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昏黄的灯光中醒来,李绅一身的感觉,苦乐异趣,头上轻松得很;身上又湿又热,汗水渗透了的小褂袴贴肉黏滞,难受得片刻不能忍耐。

扭过脸去,隔着蓝布帐子,影绰绰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他毫不思索地喊一声:“小福儿!”

等那人惊醒,站起身来,手拈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李绅才发觉是绣春。

揭开帐子,她什么话都不说,一伸手先按在他额上试试可还发烧?那只丰腴温软的手,一下子将他的回忆拉到四十年前;记起儿时有病,母亲亦总是这样来测试热度。

按了好一会,绣春抬手又摸自己的头;然后手又落在他额上。不过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随即一面挂帐子,一面欣快地说:“退烧了!出了好大一身汗吧?”

“跟泡在水里一样。”

“汗要出得透才好。”绣春问道:“饿吧?煨了粥在那里;何家的腌菜可真好,我端来你吃。”

“这倒不忙!”李绅问道:“小福儿呢?”

“回顾家祠堂睡去了。”

“唉!这个小子混帐!”

“绅二爷别骂他。这里没有睡的地方,是二奶奶让他走的。”绣春又说:“反正有我在这里;绅二爷你要什么?”

李绅想了一下说:“绣春,请你在门外站一站。”

“干嘛?是要小解?”

“不是!我得找一身干净小褂袴换一换;湿布衫贴在身上,这味儿可真不好受!”

“不行!绅二爷你忍一忍吧!刚出了汗不能受凉。”

“不要紧!劳你驾,把炭盆拨一拨旺就行了!”

绣春想了一下说:“好吧!这个滋味我也尝过,确是很不好受。”

于是绣春先续炭拨火;然后从李绅的衣箱中找出来一套棉绸小褂袴;将他扶得坐了起来,正要替他解衣纽,李绅不让她再动手了。

“我自己来,你替我把帐子放下就行。”

“不行!这得换得快,才不会招凉;你一个人慢慢磨,怎么行?”

于是不由分说,替他解开衣纽,把件湿布衫剥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将他胸前背后的汗擦一擦,方始拈起棉绸小褂,抖开了替他穿上。

“这,”她把他的袴子递给他:“自己在被窝里换吧!”

说着,掉转身去,从床栏上将李绅的一件丝棉袄取来,替他披在身上;等李绅摸索了好一会,要掀被下床时,她已经将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绅二爷,你先在炭盆旁边坐一会!我先把你床理一理,弄整齐了,你还回床上去。”

棉被自然也为汗水渗湿了,幸好褥子还干净;绣春便把上盖的那床被,叠被窝筒;湿了的那一床移做上盖;枕头布也另换了一条干净的。

看她这样细心周到的照料,李绅自觉是在享福。而因此更感咎歉,“绣春,”他说:“真过意不去,把你的铺盖弄脏了!我得赔你一副新的。”

她不知道他这话中,是否别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李绅觉得奇怪,自己的话说错了吗?不然,她不应该置之不理。

“好了!”绣春跨下床来,“还上床去吧,裹着被坐着,也很舒服。”

“不!”李绅把这个字说得柔和,“这样也很好。”

“那,就把袜子跟棉袴穿上。”

“好,”李绅非常驯顺地回答,自己动手穿棉袴、穿袜子,扎束停当,站起来摆摆手,耸耸肩,很高兴地说:“一点病都没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点,绣春,我想喝点酒。不知道该到那儿去找?”

“二奶奶那里有泡的药酒;可不知道睡了没有?”

“劳你驾,看看去,真要睡着了,不必惊动。”

绣春点点头,推出门去,入眼便即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李绅也看到了,一望弥白;半空中还在飘,仿佛一球一球地,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门口,看看清楚时,门已关上了;还听她在门外说了句:“快进去!外面冷。”

李绅不忍辜负她的意思,退回来坐下;心里在想:明天动不了身怎么办?

正在发愁,听得门响;绣春抱了个红绸封口的瓷罐子走了进来说:“二奶奶睡下了。她说,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请绅二爷好好养病,多睡一睡。”

“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他声音抑郁,绣春便提高了声音劝慰他:“管它呢!就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来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绅想了一下,轻轻一跺足:“对!有酒不喝是傻瓜。”

于是绣春替他铺设杯盘,同时告诉他说,菜都是早就拨出来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这么快,还该替他多留些。

“这就很好了!”李绅悄悄说道:“你大概也饿了,陪我吃一点儿好不好?”

绣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个规矩。”

“你要讲规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绅央求着:“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规矩也不要紧。”

绣春心里在想,震二奶奶虽不曾看见,明天会问;如果问到,不能瞒她,而且得有解释。说“绅二爷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着主仆的规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骂:“这会儿知道守规矩了!那时候在家里,你要是守规矩,不敢坐下来陪二爷喝酒,他还真能捏住你鼻子楞灌不成?真是贱货!”

这样正反一想,情愿挨不懂规矩的骂;便即答说:“好吧!我先把汤热上。”

将水壶取下来,把一锅汤坐在炭盆的铁架子上;绣春在李绅对面坐下,却又发现难题,只得一双筷子;待到厨房去取,怕走过震二奶奶房门口会问,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绅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这一双!”他说:“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个鬼头什么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带上;逢到红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请客“吃肉”,就非得有这把小刀不可。不过李绅此时却不是用刀来代替筷子;而他有一双银镶乌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门都带着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时之需,此刻是用得着了。

等到一坐下来,绣春觉得很不自在。以丫头的身分伺候李绅,不过额外多做点事,愿为他多尽些心意,亦可以寄托在自己的职司中,丝毫不觉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却无以自解,这样对坐相陪,容他恣意贪看,自觉是个不识主人的客人;没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地局促不安。

李绅多少了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说客气话,好让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绣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说我脾气怪;我自己并不承认。你看呢?”

“我看不出绅二爷有什么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锦儿呢?”

“她们也一样。”

“我很高兴。”李绅是真的高兴,“公道自在人心。”

绣春笑笑不响;挟了一块冬笋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时候是很难说的!”李绅有些牢骚要发:“九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一个人的意见不一定错。尤其是有成见最可怕。”

“成见”二字;绣春不甚明白;抬眼看了李绅一下,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要求解释的意思。

于是李绅又说:“人的毛病都在懒,凡是懒得去细看、细想。不管提到一个人、一件事,心里先有一个联想,提到强盗,一定十恶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贞九烈。其实,强盗之中也有好人,做强盗有时候是出于无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娴贞静,说句难听的话,她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一样也会偷人。”

这几句话说得绣春有在心底搔着痒处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总是好的,丫头总是贱的,十个人倒有九个人是看表面的。像我们二奶奶——。”话一出口,她立刻警觉,赶紧缩住了口。

见此光景,李绅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说,眼中有话:怎么,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规矩?

