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双龙爷

青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风扬回到大队部,在桌前一直坐到天明,心里越来越亮堂。天刚放亮,风扬收拾好所需物什,再去四队牛屋,拉起青龙就走。

二人赶到南岗,走到老烟薰的新坟跟前。风扬跪在地上,摆上供品,点起冥纸,焚烧几刀,喃喃说道:“烟爷,我……万家风扬,您的不肖孙儿,给您磕头了!”双手撑地,缓缓磕下。

磕完头,风扬闭目默哀一会儿,缓缓起身,四顾形势。

这是老烟薰自选的安息地。南岗东起双龙河,西到黑水河,中间打个弯儿,远望上去,就如一张大弓,又如白龙爷伸出的一条胳膊,也就是龙爪。这条胳膊恰好在肘弯处被流经四棵杨村的无名水沟切出一道南北长约百丈的口子,宽处十几丈,窄处仅一丈多,两岸乱石耸立,个别地方就如刀劈斧削一般。

老烟薰的安息处不在岗顶,而在这道口子的最前沿,就像是从主岗上伸出来的一根龙指。龙指下面,就是水沟的入口处。水沟绕过这根龙指,急湍直下,奔入岗口,咆哮着汇入岗子背后的双龙河。

风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这道水沟上。凝视一会儿,风扬转向青龙,眉头拧起:“烟爷为啥选在这地方?”

“烟爷说了,万一出个啥事儿,他好照应!”青龙应道。

“看这样子,烟爷说的那宗大事儿,跟沟有关?”

“我想是的。”

“你说说看,会是啥事儿?”

“我琢磨过,咋也琢磨不透。这沟能有啥事儿?烟爷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说啥事儿不点明,弄得玄奥,让人着恼!”

风扬又看一会儿,实在看不出啥名堂,与青龙下山去了。

四棵杨人各将自家的坟头平过,风扬汇报给马上疯。马上疯亲来查验,见岗上真的不见一个坟头,就为四棵杨颁发一面移风易俗先进单位的锦旗。风扬没有挂,顺手塞进最下面的抽屉里。

一交腊月,平坟的风头过了。不知是谁起头,四棵杨人陆续起坟,及至年底,除个别野坟之外,座座坟头重又耸立在灌木翠柏之间,被又一场大雪覆盖。

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犹如岗上一阵擦顶而过的大风,吹过也就没影儿了。

自平坟事件之后,四棵杨人发现,风扬变了。风扬似是变成另一个人,再不显摆领导架子,再不板面孔。无论是大户小户,老人娃子,见谁都要停下来,呵呵笑着打招呼。不究是谁求他办事,只要在理,他都一概应允。

风扬在四棵杨人心目中的地位渐渐回升,说长道短的人也渐渐少了。

过完春节,谷地再闹春旱,自正月初最后一场大雪化去,直到四月底麦穗泛黄,双龙河谷滴水未落,小水沟完全断流。

这阵儿正值小麦拔节、上浆,最需要水分,而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饱受折磨。还有春天播下的种子,苗儿出得齐整,长得却是艰难。

见河坡地的庄稼苗儿也蜷起叶子,几个队长急了,组织社员抗旱保苗。四棵杨人全体动员,不分男女老少,或端或抬或挑,或接长龙传递,不分昼夜地从双龙河底朝河坡上提水浇地。

然而,面对日重一日的旱情,这点儿水无疑是杯水车薪,几乎派不上用场。夏收时,麦子减产六成,早苞谷基本绝收。

风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闷头苦思解除旱情的办法。

事有凑巧。忙完三夏,县里再次掀起农业学大寨运动,马上疯率领各大队主要干部赴外地参观。风扬一去半个月,回来就找老白,不无激动地说道:“老白,我跟你商量件事儿!”

白云天笑道:“啥事儿,看把你激动的?”

“大事儿!日他奶哩,我真服了!”风扬啧啧叹道。

“你服啥哩?”

“不瞒你说,”风扬眉飞色舞,“这次我跟马上疯到林县去了。人家那工程,嗬,服了,我真服了!”

