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少女(西晋)

少女的梦是深红色的。

她看着熊熊燃烧的巨大城门。晋都洛阳全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拥有一万名美女的后宫被烈焰包围,城楼化为火柱,人们在卷起的黑烟之中相继倒下。大举闯入的匈奴骑兵左手搂住失去意识的女人,右手抓住染满鲜血的长枪一路狂奔。好不容易逃出洛阳的少女家族一行,在一处能够遥望到燃烧的南门的地方被匈奴兵追赶而上。

中箭的父亲从马上跌落。骑着悍马靠近而来的匈奴兵,对准正要起身的父亲一枪刺入,再次倒地的父亲紧接着又中了第二枪因而动弹不得。枪尖淌血的匈奴兵一面大声哄笑一面朝着马车聚集过去。那是一辆运送棺木的马车,然而匈奴土兵却似乎一点也不畏惧死者亡灵。

棺木的盖子被推开。匈奴兵把手臂伸进棺木之中,拖出遗体。那是前天才去世的祖母之遗体。匈奴兵一边大笑,一边把祖母的遗体丢在地上。他们的目标是死者身上穿戴的陪葬品,镶嵌着珠宝玉石的高价棺木以及那辆上等马车。待目标物品全部到手之后,匈奴兵留下染满血迹的笑容,朝着洛阳快马离去。

扬起的沙尘在夕阳的照射之下,被染成不吉利的红色,视野中的一切仿佛全部涂满了人血一般。少女奔至父亲身旁。身材娇小的她一直躲在弃置成堆的人、马尸体的阴影之下,所以没被匈奴兵发现。一搂住父亲的身体,鲜血仿佛是颜料一般附着在手掌和袖子上面。听见低沉的呻吟声,少女知道父亲仍然活着。直到那个时候,少女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直到洛阳城发生大火,憎恶与恐开始笼罩这个世界之时,少女才有所领悟。原来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群价值观与自己的族群大大分歧的人们。如果想要在那些人的暴虐之下维护自己的尊严,就非得要自立自强不可。

少女姓荀名灌。

青愍帝建兴三年(西元三一五年)。中华帝国正迎向一段空前乱世。

晋武帝司马炎灭吴统一天下,为三国鼎立之分裂局面划下句点,不过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而已。虽然乱世终于结束、和平与安宁也已经到来,但是这样的情况却只维持了武帝一代。与其说武帝是个英雄,倒不如称他是个幸运儿。凭着父祖所留下来的权势篡夺魏国,讨伐衰微的吴国而取得天下。只是在统一天下的同时,武帝也丧失了身为统治者的目标和欲望。他削减武力,怠忽对北方骑马名族之防备,还在后宫集结了一万名美女,终日只知寻欢作乐。

纵使如此,武帝在位的这段时间还是能够保持和平。武帝身怀统一天下之功绩,为人又宽大稳健,所以相当受到人们爱戴。最重要的是,中华帝国的人民早已经厌倦了流血生活。武帝并未杀害他所灭亡之王朝君主,而是将他们视为贵族加以礼遇。因此魏、吴、蜀汉之各国君主都是得以保全性命。

但是,不厌倦流血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武帝于五十五岁摔死之后,由皇太子即位,这位便是晋惠帝。朝中大臣都预期乱世即将重返因而感到黯然。惠帝虽然不是个残酷暴虐之人,却是个昏庸愚昧之人。当他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之时,一位大臣抚着龙椅发出叹息。

“唉,真是糟蹋了这个位子。”

甚至有人在武帝面前直言,皇太子根本不是统治帝国之才干。儿子遭到如此诋毁,武帝肯定相当愤怒。不,他只是无言地看着下方朝臣而已。因为那是事实,根本毫无反驳的余地。这段插曲同时也显现出武帝行事之稳健,因为他并没有为了大臣的失礼而加以责难或杀害。

惠帝即位不久之后,天下就开始乱了。首先是饥荒发生,百姓为饥饿所苦。当惠帝听到“缺乏米粮以致百姓饥苦”的报告之后,他的回答相当有名。

他的回答是:“何不食肉糜?”

