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之勇(南北朝·陈)

终究无法爱上这片土地。

萧摩诃满怀惆怅,环视着他居住了十五年的并州四周。这是位于黄河北方,接近万里长城的一块黄土大地。风与大地都寒冷干燥,沙尘满天飞舞冲向天际。自十七岁从军以来,萧摩诃在沙场中度过了五十六年岁月。这当中的四十一年,都是在绿水青山的江南地带。

曾为陈国猛将、立下无数傲人战功的萧摩诃,在陈国灭亡之后,随即改从统一天下的隋朝。今日,他在距离故乡二千里远的地方,成为反对隋炀帝的叛军之将。他是炀帝之弟汉王杨谅的部下。

时间是隋之仁寿四年(西元六○四年),萧摩诃,字元胤,年七十三岁。

萧摩诃生于梁国。父亲虽为梁国将军,但是在萧摩诃幼年之时便已去世。南北朝时代虽是天下分裂、战火不绝的乱世,但是在南朝梁武帝在位的期间,纵使经历过几次的对外战争,可是国内却相当平静。在社会极度的繁荣之下,文化也相当昌盛。

一举打破这个盛世的是“侯景之乱”。一个自北朝亡命而来的彪悍野心家,以粗野的暴力,颠覆了惯于和平的梁国社会。为了制止其暴虐行径,各地纷纷组织勤王军队与侯景对抗。十七岁的萧摩诃也追随养父从军上阵,体验实战,而且还在最初的战斗之中,讨伐了十名以上的敌人。

萧摩诃从来不觉得自己强。反倒是他人的脆弱,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相当讶异。后来,梁朝被灭,陈朝开始,重臣侯安都成为萧摩诃的上司,相当地厚待他。

这是与北朝的北齐军队,于钟山交战之时所发生的事情。

侯安都这么对他说。

“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

你的骁勇善战非常出名,但是听了千遍都不如亲眼见过一次。平常的成语说法应该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过侯安都显然是有意夸张。萧摩诃行了一礼回答道。

“今日令公见矣。”

战斗一开始,立刻陷入激战。北齐的军力原本就比较强,而且到目前为止,与南朝的战争从未败过。察觉到的时候,侯安都的身边全是刀光剑影及血烟漩涡,同袍士兵接二连三地倒地不起。

数支长矛同时刺中侯安都的铠甲,令他从马鞍上跌落。虽然一面在地上翻滚一面挥剑将矛头挡开,但他也同时做好无力回天的心理准备。

已经死心的侯安都,突然听见异样的叫声响起。血沫热腾腾地滴下,好几颗敌兵的头颅在他左右两侧滚动。抬头一看,人与马匹错杂混乱,逆光之中只见一群黑影快马跃来。黑影之一正是萧摩诃。

“杀!”

伴随着呐喊之声,巨大的偃月刀反射阳光,掀起一场血腥的风暴。头颅飞起,手臂乱舞,人和马一齐被斩倒,原本干燥的地面一下子全化成了红黑色的泥泞。不一会儿,北齐士兵便发出惧怕及挫败的叫喊,并掉转马首四散逃逸。

勉勉强强站起身来的侯安都,全身都被染成朱红的颜色。他本身几乎毫发无伤,身上全是敌兵之血。对于问候平安的萧摩诃,仍处于半惊讶、茫然状态的侯安都如此回答。

“我确实见识到,也确实明白了。”

返回京城建康之后,侯安都向朝廷上奏萧摩诃的武勋。于是萧摩诃亦二十几岁的年少之龄官封巴山太守。

之后,萧摩诃的上司由侯安都变为吴明彻。吴明彻出身于武官世家,祖上历代皆为陈国大将。有一次,当他们在秦郡与北齐军交战的时候,敌军中夹杂着西域出身的胡人。那些胡人擅长射箭,已经射杀了无数陈军将兵。吴明彻在阵前向萧摩诃大喊。

“君有关张之名,可斩颜良矣。”

你拥有足可匹敌三国时代关羽及张飞的勇名,应可像关羽斩颜良那般,将那些胡人一一讨伐!吴明彻如此叫喊道。这显然是一种挑衅,明白话中含意的萧摩诃回答道。

“愿为公取之。”

