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灵停好了,停在二厅;窗槅子已经拆了下来,西北风“呼溜、呼溜”地刮进刮出,吹得一个个发抖,走廊上东面八个和尚念倒头经;西面八个尼姑念往生咒,冻得念经咒的声音都打哆嗦了。

大姨娘特为来说:“姑太太别出去了!会冻出病来;到大殓的时候再说。阴阳生批的是酉时大殓。”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说:“探丧的人要冻着了怎么办?”

“是啊!正为这个犯愁呢?”

“风这么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刮得满处飞,会闯大祸。”震二奶奶接口说道:“我看只有一个法子,搭席棚,把天井整个儿遮住,不教风刮进来?不就行了吗?”

“啊!”大姨娘说:“这个主意好,我赶紧说给我们老爷去!”说着匆匆忙忙走了。

“唉!”曹太夫人叹口气;“也不过少了个小媳妇,就会乱得一点章法都没有。我们李家——唉!”她又重重叹了口气。

“人也不能老走顺运,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这么一两个筋斗,往后反倒平平稳稳,无灾无难了。”

震二奶奶的这个譬解,表面是说李煦;暗中也是为自己曹家的境遇作劝慰。三年之中,父子双亡,两度濒于破家的厄运,这筋斗栽得不谓不重;衡诸盈虚之理,否极自然泰来。这话不必说破,让曹太夫人自己体会出来,心情更觉宽舒。

对于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的死于非命,无异折了李煦的一条手臂;如今又有丧母之痛,一年办两次白事,说倒霉也真到头了。可是,她总觉得还不能释然。

“事情怕还不能就这么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不要紧的!舅公平时厚道,又舍得结交,不会有人跟他过不去。再说,这种没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但愿如你所想的那样就好了!”

一语未毕,从窗槅上镶嵌的那方绿玻璃中,遥见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李煦;后面跟着大姨娘与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着门帘跨了进来了。

“姑太太,”他一进门就说:“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驳我的回。”

“什么事,怎么急?请坐下来再说也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刚才听见搭棚的话,益见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错!”

“说的倒是什么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应不下来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说吧!说明白一点儿。”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内里三代没有正主儿,得请个能担当大事的人,替我主内。我早就想过了,”李煦的视线带着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这个能干贤惠的侄孙媳妇以外,再没有别人。”

大家听到这里,都拿眼望着震二奶奶;倒让她有些发窘,赶紧摇着双手说:“不成,不成!我那干得了这个差使?”

“若说你干不了,还有谁能干得了?不说别的,只说搭棚遮风这个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们至亲,你总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儿不管吧?”

“舅公这话,侄孙媳妇可担当不起!”争强好胜的震二奶奶,经不起李煦一恭维,已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曹太夫人尚无表示,不敢应诺;但神情之中看得出来,她本人无可无不可,一切须禀命而行。

因此,所有的视线都落在曹太夫人脸上;她却声色不动,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来至亲休戚相关,能够出力,没有个推辞的道理;不过,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揽,临了儿落个包涵,自己没脸,还是小事;把老太太的这场大事办得欠圆满,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不会的!”四姨娘插嘴说道:“二奶奶的才干,谁不佩服?”

“这倒也是实话,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气。”曹太夫人从容说道:“可是,在这里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来一半就好了!”

“这,姑太太请放心。”大姨娘赶紧声明:“请了二奶奶来主持,自然事事听她的。”

“你们听她的,她也要拿得出来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烦地说:“有两句话,我想先说在前头,第一、‘主宾’不能‘相礼’;‘相礼’不能‘主宾’,震儿媳妇只干一样还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丧喜庆,都按朱文公的“家礼”行事,丧家延亲友一人,专典宾客,谓之“主宾”;延知礼的亲友一人,凡丧事都听他处置,请之“相礼”。不过李煦请震二奶奶襄助,却非专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说:“以‘相礼’为主;‘主宾’为辅。将来有几位堂客来,譬如吴中丞的老太太来了,我想非要劳动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当然。”曹夫人说:“既然大哥要她两样都管,那就只能打打杂,还是大家商量着办。”

“凡事还是二奶奶为主,自然总有人帮她,姑太太说第二件吧!”

“第二件事,我原来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殡回去,让震儿媳妇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抢着说:“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这样,过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腊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这样,自然最好。”

“好!我先谢谢二奶奶。”说着,李煦起身,兜头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避开。

“既然说停当了,你就跟着两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嘱:“记着,凡事商量着办,别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说:“我有什么能好逞?不过跟几位姨娘学着一点儿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说道:“我已经叫人把花厅收拾出来了,请二奶奶就治公吧!”


震二奶奶很聪明,知道旧家世族,亦有许多“城狐社鼠”盘踞着,架弄哄骗,明侵暗蚀,其弊不可究诘。自己只是受托料理丧事,并非替李家整顿积弊;而况又是一个短局,就有此意,亦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料理,贸贸然就去揭此辈的底细,落得虎头蛇尾,徒然留下话柄而已。

不过,既受重托,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视:都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干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点什么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给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们略有三分忌惮之心,自然遇事巴结,既有面子,又不伤和气,岂不甚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紧守着曹太夫人的“别逞能”之诫,到得花厅就声明:论人,个个陌生,不知孰长孰短;论事,件件生疏,不明来龙去脉,所以遇着下人回事,仍请四姨娘发落,遇到疑难,商量着办;或有所见,直陈无隐。四姨娘听她说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后,决定照她的意思办。

这一来,震二奶奶成了名符其实的“客卿”,只坐在那里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个主意是,按名册重新分派职司,某人照着何处,某人专司何事;特别定下轮班交接的规矩,务期劳逸平均。又说数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应当格外体恤。当下商定,后半夜另加一顿点心;多发一个放在脚炉中取暖用的炭结。

就是这个主意,赢得了李家下人一个心服口服;吴嬷嬷便即提出警告:“你们别当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与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错,只怕四姨娘也护你们不得!”

杨立升也说:“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头交代了,一点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这么体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务必放出精神来,好好办事。厨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说;鼓手跟‘堂名’是谁接头的,千万先关照:第一、不许弄些糟老头子、小孩儿来凑数;第二、不许躲懒;第三、不论动用的家伙、身上的衣服,必得干净整齐!”

原来照北方跟旗人的规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后,会登上望乡台遥望家乡,乃至恋家不舍,魂兮归来,故有“接三”之举。第一件事当然就是上供,名为“开烟火”,照例由已嫁之女尽这番孝心;由于这是第一次为死者上祭,所以无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吊;丧礼的风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现。

接三的礼仪,始自正午;吊客虽在近午方到,执事却一大早就进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见门楼上扎起素彩牌坊,照墙上亦挂满了蓝白绸子的彩球;门前八名接待宾客的家人,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在呼啸的西北风中,格外显得精神十足。

大门自然开得笔直,望进去白茫茫一片,直到灵堂,烛火闪耀,香烟飘扬,举哀之声,隐约可闻;往近处看,大门内六角架子上支着一面大鼓,亦用蓝白绸子点缀得极其漂亮,权充“门官”的鼓手,来头不小,是李鼎所养过的一个戏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无不识得此人。

从去年春天离开李家,魏金生便带着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苏的苏、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码头,到一处轰动一处,着实攒了几文。这一次是应常熟钱家之邀,来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会,得知李家老太太之丧,特地赶来磕头,为杨立升留住,充当这个差使。