绣春想到他如果有这样一个误会,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万一传出去,追究来源,自己怎担得起造这么一个谣言的责任?

因此,她觉得必须立刻澄清这个误会。但决不能直指李绅心中有此弄错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说道:“像我们二奶奶,总是说锦儿好,说我不好!我做事做错了,是这么说;做对了,她也是这么说。那里能教人心服。锦儿是比我强;不过不见得锦儿样样好,我就样样不好!”

“这就是成见的可怕!”李绅紧接着说;“至于好与不好,并没有定论。照我看,锦儿固然好;你比锦儿更好。”

这就是故意恭维了!绣春心里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过话说得并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态,李绅不由得就说:“我这话不是瞎恭维;是有道理在内的!”

“喔,绅二爷,”绣春已不如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了:“请你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

李绅点点头,拿筷子指着一碟虾油卤香瓜问道:“这样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扬州紫阳观的东西,怎么能不好?”

“何家的腌菜呢?”

“也很好。”

“你喜欢那一样?”

“还是喜欢何家的腌菜。”

“好!这话就要这样说了,扬州紫阳观的卤香瓜固然好,何家的腌菜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何家的腌菜。”

绣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锦儿虽好,他不喜欢;所以觉得她比锦儿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绣春红着脸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开始有了脉脉的春情。

然而她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问:“绅二爷,你说我比锦儿更好,好在那里呢?”

这话实在应该这么说:你是那些地方喜欢我?李绅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照实而言,话不中听;泛泛地说得不够诚恳,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无语。

“怎么?”绣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样好处来!”

“不!你的好处太多,言不胜言。”说到这里,李绅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可以说出来:“总而言之,绣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现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这话使得绣春震动了!她实在不能想像,自己会有这样重要,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从她知道人事开始,就只知道丫头是听使唤的,凡事听人摆布,作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说作他人的主!可是现在,她不必开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唤他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于是她的心胸也开展了,开始会想像了!刹那间,她想到许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尤其使她向往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种神游物外的表情,让李绅很容易地发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为了不忍打断她的思绪;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只在猜测她此时所想的是什么?

好久,绣春突然惊省,看到一碟腌菜,只剩下三两块,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着李绅一笑。

“绣春,”李绅问道:“你到北方去过没有?”

“没有!”

“北方可苦得很。”

绣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语的模样,自己就更不必作声了。

“我本来待过了年,想回山东老家;有几亩薄田,半耕半读,就算了掉了这一生。如今看起来,是不必这么打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惯。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绣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绅想了一下说:“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种在瓦盆里,也能开得很好;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该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绣春听得这话,心里甜甜地非常舒服;想说一两句报答的话,却以难于措词,唯有报以愉悦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决计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边找个馆,这还不难。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试一试;倘或侥幸中了举,后年春闱又能联捷,照我这年龄,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当县官。绣春,那时候就归你掌印了。”

不知道听过多少戏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则掌印的就是夫人!绣春又惊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会,这时候必得开口了。

开口说什么呢?总不能直言相问:绅二爷,你莫非拿花轿来抬我?想了一下,旁敲侧击地说:“只怕轮不到我掌印吧?”

“怎么轮不到?除非我没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绅又用极恳挚的声音说:“绣春,眼前你得委屈一点儿;过个两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这在绣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够了资格,为人贤惠,儿孙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这种情形行吗?

“本来扶正这种事,要碰机会;不过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样,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在亲友面前交代得过,这件事就可以办了!”

“那么,是要怎么样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个儿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听得这话,绣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满怀高兴消失了一大半,摇摇头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绅大为诧异,谈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绣春起身说道:“我给你盛粥来。”

粥已经很稠了,绣春怕不好吃;但李绅说是肚子饿了,正要稠的才好。就着小菜,很快地吃了两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绣春很满意他的态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里在说:是容易侍候的主儿。

“这可劳你的驾了!”李绅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表来看了一下,失惊地说:“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二奶奶不说了吗?反正走不成了,尽管睡大觉;丑末寅初又要什么紧?”

“二奶奶跟锦儿怕早睡着了,你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们?”李绅说道:“都是为我,真过意不去!”

绣春不作声;心里寻思,反正已经丑末寅初,不妨就谈到天亮;等锦儿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两个人挤在一起不舒服。

不过,李绅刚发过一场烧,虽说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还旺盛,究竟不宜于熬夜。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责任,必得当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虑,很坚决地说:“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让你早早上床,阴阳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紧,非睡不可。”

李绅有些不能割舍,但没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将杯盘等物,用个大篮子盛了,提出门去,却又探头进来,还有话交代:

“请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李绅踌躇了一会,毕竟还是依从了。绣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检点了炭盆;又将油灯减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离去。

趁着雪光,将篮子送到了厨房里;绣春走回来推门——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如果一个早睡,一个晚归,早睡的总是用凳子将门顶住,先推开三四寸宽的一条缝,然后伸手进去,将凳子移开,人就能进去了。推门时凳子会有声音;惊醒早睡的人,会问讯招呼;但到熟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不必再问。

这天,早睡的锦儿,却没有按规矩做;以致于一推再推,始终不开,是在里面上了闩。绣春不免惊疑;转念意会,必是震二奶奶因为作客在外,门户格外谨慎之故。

于是她喊:“锦儿,锦儿!”

由于怕吵醒了震二奶奶,声音不大;直喊到十声开外,方听得回音:“是绣春?”

“是啊!快开门;冻死了!”

她从声息中,听得锦儿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却并未开门;隔着门低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绣春抢白:“我不回来,教我睡那儿?”

锦儿不即回答,轻轻拔闩,从门缝中露出来一个鼻子,半双眼睛,轻轻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那儿,反正今儿你不能回来了!”

一听这话,绣春越发手足冰冷;“是怎么回事?”她问:“好端端地,怎么撵我?”

“不是撵你!这会儿我也没法子跟你细说。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听我的话,准不错。”说完,将门轻轻掩上,“阁落”地一声,铁闩又推上了。

绣春站在那里,第一次体味到“无家可归”的恐怖与凄凉。她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气鼓起来,同时也要想好一套话,等李绅来问时好回答。

但她无法细想,手跟脸冻得太久,已在发痛,想赶紧躲入李绅卧室,却又畏怯,时光都耗费在踌躇不定上,始终没有想出,如果李绅问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应该如何作答?

绣春觉得自己是走到了不应该走到的一条绝路上,心里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候,“呀”地一声,左边的门开了;李绅只穿着一身茧绸小褂袴,站在门里。

“怎么啦?”