其实惠帝并无恶意。只因为他根本不具备一位君主所应有的统治能力,以及认知事态的能力罢了。

接着又发生了历时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皇室中的八位王爷起兵作乱,为了争权夺势而互相厮杀。楚王讨伐重臣杨氏一族,在杀了数千人之后,自己也遭到杀害。汝南王死于皇后的阴谋。赵王杀了皇后及其一族,从惠帝手上短暂地夺取倒帝位。接着齐王又将超王杀害。这段期间发生于帝都洛阳的战争持续了六十日,战死者超过十万人。

恐怕是遭到毒杀了才对,惠帝突然暴毙由怀帝即位,而“八王之乱”也终于结束。只是——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又发生了“永嘉之乱”。

自古以来,以匈奴为首的北方骑马名族都被统称为“胡人”。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陆续迁移至中华帝国的领土之内,或是从事畜牧、或是成为佣兵在汉人之中谋生过活。“八王之乱”发生之际,由于受到快速增强兵力之需求驱使,诸王于是将胡人编成部队,授予武器,并公然认同他们的掠夺行径。因此在“八王之乱”结束以后,胡人不但拥有武器和组织,而且还留下了战斗和掠夺的经验。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自己虽然贫困,但却拥有强大力量,而中华帝国虽然富庶却十分软弱,而且纷争不断。这些认知让他们毫不迟疑地骑兵造反。

由刘渊、石勒、刘聪等几位族长所率领的胡人大军闯入中原,击灭十万晋军。他们在所到之处不断地杀戮、破坏、掠夺,最后终于攻陷帝都洛阳,将整座城市掩埋在鲜血与尸体之下。性格最为恶劣的刘聪,甚至把怀帝从龙椅上拉了下来,贬为奴隶。将他关进猪舍之中,喂以剩饭,还像狗一样地套上项圈强拉着四处走动,或施以鞭打令其劳动。后来,他还召筑管朝旧臣,要他们一同观赏怀帝的凄惨模样。这幅过分的情景令旧臣们别开视线,留下眼泪。所以刘聪将流泪之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然后再将怀帝本人凌迟杀害。

“这是给你们汉人的一点教训,看你们还敢不敢蔑视我们胡人,说我们是蛮夷。”

这是刘聪的说辞。

不光是洛阳,许多其他城市也陷入火海。整个中原,也就是黄河流域一带,完全成了无政府状态。这就是所谓“五胡十六国时代”之开端。不论贵族或是平民,许多人都为了逃离异族所展开的虐杀与破坏而逃向南方。他们的目的是越过长江后的江南地带。那里是三国时代的吴国故土,拥有建立一国所必要的广阔与富庶条件。为了寻求和平,期望重建政治秩序以及维护汉族文化的人群脚步不断地向南延伸。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人坚持留在原地奋战到底。

“……该派什么人突破重围,向外面寻求军援?”

听见父亲的声音,少女这才从瞌睡之中清醒过来。追着小猫在府里到处乱跑的时候,少女来到父亲书房,钻进了覆盖着刺绣桌布的大桌子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打起盹来,而父亲似乎就在那个时候来到桌边,与幕僚们开始商议讨论。

少女之父姓荀名崧,字景猷。五十四岁。官职志平南将军,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一爵位为曲陵公。目前以晋朝朝臣之身份驻守宛城。

宛城的位置,在帝都洛阳南方的四百五十里(约一百八十七公里)处,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河南省的最南部。这里是联系黄河中游地区的要冲地带,自古以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北部紧临伏牛山,境内渭水向下游流去之后,最后与汉水合流。而位于这个合流地点的城镇,就是军事地位比宛城更加重要的襄阳。想要从北方攻打襄阳之人,在那之前必定得先攻陷宛城才行。而且宛城附近有座出产良质铁砂的矿山,这也是吸引霸者们的一大魅力。