此时萧摩诃所使用的是一种名为铣锟的兵器。后世称之为镖。样子是一条长长的绳索,前端希着一支尖锐的铁锥。

萧摩诃单单一骑,快马奔腾冲向敌阵,右手甩着铣锟。那兵器宛如风车般快速转动,撕裂空气,发出如不祥哨音般的咻咻声响。敌军、己军以及马匹全都屏息注视。胄甲上披着毛皮的胡人,手执桦树皮所张成的强弓策马奔来。双方所扬起的沙尘越来越靠近。胡人搭箭上弓,就在即将放箭之际,萧摩诃的铣锟已抢先一步,如流星般从手上飞出。

锐利的铁锥刺入胡人的眉心、划破皮肤、贯穿头骨,尖端直达脑部。还来不及发出声音,胡人的身躯便从马上跌落。在撞击到地面之时,应该早已死亡了才对。

看也不看落马的胡人一眼,萧摩诃继续快马冲进敌阵。刹那之间呆若木鸡的北齐军,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从左右一起以枪尖刺向萧摩诃。数支枪尖闪烁着银色光芒,在空中乱舞闪动,原来是遭到偃月刀的闪电挥斩。萧摩诃坐骑一跃而起的同时,北齐将兵们也跟着喷出鲜血,惨叫着滚倒在地。

斩杀了五十余骑,正以袖子抹去偃月刀上的鲜血之时,萧摩诃倏然发现北齐的一名小将正骑马向他靠近。华丽的银色铠甲,显示出对方的身份,手上的长枪亦镶嵌着珠宝装饰。直直盯着萧摩诃的那张脸庞虽然白皙而又秀丽,但双眼之中却毫无惧色。

“哼,匹夫之勇!”

苦笑着转向那名小将,萧摩诃向前猛冲。那人应该是北齐的皇族。

只须一击就能将对方兵刃断成两截的偃月刀,竟然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啊”他一声发出惊叹的同时,小将的长枪已然呼啸一转向前刺出,正中萧摩诃的胄甲。萧摩诃大为震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于对手的勇武感到惊讶。

双方交手了三十余回合,萧摩诃始终无法突破小将的防御。这场战斗为陈军单方面的胜利,北齐军在惨遭重创的情况下只好撤兵。小将也收起长枪,掉转马首离去。战事结束之后,萧摩诃向俘虏追问小将之名,得到答案是“兰陵王殿下”。

“原来那个人就是兰陵王啊?”

萧摩诃不得不感到佩服。北齐的兰陵王,姓高,名长恭。此人不仅具有皇族身份,更因为卓越的武艺及战略而屡次担任北齐军总帅。传说他因为厌恶自己过度秀丽的容貌,而曾经戴着面具上阵。倘若萧摩诃能够讨伐兰陵王的话,失去柱石的北齐军就会瓦解,历史或许就会完全改变了也说不定。

“下次碰面的时候,我一定要取得兰陵王的首级!”

此时因战功而受封明毅将军的萧摩诃在心中如此发誓,不过这个愿望并没有达成。因为不久之后,兰陵王就因为个人武勋及名望遭到北齐王的妒忌而被毒杀。

失去兰陵王令北齐军的军力大为减弱。与北齐争霸华北的北周于是趁机大举进攻,将北齐灭亡。北周虽然以实力占领了北齐的广大领土,不过垂涎着同一块土地的陈也并未袖手旁观。

陈的老将吴明彻率领大军北上,攻占了国境地带诸城。当然,萧摩诃亦追随麾下,在进击之时大破敌军,讨伐敌将。“无敌将军”这个称号,似乎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传开的。

在徐州迎战之际,萧摩诃向主将吴明彻呈上作战计划。北周军队在陆地上虽然强悍,但是却毫无水战的知识与经验。因此萧摩诃主张利用水路发动突袭,趁敌方大军尚未完全集结之时,将其中枢一举击溃。但是这个意见并未获得采纳。

“深入敌阵斩杀敌将是你的任务,而长算远略则是老夫的责任。”

吴明彻“奋髯”回答道。

吴明彻并不期待萧摩诃能提出什么战略计划,所以他告诉萧摩诃:“别想那么多,你只要好好地依照我的指示去作战就行了。”这对萧摩诃而言,想必是极大的打击吧,“陈书”以“失色而退”来形容他的反应。虽然萧摩诃对政治权利不抱野心,但是在作战方面,他却希望能以大将军的身份掌握大军的总指挥权。这在陈国第一名将吴明彻的眼里看来,大概只是个笑话罢了。

