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二章 海内关系的万缕千丝

“红星农场”的今昔

按照安排好的访问日程表,林教授在早餐后的次一节目是“参观红星农场”。

李场长看一看她那只“人民牌”手表,时间已近十点钟了,她向农场打了个电话,同时招呼司机王师傅,准备动身。

王师傅开的是一辆闪闪发光的一九四七年制的黑色别克牌轿车。这车在文孙看来,是个古董了,但是车子本身倒像崭新的,车内泼有香水,后座且挂着蓝纱窗帘,在那行人杂沓、牛马蹒跚的公路上开起来,也是够威风了。李场长请林教授和田副书记坐于后座,她自己则在前座。林文月、小牛母子和两位“外办”同志,则乘一部灰色的“上海牌”,跟在后面。其他同志,则分别回各单位上班去了。大家都知道晚间还有个欢迎宴会。

这一路虽然是林教授熟悉的故乡街道,可是他在车内四向观望,却看不出丝毫回忆中的痕迹——一切都是陌生的。坐在他身边的田副书记,原来就说话不多,坐在车内就更沉默了。她所患的“重伤风”可能由于冒早晨长时间的寒气,在车内显得更严重了些。她不时用纱布擦鼻涕,有时也抹抹眼角,头也不多抬。文孙为着礼貌,本想和她攀谈两句,看她这样的反应,也就听其自然了。车前的李场长虽然偶尔和王师傅交谈一两句,但她也未回头攀谈,车子就喇叭不停地响着,穿过肩挑的、手提的重重人群,终于进入一座牌楼式的拱门,上面嵌着“东风大队”、“红星农场”八个大字,两边则分漆着“抓革命,促生产”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两幅标语。

车子在右侧一座砖房停下了。车前站了一排前来欢迎的男女同志。林教授随着田副书记一道下车,众人鼓掌欢迎。李场长稍作介绍之后,大家乃鱼贯走入一间宽阔的会议厅。但是这厅中并无会议长桌,只是在上方毛主席画像之下,横放着一张三人沙发。沙发前有张咖啡桌,桌上放着茶杯、茶壶、香烟和糖果。

两边靠墙则放着一些单人沙发、椅子和茶几。

李场长请林教授和田副书记坐于长沙发之上,自己则坐于靠近他们的一张单人沙发。其他同志则分别坐于靠墙的两边。穿着洁白制服的女服务员斟上茶水;李场长又亲自抓了些牛奶糖放在林、田二人面前,请大家随便吃喝。然后她把林教授和各同志再分别介绍一下。最后她又特地介绍一位大约二十上下的外办处的女同志杨小芬。小芬乃自墙边搬来一个木制三脚架,放在咖啡桌之前七八尺的地方,再把一张大图表用图钉钉在架上。然后她便向林教授介绍“红星农场”的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成就。

小芬穿着白制服、打了两条辫子,看来很年轻漂亮。她声音清脆、汉语很标准,也很会说话。她不时用着手中所持的小竹竿子,指着图表上的数目字来帮助解释她的报告内容。大家一看这些数目字就知道这“红星农场”解放以后的进步状况。

这农场在三十年代原是个由尼姑庵改成的“县立苗圃”。抗战后自联合国救济总署分到两头乳牛,乃改名“县立农业实验所”,供应牛奶给国民党反动党团的头头们进补。解放后乳牛已增加二十倍至四十头。还吸收合并解放前那一个破产的私营鹿场,当时有鹿不过十一只,生产的鹿茸,也是给反动派头头进补的。党和人民帮助这私场并入“红星”之后,现已有幼鹿五十余只。本场所生产的奶粉和鹿茸,现已营销亚非两洲;向欧洲和澳洲亦时有出口。奶粉和鹿茸生产之外,本场还有鹅鸭场和兔子园,大量供应高级产品给本省各城镇。