约莫巳末午初,第一位吊客到了,是管理浒墅关的内务府员外郎喀尔吉善;等他一下了轿,魏金生抡起系着白绒球的鼓槌,“冬、冬、冬”三下,由轻而重,由徐而疾,然后一阵猛抡;引路的家人便高举名帖,带着喀尔吉善,直到二厅,高声唱道:“浒墅关喀老爷到!”于是堂名细吹细打,请来“支宾”的四位亲友之一,专管接待旗人的织造衙门的乌林达,躬身趋迎,陪着到灵前上香行礼。等赞礼的一开口,李煦、李鼎父子立即在灵桌右面的草荐上磕头回礼;白幔后面亦便有妇女举哀之声,其中有曹太夫人、有阿筠、有连环、有琳珠、还有些善哭的丫头、老婆子;当然也有李煦的妾,只得五、六两姨娘——四姨娘在花厅内账房;大姨娘监厨;二姨娘因为跟四姨娘争权呕了气,说是肝气犯了,疼得满床打滚,不曾来陪灵。

吊客行完了礼,李煦父子照规矩磕头道谢。喀尔吉善到任未几,他也是正白旗包衣,汉姓亦是李;又知李煦谋过他的现职而未能如愿,怕他记恨,所以格外恭敬,以伯父之礼事李煦;照旗人的习惯,称之为“大爷”。

“大爷,不敢当,不敢当!”他也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老太太好福气!一生享尽荣华;身后孝子贤孙,替她老人家办这么体面的白事!”

“父母之恩,那里报得尽?尽心而已!”

喀尔吉善还想寒暄几句,门鼓却又响了;乌林达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有个家人用擦得雪亮的云白铜盘子,捧来一根细白布撕成的带子,其名谓之“递孝”,本应接来系在腰上;喀尔吉善为表示情分不同,要了一件白布孝袍来穿上,自居于丧家的晚辈。然后由乌林达陪着,到了客座,茶箱沏来一碗六安瓜片;摆上四碟素点心,是热气腾腾的蒸食;菜泥包子、花素烧卖、芝麻松子馅的蒸饺、枣泥核桃方糕。

“真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喀尔吉善咂着嘴说:“光说这四样素点心,只怕江南除了这李府上跟金陵曹家,再没有第三家能拿得出来!”说着又吞了一个菜泥包子。

“喀公鉴赏不虚!”乌林达答说:“这四样素点心,真是曹家一位当家的奶奶,指点这里的厨子做的。”

“喔!对了!今天是曹太夫人替这里的老太太开烟火。”喀尔吉善问道:“曹家两番大故,莫非豪奢如昔?”

“自然不如从前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巡抚衙门的午炮,恰似接三祭典开始的信号。首先是魏金生擂了一通催促执事的鼓;也通知了男女吊客,从各处集中到灵堂来观礼;及至二通鼓响,执事皆已齐集,一桌极整齐的祭筵,由本来在陪客的震二奶奶赶了来,亲自看着,摆设妥当。然后,她一只手扶着灵桌,喊一声:“杨总管!”

杨立升正站在檐口照看,立即闪出来答应:“杨立升在!”

“诸事齐备了?”

“是!”

“都检点过了?”

“早就检点过了。”

“好!多承大家费心。”震二奶奶又问一句:“可以上供了吧!”

“是的。”

震二奶奶点点头;袅袅娜娜地踏出来,向一直跪在那里的李煦请个安,低声说道:“舅公,该行礼了。”

“是,是!这该姑太太领头。”

“是!”震二奶奶向杨立升说:“传鼓!”于是三通鼓起,院子里乐声大作;震二奶奶与连环从白幔后面将曹太夫人扶了出来,但见一身缟素,头白如银,虽然面现哀戚,而神态自然从容,在男左女右,两面观礼吊客的一片肃穆之中,走到拜垫前面站定;接着,大姨娘领先,李家的女眷连阿筠、琳珠在内,在灵桌西面的草荐上跪齐,震二奶奶向鸣赞递个眼色,示意赞礼。

鸣赞有意讨好,高声唱道:“晋爵!”

吴嬷嬷便将一个黑漆方托盘捧了过去,上有一盅酒、一碗饭、一杯茶;连环一时茫然,不知该取那一样?不免手足无措。

“酒!”曹太夫人轻轻说了一个字。

连环使用双手捧酒递上;曹太夫人接过来,高举过顶;然后交给另一面的震二奶奶,捧到灵前供好。

接下来献饭、献茶,然后上香;震二奶奶扶着曹太太跪了下去,只听她喊一声:“娘!”随即伏在拜垫上呜咽不止。

这一来,李家的女眷,自然放声举哀;衬着院子里的乐声,哭得十分热闹。于是便有几位善应酬的堂客,如苏州府的夫人、臬司的二姨太、巡抚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上来劝请节哀。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声,行完礼起身;便是震二奶奶磕头;接下来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礼。礼毕乐止,恢复了一片喧哗;都在谈论,李太夫人有这么一个女儿,才真是福气。

到这时又该“知宾”忙了,分头招呼入席。接三照例是面席,但李家供应的是整桌素筵;“知宾”还秉承李煦要让“吊者大悦”的一番待客之诚,私下告诉贪杯的宾客,备得有上好的花雕,“这是喜丧!”知宾为人解嘲;同时暗提警告:“只要别喝醉了,小饮无妨!”

于是,这一顿面席从未初吃到申正;冬日天短,暮霭将合,就该预备“送三”了。

其时佛事早已开始。按旗人的规矩,唪经论棚,京中讲究僧、道、番、尼,四棚俱全,番是喇嘛,外省缺如,所以李家这天只有三棚经,一棚尼姑,就在灵堂东面;一棚和尚,设坛灵堂正对面;还有一棚是玄妙观中请来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在晚晴轩中铺下法坛,要打一场七昼夜不停的解冤洗业醮——这是李煦早就说过的了,只为老太太健在,怕作法事响动法器,惊动了老人家;如今正好顺便了却这一头心事。

这三棚经,此起彼落,从无中断;加上内有满堂吊客,外有满街等着看送三的街坊,人语喧阗,铙钹齐鸣,那种像要把屋子都翻了过来的热闹儿,令人恍然有悟,什么叫繁华?这就是!

“时候差不多了吧?”又回到内账房坐镇的震二奶奶,将杨立升唤了来说:“送了三还得放焰口;至亲好友都要等‘召请’了才走,这么冷的天,似乎过意不去!”

“说得是!在等冥衣铺送纸扎的家伙来。”杨立升答说:“老爷昨儿才交代,凡是老太太屋子里动用的东西,都得照样扎了烧化;东西太多,分五家铺子在赶,大概也快到了。”

“四姨娘,你看怎么样?”震二奶奶转脸问道:“我想少几样也不要紧;横竖出殡的时候还可以补。”

“一点不错!”

“那,杨总管,请你务必多派人去催,有多少送多少来!送来了,不必请进屋,就在外面摆队,接上送三的队伍,免得多费工夫。”

“是!”

杨立升领命而去;幸好冥衣铺已将旗人所称的“烧活”送到,在满街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之下,但见从绿呢大轿到李老太太爱斗的纸牌,无所不有,皆是彩纸所扎,玲珑逼真,引得看热闹的一拥而上。纸扎的玩意经不起挤,急得经手此事的钱仲璇直喊:“县衙门的哥儿们在那里?”