萧摩诃后来带领了仅仅十二名的骑兵杀入敌阵,把所有遇到的人尽数砍倒,留下一片尸山血河的惨状。似乎是把对于吴明彻的愤怒与不满,全都发泄在北周军的身上。数万名北周军只因为萧摩诃等十三骑而完全崩溃,直到退出了十里之外才勉强能够再次重整。而萧摩诃“无敌将军”的名声也从此深深地刻画在北周军的脑海里。

北周军将各地兵力集结在徐州,企图大规模地将陈军包围起来。吴明彻虽决意退兵,不过是否是因为拒绝了萧摩诃的战略而感到后悔就不得而知了。萧摩诃率领八十骑突破敌军包围,令后续的己军得以逃脱,并因此大功叙任右卫将军。

离开战场之后,萧摩诃因水讷寡言,待人又谦逊温和,所以被形容为“恂恂长者”。他知道自己既无门第也无学问,所以经常倾听部下的意见,对待士兵也相当仁厚。

以萧摩诃的部将留名青史的有并称“二陈”的陈智深与陈禹。两人虽为同姓,但却无血缘关系。陈智深拥有卓越的武艺及臂力,在阵前极为勇猛。而陈禹不但善于骑射,更精通兵法及各种学问,因此担任萧摩诃的秘书兼参谋职务。这两人一生都跟随萧摩诃共同行动,直到年老。

萧摩诃屡屡以刺史身份至各地掌管行政,并且总是能够毫无大过地完成任务。其中的原因,除了他这个人不贪不求,对于弱者又能展现慈悲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想必是身边有陈禹在帮他处理行政的实务才对。

萧摩诃的一生争战不断。三十几岁的时候、四十几岁的时候,以及五十几岁的时候,他都是在战斗。虽说担任刺史之时并未犯下大过,但那毕竟不是他的专长。倘若生于太平盛世的话,毫无武勋的萧摩诃根本当不了刺史。骑着悍马冲入敌阵,将左右两侧的敌兵全数撂倒,这才是萧摩诃的人生。正史之中虽然提到他有妻子,不过却没有其他和恋爱相关的逸话残留下来。

这段期间,侯安都因为恃功而骄,所以遭到皇帝憎恨而被诛杀。吴明彻则每年与北朝军交战,尽管武名响震天下,却终有胜利不再的一日来到。

北朝的北周起用名将王轨,在彭城之地与吴明彻决战。王轨为了让吴明彻的水军无法自由行动,所以事先在周边的水路投入木材,先瘫痪了军船的航行之后才发动包围攻击。在阵中病倒的吴明彻,因气力耗尽,于是便命全军后退,然而水路受阻无法脱逃,以至于成为俘虏被护送至北周京城长安,并于长安病逝。时值陈之太建十年(西元五七八年),吴明彻享年六十七岁。

吴明彻死后,萧摩诃之上就再无其他的上位者存在了。对此感到欣喜的萧摩诃其实不该被责怪,他只是对于自己能够站在统帅全军的地位拥有拥有一份自负吧。事实上,为了收复吴明彻败北所失去的土地,陈军屡次北上,并以萧摩诃总帅,带兵出征,但总是“无功而返”,换句话说就是未能顺利地交出战果。

倘若批评萧摩诃不具备统帅大军的将才,那就太过残酷了点。因为北周的国力原本就远胜于陈,两国的实力一开始就有悬殊的差距。

此时北周忽然为重臣杨坚所篡夺,隋王朝成立。在此混乱之际,北朝无暇南侵,而陈的宣帝也于此时崩逝而由后主即位。

后主为宣帝的长男,本名陈叔宝,而宣帝的次男始兴王,则名为叔陵。宣帝共有四十二个儿子,所有儿子的名字当中,都有一个“叔”字。始兴王计划在宫中谋害刚即帝位的兄长。

皇帝身旁,向来不许任何持有武器的人靠近。不过御医们为了削切各种药材,都会随时准备药刀。始兴王悄悄地拿了一把药刀靠近后主,后主对于弟弟是一点戒心都没有。在若无其事地来到哥哥后方之时,始兴王奋力挥起药刀,朝着哥哥的颈部砍入。

一声惨叫传出,后主倒卧在地。鲜血飞溅,帝冠飞向空中,模样相当凄惨。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主似乎仍无法置信,像是喘气般的声音中,惊愕的感觉多于恐惧。不过当他再次遭到砍杀的时候,恐惧的惨叫霎时响彻整座宫殿。

女性们的表现可谓相当勇敢。柳太后为宣帝正妻,也就是后主的生母。一看见自己的儿子身陷险境,老妇人立刻跑到始兴王身边,激烈地拉扯他。始兴王乃先帝宠妃彭妃之子,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

“别烦啊,老太婆!”