听到那种关切多于诧异的温和的声音,绣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失宠于父母,被摒诸门外的小女孩,只想扑了过去,接受抚慰。不道双足已经冻得麻木,不听指挥,以致一跤摔倒在地。

“怎么摔倒了呢?”李绅赶上来相扶。

扶也没有用,膝盖的关节,木强弯不了;李绅觉得多问是件傻事,估量自己的膂力还够,便从她身子下面探右手过去,往上一起;再伸左手过去,揽住她的腰腹,然后将自己蹲着的身子,使劲往上一提,将绣春抱了进去,放在床上。

到此地步,绣春也豁出去了!很冷静地分清了那一句话该先说,那一句话可以后说。

第一句是:“赶快把皮袍子披上!”

李绅听她使唤,将皮袍子拎了过来,一面穿,一面问:“是怎么回事?我听你好像跟锦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心里奇怪,有话怎么不上屋里说去?忍不住起来看一看,那知道你还在门外!可怎么又摔倒了呢?”

“两条腿冻得麻木了。”

“怪不得!我会推拿;我替你揉一揉。”说着坐了下来,提起绣春的右脚,搁在他腿上,依照推拿的程序,为她又揉又搓。

揉完右脚,又揉左脚;绣春又舒适,又酸楚;摔疼的地方,先不觉得,血气一通,反感痛楚,不由得“哼”了出来。

“摔痛了?我看看是那里?”

是手掌、肩头、胯骨;三处着地之处,疼得厉害;尤其是胯骨上,却苦于不便让李绅检视。

不过肩上的伤却不妨让他看看,于是用左手抚着右肩说:“这儿有点疼。”

“厉害不厉害?”

“你想呢?”

那当然是疼得很厉害;李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绣春便转过身子去,解开领口到腋下的纽子;棉袄里面是丝棉背心与白布小褂,却都是紧身对襟的,非得将扣子解到底,不能把肩头露出来。她心里在想,反正还穿有肚兜,亦无大碍;于是以极快的手法,将扣子都解开,拿棉袄大襟掩在胸前,露出浑圆的一个肩头给李绅看。

雪白的肩头,已现出一块乌青;李绅看一看说:“摔得不轻!我想想,我记得有几帖膏药,好像带出来了。”

于是他开箱子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膏药;在烛火上把它烤得化开,拿剪刀剪圆了,走了回来。

“有点烫;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紧!替我贴上吧。”

李绅看准了部位,将膏药贴了上去;伤处正在肩臂相接的关节上,要把周缘都按实了,才能服贴。这得有一会功夫;绣春自己也来帮忙,手臂略松,有股暖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从她怀中冒出来,中人欲醉;李绅想起淳于髡所说的“芗泽微闻”那句话,不由得心旌摇摇,按捺不住了。

“绅二爷,你的膏药有敷余的没有?”

“有啊!”

“再给我一帖。”

“怎么?别处还有伤?”

“你甭管!”绣春答说:“你只烘化了给我就是。”

李绅如言照办,将膏药预备妥当,转过身来,只见绣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绅二爷,”绣春将膏药接过来,放在床沿上,“请你转过脸去。”

“好!”李绅背着她,对灯独坐,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只听绣春在说:“糟了!膏药不黏了!”

李绅回头一看,她左手提着袴腰,右手拿着膏药。绣春发觉自己这副样子落在人家眼中,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

李绅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的举动慢了一点,膏药一凉,自然不黏了。”他说:“不要紧,我再替你烘一烘。”

这一次烘好,回头看去,绣春已放下帐子垂脚坐在床沿上;左手捏住下面帐门;右手从上面帐门里伸了出来说:“来!给我。”

“好是好了!”李绅舍不得把膏药就给她,捏着她那只丰腴的手说:“你的手好软。”

一面说,一面搓捏了一回,恋恋难舍;绣春可忍不住发话了。

“你也该够本儿了吧?”她冷冷地说。

李绅笑了,把膏药给了她,自己仍旧回身过去,对灯独坐。

绣春从从容容地将膏药贴妥当,系好袴腰,挂起半边帐门说道:“行了!绅二爷,你请安置!”

“你呢?”

“我——,”绣春答说:“只好坐一夜。”

“那怎么行?”李绅想了一下说:“反正我也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床睡。你别脱衣服,我也不会冒犯你。”

绣春相信他的话;又想起锦儿的话,决定照他的意思办。不过有句话她要问明白:“什么叫‘吃冷猪肉’?”

“道学先生死了以后,牌位供到孔庙;春秋两季祭孔,也可以分到一块冷猪肉。我又不想做道学先生!”

绣春想了一下笑道:“我不大懂!”

于是李绅将衾枕都往外移,空出里床一半;但难题又来了,是并头相卧呢,还是各睡一头。

这个难题要绣春自己解除,“绅二爷,你先请上床。”她说:“你别管我了。”

李绅亦不多问;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些话可以不必再说。他依言卸去长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回面向里,多给她方便。

绣春想了一会,把棉袄脱下来,卷成一长条,用块手巾包好,放在李绅枕旁;然后熄了油灯,上床睡下。李绅已经预备好了,随即拿上面盖的一床被扯开来,盖了一半在她身上。

“冷不冷?”

“不冷。”绣春答说:“我这件丝棉背心很管用。”

“帐子呢?”李绅将手伸出来,“要不要放下?”

“不要!”绣春很快地答说。

李绅知道她的用意,是让锦儿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们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缩了回去。

“屋子里好亮!”

“雪一定很大了。”李绅说道:“这场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好就好,什么叫妙?”绣春说道:“你有时候说的话很怪。”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说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这场瑞雪,我怎么会跟你同床共枕?”

“什么共枕?你是你,我是我;那个跟你做——。”说到这里,蓦然顿住;笑一笑,也是回面向里。

她的辫子已经解开,黑发纷披,散得满枕;发丝扫在李绅的脸上,痒痒地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觉?

“绣春,你这样睡不行,你的头发又多又长,扫在我脸上,教人受不了。”李绅央求着:“你转过脸来行不行?”

“那一来,我就受不了啦!”绣春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说。

“怎么呢?”

“脸朝外,光太亮,我睡不着。”

“那么放帐子?”

“不要!”绣春仍然坚拒。

“那怎么办呢?除非你睡外床——。”

“不,不!”绣春抢着说:“我们说说话,等倦了,眼一闭上,我自会翻身,你也自然不觉得我的头发讨厌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李绅欣然答应:“不过我要声明,我并不讨厌你的头发。”

“可也不喜欢,是不是?”

“喜欢也没有用。”

“怎么呢?”