最值得小芬骄傲的是本场已由国家划入“援越单位”,每年总产值,悉数用作援助越南、反抗美帝的解放战争之用,终使越南解放胜利。

林教授听到这里不禁大鼓其掌,因为他们林家全家在美国皆反对“越战”,保罗和法兰克都拒绝征调入伍,终以优良的考试成绩而免役。

小芬最后还歌颂了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在本场“抓革命,促生产”的成绩。近三年来在李兰场长不断努力之下,对革命的贡献,更是一日千里。

林教授听了小芬这番精彩的报告之后,不禁大为赞扬。他并说四十年前,“县立苗圃”也是他当中学生时常游之地。他并且有个老同学谭志平在那里当技术员和总干事。那时不过是一个小菜园而已,谁能梦想到有今日的规模?说着他不禁起立向李场长和田副书记作真诚的祝贺;并和小芬握手,称赞她能说会讲,对革命成果如数家珍。

大家再略进茶点之后,李场长乃请贵宾和领导们入农场参观指教。不过其后将由李场长自己亲自解说,小芬和各同志,都各回本单位照常工作,等贵宾参观到各单位时,再来做陪同。大家听李场长讲话之后,乃起立纷纷和贵宾握手,然后各自散去。

众人分散之后,李兰乃亲自陪着林、田二人和文月母子走入农场。

第一个参观的是“鹿场”。数十只母鹿之外还有几只幼鹿在随着母鹿乱跑。李场长自草棚内取出一篮草料,小鹿前来争食,极其可爱。小牛情不自禁地也想拿草料喂鹿,在一旁乱蹦乱跳地等着。李场长也就让他试试,果然好玩。李场长乃索性把这篮草料交给林文月说:“你就看着小牛在此地喂鹿好了。牛棚你母子不必去了。那些牛有时很野,对蹦蹦跳跳的孩子不安全。”

小牛闻言如获圣旨,立刻过来和妈抢篮子,他母子二人便在鹿场留下了。

这时李场长乃带领林、田二人,绕过鹿场走向牛棚。李场长开了牛棚门,只听一些母牛正在此起彼落地“哞哞”地叫。杨小芬的数字果然不假,棚内有牛数十头,分成两排,自木框栏中头伸栏外在吃草。两排牛头之间,是一条过道直通后门。

他们三人在过道中才走了一小段,李场长忽见右边牛栏之后有几堆牛粪。她显得有点难为情,却笑着说这些“奶妈不讲卫生,随意便溺”,她又抱怨说,工作同志疏忽,卫生打扫得不够勤。牛粪惹苍蝇,苍蝇带细菌。这牛粪非立刻清除不可。

李兰毕竟是无产阶级出身,没有资产阶级“场长”的架子。说着她便卷起衣袖,自架边取了一把长锹,又拿出一个粪筐;随即拉开木栅,走入右边牛栏之内,自己动手铲起牛粪来。她这一果决勤快的无产阶级作风,真使那位看惯资产阶级首长作风的林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田副书记赞不绝口,而在牛栏那边工作的李场长,则一面铲粪、一面请田副书记带贵宾到后门外坐坐,她铲完随后就来。

“不急嘛。”田副书记淡淡地回答一句,便领着林教授走向后门。她把后门一开,一阵清风吹进,铭人肺腑,世界似乎又转了方向。

“莹妹,你不是死了吗?”

“红星农场”这个“牛棚”倒是个真牛棚,是养牛的,不是关人的。这棚内有乳牛四十余头,牛奶妈又不讲卫生,随意便溺,弄得棚内恶臭难当,直使这位从资本主义国度里来的、干净惯了的林教授,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但是又不好意思取出手帕来掩鼻子。如今一阵清风,真如及时甘霖,使人心爽意适。

二人跨出门去,想不到更别有洞天。原来后门之外是一个不小的湖泊,绕湖的堤岸上,有合抱的垂杨数十株。现在虽在冬季,柳絮已逝、柳叶黄落,但柳丝如故。万条柔丝,摇摆于湖边微风之中,真如薄雾轻烟,水上水下,连成一片,颇有诗情画意。

湖边右方紧接牛棚之处则是一排鸭棚,湖内一角,则有竹篱围住的鸭池,池内有鸭数百只,追逐戏游,呱呱地叫个不停;篱外湖中也有些散兵游勇,四处漂流,自得其乐。它们看见有人自牛棚出来,有几只竟然游了过来,斜着眼好奇地瞟着湖边的男女。