于是长、元、吴三县派来的差役,舞着鞭子,大声吆喝着来弹压。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排出一条可容“导子”行进的路来。

于是四名司大锣的“红黑帽”,倒过锣锤,在锣边上轻击三下,取齐了节奏,一齐下槌,当声大响声中,跪在灵堂前面的李家女眷,放声举哀;外面的锣声响亮,号筒呜呜,加上“迷哩吗啦”的锁呐,引导一对白纸大灯笼,往西而去;随后便是带“顶马”、“跟马”的“绿呢大轿”与上百样“烧活”;再后是送三的男客,每人手里执着一股点燃了的藏香;再后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手执法器的僧众,最后才是丧主、两名小厮扶掖的李煦,后面跟着李鼎;手捧拜匣,里面是一份“李门文氏”到阴曹地府的“路引”。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柱子,手里抱着一条全白的毛毡,因为李鼎忽然感冒,受不得凉,得替他预备一样御寒之物,必要时好用。

当然缀尾的还有一班人,是执事与李家的下人,捧着拜垫之类的用品,空着手的也持一个小灯笼,亮纱所制,上贴一个蓝绢剪成的“李”字。

出了巷口往北,是一处菜畦;经霜的白菜已经拔干净,杨立升亦早就派人将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地方很大,但烧活太多,不能不胡乱推叠在一起;等铺好拜垫,李煦父子向西跪下,和尚先唪一遍经;大和尚用梵音抑扬顿挫地念完了“路引”,开始举火。

一霎时烈焰飞腾,风声虎虎,加上“噼噼啪啪”的干竹子爆裂之声;这个有声有色的场面,吸住了所有吊客的视听;没有人想到李家的丧事,心里浮起的是一种无可究诘其来由的很痛快、很舒泰的感觉。

突然间传来呼喊:“老太太,你可走好啊!弟妹、琪珠,你们俩可看着老太太一点儿!”

李煦勃然色变,急急回头去望;其余的人,包括僧众在内,亦无不向东面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边哭边喊,飞奔而来。

“这是谁啊?”有个吊客低声问。

“是李家的人;都管他叫绅二爷。”有人回答:“一向疯疯癫癫的!”


“挺圆满的一场功德,临了儿叫那个绅二爷搅了局!”震二奶奶满面懊恼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的话也没有说错。”曹太夫人平静地说,“他一回家正赶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时对他的好处,急急忙忙哭着来送,就是有良心的。若说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妇跟琪珠,这是谁定的规矩;说这话的人,自己心里先就有病。”

“都像老太太这么说就好了!”

“对了!都得像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问道:“赏号开了没有?”

“自然开了。”震二奶奶说:“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个面子。”

“哼!”曹太夫人声音是冷笑;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似地,“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钱,自己买好儿,倒说替我做面子。”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买好儿,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说:到底是姑太太调教出来的,强将手下无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宽厚,震二奶奶敢这么大方吗?”

“你们听听,”曹太夫人向丫头们说:“都是她的理!”

丫头们都知道,其词若憾,其实深喜;所以个个含笑不答。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说:“这一天累得可真够瞧的!”

老年人爱热闹;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却舍不得去睡,“还没有‘召请’呢!”她说:“你忙你的去吧!答应了给人家帮忙,可别躲懒。”

震二奶奶心想瑜珈焰口一完,还有一顿宵夜;打发吊客、打发和尚;归拾动用什物,还有许多琐碎事务,少不得会有下人来请示,四姨娘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得帮着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个全始全终的好名声。

于是她说:“既如此,我可走了。不过‘召请’供茶烧纸,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好吧!”曹太夫人说:“料想不允你这句话,你也不会走。”

震二奶奶微笑着,将秋月招到一边,悄悄叮嘱:“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带着丫头回到花厅内账房。

刚坐定下来,喝得一口茶,只见李鼎走了来说:“表姊,我父亲着我来请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喔!”震二奶奶问:“舅公这会在那儿啊?”

“在书房里。”

“好!我这就去。”

震二奶奶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不知怎么,脚下一绊,人往一边歪了过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我的丫头呢?”震二奶奶问;又坐下来,伸手下去握着自己的右足。

“上二奶奶屋子里取手绢儿去了。”顺子答说。

“怎么?”四姨娘问:“蹩着了?疼不疼?”

“还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脚踮了两下;又走两步,显得不大俐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说:“叫人抬软椅!”

话还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拦:“算了,那成什么样子?教人看了笑话!我能走。”

“那就让顺子搀了你去。”

“锦葵不在,就顺子一个人,怎么离得开?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踌躇着说:“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烦!”

“干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爷搀一搀!”

“这,让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不要紧!开角门出去,往里绕一绕,谁也瞧不见。”

震二奶奶不作声,显然同意了。于是李鼎命小ㄚ头点灯笼引路;一手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肘,从花厅里面的角门开了出去,但见凉月在天,西风瑟瑟,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赶快走吧!”震二奶奶说:“你不是感冒?这风太厉害。”

“不要紧!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说,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试试她衣服穿得够不够。

震二奶奶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转过脸来,向前呶一呶嘴,意思是当心小ㄚ头发觉。

“有多远啊!”

“绕过这个院子,穿一条夹弄就到了。”李鼎说道:“表姊,你走里面来!”

说着,他调到外面,让震二奶奶沿着回廊的墙走,为的是有他可以挡风;手臂还搀着,不过本来搀左臂,此时也调到右面来了。

“你是在那儿得到表婶儿的消息的?”

“从热河回京以后。”

“当时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地问:“哭了几缸眼泪?”

“先倒没有怎么哭。回来——,唉!”李鼎不愿往下说,只重重地叹口气。

“也难怪你!一个爷儿们,最怕遇到这种事。”震二奶奶也叹口气,“我表婶也是!去年还跟我说,说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兴,俩口子有几年恩爱的日子过。那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说完转脸向外来看,月光正照在她脸上;一双眼中充满了怜惜,倒像盈盈欲涕似地。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怎么啦?你!”震二奶奶带着埋怨的声音说:“知道自己不能受凉,也不多穿一点儿。”

“没有什么!走快一点吧!”他把手放了下来,疾行两步;忽又醒悟,回过身来,歉意地说:“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脚上这会好一点儿了吧?”

只为走得太急,小丫头绊了一跤,人没有摔伤,却将灯笼摔熄了。绕行回廊,有月色相照,没有烛火倒也不碍;但前面那条长长的夹弄,不能没有照明,李鼎便骂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还不快回去点了灯笼来?”

小丫头不敢作声,摸着墙壁又绕回廊走了回去。此时风势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耸一耸肩,说声:“真该多穿点衣服才是。”

“这儿正当风口。来!到这儿来避一避。”

他所指的避风之处,正当转角,风虽不到,月光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护,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里,是个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觉!什么叫“瓜田李下”?这就是。倘或小丫头跟人一谈此时此地的情形,那时流言就不堪耳闻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不比鼎大奶奶还更冤枉!

想到这里,她毫不思索地说:“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

李鼎一楞,旋即会意;看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问都不必问,问了会自找没趣,便提高了声音喊:“等等!你回来!”

把小丫头叫住,换手让她回来跟震二奶奶作伴;李鼎匆匆又从角门回到花厅,四姨娘奇怪地问:“怎么回来了?”

