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泉亭之杀人(唐·盛唐)

时值大唐玄宗皇帝天宝二年六月。

正如位居丞相的诗人王维,字摩诘,在“长安客舍热如煮”这句诗中所描述的一样,这年夏天,长安依旧是笼罩在难耐的酷暑之中。

在富商郑从德的府邸之中,庭师李彪坐在巨大榆树的阴影之下,以一脸疲惫的神情,眺望着蛮刺眼白色光芒的午后庭院。他的视线,不时固定在一个地方。那是位于广大庭院一隅的小型建筑物。尽管是座只有屋顶和柱子而没有墙壁的凉亭,但李彪却看不见凉亭内部的景象。将他视线遮蔽住的,是一道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水幕。水流被引上屋顶,沿着四面的屋檐向下滑落,像雨水般地将凉亭整体包围起来。当中究竟运用了什么样的技术,李彪并不清楚。

这座凉亭建造于去年晚春,当时的工匠曾经透露,这是来自于大食国的技术,所以李彪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不过在效果方面,李彪却拥有深刻的体验。因为他曾经到里面参观过一次。一踏入凉亭,外界的暑热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清凉无比。而且呆久了之后甚至会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也正因为如此,踏出外面之时的暑热更显得格外强烈。

夏日期间若能在那个凉亭里起居生活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呢,李彪心想。反正主人郑从德在夏日期间一向不在长安城里,而是在城外的杜曲别馆避暑。五月离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凉秋八月,说实在的,根本没必要耗费重金建造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就是有钱人展现虚荣的地方。宰相王共在府邸内建造了一座这样的亭子,命名为自雨亭。昆商刘逸等人也都建造了相同的东西,并四处夸耀不知盛夏或暑热为何物。除此之外,皇宫里面也有放大规模称为凉殿的建筑物。这类的传闻听多了以后,不免令人感觉自己宅邸之中若是没有那个的话似乎就不够体面。不过郑从德不愧是郑从德,明知道那种东西是奢侈品,却还是想出了一套最不浪费的使用方式。

除了夏天以外,其余时间一律停止流水当成普通凉亭使用。后来夏天遍由汪群占据,当成书斋使用。

汪群是郑家的食客,不过他并非一般的食客。汪群出身于扬州屈指可数的富豪门第。他是为了接受国子监的考试,所以带着巨额的生活费来到长安。

李彪非常厌恶汪群,因为汪群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汪群的年龄约在二十岁上下,比李彪年轻了五六岁,但他从不掩饰对于没有没有学问的从仆的鄙视表情。就好比昨天发生的事情。被春热闷得发慌的李彪才走到榆树的树阴底下乘凉,从他身边路过的汪群便如此说道。

“喂,可别整天就知道偷懒啊。”

可恶的家伙。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表面上却不能有任何的无礼举动。他温和地回答道。

“我只是想休息片刻,等到有云出来将阳光减弱一点的时候再回去工作。”

“今天可是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呢,想要休息到有云出来遮蔽阳光的时候,岂不等于是要偷懒到太阳下山了吗?”

说完要说的话,汪群便快步离去。这不只是讽刺而已,话中更是充满了恶毒之意。李彪在汪群走后立刻就回到炽热的太阳底下工作。他并非是服从汪群所言,而是无法忍受自己继续站在被汪群撒满恶意毒气的树阴之下。与其被毒气污染,李彪宁可忍受烈日曝晒。

这个汪群,目前正在李彪视线所向的凉亭中恣意午睡。这座凉亭被命名为寒泉亭,命名之人就是汪群本人。换句话说,汪群虽然在去年春天就来到郑家,但他至今仍未通过国子监的考试。什么寒泉亭,叫做毒泉亭还差不多呢。和汪群交恶的文人们如此批评,让李彪相当高兴。至少厌恶汪群之人,并不只限于他李彪一人而已。

李彪叹了口气,一副辛苦吃力的模样站起身来。他不能再这么休息下去,今天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若要等待阳光被云朵遮蔽的话,恐怕会如昨日汪群所言一样,得等到傍晚才有可能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对李彪说话。这个人也是郑家的食客,他就是和汪群同年龄的赵广。赵广生于成都,同样是为了接受国子监的考试而于今年春天来到长安。尽管就考生资格而言属于汪群的晚辈,但是在为人处事方面却远胜过汪群。这是李彪的看法。

“汪君仍然在寒泉亭吗?”

