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章 真摔?假摔?

长坂坡家庭伦理事件,令我原本坦荡荡的后脑勺奇峰突起,肿起一个大包。这个大包,随了我一生。

日后每当吃到肉包、菜包、小笼包时,我总要不由自主地摸摸后脑勺,比划看看哪个包更大些。

我的政敌们为了攻击我、污蔑我,也借题发挥,纷纷指着大包嘲笑道:“一个头,两个大,脓包也能当皇上。”低能、弱智、傻冒、白痴,总之一切与脑残有联系的词汇,都化作瓢泼脏水,往我头上泼。

不仅敌人诋毁我,就连同一阵营里的自己人,瞅我的眼神和表情也怪怪的。那眼神欲语还休,那表情欲笑强忍,穿越绵绵的人心之海,弥漫于朝野宫廷,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已据有汉中。为了培养我这个接班人,他特意让我跟随左右,学习处理军政事务。记得那天是我第一次学升帐点将,不免有些紧张。我打开花名簿,看了看,点道:“张艺谋!”

底下鸦雀无声。

我以为点将声太小,便又大声道:“张艺谋何在?”

众将面面相觑。老黄忠结结巴巴地禀道:“少主公,应,应该是张翼德吧?是张翼德……”

哦?我仔细一瞧,果然是张翼德。真尴尬,只得干咳两嗓子掩饰,继续点名,下一位是:“陈凯歌!”

又是一阵死寂。

我慌忙低头,瞪大眼睛认真瞧那三字,没错啊,的确是读“陈凯歌”呀!

陈式忍不住了,上前欠身道:“少主公,您是叫我吧?末将字‘恺恪’,‘恪’读克音,陈恺恪,不是陈凯歌……”

三叔白了我一眼,叹道:“槑……都十三岁了,字还认不全。唉,都是当年在长坂坡种下的傻根啊。”他快人快语,从不因为我是少主而在言语上有所避忌。而他说的,正是不少人想说但不敢出口的心里话。

我知道,满朝文武对我这样一个“傻儿”,私底下是颇多风言风语的,他们都认为我蠢,以为我呆,认定长坂坡那一摔,摔出个很傻很天真。

真是千古奇冤哪!我要翻案!

要翻案,先要弄清一个关键问题:长坂坡亲爹摔儿子,是真摔还是假摔?由真摔假摔这个“因”,才能推理出真傻假傻这个“果”。

那么,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这是一个“罗生门”。

朝野上下针对此重大历史谜团,大致分为“真摔派”与“假摔派”两派,各有论点论据,彼此辩驳,互不相让。

二叔、三叔等和俺爹有过命交情的老兄弟,是坚定的“真摔派”。因为他们都是跟俺爹从零开始,出生入死闯过来的,深知在那艰辛的创业时期,赵云作为万中无一的将才,绝对比儿子来得重要得多。

二叔曾一边抚摸着我脑后的大包,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乱世什么最重要?人才!赵叔叔可是了不起的大人才啊!他是咱们打江山、成气候的重要骨干之一,无论如何都少不得他。试想当时大哥若一直亲你个不停,败军之际,定然冷了众将士的心。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啦。因此,只能真摔,既显示了爱惜大将之心,又教育和感化了在场的文武部下,一箭双雕。这在管理学里,叫作‘情感投资’。关键就是抓住一个‘心’字,互相交心、互相关心、以心换心,从而心心相印、同心同德干事业。我在长沙义降黄忠,你三叔在巴郡义释严颜,就是深入学习贯彻大哥这种用人观的结果。小斗,你懂了吗?”

是的,我懂,这与“曹操哭典韦”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效果更佳。要知道典韦是由于BOSS去喝花酒才被连累丧命,子龙却是与俺爹相从于患难。曹操当时已权势熏天,仍要痛哭昏绝于地,俺爹那时不过是个流寇,爱惜战将自然更要胜过曹操。

三叔也曾话粗理不糙地跟我讲过类似的话:“斗啊,战乱中的孩子是很难养活的,再说大哥当时自身难保,穷得就剩下理想,要儿子有什么用?大哥常说‘妻子如衣裳,兄弟如手足。只要有精子,不愁没儿子。’儿子没了再生一个,若失去一员上将找谁生去?所以,孩子,别怪你爹心狠,你要理解他,在那种形势下,就必须真摔,别说摔成脑震荡,就是摔死也得摔!”

而另一派则以糜芳这个烂人为主力,他和魏延等人,力持“假摔说”。假摔说研究的是怎么摔?摔哪里?

“怎么摔?”糜芳歪着脖子,斜睨执笔的吴国史官,哼哼道:“你想想刘备长得啥样?两耳垂肩,双手过膝。”这时他已叛国投靠了东吴,因此言语间也没了为尊者讳的种种顾忌:“摔孩子?行!双手过膝的人,还弯腰摔,大胆地摔吧!摔哪里?指尖离地三寸。那能叫摔?叫‘高举轻放’还差不多。如此‘高度’,摔鸡蛋也未必摔得碎。哼,空头人情不送白不送,铁定了假摔无疑!”

对于长坂坡摔儿事件,国际舆论也有着不同的解读。作为死敌的魏国,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刘家人,竟生生编造出一个“血疑门”,企图质疑我高贵血统的纯正性。他们无中生有,开动舆论工具,大肆污蔑我是赵云和甘夫人通奸的孽种,正因为赵云是我亲爹,所以才拼了性命来救我;刘大耳虽然知道隐情,却害怕失去赵云,只能干忍着。等到了兵败樊城乱哄哄,机会来了,他故意把老婆孩子丢下不管,意图借刀杀人。哪知道赵云舍命救子,突出重围,刘大耳恶向胆边生,索性找了个险失爱将的借口,把我往地上死命摔。所以在魏国的历史教科书上,刘备摔阿斗,完全是“阴谋与**”的产物。

而吴国方面,在我即位登基后,孙权特意叫工匠弄了一面竖匾,上书“仁义”两个大字。每逢我派出的使者到访,聊起往事,孙权就指着竖匾翘大拇指,赞道:“仁义啊,真是仁义。”等蜀国的大臣走后,他转脸又朝魏国的使节撩开遮在竖匾上的帷幔,“仁义”上头还有个“假”字,这时孙权又换了根手指,骂道:“刘备摔阿斗——假仁义。”

于是一家砌墙两面光,皆大欢喜。

啥叫外交?这就叫外交!

有人要问了,你费这么大劲想弄清真相,怎么不找四叔问问?赵云的答案不是最权威吗?本来我也如此打算,可我一提起话头,四叔就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有一天,我躲在假山后面,偷听三叔四叔侃大山,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对此事躲躲闪闪。他们聊着聊着,就扯到我身上,只听四叔长叹一口气,道:“说起小斗啊,我对不起他!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摔傻的,其实,是我造的孽啊。那时候单枪匹马,双手都不得空,腾不出来抱他。我估摸着把他顶在头上?夹胳肢窝里?都不济。倘若背在背上,那更不成,这样他就成箭靶了。总不能把他掖在裤裆里吧?思来想去,唯有将小斗绑在胸前,那孩子估计就是闷在我怀里给闷傻了!三哥,你憨厚,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你千万别兜出去。”

呜呼!没曾想聪睿如四叔者,也认为我是傻儿。

唉,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真正了解我的,只有两人,我分别管他们叫“相父、娘亲”。

可惜,他们二位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