“来换灯笼。”

“怎么不叫小丫头,还自己来?”

李鼎不好意思说,震二奶奶不愿跟他单独相处,只说:“小丫头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着说说话,等一会儿要什么紧?”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位大爷,”四姨娘自语似地说:“真老实!”

李鼎不作声,心里却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这句话什么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头背影呶呶嘴的神情,一颗心顿时火辣辣地动荡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在耳边,立刻又觉得脊梁上冒冷气。

就这样心潮起伏之际,不知怎么一头撞在柱子上,额上撞出老大一个疱;心里十分懊恼,但有苦说不出,只有定定神,举高灯笼,好生走路。

因为灯笼举高了,他额上的疱让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疱?”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丧着脸说。

“疼不疼?”

“还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细察看伤处,油皮未破,亦无淤血,便又问道:“头晕不晕?”

“不晕。”李鼎说着还把脑袋摇了两下。

这是真的不碍。震二奶奶斜睨着他笑道:“必是你心里在胡思乱想。天罚你!”说完了,又拿手绢捂着嘴笑。

李鼎唯有陪着苦笑;再一次举高了灯笼,照着她扶着小丫头的肩,一直穿过夹弄,转过弯,就到了李煦的书房。

李煦亲自打门帘将她迎入屋内,满面忧容地说:“深夜惊动,实在叫事出无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这个关可就难过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会是好事,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什么事?请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几笔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没有能催得来。年下到了,京里的‘香’不能不‘烧’;不然还可以拖几天;偏偏又要进京递摺子,一时那里去凑?就凑到了得找人划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说急人不急人?”

“这——。”

李煦不容她往下说,抢着开口:“我只求二奶奶帮我挪一挪;在令叔那里,先拨三千银子,一过了年,立刻奉还。”

原来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娘家,不但与曹、李两家同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当过织造。马夫人的祖父名叫马偏额,是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苏州织造,他的长子改了满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当江宁织造;是曹寅的前任。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怜”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几个,长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亲。另外有个哥哥叫马维森,是内务府的红人,管着好几座库房;与领了内务府本钱作买卖的“皇商”,以及包办修缮宫殿陵寝的大木厂,都有往来。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马维森,因为“皇商”采办之物,遍于四海;譬如要到福建来采办供上方玉馔的海味,自然要带一大笔银子。但如果南边有人要捎现银到京里,只要划一笔帐,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里要用银子,都由马维森那里兑划,至今如此。李煦在风头上时,凭一封书信,让马维森先垫个万儿八千的,亦办得到;只是有一次垫了五千银子,久不归还,直待催索,方始偿清。李煦自觉信用已失,不便开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这是件令人极为难的事。但谊属至亲,彼此的底细,尽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当家,银钱调度,动辄上千论万,只凭她随身携带,起卧皆俱、上镌一个“英”字的一颗小玉印,写“付钱三千”,她叔叔那里就会照付。所以如用这些手续上的托词来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会伤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钱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这笔钱,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还,至少也要能开得出口来讨才好。第一,要张笔据;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讨债才便于措词。

她的心思极快,沉吟之间,已筹思妥当,“舅公,”她说:“若是要我叔叔划三千银子,不如舅公自己写信;我的话一定不灵!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来;何必我插手在里面?我叔叔会说,李大爷托我垫钱,非经你的手不可;显得我只相信亲戚,不顾交情。那成什么话?舅公请想,是不是得驳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会说话,”李煦苦笑道:“实不相瞒,过去对令叔失过一次信用,虽然料理清楚了,总觉得没脸再见令叔。‘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着离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闪避,“舅公,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她说:“你老人家请坐。我有个计较,看行不行?”

“好,好!请说,请说!”李煦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静听好音。

“我来之前,佟都统的太太,有笔私房钱,共是两千五百银子,托我替她放出去。只为赶着动身,还没有来得及办。莫如舅公先使她这笔银子;期限也宽舒了些,就出几个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为催索参款,只弄来几百银子;卖田又非叱嗟可办;办丧事都还亏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两金叶子。而曹三等着要走,非立刻找一笔现款,不能过京里的那个“年关”。如今听得有此两千五百银子好借,喜不自胜,急忙答说:“好极,好极!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只要佟都统不调,没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过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着吃她的重利;过了年,看有那笔款子进来,先还了她再说。”

“说得不错,我想用三个月就行了。”李煦又说:“至于利息,请二奶奶作主就是。”

“她要是要两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一分五内扣;舅公用三个月,拿利息先扣了给她,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也让她高高兴兴。”

“好!就这么办。不过,”李煦忽又皱眉,“钱,我是在京里用。”

“这不要紧,就作为我家要用钱,请我叔叔代垫。”震二奶奶歉意地说:“有句话,舅公可别骂我;佟都统太太那里,我得交账——。”

“啊!啊!我知道。”李煦抢着说道:“我自然写张借据给你。”


住了还不到半个月,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名为“想家”,其实是想孙子。

李家伺候这位姑太太,倒是无微不至;总怕她寂寞无聊,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只是热孝之中,不便有丝竹之声;若说替她凑一桌牌,倒容易得很,无奈曹太夫人自己觉得不成体统,坚拒不许。这一来,除却人来人往,陪她闲话以外,别无遣闷之道,自不免“想家”了。

“你在姑太太面前,别老提‘表哥’!”锦葵特为叮嘱阿筠:“姑太太会想芹官。”

“既然想,为什么不派人把他接了来?”

“你倒说得容易!人家就是老天爷赏的这么一枝根苗;赛过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那像你!”

锦葵是一句无心的话,却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儿里装的事很多;人家是“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丫头?从李老太太一死,她便受了冷落,本就郁郁不自在;此时心里在想:大家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为什么只当芹官是宝贝?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有人疼的缘故。如果老太太不死;锦葵说这种气人的话,就可以回她一句:“你别看不起人!你们不说我是老太太的‘活盆景’吗?你倒碰碰看,碰坏了,老太太不撕烂你的嘴才怪!”

如今呢?如今说不起这样的硬话了!阿筠这才发现老太太死不得!悲痛与委屈交集;眼泪一流,撒腿就跑,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里,将别住的嗓子一放,号啕大哭。

“怎么啦!”连环赶紧将她拉住,蹲下身来问道:“谁欺侮了你?”

不问还好,一问让阿筠哭得更厉害;把玉莲、玉桂都招引了来,三个人连哄带吓,说“再哭就不跟你好了。”才让她抽抽噎噎地,自己挤出一句话来。

“我哭老太太!”

“你看,吓人一大跳!”玉莲又好笑、又好气地说。

“老太太又不是刚故世,你哭也不止哭过一场了!”玉桂也怪她:“这会好端端地又来这么一下,你倒是什么毛病啊?”

“你们别怪她!她哭,自然有她的道理。”

听得这一句,刚要住的哭声,突然又响了,“越扶越醉!别理她。走!”玉桂一把将玉莲拉走了。

她们不会懂,阿筠的哭声又起,是因为连环的那句话,正碰到她心坎上。这一阵哭过,心里舒服得多了,便将锦葵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连环。

“老太太活着,她不敢这么说;老太太一死,就没有人疼我了!都不理我了!”说着,阿筠倒又要哭。

“你这话说得全不对!”连环沉着脸说:“这话要是让四姨娘听见了,会把她气死,她不是挺疼你的吗?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若说没有人理你,你不看上上下下,不都忙得不可开交,那有工夫陪你玩儿?都说你聪明懂事,连这点都不懂。真是白疼了你!”