“你说的可是红旗渠?”

“咦,你咋知道?”

老白笑道:“全国人民早知道的事儿,我咋能不知道?林县只有红旗渠。不瞒你说,他们一开始修渠,我就知道了!”

“是哩!”风扬也笑起来,“我忘记你是干过大事的了!呵呵,老白,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儿!我实地一看,佩服死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事儿?”

“不是!”

“你想说啥,利索点儿!”

“我想学习他们,整宗大事儿!”

“你是说……”白云天眼珠子一亮,有点儿明白了。

“嗯!”风扬点了点头,“我也想整个大渠,引双龙河的水浇地。”

“你想咋整?”

“我考虑过了,先在河上修个坝,截住水,然后挖出引水渠,自流灌溉!”

白云天拧眉思忖半晌,一捏拳头:“中!”

“老白,”风扬的拳头也是捏得咯咯响,“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字!从红旗渠回来,我想一路了。只要你说中,我就干。要是你说不中,我就得再考虑考虑!呵呵呵,这下不用考虑了!”

“中是中,不过,弄水咱是外行。我认识一个懂行的,大家叫他老水利,原在水利局工作。咱去把他请来,让他谋划一下!”

“太好了!”风扬一拍大腿,“刚想打瞌睡,枕头就来了!老白,咱说干就走,这就去请他!”

“中!”

第二天,老白、风扬赶往县城,几经周折,总算请到退休在家的老水利,带他前来双龙河勘察。

老水利姓牛。风扬、老白陪同老牛沿河考察数日,又将东方红大队的整个地势探测一遍,选出三处可供筑坝的地址,分别规划出引水干渠的路线。

“老牛,依你说,这三处地方,哪一处最好?”风扬问道。

“二龙潭!”

“为啥?”

“此处河道最窄,两边皆是岗坡,有助于拦水和就地取土。二龙潭前面,直到双龙镇一段,河床坡度小,河道宽,利于储水!”

“嗯,你说的就跟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风扬兴奋地附和。

“不过……”老水利话锋一转,欲言又止。

“老牛,有啥就说!”老白急道。

“河里要是储上水,河堤只怕不中!”

风扬眉头锁住:“咋就不中哩?”

“太低了,一些地方堤太薄,个别地方根本没堤。水少时没啥子,要是水多了,就会溢岸或决堤!”

风扬松开眉头,长出一口气,呵呵笑道:“老牛,我还以为是啥大不了的事!这个好办,我这边筑坝,那边修堤。你说哪儿不中,我就在哪儿修。修多宽,修多高,一切由你说了算!”

“老牛,”白云天的疤脸也松下来,“风扬说的,中不?”

“要是这样,咋不中哩?”

“你弄个方案!这道大坝,我们聘请你当工程师!”老白两眼放光,似乎再次回到当年,根本没理风扬,断然做出决定。

“白书记,我……我退休了,怕……怕不合适!”老水利迟疑道。

“呵呵呵,”白云天也笑几声,“你甭怕!你退休了,我也退休了。咱俩是退休对退休,我来聘你!”

听他这一说,风扬和老水利皆笑起来。

此后数日,风扬请校长郑秋海帮忙,与老水利一道整出引水工程方案,因水坝地点在二龙潭,风扬定名为《东方红大队二龙潭引水工程筹建方案》,前后二十多页。

方案完成,风扬越看越高兴,连念几遍,见没啥问题了,起身去找马上疯。马上疯读完方案,拍案叫绝。

“马主任,”风扬望着马上疯,“照老牛说,工程甚是浩大,少说需要土方三至五万,石方五千,水泥三百吨,钢筋三到五吨,沙子是就地取材,我没让他统计!”

马上疯眯住眼,盯住风扬:“咋哩?怕了?”

“呵呵,”风扬憨憨一笑,“比起人家红旗渠,咱这是小工程,不值一提!”

“这话算你说中了!”马上疯斜一眼方案,“在我眼里,这工程真还太小了!”