破口大骂并将太后制伏在地上之后,始兴王握着药刀砍了几下。但是太后依然激烈抵抗,而且由于身上衣服的阻挡,所以只受了一点轻伤。

紧接着,后主的乳娘吴氏也跑了过来,从后方抓住始兴王的右腕。始兴王虽然奋力挥开,但吴氏却死命地搂住他不放,怎么都甩不开。始兴王于是改变姿势,跨过太后的身体伸出左手,抓住了后主的衣服。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后主再次发出惨叫,同时在地板上滚动,好不容易才避开致命的一击。

直到此刻,终于有男人出现。此人为宣帝的四男,也就是后主与始兴王的异母弟长沙王叔坚。长沙王与始兴王扭打成一团,在激烈格斗的最后,终于抢下药刀。接着,他脱下自己的上衣,将衣服卷成长条状替代绳索,把始兴王捆绑起来。

捆绑之后,正想请示后主裁决之时,却不见后主身影。原来后主在疼痛与恐惧之下,早就哭着逃入寝宫,正躲在棉被里不停地发抖。

没办法,长沙王只好前往兄长寝室询问。

“逆贼已经束手就缚。是要立刻处死,还是打入大牢等侯它日另行发落呢?”

但是后主根本无法回答,只是在棉被当中一个劲儿地发抖而已。

就在这段期间,始兴王拼命扭转身体,挣脱了长沙王的缚绑。他踏上马匹离开皇宫,逃回自己封地所在的东府,并且悬赏重金,张贴布告,大举招募武装将兵。虽然打算募集三万人左右,但实际上却只集结了三千人。

要是长沙王当场将始兴王杀死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只是对于长沙王而言,他实在不便擅作主张,杀害自己的异母兄长,最后朝廷决定出兵讨伐始兴王。

不过朝中迟迟没人肯接下任务。因为大家都相当害怕,自暴自弃的始兴王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激烈的反抗。由于长沙王也拒绝受命,后主于是听从朝臣司马申的意见,命萧摩诃出兵。

萧摩诃与二陈率兵进攻东府。始兴王胆战心惊,还两次派遣使者企图说服萧摩诃。

“只要你归顺于我,我便封你为宰相。”

话虽如此,但萧摩诃又怎么会加以理会。杀死使者之后,他率兵杀到东府城门。

勃然大怒的始兴王奔入府内,王妃及他的六名爱妾都在那里。

“殉死吧!”

在如此大叫之后,始兴王首先将王妃拖到内院,丢入井里。接着再把哭泣叫喊的爱妾们一个个丢入井里。

把七个不幸的女人全都丢入又深又暗的井底之后,始兴王右手拔剑出鞘,左手抓住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出府邸。虽然杀了在他前方的两名士兵,但那两人并非敌人,二十不知道该逃向何处的己方士兵。

醉痴于血与酒之中的始兴王走出王府,在地上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开始环视着围绕在周遭的敌兵。抬起被他人的血和酒染得通红的脸,始兴王开始大喊道。

“本王乃先帝次男。汝等卑微的臣下竟敢犯上,加害皇族?”

收到这句话的吓阻,陈智深回头看着萧摩诃。

“怎么办,大人?要将他生擒回京吗?”

“没有必要。”

萧摩诃冷冷地摇头。

“别理会那个逆贼的胡说八道。只要他还活着的话,就一定会再次逃走。快点将那祸根铲除掉!”