就因为如此,宛城目前正受到强大的敌军包围。敌将名为杜曾,此人原是晋朝皇族的幕僚,官任南蛮司马。从官名的意思来看,应该是由异族所编成的部队首长才对,只不过官名和实际职务的内容有时候未必会完全一致。简单地说,这个职位所指的就是拥有实力的实战部队的队长。而这个男人因眼见世道混乱而萌生野心。

“晋朝气数已尽。就连北方的胡人也已经闯入中原自立为王。既然如此,由我来当皇帝又有何不可呢?首先就攻陷宛城,以那儿为据点吧。”

杜曾的野心不能说是狂妄自大。因为不管是春秋战国也好,三国时代也好,过去确实有过乱世。但是胡人因此深入中华帝国,侵犯国土、杀害皇帝、焚烧帝都等等事情却从来没发生过。杜曾趁着风云变色之际成为皇帝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杜曾是个拥有“万夫莫敌”之称的猛将,不但从未在一对一的决战中失败过,而且还能穿着胃甲游水渡河。他的部下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并且曾经屡次打败过匈奴军队。但是据说在掠夺与破坏这方面也足可与匈奴军匹敌。

杜曾固然勇猛,却拥有嗜血之恶癖。从前有个人叫刘务,地位相当于南郡太守,他有一个因美貌而远近驰名的女儿。杜曾本想迎娶刘务之女为妻,不料却遭到拒绝。杜曾在一怒之下率兵攻打南郡,没多久就攻下城池。刘务及其一族全部遭到杀害,而美貌的女儿也在遭到奸污之后从高楼上跳楼自尽。所以宛城一旦被攻陷的话,城内百姓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光是想象就令人们不寒而栗。

杜曾自封为南中即将。当他率领的三千骑兵击破陶侃将军所率领的讨伐部队、杀向宛城之时,守城的荀崧相当错愕,但他随即明快地作出应对处理。收容了城外居民之后,荀崧立刻紧闭城门采取固守之策。

“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如果以现代用语来翻译的话,荀崧的职位就等于是湖北地区军队的总司令官。尽管具有统率数万大军的身份,但实际所掌握的兵力却不到千人。惟有高大厚实的城墙,还能勉强抵御贼军猛攻,守护居民。

固守城池是惟一的策略。但话虽如此,由于收容了城外居民而使得城内人口变为两倍,食粮理所当然会有所不足。除了出城寻求军援之外实在别无他法。事到如今朝廷已经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一个统领全军的指挥官存在。就连该向什么地方求援都是个大问题。幸好荀崧还有个指望。

这个指望就是襄阳。

襄阳位于宛城的东北方,距离三百三十里(约一百四十三公里)之处。那儿的太守石览是荀崧的亲近友人。过去荀崧担任襄阳太守之时,石览曾经是他最信任的一位幕僚。基于两人长远深刻的交情,如果向石览告急的话,石览应该会前来援助才对。在这个时代之中,除了突破包围快马奔向目的地之外,并无其他通讯方法。唐代张九龃所构想出来的飞鸽传书之办法,是距离现在四百年以后的事情。

“该派哪个人好呢?”

荀崧几度发出低呻。自己身负守城的重任而无法行动。况且他在逃离洛阳之时曾遭到匈奴兵的重创而濒临死亡,身上的四处伤口直到现在都还会随着季节交替而隐隐作痛,左腕也无法自由活动。这样的身体状况实在难以承受激烈的骑马行程。

“实在太危险了。该派谁担任使者好呢?”