“那……你要多大?”

马上疯指着一堆数据:“你看,大坝建在二龙潭前面,要照老水利的说法,坝底与河堤之间的垂直高度是二十五米,而坝高只有七米。照他这么算,才储多少水?是十万立方!我想知道,要是将坝再修高三米,能储多少水?”

“这……我不知道!”

“嗯,你回去,让他再算算,给个实数!”

“中!”

第二天上午,风扬再次来到公社,拿出一张纸头:“马主任,老水利算好了,再加高三米,工程量须增加一倍!”

马上疯看也没看,劈头就问:“储水量呢,他咋没算?”

“算了,增加四倍,能储四十万立方!”

“啥?四倍!”马上疯先是一惊,后是一喜,继而将拳头重重擂在桌上,“奶奶的!这事儿定了,就修十米!”

“可……要那么多水泥、钢筋,到哪儿弄呀?”风扬拧起眉头。

“我想好了,风扬,这不是你一个大队的事。这是咱全公社的大事儿,是咱伏牛县的大事儿!我已让秘书起草好报告,咱俩这就去趟县城,找孙主任!只要他点头,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中!”风扬两眼放光。

二人赶到县城,马上疯建议直接去求志慧,风扬却道:“叫我说,咱先去求韦部长!”

“为啥?”马上疯不解地问。

“他点子多,在四棵杨蹲过点,我又是他的老部下!要是他说中,这事儿基本就成了!要是他说不中,咱就不见孙主任了!”

马上疯思忖有顷,点头:“中。这事儿牵涉到四棵杨,孙主任真还不好说话!”

二人赶到宣传部,求见韦光正。见是他俩,韦光正盛情招待。问明来意,审过报告,光正呵呵笑道:“嗬,无巧不成书,你俩来的真是时候!”

马上疯笑道:“是哩,我俩谁也没求,第一站就到部长您这儿!风扬说,他是您的老部下,您又在四棵杨蹲过点,不会撒手不管的!”

“不是这个!”韦光正笑了笑,指着他们的方案,“不久前,行署刘主任来咱县里视察,再三强调,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要咱学习林县人民,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昨天晚上,孙主任还跟我谈起这事儿,打算上马几个工程,这正寻思项目哩!”

马上疯、风扬相视一笑,长出一口气。

果然,韦光正将此事汇报给志慧,志慧看也没看报告和方案,顺手递交秘书存档,同时打电话召集水利局、财政局、物资局、农业局、水泥厂、粮食局等相关单位,将双龙河引水工程列为全县学大寨、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头号项目,要求各单位迅速落实相应的资金和物资。

最令人揪心的水泥、钢筋等物资于顷刻之间得到全部解决,这且不说,志慧另拨粗细粮食各五吨作为项目专用。莫说是风扬,即使马上疯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令二人兴奋的是,临别时,志慧豪情勃发,当场挥毫,为工程题写一句战斗口号:“战天斗地锁二龙!”

回到公社,马上疯立即召开全公社干部大会,进行战斗动员,宣布成立工程指挥部,马上疯自任总指挥,万风扬、易六成分别担任副总指挥,总工程师是老水利,指挥部设在四棵杨,也就是风扬的大队部。

回到大队,风扬让人将志慧的口号分别绣在两面红旗上,在大队部门口钉上一个新牌子,上写“伏牛县二龙潭水利工程指挥部”。志慧的口号则成为大队部的新对联,马上疯灵感忽来,格外加了条横批:改地换天!

大好事从天而降,四棵杨人无须动员,无不欣喜若狂,纷纷朝风扬竖起拇指。

就在村人欢欣雀跃之时,有两个人却是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一个是总工程师老水利,另一个是老右派姚起林。

老水利思考再三,写出一份报告,正式提交给指挥部,坚决要求将大坝削减三米。马上疯专门召开干部碰头会,不点名批评他道:“有人说,大坝只能修七米,这咋中哩?二龙潭是大坝,不是小坝!这个工程不是四棵杨大队的,也不是战红旗公社的,而是整个伏牛县的,是县重点工程!重点工程就要有重点工程的样子!县革委如此重视,孙主任、韦部长如此重视,为咱拨下这么多的物资和钱粮,咱却修这么个小坝搪塞,咋向上级交代哩?难道咱的脸皮就不发烫?”