一顿排揎,反倒将阿筠小心眼儿里的疙瘩,扫了个干净。不过脸嫩不好意思认错。

于是连环携着她的手走回屋里,为她洗了脸,重新替她梳了辫子;说道:“上姑太太屋里玩去吧!不过,锦葵的话也不错,你别再提表哥了。”

阿筠点点头;在镜子里问道:“我的眼怎么办呢?”

眼泡肿着,人家自然会问;连环想了一下说:“那你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写字好了。”

“喔!”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连环姊姊,你叫人送我到绅二叔那里去好不好?”

原来,阿筠虽未正式从师,老师却很多;李鼎替她启的蒙;李煦高兴了,教她念唐诗;但她跟李绅念书写字的时候居多。而自“接三”那天,李绅回来以后,她还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绅二叔”;此时由写字想到积下的“九宫格”,已有好几十张,急着要拿给李绅去看,所以作此要求。

连环有些为难。“绅二爷”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李煦提起来便骂他“畜生”;听说李绅自己亦说过,只等老太太出了殡,就要回山东老家归农去了。既是这样子,派老妈子将阿筠送到他那里,似乎很不相宜。

“怎么?”阿筠已看出她的脸色,不解地问:“连环姊姊,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眼肿,怕见人吗?”

“啊!”阿筠爽然若失,“今天不去了。”

“过一阵子再说吧!”连环趁机说道:“绅二叔帮着办丧事,怕没有功夫教你。”

阿筠点点头,就不作声了,一个人静静地写了两张字。连环一面陪着她,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遗言——。


连环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不知怎么谈起了“老古话”?李老太太说:“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好到比亲弟兄还好。遇到打仗,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也不知死过几回,总算命大,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不过,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连马溺都喝过!你道,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

这些“老古话”,连环也听得不少,便即答说:“要不然,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

“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李老太太说:“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后来睿王爷死了,没有儿子。郑王爷他们公议,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这才成了‘上三旗’。不过,内务府在那个时候,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

原来明朝亡于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间,并特为铸一面铁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监干预外事,凌迟处死。但此辈数百年心传,善于献媚邀宠;当时皇帝刚刚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听从他的献议,竟不顾祖宗家法,废止内务府,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设立司礼、御用、御马、内官、尚衣、尚膳、尚宝、司设八监;尚方、钟鼓、惜薪三司;兵仗、织染两局,合称“内十三衙门”。规定:“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所谓“满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话虽如此,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而以皇帝的支特,太监占了上风,所以特设一项规定:“凡系内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太监原就如此,不受影响;显而易见的,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

不过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无奥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为孝庄太后的家奴;当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曾作了一次分配:“镶黄属太子、正黄属至尊、正白属太后”。所以皇子、皇女的乳母、保母,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

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作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假托遗诏罪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睽隔”,凡此重汉轻满,引以为罪,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无益之地,糜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艰”,自责奢靡,则将来务从简约,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宫中之所以靡费,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门,首先就得制裁太监。罪己的遗诏中,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

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研审情真。有王之纲、王秉干交结通贿,请托营私,良辅等已供出,即行逮问。其余行贿钻营,有见获名帖书柬者,有馈送金银币帛者,若俱按迹穷究,株连甚众,姑从宽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谓奸弊隐密,窃幸朕不及知。嗣后务须痛改前非,各供厥职,凡交通请托,行贿营求等弊,尽皆断绝;如仍蹈覆辙,作奸犯法者,必从重治罪。”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问,宠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刹高僧,供养在禁中,其中玉林与木陈,更受尊礼;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势如水火了。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木陈。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天性毕竟重于宗教,所信虽不同,而皆愿容忍。汤若望在中国多年,人情透达,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是个危险人物;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但历史深浅不同,佛教传入中土,已历千年,禅儒相结,成为理学,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托。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只有委屈求全;所以从不敢说一声“皇帝不该信佛。”

至于玉林、木陈是得道高僧;凡高僧无不广大、无不圆融、亦无不世俗,只是能见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所以玉林与木陈,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利益所关,壁垒分明,渐成势不两立之局。

顺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追谥“端敬皇后”,亲制行状;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草稿拟了又拟,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为之大窘。

纵然如此,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红尘之意。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自愿代皇帝出家。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刹,唐太宗征辽还师,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皇帝亲临观礼。其时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

“那年我三十四岁,老爷才八岁。”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正月里拜年,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说,满汉大臣进宫请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爷,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匆匆忙忙奔了来说:宫里有旨意:不准点灯、不准泼水、不准炒豆子。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是为皇上求福。那知道当天半夜里,皇上就驾崩了。初七天还没有亮,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等着给顺治爷磕头。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又淌眼泪又笑——。”

“那!”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阿哥当了皇上;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你说还不该笑吗?”

“那么,”连环问道:“是谁定的呢?让如今的皇上当上皇上?”

“自然是太后!从那天起,就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

“谁是汤法师啊?”

“西洋人;他的那个国度叫什么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说:“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皇上在那个年岁,也还看不出来,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按理说,二阿哥居长,皇位该二阿哥得——。”

“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

“你别性急!听我告诉你。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一个人不拘身分多么贵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过就没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三阿哥可是出过了。”李老太太说:“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当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我们几个昼夜看守,提心吊胆,到天花长满了,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三阿哥奇痒难熬,只嚷:‘痒,痒!替我抓!’可是谁敢啊!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抽风了,我们心里那个不疼的?亏得曹家的孙姊姊——。”

“那是谁啊?”连环性急,又插嘴问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我们都是姊妹相称,我管她叫孙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来就是曹老太太,她怎么说?”

“她说: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是阿哥,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若是一位麻脸皇上,瞧着多寒蠢哪!又说:寒蠢还在其次;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看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是脸麻了不好,这关系有多大。”李老太太紧接着说:“后来听人说,宋朝不知那位皇上归了天,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选皇上,有位阿哥居长,本该选上的,只为生来大小眼,太皇太后说:这看着不像样!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还真有那样的事。”

“老太太你别讲宋朝,只说咱们大清朝。”连环问道:“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怎么样呢?”

“还有怎么样?自然听她的。随便三阿哥怎么闹,咬紧牙关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鲜鲜一张小脸;不由得心里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说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宁织造衙门,还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叙了好半天的旧。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李老太太说:“就是我,皇上也召见过;还提到当年出天花,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话刚说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便又问道:“后来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当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吗?”

“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谁也想不到,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没有几天的功夫,说是驾崩了;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咱们正白旗,打那时候起,可就抖起来了!上三旗若说满洲、蒙古、汉军三个旗分,也许正黄、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如说是包衣,正黄、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皇上登位那年八岁,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颁一道上谕:“朕惟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濛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栓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地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见她不答,只以为她不以为然,便即问道:“连环,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

“不是!”连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答说:“芹官今年六岁,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差得太多了一点。”

“那怕什么!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

“那是别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这么一条‘命根子’,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芹官又长得结实,至多十八岁,一定娶亲;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

说着,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替她难过得很。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爱想,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她那心里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连环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头一喜;悄悄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成不成?”

“什么主意?”

“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

李老太太想了一会,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阿筠?”