接获严令地陈智深,无言地举起长矛,向前刺出。始兴王在地上发出抗议及痛苦的大喊,不过片刻就停住了。

始兴王的首级被送往建康。后主安心地喘了口气,开始论功行赏。萧摩诃被封为车骑大将军,陈智深为巴陵内史,长沙王则以司空身份掌理国政。

后来长沙王因为受到兄长后主的妒嫉而失势,还被冠上专横及叛逆谋议等不实的罪而逐出宫廷。成为庶民的他与妃子二人在民间经营酒楼生意,直到隋朝建立,才又为官担任遂宁郡太守。这个人的一生简直是一篇小说的最佳题材呢。

后主的统治只延续了不到七年。兴起于长江以北的隋王朝,逐渐统一了天下的大半边。接下来只要再灭陈的话,就能完成自晋朝灭亡以来,阔别了二百七十年之久的天下统一大业。

后主是个典型的亡国君主,只知道对人民赋以重税来满足自己的奢华生活,对政治及军事连一点兴趣都没有。就这样到了祯明三年(西元五八九年),隋发动六十万大军,从北方及西方渡过长江向陈进攻。

萧摩诃曾几度向后主呈报作战方案。他主张应对正在渡江的隋军从侧面发动攻击。或是将已经渡江上岸的隋军引入内陆,从后方加以阻断。然而这些战略都未能得到后主的认可。

后主隐身帘子后方,听着萧摩诃的极力请求。之时当他终于出声之时,说话的对象却是站在帘子前方待命的一名大臣袁宪。

“别理他。那群武官都只晓得树立自己的功勋,以便将来能够耀武扬威,根本就不会替朕着想。随他们爱怎么样就怎样吧!”

说完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笑声传了出来。原来后主正怀抱着宠爱的张贵妃,萧摩诃呕心沥血的报告完全被当成了耳旁风。萧摩诃因绝望而感到眼前一阵昏暗,整个人就这么跪伏在帘子前方无力起身……

陈朝有位女性名叫乐昌公主。所谓公主,乃是皇帝之女,不过这位乐昌公主乃宣帝之女,后主之妹。她与一名年轻的朝臣徐德言成亲,夫妻俩的感情非常亲密。

徐德言在朝为官,眼见后主无能朝中腐败,对于国家的前途深感绝望。徐德言并无严厉劝谏后主的勇气,也没有降敌倒戈的决心。他只能一味地感到痛心,尤其对妻子之事感到忧心。

徐德言将妻子心爱的镜子断成两半,把其中一片交到妻子手上。

“另一半我会收着。如果我们因为亡国而离散的话,千万不可以将彼此手上的镜子遗失。要是你已经安顿下来的话,就把镜子拿到市集上去贩卖。如果我也还活着而且能找到那半面镜子的话,我们就一定会再度重逢。”

两人于是相拥而泣。也许他们不应该如此浪费时间,趁这个时候赶快逃走说不定还来得及。只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成功地渡过长江作战的隋军的进击速度实在太过猛烈。

尽管未得后主的命令,陈国将领还是各自率领部队与隋军对抗,只可惜一个个都遭到击破,败逃四散。惟有鲁广达一人相当善战,阻挡住了隋军的一部分,只可惜诚如字面所述,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总计六十万的隋军将兵宛如胄甲的洪流般地吞没了陈的国都建康。

萧摩诃被隋的大将贺若弼俘虏。据“陈书”所述,当时的萧摩诃已经“力无可用之所”。士兵们四散逃逸,根本连仗也打不成。丢下偃月刀,挽着手臂就地站立的萧摩诃,就这样被隋军士兵群聚着包围起来,套上绳索。

萧摩诃被带往建康,后主也遭到俘虏,与后主相对而立的萧摩诃,以双手被缚绑在身后的状态屈膝跪地,放声哭泣。陈的旧臣以及隋的将军都因为明白萧摩诃的心情而沉默谰言。

惟独隋的行军副元帅杨素一人,冷冷开口:“哭泣之前为何不大战一场?别无其他能力的庸才不如早点退出战场算了。”

然而贺若弼对萧摩诃相当同情,不但解开他的绳索,还视他为宾客加以礼遇。再说,当隋军攻入皇宫之时,后主还与宠妃两人躲在井中。不想为这样的君主卖命死战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是贺若弼的想法。

隋文帝看过贺若弼的报告之后,对于萧摩诃这个人亦颇有好感。

“此人堪称壮士。像这样的人,绝对有任用的价值。”