“我很想闻一闻你的头发;可惜你不肯。”

“你真不会说话!”绣春笑道:“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说了。”

“你不说,我也懂了。”

李绅凑过脸去,先闻头发后吻脸;绣春想闪躲时,四片灼热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但李绅却别无动作;这提醒了绣春,自己应该端一端身分,便将脸往后一仰,说一声:“就知道你会得寸进尺!”

李绅亦就适可而止,“咱们好好儿说话。”他问:“锦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

这一问,在绣春心里已盘旋好久了,答语也早有了,“还不是存心难咱们俩!”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她们可是难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那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李绅笑着问道:“这句话有韵有仄,是你自己编的不是?”

“就算是我自己编的,又怎么样?”

“编得好像有点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条板凳,怎么还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边了。”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边要什么紧?”

“这倒是隽语!”李绅很欣赏她这个说法。

但绣春却未听明白,追问着:“你说什么?”

必又是“隽语”二字她不懂;李绅便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的话很俏皮。不过,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许尼姑打歪主意吗?”

“你不相信,就看着好了。”绣春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秃脑袋开花。”

“好厉害!”李绅也故意吐一吐舌头;然后问道:“你刚才说‘她们’,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让你进去,存心要来试咱们一试。是不是?”

绣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这个意思。”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注意了,睁大眼问道:“那么,什么意思呢?”

李绅考虑了一会,终于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震二奶奶心太热,成全我。咱们现在这么‘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再也不会变卦了吗?”

绣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确是这个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不过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爷割舍不下;拼着大闹一场也要把她收房。那时震二奶奶只要说一句:“我已经许了人家了;而且绣春还在人家屋里睡过一夜。这还能要吗?”当然不能要了!

好厉害的手段!绣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来说,她还决不会承认,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里去的;她一定是这么说:“我是让她去伺候绅二爷的病;谁知道她一夜不回来,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来,震二爷会怎么样?

自然是破口大骂!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园假山洞里捉住三十多岁,守寡十年的吴妈,跟他的书僮得福偷情;当时那一顿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致于吴妈羞愤上吊,差点出人命。

那还只是因为得福面黄肌瘦,做事老不起劲,他一口气出在吴妈身上;像自己这种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骂起来也就更不知怎么样地不留余地了!

“不行!”她在心里说:“明儿得跟锦儿办交涉。”

到这时脸不由得就胀红了。李绅看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显得内心颇为激动,不由得惊疑:莫非她还是不愿?所以发觉震二奶奶这样安排,心里难过?倘是如此,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绣春,”他平静地说:“生米究竟还没有煮成熟饭。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声明。”

“声明什么?”绣春愕然。

“声明你我虽然同床,却是异梦。”

“又要说这些我总不懂的怪话了!”绣春骂他:“书呆子!”

这又不像是不愿委身的神气;李绅考虑了一会,终于还是照原意说了出来:“我要声明,咱们俩虽睡在一起,除了亲嘴以外,没有别的!”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绣春又好气又好笑:“不但书呆子,简直就是傻女婿!这话也有这么跟人去说的吗?”

李绅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着绣春骂他的“书呆子”“傻女婿”,觉得十分有趣。

“绅二爷,”绣春突然又说:“我倒要请问你,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我没有人要?”

看她脸有愠色,话也说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完全误会了!”他极力分辩了:“我是看你刚才脸上很生气的样子,以为我自己的话是一厢情愿;你并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赶紧打退堂鼓。绣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为意思。你愿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绣春抢白:“我嫌你穷,我嫌你年纪大,我嫌你迂腐腾腾!算你聪明,都看到心里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听这话,便知前嫌尽释,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绅满怀欢畅之余,可也不免存疑,“那么,你刚才是为什么生气呢?”他问。

“我承认,我生气了。不过,不是生你的气;你不用多心。”

“我当然不会多心。不过,你在生气,我当然也会难过,所以问一问。”李绅在被底伸手握着她的手说:“惹你生气的日子不会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绣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气;同时暗示迎娶之期不远。她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转念又觉得不必忙在一时;便这样答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打那儿说起?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

“是的!你也累了,朝里床睡吧!”

“我要好好睡一觉!”绣春有些赌气似地,“你把帐子放下来。”

“你,”李绅很谨慎地问道:“你不怕锦儿拿你取笑儿?”

“我豁出去了!”说完了,绣春一翻身朝里床;伸出左手将压在脖子下的头发搅住了往外一甩,发梢正盖在他脸上。


到底有事在心。哪能熟睡?听得何二嫂的声音,绣春惊出一身冷汗!锦儿取笑,那怕震二奶奶说刻薄话,她都不在乎;若是何二嫂发现她跟李家二爷睡在一床,再一传到前面祠堂里,这一路还能见人吗?

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拢一拢头发;从门缝里望出去,幸喜何二嫂又走了,于是轻轻开了房门,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震二奶奶的房门外面轻声喊道:“锦儿,锦儿!”

“干嘛?”锦儿答说:“不多睡一会!”

“快开门!”绣春着急异常;这种情形让何二嫂发现了,连说都说不清楚,“快,快!”情急智生,只好吓一吓她:“出大事了!”

“什么?”是锦儿与震二奶奶异口同声地在问;接着是锦儿匆忙起身,光着脚板来开门的声音。

等门一开,绣春闪身而入;对锦儿笑道:“没事!别害怕。我不是这么说,就进不来。”接着向掀开帐子在张望的震二奶奶说:“还早,二奶奶再睡一会。”

“我跟锦儿早就醒了,怕吵了你们的好梦,所以不叫锦儿开门。那知道你也这么早起来!”

居然是这样体恤的话,绣春啼笑皆非,不过一夜过来,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是震二奶奶挤到她无路可走,又如何能赢得李绅的一片情深?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

“我早就起来了,怕吵了二奶奶的觉,不敢来敲门。”

震二奶奶大出意外!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说话的态度。两个丫头的脾气,她都知道,锦儿温柔有耐性;但惹恼了她,能够几天不开口。绣春比较泼辣,争强好胜,不肯吃亏。大雪天晚上飨以闭门羹,逼着她跟李绅在一屋睡;回来必是怨气冲天,撅起了嘴,一脸要跟人吵架的样子。所以一早醒来便关照锦儿:“回头绣春一定会跟你凶,你别多说,看我来逗她。下雪天无事,拿她开开胃。”

看样子,自己的估计一上来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诩,料事纵非如神,总也八九不离十;如今居然连边儿都没有摸着!所以诧异之外,加了几分警惕,倒不敢小觑绣春了。

锦儿完全不能理会震二奶奶在暗地里跟绣春较劲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必是绣春这会不知道怎么样了?真的跟绅二爷睡一床?是不是在一个被筒里?再想下去,不由得脸就发烧。

因此,在这震二奶奶一时无话可说的空档,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绣春,你跟绅二爷好上了没有?”