赵广如此询问,在措辞上远比汪群更为谦和稳重。

“是的,不过现在应该正在午睡。”

“无所谓啦。反正是他邀请我过来的,还说什么非得来一场诗文辩论呢。”

赵广两手空空,强烈的阳光令他眯起双眼。

“大热天的,辛苦了。”

微笑地说了这句话之后,赵广便向寒泉亭的方向前进。

寒泉亭的进出口自然没有水幕,所以就利用两层的罗帐来阻挡直射的日光,并且在左右放置冰柱,以免外侧的热气入侵。另外,凉亭四周还挖了一道宽约二尺的小型沟渠,用来承接由屋顶上流下来的水。

李彪看着赵广的身影消失在寒泉亭的内部之后,才开始了庭院除草。不过偶尔还是会跑到榆树底下乘凉。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当拔起的杂草已经堆成两手无法环抱的小山之时,赵广才从寒泉亭里走了出来,两手还是空空如也。

“汪君请你帮他拿个凉瓜过去。”

他如此告诉李彪。

“你们的话已经谈完了吗?”

“是啊,谈完了。才一结束,汪君立刻就说没事了快回去,把我给赶出来了呢。”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李彪因为赵广而对汪群感到恼怒。

“那么,赵公子需不需要瓜呢?”

“我不需要。我想在这里乘凉一会儿。啊,好舒服的风啊,这才叫做真正的清凉啊。那个寒泉亭里面实在太冷了,反而叫人不舒服。”

赵广倚着榆树的树干站立,仿佛在享受着凉风吹拂脸颊的快意似的闭上双眼。

李彪前往厨房,在那儿当差的老人从冰库里取出冰块和瓜。厨房里有一扇大窗,从那儿正好能看见榆树以及靠在榆树上的赵广身影。

老人一面用凿子将冰块凿碎,一面和李彪闲聊。

“汪公子到底打算在府里呆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我也无法估计。”

“难不成要呆到国子监合格为止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一辈子都得留在这里了呢。去年和今年都失败了,我看明年也未必能够合格。”

“我不喜欢那个人。”

老人急噪地说着,一面将成堆的碎冰从深盘子里倒出来,接着拿起菜刀一边剖瓜一边说。

“我总觉得那个人满肚子坏水。我不喜欢他,怎么都没办法对他产生好感。”

“我也不喜欢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是老爷友人的儿子,就算我们再怎么讨厌他,也是无可奈何啊。”

听起来像是认命觉悟的话,但这当然不是李彪的真心话。不能赤裸裸地展现情感,正是身为下人的艰苦之处,李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苦涩的表情。

此时老人忽然停下持刀的手,悄声开口:“你应该听说了吧?”

“什么事?”

“就是汪公子抢夺赵公子女人的事情啊。”

李彪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真的吗?这件事情。”

“我想是真的。”

老人对于李彪的反应相当满意。他越过窗户看着赵广,同时以愉快的声调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二人所争夺的女子,是平康坊的歌姬哟。今年春天,赵公子刚刚上京的时候,被汪公子硬带到歌坊去。赵公子就是在那儿对一名歌姬一见钟情。后来在汪公子的介绍之下,他就立刻和那名女子热烈交往起来了呢。”

“这么说来,汪公子原本就认识那个女子不是吗?”

“没错没错,重点就在这里呀。汪公子本来对那个女子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他是因为看到赵公子那么着迷,才故意出来搅和的呀。那个人就像我说过的一样,满肚子都是坏水呀。总而言之,就算是搅和,他也成功了。歌坊里的女人大多三心二意,况且,从外表上来看,汪公子确实比较有女人缘呢。”

“真是太过分了!”

李彪像是怒吼般地骂道,而且还挽起了胳臂。其表情和语气的强烈,都让老人觉得自己好象说得太过火了,因此便改以劝慰的语气说道。

“其实换个方式想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啊。能够趁早和那种轻佻的女人断绝关系,赵公子应该说是幸运才对。”