开过碰头会的第二天,老水利递交一份辞职报告,以生病为由,要求回家养病。马上疯求之不得,立即照准,同时要求水利局另派有魄力的专家。

老水利一走,精通土壤学的姚起林坐不住了,吩咐旺田拿上镐头,与他前往双龙河堤。

姚起林吩咐旺田这儿挖挖,那儿刨刨,不时地抓起土来又搓又捏,嗅来嗅去,眉头越拧越紧。

旺田不解,小声问道:“姚老师,咱这是挖啥哩?”

“唉!”姚起林长叹一声,“旺田哪,这道坝,修不得!”

“咋哩?”旺田心里一揪。

“你看,”姚起林将手中的土捏成一个团,猛地松开,手中的土几乎是马上就散开了,“这道堤上沙土多,没黏性,挡不住水。要是大坝修成,长期储水,就有可能溃堤。万一溃堤,祸事就大了!”

“啥祸事?”

“你看,”姚起林转过身子,指着四棵杨村,“河坡地势高,如果决堤,大水势必顺河坡而下。四棵杨四周皆坡,村子正好处在洼心……”顿住话头,眉头再次拧住。

旺田顺手望去,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半天方道:“老师,这……这咋办哩?”

“我是右派,说出来也没人听。可这桩事儿,又不能不说。唉,老水利辞职了。这人是行家,更是聪明人。他是不想背这黑锅呀!”

“姚老师,我这就去找青龙,跟他说说这事儿。这阵儿,风扬听他的!”

“嗯!”姚起林点点头,“甭说是我说的,说了,反倒不好!”

“知道了。”

回到村里,旺田找到青龙,将事由全盘讲出。青龙追问,旺田只好说出姚起林。青龙啥话没说,蹲下连抽几锅烟,吩咐他去喊老白、进才和家兴,让他们速来牛屋。

众人到齐后,青龙忧心忡忡,开门见山道:“叫你们来,是临时开个队委会,商量是否修坝的事!旺田列席!”

修坝是县里的大事,青龙却在四队的队委会上提出来商量,还叫旺田列席,几人皆是一怔,以为他在发神经。

老白眯瞪会儿眼,嘴里吸溜一声:“咋哩?”

“旺田,你说吧,我说不好!”

旺田没提姚起林,只将他分析的土壤结构及四棵杨的地理位置分析一遍,指出一旦修坝,就有决堤的可能性。一旦决堤,村子就有灭顶之灾。

旺田话音落下,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琢磨一下,旺田说得对不?”

“娃子家,懂个啥?”家兴白旺田一眼,“田儿,你出去,这儿没你的事!”

“兴叔,”青龙呵呵一笑,接过话头,“是我叫他列席的,咋能说没他的事?不瞒几位,旺田兄弟的话,我越想越是闹心!烟爷临走时咋说?烟爷说,‘人云亦云是祸根,莫学墙头随风草;不可动土伐林木,黑白二爷侍奉好!’这话听起来,说的就像是这宗事儿。你们琢磨一下,啥叫人云亦云?人家学大寨,咱也学大寨,这就叫人云亦云。马上疯要修坝,咱要是跟着去修坝,不就是随风草吗?这动土……还有黑白二爷……天哪,我要打冷战哩!”