这湖的中心有个人工堆集的防风岛,盖湖大则风疾,风疾则浪高,浪高则伤堤,有个防风岛便可减浪护堤。这个小岛之上日久了也杂树丛生,堵住两岸的视线。

牛棚的左侧堤边则是一片密集的竹园。竹子是长青的,纵在冬季也茂盛如故。因此牛棚后门外的一片三角形的空地,自然形势,却把它包围成一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洞天福地。在有八亿人民的中国,实是一片难得的桃源胜境。

林教授自从回国之后,便一直是住在高级宾馆中的中心人物,忙乱不堪;想不到此时此刻,竟能在这样一个悠闲的地方小休片刻。他为此胜境,对居停主人,真赞不绝口。

“林教授,”田副书记说,“这儿有点像你美国家中的后苑吗?”说着她又向湖里那两只悠闲的白鸭子望着出神。

“比我那儿还要清幽。”

“林……您到这儿感到陌生吗?”田再问一句。

“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文孙说,“这原是我的家乡嘛。我儿时应该来过。不过现在人事全非、景物皆异——真不能说是旧地重游,还是陌生。”

“你看到这柳树、这鸭子,有什么感触吗?”田又轻轻地、有点感叹地问,但是她的目光则始终只向湖里看着。

“……”文孙觉得是有些感触,但又说不出来,所以支支吾吾地吞吐着难出口。

“林……您看这鸭子,能想出些什么回忆吗?”

文孙觉得是有些感觉,但还是说不出口来。

田又问道:“你家中养着两只白鸭子,是不是有什么感情上的故事呢?”

田副书记这一问,再加上当前景物,倒使文孙若有所悟起来。林说,他那两只鸭子,不是孩子们养的“宠物”,那确是他自己养的,因为他年轻时曾和未婚妻叶小姐有一段养鸭子的往事。后来未婚妻死了,他睹物思人,始终对白鸭子有偏好,所以在家中永远养着两只白鸭。

“你和你的未婚妻叶小姐,三十八年前(抗战第二年),曾在此地喂过鸭子吗?”田副书记用手扶着自己的腮,轻微地问他。

“三十八年前!?抗战第二年!?”文孙倒愣住了,“三十八年前,在这个地方?”他已忘记了这一问题是田副书记在问,他现在是在自己问自己。

“你不是在此地……”她又吞吐一下,声音更小而有点颤抖,“此……地……此……地……这棵柳树……不……不是你亲手栽的吗?……”

文孙这一下倒真的愣住,看着那棵合抱的大柳树,自己问自己:“这棵树是我栽的!?”

“不是你刚才说的谭志平……”田的声音又咽住,“要……要你种植做订婚纪念的吗?”

“是有这回事!是有这回事!”文孙豁然大悟地说,接着他又问田副书记,“你认得谭志平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说着文孙有点激动,再问,“志平在什么地方?”

这时田副书记忽然呜咽地哭出声来,身体瘫痪,一下坐在空地中的一条木凳上,直是呜咽着说:“志平五八年死在青海。”

“他那女朋友未婚妻韦小燕呢?”文孙忽然想起往事来,迫不及待地追问。

田哭泣着说:“小燕带着两个孩子下放农村,也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死了。”

文孙闻言,也凄然泪下。这个热闹的世界,忽然变得如此凄凉,二人对坐而泣。

“田副书记,”文孙擦一擦眼泪又问一句,“你怎么认识志平和小燕呢?”

“文孙啊,”田竟然放声地哭起来,“都不是你介绍的吗?”说后她竟紧握文孙的手大哭起来。

这一突如其来的“文孙”二字,真使文孙如坠五里雾中了。文孙又盯着她问下去:“志平什么时候告诉你,这棵树是我栽的?”说着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棵合抱的大柳树,又看一看面前哭得很伤心的女人。

“志平没有告诉我啊,”田哭诉着说,“是我告诉我自己的啊。”

“你告诉你自己的……”文孙不免自言自语。

“志平要你把两棵树种远点,”田说,“否则三四十年后,会挤在一起。你说挤在一起还不更亲昵点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林直是摇着她的两臂,“你是不是曹文梅的朋友?”