绣春看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傻嘻嘻地笑着;为了听新闻,连受冻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样子地捉弄人,不免起了报复的心思;你们都想知道实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个玄虚,教你们猜不透,摸不着,心里痒痒地难受。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轻声答说:“回头告诉你!”

“这会儿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

“叫我说什么?”

“咦!不是问你,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怎么叫‘好’了?”

“你这不是装蒜!”锦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

看她有点气急,绣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说了吗?回头告诉你。”她说:“二奶奶在这里,我怎么能说这些话?”

“就是二奶奶在这里。你更要说。二奶奶是成全你。”

听得“成全”二字,绣春不觉气往上冲;想了一下,故意这样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我倒想跟他好,他不愿意跟我好!”

这可是一语惊人!靠坐在床栏的震二奶奶,不自觉地身子往前一倾;锦儿更是一连发声地:“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说你腰细、嘴小、皮肤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像爆豆子似地说得极快,一时竟不辨她的话是真是假?锦儿又羞又气,把张脸胀得通红;绣春却微笑着。

“好了!”她抄起脸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洗脸水去。”

这一下锦儿才知道,自己让绣春耍了个够!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死不要脸的骚货!”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叹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会工夫,一片心都向着人家了;回来一句真话都没有。”

锦儿的气,在那咬牙切齿的一骂中,发泄了一大半,此时已颇冷静;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绣春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倒觉得很痛快似地。


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饭以后,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但却无处可睡;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

正睡得酣畅时,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正待喝问时,锦儿开口了。

“是我!”她低声笑道:“你当是绅二爷?”

“吓我一大跳。”绣春将身子又转了回来,“他不会的!我当是什么野男人;那想得到是你。”

“你倒挺信得过他。”锦儿在她耳旁问道:“你们真的好了没有?”

“唉!”绣春叹口气,“问来问去这句话,倘或不告诉你,只怕你连饭都会吃不下。”

“对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

“咦!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没有,何用你牵肠挂肚?”

锦儿想想,自己的话确有语病,却又怕绣春真的起了误会,可是件分辩不清的事!这样又羞又急,把张脸胀红了。

不过绣春看不见,只当她不说话是生气了,倒觉歉然;因而陪笑说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气。好了,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二奶奶在斗牌呢!”

原来何二嫂很会应酬,料想震二奶奶为雪所困,必感无聊,居然给她凑够了搭子,在斗叶子牌。

“何二嫂没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儿照应,溜了来找你,那知道你倒现在还记着昨晚上那一段儿。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绣春往里一缩,“你上来歪着,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锦儿欣然应诺,跟绣春睡在一头,听她细谈跟李绅如何同床共枕?

绣春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你顶关心的一句话先告诉你,我跟他迟早会好,永远会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么急。”

锦儿大为惊异,“照这么说,你——”她迟疑地问:“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什么法子?二奶奶铁了心要撵我;我总得有个地方去。”

由此开始,绣春将前一天晚上从摔跤为李绅抱回房去,一直谈到这天早晨听见何二嫂的声音以后的感想为止,凡是她所记得起的,几乎都告诉了锦儿。

锦儿听得心满意足,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新闻。“绣春,”她说:“看样子,你那个‘傻女婿’好像已经收服了。真的好厉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风。”

绣春又得意,又好奇,“怎么?”她问:“怎么说她落了我的下风?”

于是锦儿将震二奶奶说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觉,都说了给绣春听。

这就使得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听听,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说人家天生下流,愿意当强盗。”绣春的脸色一沉,“锦儿,咱们俩也跟姊妹差不离,这件事,全本西厢记都在你肚子里;明儿回南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话我可不受!”

“哪句话?”

“昨儿晚上啊!”绣春答说:“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来不让我进屋;你是经手的见证。若说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来了,你可替我说句公道话。”

锦儿一口答应,并认为她应该争。因为她嫁了李绅,等于正室,起初有实无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不能落这么一个名声在外面。

听得她的话,绣春感动而且感激。这样无话不谈,直到何二嫂来探望,方始警觉;急急起身,赶回震二奶奶房间,只见牌局已经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在轻声低语,发现她们两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视线落在绣春身上。

“绣春在睡觉,”震二奶奶问锦儿:“你又上哪儿去了,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跟绣春聊天儿;聊得也睡着了。”锦儿把话扯了开去,“该开饭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预备没有?倒忘了问她一声儿。”

“何二嫂自然有预备的。不过,咱们也不能坐着不动;你们俩到厨房里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说:“绅二爷在前面一天了,你们看看,怎么得通知他一声,是回来吃饭,还是怎么着?”

锦儿还答应一声,绣春却不曾开口;两人又相携而去,那老婆子望着她们的背影;估量已经走远了,才呶一呶嘴;低声问道:“曹少奶奶说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个?”

“对了!”震二奶奶用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她叫绣春,从小跟我,就像我的一个妹妹;所以这件事我着急得很。石大妈,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家规矩严;我虽是个当家人,上头还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门我也见识过几家;当家人最难!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办,怕别人不服;要办呢,又是多年在身边的一个丫头,狠不下心来!”

“着啊!”震二奶奶觉得话很投机,趁势说道:“就为了这一层难处,我几夜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儿拿掉最好。”

“是,大宅门里出了丑事,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脸地,“南京城里的名医,倒是有几个熟的;有个妇科臧大夫,是御医,前两年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血崩,都说没有救了,最后是臧大夫一剂药,硬把她扳了回来。可是这一段情由,我又怎么跟人家开口?”

石大妈点点头不语,将手炉盖子打开,慢慢拨着炭结。她眼下有些抽风,牵动肌肉,跳得很厉害,显然是有为难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这样的姿态。

“石大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方子?”

“方子是有,不过——,”石大妈突然说道:“曹少奶奶,依我说,既然是那个小厮闯的祸;倒不如索性做桩好事,把她配给了那小厮,不就遮盖过去了吗?”

“唉!她如果肯这样子,我也就用不着为她犯愁了。”

“喔,原来她不肯?”

“你想怎么会肯?那小厮好吃懒做,还有个赌的毛病,都撵出去过两回了;看他老子在我们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来吃碗饭。这种没出息的浑小子,她怎么肯?”震二奶奶觉得谎还不够圆满,又编了一段:“她也是一时脂油蒙了心,才会上人家的当;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会出人命。”

“这样子,那就难怪了!”石大妈说:“方子,我倒是知道有个人;不过,如今不肯拿出来了!”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便知石大妈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么把话拉回来?