接着,老人将盛着碎冰和切片瓜肉的深盘交到李彪手上。冰冷的触感从李彪的手掌蔓延开来。


负责长安城内治安的金吾卫有左右之分。郑从德的宅邸位于昭国坊,此处归左金吾卫管辖。

“发现尸体之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综合李彪与赵广的说词,事情是这样的。李彪双手捧着装了瓜的深盘进入寒泉亭。那个时候汪群一直倒在地上未曾起身。起初李彪以为汪群睡着了,所以把深盘放在桌上打算静静离开。不料却突然发现汪群的鼻子有血液流出,所以他试探地去碰触汪群的身体。当他发现汪群已经死亡之后,还愣在现场好一会儿。从惊讶中恢复意识之后,他才摇摇晃晃地从寒泉亭里走出来。看见面如死灰的李彪,赵广立刻惊讶地跑上前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彪想回答,可是却发不出声音。赵广于是抓着李彪的两边肩膀猛烈摇晃,接着李彪才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告诉他汪群的死讯。赵广立刻冲进凉亭里确认,完全没有碰触到亭子里的任何东西,然后就急忙向金吾卫通报——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

“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目前最有嫌疑的人就是李彪和赵广。因为出入过凉亭之人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从赵广出来到李彪进去的这段时间里,也不排除有其他人从出入一对面的水幕入侵的可能性。”

“倘若是如此的话,入侵者应该会淋湿了才对。地上可有滴水的痕迹吗?”

他也有如此敏锐之处啊,吴焕的表情展露出这样的想法。

“那倒没有。不过,如果是在离开的时候把水迹擦干的话……”

“凉亭的地上是否铺了什么东西?”

“满满铺着一块波斯风的厚地毯……”

话还没说完,吴焕便闭上了口。水滴若是渗入地毯的话,可就没办法轻易地擦拭掉了。

吴焕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么大人认为犯人是李彪还是赵广呢?”

“目前还无法确定。眼前最大的障碍,就是不清楚杀害的方式,因此凶器自然也无法推想。该死,凶手到底是利用什么方式杀人的呢?两人离开的时候都是空着双手。假如两人的其中之一是犯人的话,那么凶器应该遗留在寒泉亭里才对……”

“亭子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有书籍十数册,以及李彪拿过去的盛瓜深盘。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东西了。”

淳于贤叹了一口气。

“我的观察能力比不上你,所以我才会派你前去搜证……”

“请大人恕罪。”

“用不着道歉。不过,真的就只有那些东西而已吗?比如说,桌上的书籍都是什么样的书呢?”

“那些重要吗?”

“是没什么重要性啦。不过,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极可能藏有破案的关键呢。你再仔细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被遗漏的细节,好比说桌脚有什么雕刻花纹等等的都好。”

“是的。”

吴焕闭上双眼,努力回想着凉亭内部的景象,然后将想起的事物一一呈报出来。桌子是圆形的,桌脚有龟与蛇的雕刻。书籍为《魏晋南北朝全诗》的第一卷至第十六卷,翻开其中一、三册一看,里面有好几处新的折痕……

淳于贤歪着头发问:“那些折痕是什么样的折法呢?”

“什么样的折法……这个嘛,大部分好像都是好几页一起被斜斜地折了起来。”

淳于贤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要你更精确地回想一遍。那些书籍是不是像这样子,四角……不,是四边的中间都凹陷进去?”

“是啊,经您这么一说,情况确实是如此。”

“太好了。”

淳于贤不禁大声叫好,吴焕则连忙加以制止。要是让身在书房里的那些人听见的话就糟糕了。

“抱歉,我一时得意忘形了。”

“大人是否已经有了什么结论了呢?”

“别急,别急。”

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是淳于贤却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了,接下来是最重要的地方,你一定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刚才说,那些书籍是魏晋南北朝全诗的第一卷到第十六卷对吧。那么,那些书籍是按照什么样的顺序排列的呢?”

“顺序是这样的。第一卷,接着是第二卷,然后……”

“每一册都附有编号是吗?”

“没错。”

“那些编号是数字的一、二、三……呢?还是国字的壹、贰、叁……呢?”

“是国字的壹、贰、叁。”

“第一卷收录了什么人的诗?”

“诗的方面我不太懂,不过封面上是魏武帝。”

“原来如此。这样就足够了。我想,第二卷是魏文帝,而第三卷应该是陈思王才对。”

“的确没错。”

淳于贤相当满意似的红着脸不停地点头。

“最后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李彪识字吗?”

“关于这点,我并没有注意到。大概不识字吧,我想,他应该没受过什么教育才对。”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还是得确认一下才行。”

“想要确认的话倒是有几个方法。不过,确认这件事情,有什么用处吗?”