“净是胡想!”老白笑一声,接过话道,“烟爷说的根本不是这桩事儿。人云亦云,是让咱甭说闲话。闲话多,自会生祸。前阵儿,有人编派风扬的闲话,我咋听咋个不舒服。你想想,要是那些闲话传到风扬耳朵里,风扬还不拿刀子捅人?随风草是让大家有骨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烟爷一辈子为人正直,临终时这样叮嘱,是正理。动土的事儿也是说不清楚。啥叫动土?修坝是动土,起房盖屋算不算动土?真要是三年之内不准动土,万一谁家房子让雨淋塌了,难道让他一家老小住在雨地里?伐林木更没着上边。修坝用的是水泥石头钢筋土方,不用林木,用不着伐树。至于黑白二爷,烟爷只说侍候好,没说咋侍候才算好。庙还在,泥像没了,但不是这阵儿没的。再说,要是这玩意儿当真,咱县里多少庙观,砸的砸了,毁的毁了,又该咋办?”

老白一通话说完,谁也没有接腔。青龙又抽几口,将头扭向进才:“进才,你是道爷,侍候白龙爷多年。依你说,白龙爷咋个侍候才叫美?这坝该不该修?”

进才憨憨一笑:“叫我咋说哩?”

“都算是瞎扯,你想咋说就咋说!”

“听说这坝修在葫芦嘴上,别的没啥,我只有一个担心!”

“快说!”

“二龙潭是两位龙爷会面喝茶的地方,咱把坝修在潭嘴上,正好堵住两位爷的去路,让他俩咋会面哩?”

“咦!”青龙小眼一瞪,“道爷说的是!两位龙爷会不成面了,还能不生气?”

家兴心里也是一怔。旺福在潭边看见龙爷并生怪病的事一直让他闹心,见二人这么说,赶忙点头:“嗯,进才说得在理,这事儿真得好好琢磨,最好跟领导说说,能不能将坝址往下挪挪,挪到二龙潭后面,好叫两位龙爷有个腾挪的地方!”

“你们几个呀,”老白指着几人呵呵笑起来,“真是越说越邪乎了!我这人原本不信邪,可到咱这四棵杨后,怪事儿真还不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许多事儿我吃不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如何侍候二位龙爷,我倒是想说几句。先说这龙。龙从水,虎从风。双龙河里真要是有龙爷,咱为他俩修个大水库,他俩有的是地方玩,哪能会生气?至于进才说的,两位龙爷要在二龙潭里会面喝茶,这也没啥。过去没人修水坝,它们没地方去,只好去二龙潭。待咱修好水坝,喝茶的地方就大了,两位老龙怕是乐还乐不过来哩!再说,水坝修在潭上面,水能一直聚到双龙镇,两位龙爷还能省去不少路程哩!”

众人皆笑起来。

“老白呀,”青龙笑一阵儿,抬头道,“你这个胡扯筋,我算是服了!我问你,马上疯和风扬给你灌啥迷魂汤了,你咋能处处为他俩说话?”

“唉,”老白敛住笑,长叹一声,“不是他俩灌我迷魂汤了,而是我也主张修坝!你们看,咱这四棵杨村,还有咱的这道谷地,多少年来都是靠天吃饭。那年大胡子,也就是李司令,来村里看我,我俩谈起四棵杨,他讲出一番话,说咱这民风民俗是文化,是传统,是咱老百姓安居乐业的精神支柱。当时我没听明白,这阵儿明白了。老百姓为啥敬这二位龙爷?因为有春旱,有伏旱,龙爷是管水的,他俩要是不给水,咱就没法儿活!咱得求他俩!甭说别的,单看今年,一开年就是春旱,连娃子们都在端脸盆下河提水,我看得难心!要是咱能堵个水库,修出引水渠,就能跟林县人民一样,使双龙河水变废为宝。听老水利说,水坝一旦修成,咱大队除去部分岗坡地,大部分耕地可实现自流灌溉。你们想想,天再旱,双龙河没断过流。这些水,年年月月都在流,也都在白白流。要是咱把水坝建成,让河里的清水绕着咱的庄稼地转上一大圈儿,旱时浇浇,用不完就排沟里,依旧流回双龙河,该有多好!再说,水坝一旦修好,好处还不只这点儿。水聚多了,就可养鱼。挨水渠的地方,不仅能种麦子,还敢种水稻。到那时,咱村的生活只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至于两位老爷,沿河百姓岁岁年年供他们,这阵儿他老俩能为百姓做点儿贡献,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哩!”