“文梅现在在呼和浩特。”

“她是不是和姚大余结婚的?”

“大鱼搞反革命,解放后被镇压了。”

这几句哭声中的对话,使文孙益发不得其解了。他含泪继续摇着田副书记,问她为何知道这许多他私生活的细节:“告诉我、告诉我……”文孙激动地问她。

“这第二棵树,是我种的嘛!文孙哎!”田忽然抱着文孙的腰,哭得十分悲哀。

“怎么会是你种的?……”文孙汗泪交流,仍是不得其解。

“文哥呀!”田紧抱住文孙的腰,泪如泉涌地直视着他,说,“我不是你照片上的小莹吗?”她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四十年来,我多么想念你啊!”说着她情不自禁地一头冲入文孙怀中,谁知这条老朽的木凳,经不起这一冲击,凳子垮倒,二人也倒卧地上,文孙撑起身来,靠在自己植的合抱大柳树根上,田副书记则伏在他怀中,二人汗泪交迸,气喘如牛。田副书记头插在文孙怀中,钻他咬他,痛哭失声,悲伤达于极点。

“你怎么可能是小莹呢?田副书记。”说着文孙也泪如泉涌。

这时田也抬起头来,满面眼泪地逼近文孙的面前,看着他说:“文哥呀,真认不出我来了吗?”说时眼泪像瀑布一样直泻而下。

文孙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仔细看去,眼泪从自己脸上,直滴到田的脸上。他又翻过她的头来,抹一抹田副书记颈子后面那颗红痣,又翻过她的脸来,双手捧着又细看一会,忽然大叫一声:“莹妹!”他这一叫,几乎把那柳树都连根拔起。他把她紧抱怀内,尽情号啕大哭,哭得把湖内一些鸭子都吓跑了。

二人搂得紧紧的,尽情恸哭了十来分钟。然后文孙才呜咽地问她:“莹妹,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呢!?”

说着文孙抽出两手来,狠命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臂,直至皮破血流,他口中喃喃自语说:“这不是梦吧!这不是梦吧!”——因为近四十年来,他曾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但是当他看到床头的阳光,失望的心情,每次都是痛不欲生的。这一次他狠命地掐伤自己,看看是否还是一场梦魇。

“文哥,”田忍着泪向文孙说,“这不是梦啊!我还活着。”

“莹啊!”文孙也忍着泪问她,“我还到你墓地去哭祭过的,为什么你并没有死呢?”

“死的那位是何同志,”田说,“因为国民党特务抓舅舅,指名要我,舅舅吃不消,乃数次到我们基地来要我回去。后来组织上把一位死掉的何同志穿上我的衣服,说我得急病死了,把尸首交给舅舅抬下山去埋葬,并发他一大笔抚恤金。组织骗了舅舅,舅舅骗了国民党,大家就真以为我死了。”

“莹啊,”文孙哭着说,“你为什么不私下通知我一下呢?”

“文哥啊,”小莹说,“在那血流成河的内战时代……如何通知呢?……文啊……”小莹又把她那满是灰白短发的头在文孙怀内攒动,她咬他,又用手在他身上四处乱抓,哭得死去活来。文孙亦泪如雨下,那雨丝直流过他四十年前女友的白发,然后流回自己身上。他解开大衣,把她包在怀内,仰天长叹:“……天下真有这回事……上苍在作弄我们……”说着他再度号啕大哭。

“莹妹……”文孙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们……两个都是最忠厚的……的人……为什么上帝……你……要这样处罚我们呢?……天啊……”

“文哥……”小莹又在文孙怀内抬起头来,颤抖地说,“三十多年了,我想我是见不到你了,但是我想他……他……他……”她喉头哽塞了,说不下去,又去痛哭一阵,再说,“我想他……他……终有一天……会见到你……”

“他、他、他,是谁?”文孙激动地问。

“……谁知我……我……倒见到了你……”小莹又恸哭失声,说,“他……他……他反而……不在……了……”说着她痛哭不已,用头拼命撞着文孙的胸部。

“他……他……他到底是谁?”文孙直是摇着她,并捧起她的脸,面对面地问。

“他……他……是我俩的孩子嘛,”她又哀哀地哭起来,“多可爱的孩子啊!”