“让我去吧。”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荀崧的脚边冒了出来。桌布翻开,一条人影从桌子底下跃出。

“爹,女儿愿意担任使者,前往襄阳求援。”

不光是荀崧,所有的幕僚人员都哑口无言地凝视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根本没想到桌子底下竟然有人。荀崧还来不及责怪女儿,幕僚的其中一人就先笑了出来。

“哎呀呀,灌娘若是刺客的话,此刻的曲陵公,恐怕早就没命了呢。”

灌娘等于是“荀灌姑娘”的意思。这个聪明活泼而又美丽的十三岁少女,相当受到宛城将兵及民众的喜爱。这其实是荀崧的用意,他希望家人能够不拘仪节地与将士和民众打成一片,借此建立起信赖感,让宛城的气氛和睦融洽。这在飘荡着血腥味的乱世之中实属稀有罕见之事。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只有父亲和女儿没有笑。不久,率先扮出笑容的是女儿这一方。

“爹,我们是后汉敬候的子孙对吧?既然如此,最危险的任务理应得由我们亲自完成才是啊。”

所谓后汉敬候,就是《三国志》中亦有登场之荀彧。此人以卓越的智慧与见识而成为魏王曹操的军师,不论生前死后都享有崇高的名望。虽然是个无可比拟的美男子,但由于态度总是严肃而一本正经,所以遭到反对派以“那个人最合适从事殡葬业了”等等的恶言讥讽。荀崧是荀彧的玄孙(孙子的孙子),为人“志操清纯而雅好文学”,荀家在乱世之中仍以学问及志节情操传家,堪称是高风亮节的一门。

荀灌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三国志当中之英雄的正嫡子孙。在晋朝时期,其他像这样的例子还有魏国曹枪的后裔曹志,魏国夏侯渊的后裔夏侯湛,魏国诸葛诞的后裔诸葛恢等等,他们都以文人或官僚的身份名留青史。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吴国陆逊的孙子陆机与陆云兄弟,两人均以文人美名驰聘天下,但却因为卷入“八王之乱”而遭到杀害。另外,蜀汉诸葛亮之孙诸葛京,虽然投效晋朝而成为广州刺史,但却无任何出色的政绩,传到儿子那代就销声匿迹了。

“事关重大,岂容你在此儿戏。”

荀崧如此训诫女儿。然而少女认真的情绪,他却不得不比其他人更早认同。少女以充满光辉的双眸正视父亲。这个表情所显示的意义,是身为父亲之人决不会错认的。

“你真的明白吗?事情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啊。”

“是的,女儿明白。”

“这件事情关系到许许多多人们的性命啊。万一落入敌人之手,你该如何自处呢?这点你也有所觉悟了吗?”

“请爹爹不必担心。女儿身为敬候子孙,绝不会作出有辱荀家名声之事。”

语调虽然轻松,但是述说的内容却相当沉重。倘若被杜曾俘虏的话,她会报出姓名立于敌将之前。或许会遭到奸污也说不定,但是她一定会寻找机会以短剑刺杀杜曾。那种仗恃着自身勇武的粗暴男子,必定能找到可乘之机。

尽管抱着那种程度的觉悟,但荀灌的本性似乎相当乐观开朗。她决定以勇气和机智来达成使命,绝不会令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之中。她不能失败,为了确保成功,惟一的办法就是竭尽全力。

幕僚们早已止住了笑声,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荀家父女。忽然,荀崧叹了一口气。

“唉,如果你是男儿的话,荀家的将来就再无一点不安了。”

荀崧打从心底感到惋惜。因为他没有儿子,纵使疼爱女儿、对于她的勇气和思维有着高度的评价,但他毕竟深受世俗社会的儒教熏陶,所以从来都没有想过由女子继承家业之事。就算他真有这样的想法,社会也不可能会认同。

“那好吧,我就把宛城的命运交托给你了。希望你能成功地突破重围,拯救宛城。”

“遵命,女儿一定能够办到。”

得到父亲许可的荀灌,整个脸庞都散发出光彩。

十三岁的少女即将突破敌军包围向外求助,宛城数万居民的性命全都落在少女一人的肩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件事情竟然没有一人反对。这不仅是出自于荀崧的人望。更因为荀灌本身也相当受到民众的信赖。

护卫荀灌的士兵只有骑兵五十名。除此之外,宛城实在无法拨出更多的兵力。爱女心切的荀崧惟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挑选出勇敢而又忠诚的士兵。

荀灌穿上铠甲。以一名十三岁的少女而言,荀灌算是相当高挑,看起来就像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一样,因此穿上铠甲的模样一点都不奇怪。不但如此,在看到荀灌的凛然英姿之后,人们反而有种“只要是灌娘的话,就一定能成功达到使命”的期待。

幸运地遇上新月之日,夜色相当阴暗浓厚。只要用对计策的话,应该能够突破杜曾的包围才对。

“采用调虎离山之计如何呢?”