“是啊!”连环很起劲地说:“同岁小几个月。模样儿,性情;又是那么灵巧!我看没有那一样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沉吟了好一会说:“别的都说得过去,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不过,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没娘是一样的。”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郑重嘱咐:“这件事很可以做!不过要慢慢来。你先搁在肚子里,什么人面前也别说。等我想一想,再来好好筹画。”


连环打定了主意,要为李老太太达成这个心愿,她在想,第一步当然要跟四姨娘去谈。

自从发现李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远不如想像中那么多,四姨娘不免对连环存着芥蒂,只当是存心骗她。后来从玉莲、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孙子挥霍,连环很劝过她几次;所以到后来祖孙都是瞒着连环“私相授受”。照此看来,连环既非存心欺骗;而且也证明她从没有私底下去看过老太太有些什么好东西。交柜子钥匙时,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的话,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尽释,反倒觉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个管家的好帮手。这时见她来了,便很假以词色;一面让坐,一面叫锦葵:“给你连环姊姊拿茶。”

“我自己来。”连环从锦葵手里接了茶,站在那里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

四姨娘心中明白,连环不会特为跑了来找锦葵聊闲天;必是有话不愿当着人说,甚至也不愿让人知道,私下有话要说。

于是,她问:“锦葵,昨天装雅梨给大爷的那个盘子,收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快去收回来!那盘子一套五个,少了一个,其余四个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说:“从大奶奶没了,晚晴轩就没有人管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丢了还不知道是谁拿的?快去吧!”

“是!”锦葵答应着走了。

“连环,”四姨娘招招手说:“你必是有话跟我说。来,坐下来好说话。”

话很多,得从长计议;四姨娘说的实话,连环便端一张小凳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爷、姨娘提过没有?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喔,你先说,是什么事?”

“老太太有个心愿,”连环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想跟姑太太家,亲上加亲!”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当时李老太太听见她提出阿筠来配芹官那样,双眼显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动;显然的,她听到一个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连环,”她的声音在喜悦之中带着困惑,“老亲攀新亲,是怎么个攀法呢?”

“那面自然是芹官。”连环答说:“咱们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你是说阿筠?”

“不是我说的,”连环为了抬高阿筠的身分,撒了句问心无愧的谎:“是老太太的意思。”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说:“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就好了。”

这表示她顾虑着曹太夫人未必肯从李老太太的遗命。然则曹太夫人不肯从命的原因在那里?连环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来过的,怕阿筠从小失母,家教或有所欠缺。这一点必得有个很有力的解释;最好能举个彰明较着的例子,让曹太夫人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女孩子从小没娘也不要紧;只要有人好好教导就行!这一来,亲上加亲就谈得拢了。

“连环,”四姨娘问道:“你看姑太太愿不愿意结这门亲?”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又不是孤儿院里没人管的孤儿!”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没娘的孩子,总有些坏习惯,贪嘴啰、撒谎啰、不大方啰!咱们阿筠可是一点都没有。”

“就是这话!”连环答说:“以前是跟着姨娘学规矩;以后还是得跟着姨娘,格外用点心照管,出了阁一定不会丢娘家的脸。”

她说一句,四姨娘点一点头,“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说了她心里的话:“今年连着出两件事,家运太坏,真教人担心:老爷若是一倒下来,皇上怕不能像给姑老爷的恩典那样待咱们家。那时候你想,大爷能顶得起门户吗?只怕将来靠亲戚照应的日子还多的是。趁现在早早打算,拿两家栓得更紧,实实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老人家想得更远,说是这一来跟马家也栓上亲了,三家连络,更有照应。”

“对了!”四姨娘被提醒了,“这件事得从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帮忙,事情就有六分账了。”

“是的。”

“不过,事情千万急不得!咱们得好好筹画定了,才能开口;倘或碰个软钉子,以后就不能再谈了。”

于是从这天起,四姨娘得闲就找连环,密密地反复计议;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对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讨“姑太太”与“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嘱阿筠:要守规矩,别乱说话;要识得眉高眼低,别惹厌!

阿筠当然不知道大人们别具深心,只是乖乖地听话;尤其是孩子们最难做到的“识得眉高眼低”,她却做得很好,大人们在商量正事,她会远远地避开;看姑太太有点倦了,她亦会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夸奖:“真难为她,六岁的孩子,这么懂事!”

看看时机快成熟了,四姨娘跟连环商量,两个人的意见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前露个口风,作为试探。如果震二奶奶赞成,便拜托作个大媒。

这当然要问过李煦。他还是第一次听四姨娘谈及此事;但认为不开口则已,开了口就不能碰钉子,所以不主张作何试探。

“那么,直接跟姑太太谈?”

“对了!谈这件事有时候,得要等出了殡,姑太太回南京之前,替她饯行的时候谈;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老太太有此心愿,本想亲自交代姑太太;那知病势突变,见了姑太太已无法开口。如今姑太太要回南京了,不能不提这话,看她作何说法?”

“姑太太一定说,芹官有娘在那里;得先跟她商量。事情还是不能定局。”

“虽未定局,不致于碰钉子。”李煦又说:“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两个人的八字。今儿晚上,等我来细排一排。”

入夜来,李煦命小厮将“子平真诠”、“万年历”等等相命之书都找了出来,在灯下细细推算下来,不由得心有点凉了。

“怎么样?”四姨娘问说。

“不怎么太好!”李煦答说:“阿筠如果早生一个时辰,配上芹官的八字就好了!”

“怎么好法?”

“有三十年的帮夫运,寿至七十,四子送终,而且死在夫前!真正妇人家一等好八字。”

“这样说,芹官的寿算,还不止七十?”

“他们同岁,既死在夫前,丈夫自然不止七十。”李煦又说:“若是这个八字,姑太太一定中意。可惜不是!”

“不是也不要紧。”四姨娘说:“就算阿筠早生一个时辰好了。”

“啊!妙极!”李煦蓦地里一拍大腿,“怎么我就想不到此?”

“好倒是好,就怕阿筠的八字,曹家早就知道了;瞒不过去。”

“没有什么瞒不过!又不是到了十岁开外,有人来打听八字,流传在外;改了时辰会露马脚。”李煦看了看桌上的纸说:“阿筠生在卯时,就说寅时;‘寅卯不通光’,谁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寅时还是卯时,还不是凭大人一句话。”

接着,李煦又细心设计。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说阿筠的八字,配芹官最好,因为震二奶奶太机灵,她要起了疑心,败事有余。同时,也不能自己把阿筠的八字告诉人家;这显得有恃无恐,不怕八字不合似地,也是个破绽。

“谈亲事,当然是讲两家交好;再论人品。谈得投机,八字差一点,也能将就;如果‘赶面杖吹火,一头儿热’,那面游移不定,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人提一句:‘不如讨个八字,合一合看!’那成败就全看八字好坏了!所以,这一着,在咱们是备而不防,务必深藏不露,到时候自有神效!”

四姨娘心领神会,只悄悄把这些话告了连环,叮嘱她说:“倘有人问起阿筠的八字;或者阿筠自己来问,你可记住,是寅时!”

“我知道。”连环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听说震二奶奶快回去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最好当着她的面谈。震二奶奶好面子,喜欢揽事;照她的想法,这么一件大事,不能别人都知道了,她倒不知道!万一由这上头存了小心眼儿,怎么办?”