“我们有个孩子?……”文孙真不知如何问下去。

“你未见过嘛……”小莹说着又抽噎不已,并向文孙胸前惨叫,“……玉儿啊……为什么不能见你爹一面……带娘一道去……呢?”

“我们孩子叫什么名字?”文孙一面问,一面仰首叹息。

“文哥,”小莹稍为平静一点,说,“那时我说恐怕有了……你说还不能肯定,但是你还是把他取个乳名嘛。”说着小莹又眼泪直流。

“我把他取个名字叫‘小玉’,是不是?”文孙果然想起他三十七八年前的罪孽往事,流泪浩叹。

“我一直叫他小玉啊,”小莹说,“但他在解放军里的名字叫田国玉。”小莹说着又哭叫:“玉儿呀……你为什么要……那样勇敢,为国捐躯?……留下娘,多可怜啊……”

“国玉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文孙抱着小莹,悲伤地问。

“文呀……他不在了……”

“……”文孙仰天长叹。

“他在珍宝岛牺牲了,”小莹嘴颤抖地说,“志愿请调去的嘛。”她用两手,抱住文孙的两腮,把脸贴在文孙的胸上。

“珍宝岛在什么地方呢?”文孙问她。

“俄国人把他炸死时,小玉还不到三十岁啊!”小莹又痛哭,说,“多可爱的孩子……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玉儿呀……”

“想……不……到……唉……”文孙只有仰天长叹。

真的,除了叹息之外,这一位美国回来的教授,也不知道还应该问些什么,说些什么。而他怀中四十年前的未婚妻,则不断抽噎、哀泣。

二人相拥、默抱多时。她忽然仰身坐起,“哇”的一声要呕吐。她忙咬住牙,掉过头去,吐出一口鲜血。文孙见状大惊,简直手足无措。这要在美国,他便要立刻打电话、找救护车了。但是此地是中国,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幸好田副书记倒十分镇静,只用纱布抹抹嘴唇,说:“老毛病,没什么要紧。”她的镇静和文孙的惊惶失措,恰成对比。

当林正望着她出神时,田倒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转身向湖中张望了片刻,忽又转过身来。

“林教授,”田副书记对那位还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美国博士、电子专家的林文孙,郑重地说,“祖国人民和党,欢迎你回来探亲访问,并希望你将所学的专业,对祖国人民有所贡献。在海外,你也应将祖国的革命建设,向海外传播。为着革命、为着人民,我们都应不计个人牺牲。希望你回到美国去,照样能为祖国革命,贡献力量。”

田副书记这番庄重的训话,足使坐在地上的访客觉得三分钟以前所发生的事,简直是一场梦。田副书记这番话,直如“床头的阳光”,使大梦初醒。

林教授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忽听牛棚之外,有人在叫田副书记。那声音似乎是李场长。她叫道:“田书记,下放青年,在等着你讲话呢!”

“告诉他们,”田副书记大声回答说,“我马上就来。”说着她也顾不得那位尚坐在地上狼狈得不像人形的贵宾,便掉头而去。这次她是不再穿过牛棚了,自牛棚与竹园之间的小径,径自去了。

田副书记去后,林教授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跟着她走了出来。谁知他人生地不熟,又紧张过度,走了才十来丈,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急忙想抓到点什么,以免摔倒,一时又无物可抓,只见前面有一堆草,他乃三步两步冲向草堆,一头栽了下去。谁知那草堆原是一堆牛粪,场中因为贵宾参观,看来不雅观,乃用一些稻草在上面薄薄地盖了一层,使它看来像个草堆。谁知林教授这位“贵宾”却歪打正着,竟然一头冲了进去。一时牛粪横飞,林教授弄得满脸满身的牛粪,成了个牛屎博士!