于是文帝授予亡国俘虏的萧摩诃开府仪同三司的地位。简单的说就是如重臣般被礼遇的将军。南朝一百七十年历史当中最强的猛将,受到了文帝的礼遇。

文帝非常疼爱末子谅,因此赐其汉王的封号,令他统治大隋帝国的西北五十二郡,防卫北方国境。由于北方开始出现另一支强大的骑马游牧民族“突厥”,所以汉王的责任相当重大。

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皇子必须有老练的人才加以辅佐。文帝所选中的人才正是萧摩诃。

汉王带领部下前往领地并州(后来的山西太原)赴任。萧摩诃也随同前往。此时陈智深与陈禹虽自愿同行却未获许可,因此萧摩诃将妻子也留在京城,只身一人启程前往北方。

大体上还算平稳的十五年过去了。北方的骑马民族突厥固然强大,但是隋的力量却更为强大,总是能压制突厥,阻止他们侵扰国境。

变动是发生于国内。

仁寿四年七月,文帝崩逝由皇太子杨广即位,是为隋炀帝。由于文帝之死相当突然,令人困扰的疑点又甚多。因此“皇帝为太子所弑杀”的流言开始不胫而走。况且在即位前后,身为炀帝之兄的前任太子才无端遭到杀害,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流言的真实性,汉王也相信。

“父亲及兄长皆为新帝所杀。下一个恐怕就是轮到自己了。”

满怀恐惧的汉王身边,出现了一个煽动叛变的声音。此人为汉王的亲信王頍。“就这么放手不管的话,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在这样的唆使之下,汉王决意叛乱,连萧摩诃也未能阻止。

王頍原本是南朝人士。他就是曾经侍奉过梁武帝与元帝的勇将王僧辩的儿子。

由于王僧辩早到竞争对手陈霸先的杀害,王頍只好亡命北朝改仕于隋。至于萧摩诃这边,由于他一向忠于陈霸先及其子孙,倘若单就南朝的历史而言,两人可谓是互为仇敌。然而现在两人皆为隋朝臣子,而且还将一同张起反叛隋朝的旗帜。

与王頍不同的是,萧摩诃并不认为这次的起兵能够成功。汉王虽然不是个恶劣的主子,但是他一向受到双亲溺爱,从来不知道何谓人间疾苦。这次他仅仅是逼于无奈而心生反抗之意,并非真有杀兄而夺取天下的觉悟。

生涯的最后一战竟是一场败仗吗?想到这里之后,萧摩诃听见汉王在对他说话。内容是询问他,事成之后想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萧摩诃行礼之后,如此回答。

“殿下成就大业之际,老夫希望能返回江南。”

“就这样而已吗?”

“老妇惟一的愿望就是死于故乡,仅仅如此而已。”

“还真是无欲无求啊。”

汉王不自然地发出笑声。他只是想在部下面前展示他的大方而已。当然,这里面肯定也有包含着以酬赏来吸引部下的心态才对。老臣萧摩诃的这种反应,看在汉王眼里,肯定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吧。

正如萧摩诃的观察一样,汉王完全没有觉悟。汉王以“铲除专横奸臣”的名义起兵,而且目标不是炀帝而是重臣杨素。相对于此,炀帝则以杨素为讨伐军的总帅。

杨素性好阴谋,又懂得玩弄权力,为人处世向来只求目的而不择手段。在历史之上虽以奸臣之名广为人知,但他不论是身为宰相、大将军或是文人,其才能都相当卓越。尤其是面临状况时的决断力与行动力,简直优于汉王有千倍之多。面对汉王的十万大军,杨素仅仅率领五千骑兵出征。

当然,这五千骑兵绝对是隋军之中最精锐的部队。除此之外,杨素还挑选出两名猛将作为战斗指挥官,这两人分别是麦铁杖和杨玄感。杨玄感为杨素的长男,一向有“项羽再世”之称。

“听说汉王起兵的目的是为了讨伐我。既然如此,我就到汉王的面前去让他瞧瞧吧。”

杨素对儿子这么说,杨玄感愉快地点头同意。

“我可以亲手杀死汉王吗,爹?”

“暂且让他活着,皇上自会处置。”

“我知道了。对了,听说汉王麾下有个无敌将军萧摩诃。那个人的武艺如何呢?”

杨素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出身江南之人,似乎不饮长江之水就会干枯匮乏。就连无敌将军也不例外。况且那个人不过空有匹夫之勇罢了,今年到底有多少岁数了呢?”