“不过!”石大妈很快地下了转语:“是府上的事,那敢不尽心?老织造大人在世的时候,从南京到扬州,只要灾荒水旱,总是他老人家出头来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说到曹织造府上,要点什么,敢不尽心,这个人也就太没良心,也太不识抬举了。”

像这样的事,何用把“老织造大人”抬出来,所以尽管她尽力在卖她的感恩图报之意,震二奶奶却觉得不甚中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妈,你说得太好了。你我将心换心,交道也不是打这一回;几时上南京,也来我们花园里见识、见识。”震二奶奶紧接着问道:“你有几个孙儿女?”

“托少奶奶的福,两男三女。”

“真好福气。”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镜箱。

她那具镜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宽,两尺四寸长,紫檀金银丝嵌出瑶池上寿的花样;一面西洋水银镜子此刻是合在那里,下面五层抽屉却未上锁;抽开第四格,黄澄澄地耀眼金光,立刻将石大妈的眼眶都撑大了。

一抽屉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钗,金耳挖;这是震二奶奶用来备赏的,李家的丫头仆妇也不少,所以带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妇女穿孝首摒金银,拿这些东西赏人,显得不大合适,所以又带了回来。此时便宜石大妈;她随手一抓,恰好是五个金戒指。

“给你孙儿女玩吧!”

五个戒指都是起楞的线戒,手工很精致,金子却没有多少;不过总是金戒指。乡里人眼孔浅,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赏人,惊异多于欣喜。

当然,最后是归于欣喜,“少奶奶,”石大妈说:“真是,我儿媳妇都从没有戴过金子!”

震二奶奶不知她这话是真的感慨,还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给一件决不会错。便又取了支钗递了过去,“我倒忘了问你儿媳妇了!”她说。

“唷,二奶奶——。”

石大妈不得不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气话;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着。石大妈当然也知道,这些话人家并不爱听,不过自己非得说这些话,才能接着说人家爱听的话。

“少奶奶,”石大妈正一正脸色,“可懂药性?”

“我不大懂。”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妈说:“方子是个如假包换的方子,通经灵验极了。懂药性的人,只要加减两三味,就能把‘血块’打下来。既然少奶奶不通药性,这个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讨教;干脆,我替少奶奶弄一副药来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问道:“想来药很贵重?”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说,里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这么说,不怕天雷打么?”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药我要,方子我也要。药不在乎贵贱,管用,就值钱!”

最后这三个字是暗示,钱不会少给。石大妈连连点头,站起来说:“雪已经停了,想来明天一定动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办好了它!”


是震二奶奶一个人吃的饭;接着是锦儿与绣春坐下来吃,这时石大妈已坐在何家厨房中了。

“回头你们吃完了,绣春到厨房里去给何二嫂帮忙;锦儿替我找些尺头出来,我要送人。”

这样很明白地交代,即表示她只须锦儿一个人在她身边,自然是有话要跟她说。

“那个石大妈又是收生婆,又是土郎中,她有个通经的方子很灵;我叫她取了来。你看,该怎么酬谢她?”

原来石大妈是这么一个脚色!看她脸有横肉,目常邪视,锦儿不信她会有什么好方子。但这只是心里的感想,未看方子,不能武断。若说酬谢;她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我看,送她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十两银子好像太少了。”震二奶奶说:“你包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找些她们用得着的东西,多一点也不要紧。只要能把绣春的病治好,多破费一点儿也值!”

原来是给绣春找的通经方子;锦儿心想,倒要看看是那几味药,听石大妈说说这张方子的好处。

于是等石大妈来了,锦儿故意以找东西为名,逗留在那里不走;只是面对箱笼,背脊向外,没有看到震二奶奶已给石大妈递了个眼色。

石大妈自然明白,因为震二奶奶说过,连绣春自己都不肯承认已怀了孕;她亦不便说破。如今看她的眼色,知道这件事是锦儿都瞒着的;随即点点头表示会意。

“这是明朝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方子。”石大妈说:“我那亲戚本来只卖药,不传方子;只为少奶奶吩咐,不能跟别人比。”

“人家的秘方,我亦不会乱给人的,不过既然用她的药,总得有个方子。”震二奶奶问道:“倒是些什么药啊?”

“我也不大懂。方子上都写得有,什么川芎、当归、牛膝、大黄什么的。”

说着,石大妈将方子与药,一一交代。药是一大包、一小包;其中另有讲究。

“这一包是两剂。”石大妈是指的大包:“头一剂吃两煎;如果月水还不来,再服一剂,无有不通的。”

“这一包又是什么?”

“月经不调,虚弱的多;倘或身子倒很壮,月经不来,就得另外加几味药进去。方子上也写得有。”

震二奶奶心里明白,大包是通经药;加上小包的药,就可以打“血块”了。接到手里一看,药包上还写着字,什么“王不留行”、“威灵仙”,不像个药名;却又不便细问,只点点头将药包翻转,怕上面写着的字也是秘密,不愿让锦儿看到。


天是晴了,路却越发难走;积雪消融、泥泞满地,轿夫一脚下去,要使劲一提,才能跨开第二步,所以到得镇江,天快黑了。

幸好打前站的人,主意拿得定;在李绅预先关照的三元老店,坚守不去。不过多花几十两银子的房钱,行程总算是接得上了。镇江大地方,三元老店又是镇江第一家大客栈;所以住处很舒服。震二奶奶仍旧占一座小跨院;李绅也是独住一间。安顿好了,震二奶奶将曹荣找了来说:“明天就回家了;今天是在路上最后一夜。大家都辛苦了,今儿个应该好好吃个犒劳。你让店里多预备,好酒好肉管个够!”

“是了。”曹荣问道:“绅二爷呢?是不是应该给他预备?”

“当然。”震二奶奶说:“你关照厨房,另外备几个菜,开到这里来,我做主人。再跟绅二爷说一声,事完了就请进来,我还有事跟他商议。”

曹荣如言照办。等李绅一到,菜也送来了。震二奶奶吩咐曹荣去陪那两个护院;席面有锦儿绣春伺候,外加小福儿里外奔走,无须再留他在那里照应。

经过这两天的朝夕相处,不但情分大不相同;关系亦好像已经改变。震二奶奶就好像对多年的大伯子那样看待李绅;李绅同样地亦视她为弟媳,只是彼此的称呼不改而已。

“绅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说道:“我在苏州动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诉我说:你在路上跟绅表叔多谈谈。总是一家人,别存意见。如果绅表叔不愿在苏州住,可也不必外面奔波;李曹一家,无不好办。如今,我就是要先听听绅表叔自己怎么说?”