当牛屎博士正在和牛屎挣扎时,只听一群人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在大叫,原来那是林文月,她一面跑一面叫说:“我哥哥有高血压,快来救人啰。”小牛也气喘喘地跑了过来,一见舅舅如此模样,便吓得哭起来。一忽儿李场长也来了,她招呼要场内医务室送副担架来,值班的徐医生也来了,但是贵宾一身是粪,一时抬入医务室也不方便。幸好李场长的住宅便在附近,而林教授也坚持不要“住院”——他说只是近来生活比较紧张,血压转高,有点头晕目眩罢了。他自己随身带的有特效药,吃几颗就好了。

既然如此,李场长请贵宾暂时到她住宅中盥洗一番再说。文月听说没大病也放心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扶着哥哥,叫小牛替舅舅拍去身上的牛粪。小牛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使劲地拍,李场长和两位女同志也帮着拍。幸好这些牛粪都是干的,虽被拍得灰尘蔽天,但是林教授头发上和大衣上,也都渐次恢复原形。文月又从哥哥衣袋内取出一把小梳子替哥哥梳梳头发,林博士又逐渐像个博士了。

贵宾既不愿“住院”,又不愿乘担架,但身上气味难当,清洗一下,总是必要,所以他就接受李场长的邀请,到李家洗个澡,再回宾馆休息。所以众人乃拥着贵宾,缓缓地走向李场长家里去。

春兰没有“春”了

李场长的住宅是在一个小山坡之上的一座小瓦房,就在那竹园的后面。文孙边走边看,十几分钟之前的经验,已使他略辨东西,一切似曾相识。这座小瓦房原是个尼姑庵,叫“水月庵”,三十年代打红军时,被军队霸占,尼姑亡命。军队去后由县府接管,办了个“苗圃”,谭志平就是那时的“总干事”,志平还有个不识字而十分可爱的女友韦小燕。小燕是小莹最要好的朋友,这个对文孙颇有回忆价值的小房子,现在却是李场长的住宅。

最使林教授惊异的,则是这瓦房之侧还有一架特设的“天线”。文孙毕竟是电子专家,知道这架天线不平凡——它是具有高度敏感性的。文孙心中有点奇怪,口中则未便多问。

当他们一行走近瓦房时,看见屋前有两个持枪的警卫。一看他们那绿衣蓝裤的制服,文孙就知道那天线与空军有关,这样他就更不敢发问了。走到屋前,李场长并不自正门进去,她带着众人自另一边的一个侧门进入室内。后进中间文孙记得是个“文殊殿”,后来是“苗圃”主任的办公房,现在则是李场长的“客厅”。左右两间是李家的卧室。地下虽无地板,墙壁倒粉得挺白的。四壁除身着“红卫兵”臂章的毛主席大照片之外,别无字画。三间房子都是玻璃窗,拭得很亮。客厅家具则是几件木制的咖啡桌和用布垫的土沙发。虽然硬一点,坐下也挺舒服。可是最使林教授感到非同凡响的,便是这个简陋客厅之中,却有一架中国很少看到的新式电话——也是文孙在中国所见的唯一的一架私家电话——纵是上海、北京,老百姓都只能打“里弄电话”。

李场长的卧室的布置,也很简洁而舒适。木床是新式的,洗脸架则是旧式的。这一套三间之外,左右两间厢房也是李家的。右厢房是厨房;左厢房是贮藏室,“文革”前则是“保姆”住的。

女主人请来宾在客室坐下,自己自那五磅重的热水瓶中倒水,再自“茶焐子”中取出茶壶,为林教授沏了茶,便招呼同来的徐医师替文孙量血压。徐医师认为“低血压稍高”——林教授身体壮健无大碍,只怕稍受点凉;徐医师乃留下点丸药,便告辞了。可是林文月仍担心“高血压危险”,问个不停。

