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机暴起,胡雪岩钱庄遭遇挤兑风潮 政敌暗算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密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得懂书面的命令,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土,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愤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虑,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钳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像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桢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循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持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借,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问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至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绝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坐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火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蒙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住。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钓鱼巷的老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像《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风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重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桢。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噜苏。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臬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入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让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务,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托敷衍,不顾大局,以至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枝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子。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枝,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墉,”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苦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柱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玉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办,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了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玉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槌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实,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己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媛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礼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心中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上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枝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出,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真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枝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枝,需要现购,每枝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像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促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枝,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各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谓“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错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小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他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砍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做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账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小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小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小村。”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匆匆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转运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洪杨平定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须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巴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火”。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王,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小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入云,这不过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小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哪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戡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做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衷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则乱大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小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河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不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账,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水灾助赈,江宁藩台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由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