虽然仅仅是个十三岁的少女,但荀灌对于军事用语也知之甚详。她并未受到贵族千金的框架局限,而是个爱好书本、热衷兵法的少女。宠爱女儿的父亲从未以“要像个女儿家”之类的言词向她说教,反而任由她豁达地自由发挥。

半夜,灌了许多酒而正在酣睡之中的杜曾,在慌慌张张的报告声中被吵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一直采取守势的宛城守卫,忽然开启了西边城门发动攻击。一瞬之间,醉意和睡意全消的杜曾,在穿上铠甲的同时亦跳上马匹。

三千士兵必须有效地利用才行。杜曾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在西门。将出击的士兵一一地砍倒,乘势冲入城内,在一夜之间让全城车沉入血海之中,这是杜曾的想法。

“管你是敬候的子孙还是什么人,总之是个无谋的家伙。我这就送你到九泉之下,让你向祖先忏悔自己的无能吧。”

自信满满的杜曾舞弄着巨大的长矛。

不料这份自信却落了个空。打开城门出击的荀崧军队在片刻的交锋之后,便不再恋战地向后退却,城门就这么在极欲突进的杜曾面前关上。“懦夫。快出来迎战啊。”发出怒哄的杜曾再次接到士兵传来的急报。大约四五十名的骑兵从东门出城,一路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莫非是打算向城外寻求军援?看样子应该是往襄阳的方向而去。听说襄阳太守是荀崧的知已好友。”

咋舌懊悔的杜曾再次将宛城团团包围,同时亦下令追击脱逃的敌人。

为了追击五十骑的敌兵,杜曾竟拨出了五百骑的兵力。这个举动并非意味着他是无能之辈。因为杜曾明白,只要让一骑成功脱逃的话,回来的便可能是千骑以上的援兵。

“给我听好,一个都不准放过。”

从背后接受到主将的严格命令,五百骑追踪部队朝东北方向疾驰出发。从宛城到襄阳的这段路途起起伏伏变化多端。这一路必须穿过伏牛山的最深处,翻越山丘,沿着溪谷而行,在森林的缝隙间奔驰。尤其是新月之夜,快马疾行并不是件容易之事。

追踪者之所以能在一刻左右的时间里追上目标,是因为先行的荀灌一行人早一步面临到险峻的地势。追踪者在一阵“杀”的呐喊之中策马跃进,穿过森林间的小道发动攻击。剽悍的行动在刹那间化为混乱,哀嚎声响起,马匹倒地。

原来树木之间被张起了绳索。而且绳索全被涂成黑色,猛冲而来的追踪者根本不可能看见。马匹向前摔倒,骑士则翻滚着被抛向天空。撞上岩石尖角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叫声之后便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将混乱的场面收拾干净,直到绳索被切断、清除干净为止,一共有几十名骑兵失去行动能力。这段时间,正好让荀灌一行人得以拉开至千步以上的距离。

“快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发出怒哄的追踪者,再次策马追赶。才刚踏上倾斜的陡峭坡道,这次是上方掉落下来的石头,一下子又造成了十余名骑士因骨折而脱队。

进一步朝山道前进之后,来到一条与溪谷平行的道路。一个像是什么东西崩塌似的奇怪声音响起。在黑暗之中凝神一看,原来是横跨溪流的木桥被切断了。眼看着度溪的木桥被切断,追踪者一行只好下到溪边,开始辛苦地涉水过溪。就在全队的半数都已经度涌上岸之时,位于队伍最尾端的士兵忽然大叫。原来荀灌等人只是做出切断木桥的动作让对方看见而已,并未真正地度涌到对岸去。他们正悄悄地从追踪队伍的后方离开。