这话未免突兀;连锦儿、绣春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绣春,更多的是关切;便悄悄移动脚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后,为的是可以将坐在对面的李绅,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这么爱护我们小辈,实在感激。”李绅答说:“我不瞒你说,在我大叔那里,我是待不下去了。至于何去何从,本来想等过了年再说;不过,这一两天倒是作了个打算。”

“是的!”震二奶奶平静地说:“要成家了,自然该有个打算。绅表叔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还想下场。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开恩科;有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李绅笑道:“不过,‘八十岁学吹鼓手’,这会儿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迟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如果要用功,最好什么事也别干,免得分心。这一层,绅表叔总也有想过?”

“是的!”李绅答说:“我略微有点积蓄,成了家,大概还能支持个年把。”

“不够,不够!”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一中了举,拜老师,会同年、刻闱墨,我们这种人家,自然也还要好好热闹一下,三天戏酒,也得好几百银子,还有会试的盘缠。一年的浇裹都搁在上头,只怕还差一截。不过,到那个时候倒也不必愁了,‘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绅表叔一得意了,自然会有人送钱上门。”

“震二奶奶这话说得真爽直!”李绅笑着喝了一大口酒,“只是我自己知道,必是‘无人问’的成分居多。”

“不会的,”锦儿在一旁插嘴:“我保绅二爷不会!”

“喔!何以见得?”

不但李绅,震二奶奶跟绣春也都有此疑问;尤其是绣春,看着锦儿不住眨眼,是催她快说的神气。

“算命的都说绣春有帮夫运。绅二爷明年下场,还能不高中吗?”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又羞又喜,不过脸上还能绷得住,只眼观鼻、鼻观心,作个佯若不闻的姿态。

“这话倒是有的。”震二奶奶接口说道:“绅表叔,现在咱们谈谈绣春的事。”

这一下,绣春自然站不住了,瞟了李绅一眼,悄悄地走了开去。

“话又得说回来;还是要看绅表叔自己的打算。”震二奶奶问道:“乡试也得上京吧?”

“当然!我是在北闱下场;如果侥幸了,留在京里等会试。”李绅略想一想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的古刹甚多,我想开了年还是回南京来,找个清静的寺庙,好好用它半年的功。”

“回南京来是不错;不过,绣春不能跟着你住庙吧?”

李绅也失笑了,“还得另外找房。”他说:“这,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作主的了。”

“二奶奶你听!”锦儿笑道:“人还没有进门就当家。”

“这也是绣春自己拿得定主意,会做人!”震二奶奶接着原先的话头说:“绅表叔,你也不用找房子了。水西门有现成的一所房子,我叫人收拾出来,借给你做洞房;也不必挑日子了,来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就是好日子了。请两桌客,你跟绣春就圆房吧!”

“那敢情好!只是,她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微感不悦,“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两重身分;绣春的父母既然把她托付我了,我自然作得了她的主。这一层,”她冷冷地说“绅表叔何用担心?”

李绅自己也觉得过于宠这个尚未过门的姨娘,相对地将震二奶奶就看得轻了。此事大大不妥;便即离坐,抖直了袖子作好大一个揖,口中说道:“多谢震二奶奶成全之德。”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站起身来,“绅表叔,你快请坐!自己人闹这些虚文就没意思了。”

“震二奶奶,”李绅坐了下来,“我这‘成全之德’四个字,不是随便说的。年将知命,本来万念俱休,看人生也就是淡而无味,弃之可惜这么一回事;自蒙割爱,不过一两天的功夫,我的想法似乎都变过了,觉得人生亦不无可恋,值得起劲。往后日子,若说过得不是那么淡而无味,皆出所赐,岂非成全之德?”

“绅表叔的口才很来得!能说出这么一篇道理来,可真不容易。其实,”震二奶奶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也是缘分!绣春偏就心甘情愿,我想不许都不行。这‘成全之德’四个字,实在不敢当。”

话好像有些不大对劲;李绅亦无从去猜想,她为什么这样的不肯居功?心中雪亮的是锦儿;等一回家,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不定会大大打一场饥荒;她要推卸责任,不能不从这时候开始,就先占地步。看起来绣春的顾虑,怕震二奶奶说她“伺候绅二爷的病,伺候到床上去了”,确有道理!

果然震二奶奶说了这话,自己许了绣春,一定会为她表白,照现在的情形看,不能表白,否则会生是非。锦儿很懊悔当初欠于考虑,一时轻诺,终于寡信,想想实在无趣!


三更已过,震二奶奶已经卸妆,将要上床时,忽然听得院子里有咳嗽的声音;接着便听见锦儿在外面隔门问说:“谁?”

“是我!”是李绅的声音:“锦儿,请你开一开门,我有要紧事跟你们二奶奶说。”

震二奶奶不由得诧异,是何要事,连明天一早说都等不得。因而不等锦儿来回,即高声说道:“锦儿,你请绅二爷在外屋坐,我马上出来。”

于是做一个手势,让绣春将她已解散的头发,匆匆挽成一个髻,系上裙子,出得房门;只见李绅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封信,脸色似乎有些沉重。

“什么事?绅表叔,你先请坐了谈。”

“苏州赶了一个人下来,送来小鼎的一封信。震二奶奶,你看!”说着,他把信递了过来。

震二奶奶看信封上写的是:“沿路探投绅二爷亲启”;具名之处是个“鼎”字花押;左上角有“火急”二字,字旁还密密加了圈。便不肯接信,因为一则是他人私函,不看反是重礼貌;再则,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怕看不明白,所以这样答说:“请绅表叔告诉我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信抽出来看了一会,抑郁地说:“我怕大叔要出事!”

“怎么?”震二奶奶一惊:“舅公要出事?出什么事?”

“小鼎信上说,皇上有密旨,要大叔一过了年就进京,说有事要‘面询究竟’。我怕——。”李绅看了看锦儿,没有说下去。

这是故意不说,震二奶奶自能会意;顿觉脊梁上冒冷气,必是辛老太太之死,到底是何“内伤外感之症”?皇帝要问个明白;一问明白了,会有怎么个结果,是件连猜都无法去猜的事。

“喔!”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些什么?”

“他说,大叔对我已经谅解了;是大姑替我说了好些好话。现在大叔又要忙老太太出殡;又要打点进京,‘事乱如麻:心乱亦如麻’,要我把震二奶奶一送到南京,赶快回去。”

“那!”震二奶奶很快地答说:“也不必送到南京了;绅表叔明天就请回去吧!”