“林同志,”李场长说,“你哥哥我担保没危险,他要洗个澡倒是真的。你现在可以回厂去了,晚上再来参加宴会。”说着她抓了一把牛奶糖给小牛,叫小牛回去上学;散学好看“彩电”!小牛正正经经地鞠了个大躬。

李场长的话在这镇上是说一不二的。文月自然连忙道谢,带着小牛去了。李场长也招呼其他同志各回本单位,并嘱咐一位女同志给程庚厂长打电话,说林教授身体不适,取消下午到丝厂参观的节目——让贵宾多休息一会,晚间好参加宴会。

在李家的客厅内,只剩下他们宾主二人了。女主人又替客人换了一杯热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取个小竹椅,在咖啡桌的对面坐下。“林教授,”李场长笑着说,“我今早只想到你们小两口儿,抱头痛哭一阵呢。谁知道你二人竟弄得如此狼狈!”

“……”林教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满脸绯红,不知如何作答。

“我在你的电影上看到她的照片,我都几乎哭了,”李又嬉笑地说,“难怪我们书记哭成个泪人儿呢!”

“李场长,”文孙把头伸向前去说,“田副书记已经把我们以前的事告诉你了吗?”文孙感到有点尴尬。

“她四十年前就告诉过我了,”李又调皮地笑着说,“我们是结拜姐妹呢!”

“真的,你四十年前就认识她了?”文孙正不知是真是假。

“我四十年前也认识你嘛!”说着李场长简直笑不可仰。

“四十年前,您在什么地方认识我的?”文孙将信将疑,也只好微笑发问。

“在你家里嘛!”

“在我家里?”林又问,“什么地方?”

李场长见他发傻,笑得益发开心。

“在你家嘛,”李说,“在你家‘堂楼’之上,花园之内,书房之中,马房前后……还在你少奶奶房里……够了吧!”

“……”林教授圆睁着两眼,仍如坠五里雾中,说不出话来。

“三——哥!”李兰忍不住了,从竹椅上站起又绕过咖啡桌,坐到文孙坐的木沙发上去,大叫一声。“三哥”二字,真使文孙如雷灌顶。李兰又笑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三哥,我是春兰嘛!”

“三哥”果然恍然大悟!

“李场长,”三哥仔细看着她说,“你是……你是春兰……春兰!”文孙看了半晌,不觉凄然泪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直是摇头。

李场长本来有说有笑的。她被文孙这一哭,不禁也跟着哭了起来。“我是春兰嘛,看不出来了吗?”

“春兰……春兰……一点看不出。”文孙感叹地说。

“我就是春兰,三哥,”春兰伏在三哥腿上,一面哭、一面笑地说,“四十年了,春兰的‘春’字不见了——人老珠黄。”说着她又笑起来。

“你们怎么都还记得我呢?”三哥问。

“田书记和我,四十年来,一直在私下谈着你,”春兰说,“知道你到美国留学去了。”

“我惭愧,”三哥说,“我对你们的情形,毫无所知。”

“这次看到外办处文件,证实真是你回来了,”李说,“田军在我这里哭了好几天。她一定要见见你,私下和你谈谈,但她怕你忘记了。我说三哥天性忠厚,不可能忘记的。”

“我怎么会忘记呢?”林说。

“他们有人说,你可能中国话也不会说了呢!”李说,“出国太久了嘛,又娶了位洋老婆。筷子恐怕不会用了,只吃面包,不吃饭了。”

“恐怕眼睛也变蓝了。”文孙接下去,也开句玩笑。

“我们看到你电影上还有她的照片,才真正放了心。”李兰又笑着说。

“今天早晨我们在牛棚外会面,是你故意安排的吗?”

“是我二人的‘阳谋’。”

“听说‘海外关系’‘里通外国’,罪名很大啊!”文孙说。

“田书记外柔内刚,她不怕。她说,弄穿了,大不了是一死。”

“你呢?”文孙又问。

“我也不怕,”李说,“他们不敢碰我们‘解放军’。我爱人说,他只怕林秃子。林秃子一死,毛主席知道我们老干部都是忠于他的,连毛主席也让我们解放军三分呢。”

“李场长,”林说,“我还没有问候你爱人呢!你爱人是谁?”

