪怪的。”

“伯言与孙夫人白头偕老,极为融洽。”赵直道,“像孔明与黄夫人一样,在缔结婚姻之前,兴许有来自感情以外因素的考虑,可一旦,当对方——那贵重的女性真正介入他生活,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时,她很快也成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和睦的婚姻不但是出于责任,更是出于,”他咏诗般吟道,“……爱情。”

“哎!”我忍俊不禁,“魇师也知道爱情吗?”

“歧视。”赵直咕哝,脸上随之掠过一丝淡淡的寥落。

夜风吹熄洞房的红蜡。

我把书房的蜡烛燃起。

“端点呵……”赵直叹道。

“唔,端点。”我应和着。

这便是丞相与陆逊各自人生的端点:隆中和海昌。后汉有首流行的古诗,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说人生苦短,转瞬即逝,想成就一番事业,就要先占据有利位置,快马加鞭,否则不免一生困窘。母亲常用它来鼓励我,劝我去谋取一份更好的差事,说倘若我肯请谯先生向诸葛瞻提一提,倘若驸马肯为我说句话……而我从未向先生开过口。说起来,丞相与陆逊,年轻时又何曾盘踞了多紧要的位置?虽然都娶了一门好亲,然而一开始都未手握权柄、声势惊人,而且——我看他们也没有为争取权位刻意地做什么。“不争是争,”赵直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我耳内,“他们都站在最紧要的路径上,难道你没看出来么,写史的人。”

最紧要的路径?

片刻迷惑后我为之恍然。没错,有哪一种财富比心的拥有更丰裕?有哪一条路径比对自我明晰的认识更重要?乱世把动荡与悲悯植入心内,同时培植了心灵饱满的、知性的力量。他们认认真真承担起无可推卸的责任,一方面像海绵放入水里般汲取着世界的营养,一方面像阳光般努力给予、努力光照。用勇气与智慧坦然面对每个岔口,做出不后悔的选择,判断、选择都建立在坚定的信念之上,我已相信陆逊就像诸葛丞相一样,一开始就明白他想走得多么高、多么远,明白这漫漫的历程中他必须紧紧抓住哪些机会、以及怎样振奋、怎样放弃、怎样稳稳地前行。

“与之同游……虽死无恨。”我喃喃道,心内燃烧着烈烈的向往。真可惜,我降生之时,熊熊火焰已然燃尽,只留下明明灭灭的炭灰。

“点起新的火焰吧。”赵直捏住我的肩膀,轻声笑道,“人人都有走进传说、走向非凡的机会,据我所知,上天非常公平。”

“也许吧。”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