“这话倒也是!你的心很细,等我再跟老爷商量。”

这一商量,李煦翻然变计,索性假托李老太太的遣命,希望震二奶奶来做这个媒;而且还备了谢媒的礼物;自然是一份重礼。


震二奶奶定在腊八那天动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饯行,几个姨娘各做一天的东道。丧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致新奇的饮食,说些闲话,图个热闹;而名为替震二奶奶饯行,主客却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作安排,以便避开曹太夫人谈这件亲事。

“明天轮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儿下午你什么事也甭管,好好歇个午觉;最好睡足了它。”

四姨娘顿了一下说:“晚上放完焰口,咱们俩清清静静喝一盅;我有好些话跟你说。还有老太太特为交代的一件事,我们老爷让我来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震二奶奶很高兴地,“我也有些话,不说带回去,肠子里痒得慌。”

“那就说定了!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

其实恰好相反,四姨娘备的这顿宵夜,比谁都来得精致,不但精致,而且名贵,有松江的四腮鲈,也有松花江的银鱼紫蟹,都是进贡的天厨珍品。

锦儿当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请她,特地邀了连环作陪;四姨娘吩咐:“锦葵、顺子,你们两个轮班儿,一个在屋陪客,一个就上这里来招呼,回头再换。”

“怎的不把秋月她们也找了来?”震二奶奶问说。

“这有个缘故,回头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说:“请上坐!”

“没有这个道理!咱们对坐吧。若是拘束了,就无趣了。”

“说得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让震二奶奶拦住了;“可惜只得两个人。”她坐下来,手扶着筷子说:“有我表婶在就好了。”

“若是她在,也不致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话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无法接口,换了个话题;“我那表叔呢?”她问:“明年得续弦吧?”

“白事都还办不过来;那里就谈得到办喜事了?”

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把震二奶奶的兴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发觉了,深为不安,自责似地强笑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啦?真像苏州人说的,‘吃了生葱’,一开口就惹厌!”

“那里的话?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体谅地说:“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难怪,如今府上这个家,除了你,谁也当不下来。”

“有你这句话,我受气受累也还值!偏有人还不服气,只当当这个家有多大的好处似地。有时候想想,那口气真咽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别人吃饭,我不能吃粥;何苦卖了气力还招人闲话?”

这是指的二姨娘;接着便讲了她许多跟四姨娘呕气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与关切的心情倾听着;刚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这一番深谈中消释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这本经,特别难念。不过,”震二奶奶特别提高了声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旧那么硬朗;表叔,这回看上去沉静老练,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赏下什么差使来,不必愁他拿不下来。就这两件事说,四姨,你眼前累一点儿,后福还有的是呢!”

四姨娘却无这种只往好处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坏处看,便是一家败落人家,又有谁肯跟你攀亲?所以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答说:“但愿如你的金口。说真个的,小鼎这趟从热河见了驾回来,真是长了见识,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样子了。不过,有才情还得有人缘。”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缘亦要彼此帮衬才显得出来。若是无亲无友,光是老婆孩子、丫头听差面前得人缘,能管什么用?”

四姨娘一听这话,觉得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赶紧接口说道:“一点不错!亲戚彼此帮衬最要紧!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时候,有几句很要紧的话交代下来;我们老爷说:姑太太那里,震二奶奶是个当家人,这样的大事,应该先告诉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这件事要托震二奶奶。有此两层关系,姑太太那里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左一个“震二奶奶”;右一个“震二奶奶”,且又将她看得这么重,抬得这么高,身受者真有飘飘然之感了。

不过,喜在心里,而脸上却是一脸肃穆之中,带着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敛手说道:“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遗命;怎么一件大事?只怕我办不下来!”

“世上就没有你办不下来的事。”说到这里;她转脸对顺子说:“你去替锦葵,叫她把两个盒子捧了来。”

“是什么盒子?”

“锦葵知道。”四姨娘回脸看着震二奶奶:“老太太说,曹家、李家,还有府上马家,这三家是分不开的,一荣俱荣,同枝连根。芹官虽是外曾孙,跟自己的曾孙没有两样;姑老爷又只有这么一枝根,将来务必替他找一房能够成家把业的好媳妇。如今天缘凑巧,现成有个小姑娘在这里;老太太说,人品模样儿,照她看,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要托出一位够面子的人来做媒,亲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托的是你,还亲自替你留下了媒礼。”

震二奶奶听到一半,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说后半段时,她听而不闻,只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轻许不得,是不须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要决定这一层,又得先自问有几种态度可采?

一种是婉言辞谢;但决不可行!且不说至亲,就是泛泛之交来请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碍,不便开口,亦无拒绝之理。

一种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应下来,办得成、办不成再说。这样的态度,有欠诚恳,也不宜施之于至亲。

一种是尽力而为;看起来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过,话说几分,亦有讲究,只能见机行事了。

待她刚想停当,四姨娘的话也快说完了;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她说:“这时候那里就谈得到媒礼了?”

四姨娘也是极能干的脚色,机变极快,“媒礼也不过说说而已!”她说:“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一点‘遗念’,不过,凭良心说,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给你留的一份最好!”

长辈去世,将生前服御器用,分赠亲近的晚辈,名为“遗念”;旗人原有这个规矩。本乎“长者赐,不敢辞”之义;而且有这样郑重的意思在内,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等把锦葵捧来的一个包袱解开,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古锦盒子;四姨娘先开大的那个,里面是一双玉镯;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泽正而且透,确是罕见的上品。

小的一只之中,是一枚押发,拇指大的一片红宝石,四周金丝累镶,不但名贵,而且精致,震二奶奶一看就爱上了。

“老太太赏我这么好的东西,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震二奶奶说:“我看,给我换两样别的;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阿筠添妆吧!”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将那枚押发拈在手里,“你的头发好,正配使这个!”说着,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后,要替她将这枚押发戴上。

曹李两家的女眷,虽在旗籍,却是汉妆;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堕马髻。她确是生了一头好头发,虽有服制,不施膏泽,亦如锻子一般又黑又亮,衬托得押发上的红宝石,格外鲜艳夺目。

锦葵去取了两面西洋玻璃镜子来,跟四姨娘各持一面,为震二奶奶前后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发插在四姨娘头上,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明天得专诚到老太太灵前去磕个头。”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多少孝心,想想真教受之有愧!”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亲自检点这两样珍饰,照旧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后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壶说:“酒凉了!锦葵,烫热的来!”

就这片刻之间,震二奶奶已经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尽心,不过,话要说得清楚。

“四姨,”她说:“阿筠配芹官,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你知道的,我们家的那个‘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儿’!所以谈到这件事,连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四姨娘大为惊愕:“怎么?”她急急问说:“怎连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么谁能做主呢?”

“王妃!”