淳于贤以一种难以抑制幸福感的方式笑着。

“用处?当然有用处了。如果李彪不识字的话,那么杀害汪群的凶手就必然是赵广了。”

“我还是不明白。”

手里拿着夜光杯的吴焕嘟哝地说道:“什么事情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一饮而尽的葡萄酒的酒力开始发作了吧,淳于贤以手掌拍打着通红的脸颊爽朗地问道。

二人目前正在宣阳坊某处的酒楼里面。不到半刻中之前,他们才将赵广以杀害汪群的罪名收押入狱。

“所有的一切呀。究竟,赵广是怎样杀死汪群的呢?”

“打死的呀。”

“用的是什么东西呢?”

“书,就是放置在现场的那些书籍。”

吴焕哑口无言地盯着年轻上司的脸庞。淳于贤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开口。

“简直难以致信对吧。”

“不……但是……书籍怎么能将一个人打死呢?”

“只要达到某种程度的重量就办的到了。关键就在于压力而非气力。把十六册的书籍用绳索困成一叠,再抓着绳索的一端加以旋转的话,不就成了最佳的武器?光是一击应该就足以令对方昏倒了吧,若是再重复个几次的话,肯定能致人于死地呢。眼前的赵广不就成功了吗?绳索和书籍,这两种东西必须合在一起才能成为武器,若是分开的话,就是平凡无奇的物品罢了。一来,任谁都不会想到书籍能够用来杀人,二来,只要证实死者并非遭到勒毙这点之后,绳索就不会再引起注意了。”

“绳索……对了对了,说到绳索,那个东西不是在李彪的袖子里找到的吗?”

“没错。赵广就是趁着抓住李彪肩膀用力摇晃的时候,把东西偷偷塞进李彪的袖子里。当时李彪正处于惊慌之中,根本不会留意到绳索的重量。赵广完全不必担心被李彪察觉。”

“书籍四周的中央位置都留下了凹痕,那就是被绳索捆绑过得痕迹对吧。”

“完全正确。”

“纵是如此,光凭这些证据,还是不足以证明李彪不是犯人啊?您是凭着哪一点来断定赵广就是犯人呢?”

“这全是拜你所赐呀。多亏你回想起那些书籍里面有新的折痕呢。而且是好几页一起被斜斜地折起来。这显示那些书籍曾经敞开从高处落下。如果不是的话,就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折痕才对。根据我的想象,犯人在桌子边沿将捆绑书籍的绳索解开,但因为太过慌张,所以不小心将书籍洒落一地。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了。洒落一地的书籍,犯人该如何将它们按照顺序重新排好呢?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根本没办法完成这样的事情,到了这里,我便完全明白了。”

“对于赵广而言,把诗集掉落在地上算是他百密一疏吧?”

“百密一疏?不,这个说法太过高估赵广了。说是在的,赵广杀害汪群的手法,只能算是极为粗糙而又幼稚的做法。这样的凶器确实令人意想不到,但是那绝对称不上是成熟的脑袋所能够想出来的方法。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会想到利用书籍来杀人吗?”

吴焕露出会心一笑。这么说的话,揭穿赵广手法的淳于贤的脑袋,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构造呢?

此时,淳于贤忽然醉眼迷蒙地看着吴焕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哦。”

“你想说,我的头脑跟赵广一样,都不成熟。所以我才能解开当中的谜团对吧?”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唉,算了,算了。我现在要说的话并没有一点自傲或者自嘲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不那么认真钻研,也还是能够纠出犯人的。总而言之,赵广挑了那样的时间和地点来杀人,其实就等于是亲手把自己划定在犯人的界限里。相信怪力乱神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否则,犯人除了李彪或赵广之外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尤其他越是故意要搬弄伎俩,就越会忽略重要的地方。唉,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算他运气不好,就是想同情他也难哪。”

“您所谓的运气不好,指的是由您来审理这件案子之事吗?”

“不,我是指他认识汪群这种人之事。”

一阵沉默之后,二人举杯互敬。

吴焕再次开口:“寒泉亭会被拆除吗?”

“也许吧。”

“为什么要建造那样的凉亭呢?真是莫名其妙。”

淳于贤将月光杯举至视线水平,透过血的颜色的液体凝视着吴焕。接着,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奇妙的微笑。

“这是那儿的话?那座凉亭至少帮了我们一个忙,让我们的俸禄增加了呢。所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全然无益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