“听说已经七十三了。”

“嗯,不过,到了这把年龄,也无须再珍惜生命了。”

出征的前一刻,杨素与住在自己宅邸之中的宠姬们大开饯别宴会。他的私生活极为豪奢,宠姬人数最多之时曾经超过千名,而且全都过着奢华的生活。

心情愉快地沉醉在酒、乐曲、歌舞之中吟诗作乐的杨素,忽然注意到一名宠姬消失不见。她的名字是乐昌公主。那是杨素担任行军副元帅灭陈之时,文帝所赏赐给他的美女。在那个时代里,身在灭亡国家的宫廷中的女人,都会被当成胜利者的战利品。

在杨素的命令之下,家臣们立刻在极为壮阔的宅邸中分头搜索。其中一队在厨房后方发现乐昌公主的身影。她与一名装束贫困的男子手牵着手,正准备从杨素的府邸脱逃。不轨的私通行为恰巧被逮个正着,两人立刻被抓了起来,拖到杨素的面前。

这个男人就是乐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陈国灭亡的十五年来,徐德言一直四处流浪,好不容易来到长安。走在市集之时,徐德言发现路边的摊贩竟然在贩售一块只有半面的破镜子,而且那半面镜子和自己保存了十五年的一半完全吻合。原来是乐昌公主委托出入杨素宅邸的商人,请他把那半面镜子拿到市集去贩卖。于是徐德言抱着必死的觉悟潜入杨府,终于与妻子再会。

“原来如此,这当中竟然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啊。”

听着故事频频点头的杨素,有片刻的时间,陷入了思考当中,但两眼随即发出锐利光芒。

“不知好歹的女人!枉费我供你过着这般安逸的生活,你竟然忘恩负义,偷偷与昔日的丈夫私会。我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了。快给我滚出去!”

杨素如此咆哮之后,随即让家臣将乐昌公主和徐德言押出府外。接着又命令侍女到乐昌公主的房间,把他送给她的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收拾好拿来。

乐昌公主与徐德言就这么被赶出门外,两人互相拥抱,正要为十五年来的重逢再度落泪之时,门扉忽然开启,杨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把手上的巨大棉布袋,粗暴地往街上一扔,大声说道。

“污秽私通的女人的物品,绝对不能留在这个宅邸之中。谁想要的话就捡去吧!”

说完之后,大门又再度关闭。

乐昌公主与徐德言互看对方一眼之后,小心翼翼地拾起棉布袋,发现它出奇地重。打开一看,过去杨素赠与乐昌公主的金银珠宝,竟然塞满了整个袋子,简直都快溢出袋口。那这些拿去变卖的话,这一辈子就不必再为生活烦恼了。

乐昌公主与徐德言这才领会到杨素的用意。两人对着杨府门口一再拜谢,之后才手牵着手离开京城。

由于一面破镜而使得分离十五年的夫妇再次重逢。回到故乡江南之后,两人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不过据说他们每天都会对着远方的杨素朝拜。

这就是“破镜重圆”的故事。

过去灭了萧摩诃的祖国陈,现在又将讨伐萧摩诃所追随的汉王的杨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穿上光辉闪耀的铠甲,汉王出征了。只是出征之后,他开始感到迷惘。汉王并没有一套根本的战略计划,也尚未决定该如何调度十万军队。

萧摩诃向年轻的主人进言。

“若王爷想夺取天下的话,就必须全军西进,直指京师。若只想割据一部分天下的话,就应该全军东进,确保山东到河南一带的地盘。王爷可依照自己的意思做出抉择,惟独不可分散兵力。”

汉王点头同意,但表情却并不友善。也许他希望听到的是更戏剧性的作战方案吧。而其他亲信幕僚满足了汉王的欲望。他们把兵力分成六个方向,打算同时攻下军事要地。

通过间谍得到这项情报的杨素发出冷笑。分散六路的兵力,每路最多不过二万而已,这岂不是各个击破的最佳机会吗?