震二奶奶所说的“王妃”,是指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平郡王是太祖次子,太宗胞兄礼烈亲王代善之后;代善有拥立胞弟的大功,所以蒙恩特深,一门六王,煊赫无比。但一样封王,却有区分,一种是及身而止,子孙虽可袭爵,却逐次降封,爵位越来越低;一种是“世袭罔替”,只要清朝不亡,子子孙孙永袭王爵,俗称“铁帽子王”。

“铁帽子王”一共只有八个,而代善一支,已占其三:本人是礼亲王,长子岳托一支是克勤郡王;三子萨哈璘一支是顺承郡王。岳托传子罗洛浑;罗洛浑传子罗科铎,已在康熙初年,改封号为“平郡王”。

讷尔苏是罗科铎的孙子,康熙四十年袭爵,照例成为镶红旗的旗主。其时曹寅正是得君最宠之时,皇帝竟将他的长女“指婚”讷尔苏;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由曹寅亲自送女进京成婚。包衣的身分极低,竟得联姻皇室,出一个王妃,实在是绝无仅有的荣宠。

平郡王妃已经生了儿子,名叫福彭,今年十三岁。这福彭是曹太夫人的外孙,亦就是芹官的表兄,四姨娘知道,曹家上上下下都有个确信不疑的想法,福彭将来会成为“王爷”;而芹官有个当“王爷”的嫡亲表兄,飞黄腾达,重振家声,亦是必然之事。但是,芹官的一切,得由平郡王妃来作主,她却还是初次听闻。

不过,只要多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不但是事理之常,而且也是势所必然。旗人家本来尊重姑奶奶,何况这个姑奶奶是如此贵重的身分?就平郡王妃来说,欲报父母之恩,期待娘家兴旺,若无芹官,一切都将落空!自然呵护备至。

在曹家,希望都寄托在王妃身上;正要她来关切芹官!此时关切得愈深,将来照应得愈多;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想通了这些道理,更觉得这头亲上加亲的姻缘,非结成不可。

于是从容不迫地说道:“王妃远在京里,凡事也不能平空拿主意;而且也不会违拗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呢,什么事都少不得你这位军师;所以说来说去,顶重要的还是你!”

“四姨,你真把我抬举得太高了!当然,这件大事,我家老太太会问问我,我也一定会效劳。不过,四姨,你只见我家老太太事事将就着我;不知道这是她老人家的手段。我说对了,当着人抬举我,好教我格外巴结,说得不对,决不肯在人面前驳我,保住我的面子,才能让下人服我。其实,事无大小,她老人家心里自有丘壑。所以,我只能说,我尽力去办;办得成、办不成实在不敢说!”

“是的,是的!”四姨娘虽不无失望,却丝毫不敢形诸颜色,仍是十分感谢的神情,“二奶奶你这‘尽力’两个字,老太太如果听得见,一定也会高兴。”

“本来就该尽力!”震二奶奶说:“反正都还小,慢慢儿来。顶要紧的是,阿筠自己要争气。”

“一点不错!好在这孩子要强,懂事,肯听话;老太太生前宠她,我们也不敢不照老太太的意思,格外照看她。”说到这里,四姨娘用一种突然想到的语气说:“二奶奶,我跟你商量,老太太的意思,应该怎么样告诉姑太太?”

“我看,应该让舅公跟我家老太太当面说。”

“按规矩是应该这么办。不过,”四姨娘很谨慎地说:“他又怕碰钉子。”

“怎么叫碰钉子?”

“怕姑太太不答应。”

震二奶奶心里好笑,李家热中这头亲事,竟致如此患得患失!本想说:“如果舅公一说就成,岂不是用不着媒人了吗?”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这样说法倒像她对做媒很有把握似地。千万说不得!

于是她想一想答道:“不会的!既是老太太的遗命,就不愿意也不能当时就驳回。”

“那么,二奶奶,照你看,跟姑太太说了,她会怎么说?”

“这就很难猜了!不过,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家老太太一定有个让人心服的说法。”

“是的,姑太太行事,向来让人佩服。”四姨娘说:“我的意思,最好请你先代为探探口气。”

“这当然应该效劳。不过,这个口气怎么个探法,可得好好儿琢磨、琢磨。把话说拧了,弄成个僵局,以后要挽回就很难了。”

“是的。”四姨娘想了想说:“不妨探听探听,姑太太是不是喜欢阿筠?”

“那不用探听,喜欢!可是,四姨,喜欢归喜欢,跟做曾孙媳妇是两码事。”

“这话也不错。”逼到这地步,把四姨娘的实话挤出来了,“干脆就拜托你跟姑太太说,老太太有这么一份心愿;看姑太太怎么说?”

震二奶奶无法推托了,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听震二奶奶悄悄说完,曹太夫人久久不语,表情极深沉,竟看不出她的意向;不过,很重视这件事,却是可以断定的,否则不必做这样深长的考虑。

“我跟你实说吧,我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曹太夫人紧接着又说:“这话不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想到心里就在说:还早得很!急什么?就把这一段儿抛开了。如今老太太有这个意思,我自然不能不仔仔细细想一想。想下来还是那句话:早着呢!不必急着定亲。至于阿筠,将来替芹官找媳妇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想到她;不过这会儿还谈不上。女大十八变,这会儿定下了,万一将来不如意,你说怎么办?还能退婚吗?”

这话说得很透澈,震二奶奶完全了解了;她心里在想,这个媒现在还无从做起,不过受了人家的重礼,不能不想法子搪塞。

“你跟四姨娘去说,就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阿筠既是老太太喜欢,就该另眼相看,尽心管教,将来只要性情温柔贤淑,像我们这种人家,不怕物色不到好女婿。这才是不负老太太的一番期望!”曹太夫人停了一下又说:“至于亲上加亲这件事,不妨这么想,可别以为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姻缘这两个字最难说,我也做不得主;譬如说你大姑,作梦也想不到会嫁到王府。再说,芹官到底还有他娘在,也得问问她的意思。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那有个不是的?”震二奶奶答说:“反正凡事经你老人家一想,里外透澈,别人能想到的,话里就有了。就怕我说不周全!”她抬眼看着秋月又说:“你也帮我记着点儿,若是我说漏了,提我一声儿。”

“你一个人去跟她说好了!”曹太夫人立即接口:“你跟四姨娘说,这件事只能摆在心里,千万别说破!阿筠慢慢懂事了,若有那不知轻重的ㄚ头,拿这个逗她取笑儿,让她一生了心,说不定就害她一辈子!”

听到最后几句话,震二奶奶凛然心惊;连连点着头说:“老太太的心可是真细。这一层上头,关系不小,我一定跟四姨娘说明白!”


话确是说得很明白。因为除了曹太夫人的意思以外,还有震二奶奶的解释。

照她的解释,其实阿筠已经中意了。但女大十八变,不能不防以后的变化,譬如说:阿筠还没有出痘;倘或一场天花,留下什么残疾,还能退婚吗?曹太夫人再有一层不放心的是,怕阿筠无人管教,长大来不是乖戾骄纵,就是小家子气。芹官岂能娶这样子的媳妇?

除了说曹太夫人对阿筠已经中意,略嫌武断以外,其余的话都能道着本意。四姨娘是聪明人,听了这些话,心里自然而然有了一个结论:阿筠长到十四五岁,如果仍是像目前这样,令人喜爱;这头亲事就有把握了。

这样的结果,不能满意,但也不曾失望;再想到李煦还安排着“改八字”那个伏笔,更觉希望无穷,不由得就有了笑容。

“姑太太真正老谋深算,不能不服她;更不能不听她。阿筠还是我自己带!”她说:“将来是怎样的贤淑,还不敢说;女孩儿家要温柔,这一点,我也是常常跟阿筠这么说。至于出痘的时候,自然格外当心;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四姨全明白了!”震二奶奶因为她有此欣悦的表情,觉得那份重礼可以受之无愧,亦大感宽慰,笑着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说女孩儿会是小家子气的样子,是决不会的;就怕把她的脾气宠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