“接二连三的诡计。”

追踪部队的指挥官姓什么叫什么,史书之中并未记载。惟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是个不轻易放弃的男人。比起任何事情,要面对得知任务失败之时的杜曾,应该是他最恐惧的一件事情吧。所以他们才会不辞劳苦地再次回到上方的道路。

在三番四次的巧妙妨碍的困扰之下,追踪者终于在白河的河川边,追赶上荀灌一行人。在骑马渡河的时候,即便是荀灌等人也得点燃火把才行。当追踪者以火把的亮光为目标追随而至之时,火把立刻被丢入河里。格外浓密的黑暗顿时降临。

河中的肉搏战随即展开。

水深只及于马的膝盖左右。火花从激烈互击的剑和枪上飞散出来,在水面的反射之下,就像是色彩鲜艳的飞沫一样。除此之外的所有景色,都在夜幕的笼罩之下。清一色地被涂成了黑色。刀刃将衣服和肌肉割裂的声音、哀嚎与惨叫声、水声、激烈的喘息声……这些都是殊死战斗的证据。

如果是场白昼的战斗,应该是不会有任何问题存在才对。然而黑夜和水却成了荀灌等人的助力。追踪者无法将荀灌等人包围,也没办法确认对方的人数。荀灌一行人的目标并不在战斗或立下功勋,他们一心一意只想挡开敌人的刀枪、甩掉敌人并登陆到对岸上。荀灌本人亦挥剑将三人砍落到河里,但她并不清楚被砍者的生死状况。在对岸上陆的一共有三十余骑,其余的士兵全部死在河里。追踪者虽然也损失了大约同数的伙伴,不过仍有四百骑以上的士兵健在。

渡过白河来到鲁阳这个地方的时候,东方的地平线上看起来仿佛是一道横置的白刃一样。天色已经渐渐发亮。地势也逐渐趋于平坦,这点对追踪者相当有利。

遥望远方,一道尘烟朝着东方快速奔去。追踪者齐声呐喊,血气激昂地急迫上去。在他们离去之后,荀灌等人才从沿着街道边分布的森林里出现身影。他们让马匹衔住一种叫做“枚”的木片,将马的气息隐藏起来。在追踪者的尘烟尚未完全远离之际,荀灌等人便跃上马背,朝着反方向疾驰而去。大约四个半时辰之后,追踪者捕捉到最初的目标。那是二十头无人骑乘的马匹,尾巴上全都被系上树枝,用来扬起浩大的尘烟。那是荀灌一开始就准备的马匹,原本是要作为换乘之用。

终于摆脱敌人的追踪。襄阳就在荀灌的前方,看起来就像个黑点一样。

襄阳太守石览跑到少女前方。连日以来,城里一直流传着西南方的宛城带发生兵乱的传言,然而在无法断定真假的情况之下,他也不便擅自调度兵马。再说襄阳也不能毫无防备。正当他困惑渐深之际,由宛城前来寻求军援的使者也恰好来到。

“灌娘,真的是灌娘吗?”

石览凝视少女。过去与这个家族虽亲如家人,但是双方已有七年的时间未曾见面。石览仔细观察着这名双颊泛红,叙说着宛城急危的少女。这并非毫无意义的防范。假如这名使者是假冒之人的话,石览与部下若被诱出城外,就很有可能会遭到杜曾所埋伏的军队消灭。

“哦,的确是灌娘,绝对错不了。”

好不容易从她六岁时的面貌来推想确认,石览一面点头,一面发出叹息。仅仅十三岁的少女竟能突破重围,而且马不停蹄地驰聘了三百三十里的路途来到此处。

“没问题,我立刻派出援兵。”

石览将屈膝的少女扶了起来。

“武陵公对朝廷和人民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人物。况且在这个乱世之中,为官之人若不能团结一致的话,只会陡然增加流血事件而已。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援助。”

“实在太感谢您了。”

荀灌深深地行了一礼。不过眼前的情况,尚不容许她安心地坐下来好好休息。石览的诚意及友善绝对勿庸置疑,但他毕竟是文官出身,而且又缺乏实战经验。这样的石览能够战胜杜曾吗?