“啊呀,三哥,别叫我场长了,叫我春兰还亲昵点。”

“啊,春兰,春兰场长……你爱人是谁?”

“他叫何任,”春兰说,“他本名还是你替他取的嘛。”

“何任?何任?我取的名字?”

“啊呀三哥,”李场长不禁大笑起来,说,“他是‘小和尚’嘛!”说着她又伏在文孙腿上,笑个不停。

“小和尚?……小和尚?……”文孙回想了一次,叽咕了半天才说,“你后来与小和尚结婚?”

“我们三八年参加革命,在解放那年结婚的。”

“你和田书记都是三八年加入共产党的?”林又好奇地问一句。

“是嘛,”李说,“所以后来他们新加入革命的,都叫我们这批老干部作‘三八式’。”

“你爱人什么时候取个名字叫何任呢?”

“你不是原先把他取个名字叫‘何南仁’嘛?”李兰说,“参加革命后,他就改个名字叫何仁;后来我们都到苏北……”这时李兰不自觉地向四处张望一下,放低声音说,“后来刘少奇说‘仁’字不好,才把他改名何任。”

“他这名字是刘少奇取的!”林也轻轻地重复一句。

“就为这个名字——刘少奇取的名字,他吃了好大苦头!”李又轻到像咬耳朵似的说着。

“他现在在哪里?”

“他是空军战士,”李说,“被林立果关起来了。林彪叛变之后,才被毛主席解放的——官复原职。”

“他现在在哪里?”

“在外地开会,”李说,“我打电话告诉他说你要回来,他本说今晚一定回来参加宴会,可是刚才他又打电话来,说赶不及了。但他会搭专机回来——一定要和你见一面。”

“他搭‘专机’回来!?”文孙有点惊奇。

“他自己可以开嘛,”李说,“不过现在指挥别人开了。”

“那他是空军高级司令员了!”林说。

“也不是什么司令员,”李说,“他们解放军的事,我们不必谈吧。”

“怪不得我刚才看到此地有空军战士守卫呢!”

“他们是何任的警卫员,也是保护电台的。”

“啊……啊……”林抽了口气。

“三哥,”李兰忽又转过话题,捏捏自己的鼻子,说,“你身上还很臭哎!我烧点水,你洗过澡,再吃中饭。”

“不太臭,”林也耸耸鼻子,说,“我回到宾馆去洗吧。”

“在这儿洗,”李场长似乎是命令地说。她随即站起身来,到卧室内取了两条毛巾和肥皂,便领着林教授走向厨房去。她并把林的大衣取下,叫警卫送到丝织厂,来个“加速干洗”,后来林氏在灶后沐浴时,李干脆把他的西装也派人送去了。

李场长在灶内架起柴火,一时火势熊熊,很快便是一锅白滚水了。

“林教授,”李兰一面在灶下烧火,一面发问,“你知道今早替你讲解的杨小芬是谁!?”

“我哪里知道呢?她不是你们外办处的吗?”

“她呀,”李兰笑着说,“她是毛毛的女儿。跟妈妈姓。”

“毛毛是谁呢?”

“毛毛呀,”李兰一面向灶内加柴草一面说,“毛毛拜你家三少奶奶做干妈,”说着李兰唧唧地笑,“三少爷知道了,还给毛毛的妈五块钱,认‘干亲’呢!”

“毛毛是我家厨房杨师傅的孙女儿!?”干爹忽然想起来,不觉又流下眼泪,仰天长叹。

“想起来了吧!”李兰只顾烧火。

“毛毛哪里去了呢?”

“别问了,三哥,”李兰也叹口气,“她夫妻都在‘三年大灾害’中死了。”

“小芬呢?”

“我和何任把她抱来养大的。”

“杨师傅不是被日本人杀掉的吗?”

“我看到他的尸首在流血呢!这个血仇真要报!”李兰说。

“……”文孙又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母亲死后,我以为我在祖国的根早已断了……”他又叹口气,用手指揉揉眼角,“……谁知道祖国之内的关系,还有这样的万缕千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