杨素下令全军急进。

第一个目标便是汉王部将纥单贵的军队。在强烈的侧面攻击之下,全军几乎溃灭于一瞬间,而纥单贵也被杨玄感所杀。接着汉王部将赵子开也遭到击破,并被麦铁杖砍下首级。

惊恐不已的汉王虽然将分散的兵力集结起来,但是已无与杨素正面交锋的气力,所以便带着全军逃回并州。

杨素在后方急起直追,终于在清源之地追上汉王军队。萧摩诃立于阵前眺望远方,在不断逼近的敌人前锋,发现手持长矛的杨玄感的身影。

那就是我呀。萧摩诃心想。四十年前年轻精悍的自己的身影,仿佛与杨玄感的英姿重叠在一起。

战争开始的同时,杨玄感也骑着黑马冲入汉王阵中,四面八方挥舞着长矛击倒敌兵。在宽广的战场之上,杨玄感所到之处纷纷卷起鲜血的漩涡,但是他的做法也立刻就被看穿。

那种程度的拼命与勇猛,为的就是让敌兵害怕要是被杀伤了该怎么办?他只是在利用那种心理而已。在指挥着士兵、勉强地维系军心免于崩溃的同时,萧摩诃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年老的萧摩诃在年轻的杨玄感身上,看到了自己毫无结果的人生。

萧摩诃的最后努力,终于在汉王被恐惧驱使而逃离本营之时一举崩溃。

自己要是再年轻个三十岁就好了。徒然地叱喝着士兵,萧摩诃感受到更深刻的空虚。自己若是再年轻三十岁的话,就能以杨玄感为对手,演出一场震撼千年、令天下人瞩目的单骑对打。

汉王的军队溃败,而且是惨败。战死者超过一万八千,而存活者则几乎全部四散逃逸。

萧摩诃遭到逮捕。一领悟到自己无法阻止士兵的逃亡之后,他仿佛凭借着某种力量似的继续向敌军前进。正打算向杨玄感提出一对一的挑战之时,忽然有数骑敌军向他靠近,以长枪将这位老将从马上击落,痛打一顿。一方面被无名的骑兵击落,一方面亦是因为身上胄甲的重量,萧摩诃连起身都做不到。

汉王虽然弃同伴于不顾地径自逃逸,但最后还是放弃逃亡,选择投降。杨素将汉王监禁于阵中,并向炀帝请示处分。

“汉王罪不至死,但须带回京城幽禁。”

对于炀帝而言,汉王恐怕连处死的价值都没有吧。但是汉王身边的亲信却不可饶恕。

首先被斩的是王頍,接着轮到萧摩诃。他双手被绑在身后,带到杨素面前。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两次杨素皆以胜者身份,冷眼看待遭到缚绑的萧摩诃。

麦铁杖亦在现场,他似乎对萧摩诃感到惋惜似的背过脸去。麦铁杖原本是陈国盗贼,在亡国之后,因为勇武获得杨素的赏识而成为将军。大概是因为素来景仰萧摩诃的名声,所以不忍心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吧。

凝视着这个仿佛已经精疲力竭的垂老败将,杨素开口说话。

“你若于十五年前,以陈的忠臣身份死去就好了。”

萧摩诃无言地回看杨素,但眼神却无精打采,似乎连杨素之话是同情还是揶揄都无法分辨。两膝着地,萧摩诃仿佛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话!不过谁也没听见他的声音。刽子手大刀一闪,满头白发的头颅就此落地。

行刑终了,杨素正在书写给炀帝的报告之时,杨玄感来到父亲本营,告知有访客前来。

“那个人名叫陈智深,是萧摩诃的旧部。他特地来请求,求您务必让他将尸体领回去加以厚葬。”

由于萧摩诃是以逆贼的身份遭到处刑,所以连安葬的权利都没有。倘若硬要以礼下葬的话,就必定要有接受刑罚的觉悟。然而杨素听完之后,却干脆地回答道:“把尸体交给他吧,萧摩诃有个好部下呢。”

“可惜没有遇上一个好的主子。”

杨素没有回应儿子的话,仅仅再次提笔书写报告。而杨素遭到炀帝忌避,被逼含恨而死是在此刻的两年之后……

关于萧摩诃,“陈书”给了他如下的评语。

“萧摩诃气冠三军,当时良将,虽无智略,亦一代匹夫之勇矣。然口讷心劲,恂恂李广徒欤!”

李广为西汉名将,以“射石饮羽”的故事闻名,但最后却与武帝疏远而自杀身亡。萧摩诃生前亦曾被喻为关羽、张飞。连同李广在内,个个都是稀世罕见的勇者,然而却没有一人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想到此处不禁令人感慨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