“您能拨出多少兵力呢?”

“尽可能的多。大概,将近两千人吧。”

这样还是不够,荀灌心想。杜曾的兵力虽然只有三千,但是兵强将猛,战斗力大约可与一万的军队匹敌吧。荀灌在短时间内做出判断,她必须带更多的援军回到宛城才行。

“可否借纸笔一用?”

“没问题。你想要写什么书信呢?”

“我想写一封向寻阳周太守求援的书信。”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石览佩服得击膝叫好。

荀灌所提起之人物名叫周访。这位才是朝廷正式指派的南中即将。这个时期,周志身兼寻阳太守,据守在襄阳东南方五百七十里(约二百四十七公里)的寻阳城。而且周访所持有的兵力,比起宛城和襄阳加起来的数目都还要多。光是凭借襄阳之力,是绝对无法与杜曾抗衡的,恐怕还会使得宛城和襄阳同时落入杜曾手中。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从中原通往南方的道路就会被阻断,而数百万的民众也就无路可逃了。这让荀灌想起那个深红色的梦境。连死者亡灵都不畏惧的匈奴兵,在高声呐喊之下扑向无力还击的民众。她不想再次看见那样的情景。

此时荀灌所构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就是后世称为“分进合击”的战术。由石览与周访分别从根据地率兵出击,在宛城会合一举夹击杜曾。只不过,若要这个计划成功的话,就必须配合日程及地点,事先拟定严密的计划。

“真不愧是敬候的嫡传后裔。思虑周密的程度,果然非我等之辈所能及得上啊。”

石览不由得感佩万分。荀灌的勇气以及战略上的见解都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对于男性而言,最好的解释就是将一切都归诸于其祖先的伟大血统。

“那么,我就立刻前往寻阳。恕我儹越,日期和时间方面请大人务必遵守。”

“嗯,我一定会严加留意。”

虽然很想开口叫荀灌休息片刻,但石览心知肚明,他的慰留只会徒劳无功而已。昂扬的精神令少女忘却疲惫,也令她的美丽更加光彩夺目。为了作战的联系之用,荀灌把十骑左右的士兵留在石览身边,在借了新的马匹之后,便立刻奔向通往寻阳的五百七十里道路。二十余骑的士兵追随在后,一起朝着东南方出发离去。

荀灌离开宛城已经过了六日。城内的粮食就要吃尽,将兵和民众们已陷入一天只能以两碗薄粥果脯的状态。察觉到这个情况的杜曾,立刻指挥士兵发动猛烈攻击。这同时也包含了希望在援军赶到之前将战事了结的用意。连续地以大弩向城内射箭,用破城锥破坏城门,爬上梯子试图杀入城墙之内。宛城守军尽管拼了命地防守,但还是有三百人以上的死伤,而且情势越来越不乐观,这场攻防战眼看着就要进入尾声。

“东北方有沙尘。”

城墙上的荀崧,以及城墙下的杜曾,几乎在同一时间接获报告。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之下,马蹄所扬起的烟尘一片通红,当中还闪烁着无数从铠甲上反射出来的光点。

“襄阳的援军到了。”

城内一片欢欣之声。另一方面,身在城外的杜曾也立刻下令,停止对宛城的攻击。

“就靠那么一点兵力,也想讨伐我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杜曾高举长矛,在一声“杀”的呐喊之下策马前进。三千土兵全都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不等待时机迎战敌人,而打算主动地采取猛烈攻势。

这个举动显然大出石览之意表。原本就个文官的石览,就这么以不满两千的兵力,与猛将杜曾正面展开激战。虽然急急忙忙地下迎击命令,但是杜曾的来势更快,他驱策马匹急速向敌阵迫近,挥起自傲的长矛,准备掀起一阵人血旋风。