“这倒也不必这么急。”李绅答说:“我的意思是,明天最好赶一赶,能在中午赶到南京城外;我就不必进城了,带着人往回走,明天晚上仍旧在镇江;大后天赶回苏州。出殡之前,还可以帮得上忙。”

“不必,不必!”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你不必这样子来回奔波;我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赶。送到南京,跟送到这里,没有多大的分别。反正一天的途程;明天一走,先派个人骑马回南京去通知一声,城门卡子上有人招呼就行了。绅表叔,我也很急,希望你早点回去,能帮得上舅公的忙,反而可以让我心里舒泰些。这是自己人说老实话,决不是假客气。”

“既然这么说,我就半途而废了。除我带着小福儿一起走以外,其余的人,照常让他们送到府上。”

“这我倒没有意见。只要路上有人用就行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句话!我会跟曹荣安排,请震二奶奶放心好了。”

要谈的正事,告一段落,但李绅还不想告辞,震二奶奶也希望他多留一会,因为这短短几天的朝夕相处,情分已大不相同,即令无话可说,亦觉恋恋不舍;何况彼此都感到应该多谈一谈,只是心有点乱,急切间找不着头绪而已。

震二奶奶静下心来想一想,此刻便要谈妥当的,还是绣春的终身大事,“绅表叔,”她说:“看样子你仍旧得在苏州长住了?”

“这也说不定,得等大叔从京里回来以后再说。”

“那么明年乡试呢?”

“我当然仍旧想下场;不过也要看情形。”

左一个“说不定”;右一个“看情形”,虽知他事出无奈,震二奶奶仍不免微有反感。

于是她说:“绅表叔,那么,所谈的那件事怎么样呢?”

“这在我求之不得,当然是定局了。”李绅很快地答了这一句;沉吟了一会又说:“现在所怕的是大叔真的出了事;我要办这件事,似乎说不出口。”

“那么,”震二奶奶毫不放松地追问:“怎么办呢?”

“担迟不担错,迟早要办的。”

震二奶奶心想,他那方面固然不会出错;自己这方面却怕夜长梦多。不过这话她觉得不便说;最好莫如绣春自己跟他去谈判。

成竹在胸,便先将这件事搁起;作个苦笑道:“真正是好事多磨!”

“是啊!”李绅亦有同感:“但愿大叔上京无事!大概二月里就有消息。果然天从人愿,我马上到南京来接。”

震二奶奶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谈李煦;亦无非说他这一步运走得太坏,嗟叹不绝。

“二爷,”小福儿在外面催了:“好些人在等着二爷呢!”

“喔,”李绅站起来说:“大家只以为行程有变更,在等我回话;我得去交代一下。好在明天不是一早赶路,有事还可以谈。”

“是的。绅表叔请吧!”

等李绅出了那座跨院;锦儿忽然追上来说:“绅二爷,回头办完了事,请再来一趟。”

“喔,”李绅问道:“震二奶奶还有话说?”

“不是!”锦儿停了一下说:“反正你来了就知道了。”

原来震二奶奶本想让绣春到李绅屋里面谈;却又怕外面人多不便,所以特地让锦儿来关照。李绅却不明究竟,想一想答说:“我有许多事要交代,恐怕太晚了。”

“不要紧!再晚也要请绅二爷来。”

李绅答应着转身而去;锦儿回来,只见震二奶奶正跟绣春在谈李绅。

“他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这是你自己一生的大事,主意也要你自己拿。”震二奶奶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好些话说,所以我让锦儿通知他,再来一趟。你可别错过机会。”

“是!多谢二奶奶。”绣春低着头说。

“那么,你说,你预备怎么跟他谈?倒先说给我听听。”

绣春本有一个自以为很好的打算;相信李绅亦会同意。只是这个打算,决不能告诉震二奶奶;那就只好向她求教了。

“我可不知道怎么说;得请二奶奶教我。”

“我只能教你怎么说。意思可是得你自己的。”

“是的!”绣春答应着,却又不往下说。

这样盘马弯弓地,彼此都似闪避着什么,惹得锦儿忍不住了:“绣春,你干干脆脆说吧!不愿跟绅二爷就拉倒;要是愿意,打铁趁热。请二奶奶教你一个说法,能让绅二爷早早来把你接了去,不就了掉一桩大事吗?”

语出如风,绣春何能招架;只有这样答说:“我就是锦儿说的这个意思;请二奶奶教我一套说法好了!”

“慢着!我还得问清楚,锦儿的话分成两截,你愿意听的是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自然是后半截。”锦儿接口就说。

“你让她自己说!”震二奶奶认真异常。

“是后半截!”

“锦儿,你可听见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这是件好事,不过将来饥荒有得打!绣春是跟着绅二爷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去了;我不能成天在家为她淘气。所以我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决没有一丝一毫的成见。再有句话,我也得先说明了,凡事都有一定的谱子,别说一离谱就会弄得天下大乱;走错一步也教人笑话。绣春既然死心塌地跟定了绅二爷,就得按一定的规矩办,顾她自己的面子,顾绅二爷的面子;在我来说更要顾曹家的面子。你们懂我的话不?”

“我懂不懂不相干。”锦儿拿手一指,“只要绣春懂好了。”

绣春不能说不懂——确是不十分懂;她只能用雪白的两粒门牙,轻咬着嘴唇点一点头。

“回头你这么跟绅二爷说:他这趟回去了,舅太爷待他自然跟以前不同,有好些事会交代他,让他帮着鼎大爷,能把这一大家子接手撑起来。这个责任很重,要睡得舒服吃得香,才能长精神。所以最好一回苏州就找屋子,居家过日子,只要够用就好,不必求华丽。你看他怎么说?”

绣春想一想答说:“不说舅太爷这趟进京,似乎……似乎有麻烦?他如果说要等舅太爷平安无事,才能办这件事呢?”

“如果舅太爷有了麻烦呢?莫非他就不办这件事了?成家立业是自己的事;倘或舅太爷有了麻烦,就更得他们小一辈的能够争气!”震二奶奶又说:“你问他,怎么叫‘内助’?朱洪武若是没有马皇后,他能打得成天下?再说,就因为怕舅太爷作兴会有麻烦,更要抢在前头办了这件事。你懂这道理不懂?”

这道理很容易懂。绣春和锦儿小的时候,都听老辈说过:“皇上南巡,本来太子总是留守在京的;有一年皇上让他跟着来了,一路闹得不成样子。平头整脸的少妇幼女,若是不巧让他看上了,就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手去。所以下一回皇上南巡,有闺女的人家,赶紧都嫁了出去;年轻小媳妇看模样还过得去的,亦都避得远远的。”这就是趁麻烦未来以前,预先躲麻烦的道理。

“行了!”锦儿说道:“你就这么说好了!包绅二爷百依百顺听你的。老太太回来,李家总得有人送;你让绅二爷讨这桩差使,顺便就来接你。‘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