就在这一瞬间,地面震动,东南方的丘陵跃出另一队兵马。立于阵前的年轻骑士之名,杜曾根本无从得知。总之,数千名的士兵像是翻腾的积雨云一样,气势恢宏地出现于山脊的棱线之一,铠甲化为波浪从斜坡疾驰而下。杜曾军队在右侧受到冲击之后,立刻就乱了阵脚。

襄阳,也就是来自于东北方的援军,是早就在杜曾的预料之内。就连援军的数量他也大约地估算了出来。对付这等程度的兵力,杜曾有自信能够一举将对方击灭。但是在东南方出现意想不到的军队之时,杜曾的斗志顿时大受挫折。数量更为庞大的兵力在战场上出现,令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军队恐怕会遭到包围。恐惧的种子一旦萌芽,杜曾就再也不是猛将了。像是嚷嚷般地,杜曾下令撤退。

就在此刻,从天飞来的箭矢伴着一记沉闷的声响,刺在杜曾的胸甲之上。尽管箭势消弱,并未刺穿胸甲,但是却已经足够让杜曾大惊失色。杜曾不发一语地调转为首,把部下扔着便自顾自地向外逃跑。他的部下亦毫无战意,纷纷收起枪剑转头开始奔跑。所有人都追随着杜曾的脚步开始逃跑。

站在城墙上观看着一切的士兵发出狂喜大叫。脱下铠甲向空中一抛,金属反射着落日光辉,宛如一颗颗光球般地在黄昏中乱舞。

抬头仰望着这幅情景的城内民众全都舞动双手,同声欢呼。

“真是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做到了。”

喃喃自语的荀崧将思绪拉回,下令开启城门。

几名士兵才奔向门边,身后立刻就有百倍的民众群聚过来帮忙。在混乱之中把城门一开,立于合计五千骑兵阵前的荀灌立刻奔入城内。一瞬之后,荀灌的身影便从马背上消失。

不分士兵与民众,地面上集满了一大片的人潮。荀灌以及跟随她突破敌阵的士兵们,全都被高高抬起,淹没在欢呼声和一片要求握手的人海之中。抬头仰望城墙的荀灌忽然激动地挥舞双手。

“爹,我做到了,爹。”

荀崧只是一再一再地点着头。

攻陷宛城未果,连部下的信赖也完全丧失的杜曾,在数日之后遭到逮捕,面临了他最后的悲惨下场。从此之后,他也以“被十三岁少女打败的男人”而留名于历史之上。

这个故事的出处是《晋书》之《荀崧传》、《杜曾传》以及《烈女传》。另外在明朝的时候,一位自称武林白夷主人的人物也以这个时代为背景写出一部名为《东西两晋演义》的历史小说。其中第十五回的篇名就是“荀崧女灌娘突围”。失去和平与统一,生存在充满了杀戮与悲惨的时代里,十三岁少女所展现的勇气及智略,就像是暗夜中的光明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荀灌之名,从那个事件以后,就再也不曾出现于历史之中。但是她的父亲荀崧,却继续存活在大乱的世界里。晋朝王族司马睿于江南复兴王朝,成为东晋元帝之时,荀崧亦前往投奔并获得重用。官名虽为尚书仆射,不过实际上已是宰相之一员。除此之外,膝下还多了蕤、羡两个儿子,不过他们的母亲应该不是产下荀灌的女性才对。这两个儿子亦长年在朝论官,并追随其父的脚步活跃官场,甚至还在《晋书》中被立传表扬。若要再说下去的话就太长了。

十三岁时排除敌人从宛城前往襄阳的少女,在那之后,究竟是如何在动乱的世道中生活的呢?后世之人只能凭借着想象。不过从荀灌曾经在历史一隅所散发的夺目光彩来看,相信她必是尽其所能地帮助父亲渡过长江、辅佐晋王朝的再兴,与心仪男子共谱恋情,过着充实而满足的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