老白讲出这番话,谁都不吱声了。好半天,旺田接上一句:“老白,你说的没错。我相信科学,我想问问,要是这事儿能行,老水利为啥说不干就不干了?”

老白拧住眉头,思忖有顷:“嗯,老水利倒是多次跟我谈起这事儿,说坝只能修七米高,谁想马上疯一定要提高三米。我不愿理睬马上疯,只去找过风扬。风扬说,这阵儿,二龙潭水库升格了,已经不是咱大队的工程,也不是咱公社的工程,而是咱县里的形象工程。河水也不能只浇咱东方红一个大队,还要浇东风、刘庄、解放三个大队,弄得好,双龙镇也能提水。所谓风险就是河堤,可以再加高,再加宽。我们有县财政支持,有全公社人民支持,这些都没问题!林县人民开山劈石,那么长的石渠,全是百姓们自己干的!我想了想,也觉得有理。老水利年纪大了,一心求稳,怕担风险,这阵儿辞职也无可厚非!”

老白说完,大家再陷入沉思。旺田咂吧几下嘴,又合上了。青龙看旺田一眼,闷头又抽会儿烟,从铺上摸出一只棋袋,笑道:“谁也甭扯了。老白,咱俩摆一局,你要是输了,就得跟我一道去寻风扬,跟他闹腾坝的事儿。你要是赢了,我屁话没有,一心随你修大坝!”

“咱先说好,不准悔棋!”

“中!”

这盘棋,青龙没赢。战至中盘,青龙一不留神,一门巡河炮让老白摧毁了。又走几步,他惯用的连环马再被老白逼吃一个,局势随即土崩瓦解,不堪收拾了。

旺田一直看到青龙的老将被擒,这才起身赶到白龙庙,将青龙输棋的过程一五一十讲给姚起林。起林长叹一声,摆手让他回去。

吃过晚饭,起林抱上姚甜甜,沿水沟摸黑走到宗先家,将事由讲给宗先。宗先二话没说,要小莲陪他赶往大队部。起林不放心,守在宗先家候消息。

守到一更天,宗先父女俩回来了。

“咋说哩?”起林见他脸色难堪,已知端底,但仍不死心,小声问道。

“唉,”宗先长叹一声,摇头道,“我不去倒好,这一去,偏巧赶上马上疯在。听完我的话,马上疯的疯劲就上来了,啥话没说,当场叫水利局的专家将坝再提高一米,修成十一米,说是又能增加储水十万立方,让双龙镇也好提水!你说说,我这做的是哪门子事儿?”

姚起林没有辞别,连声“唉”字也没叹出,抱着甜甜走出院门,步履沉重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收完秋,种好麦,上级下拨的水泥和钢筋大部分到位,各项工作也准备就绪,二龙潭引水工程于重阳节这日正式开工。

开工典礼甚是隆重,县革委主任孙志慧亲自到场,韦光正等县直机关领导十几人参与奠基,二龙潭前彩旗飘飘,锣鼓震天。河两侧的岗坡上,一边飘着一面大旗,分别写着志慧的题词:战天斗地锁二龙!

此后数月,在万风扬、老白的带动下,四棵杨人与兄弟大队一道,以大跃进以来从未有过的热涨劲儿投入兴修水利的热潮之中。

工程分为三大部分,一是堵水筑坝,建成水库;二是修堤设防,围锁巨龙;三是开渠建闸,引水入田。冬季是枯水期,这年偏巧遇到干冬,也没上大冻,几个月只下一场小雪,双龙河水潺潺流淌,即使在这葫芦嘴上,也没漫过腿肚子,修坝施工是再好不过的,照风扬的说法是,“天助我矣!”

坝址依旧按照老水利的设计,设在二龙潭的入口处。二龙潭前面一段河谷看起来像是一个倒挂的大葫芦,宽畅广阔,两边河滩尽是野生或栽种的槐林。二龙潭位于南岗的断裂处,河岸至此突然收窄,入口河床仅宽十五六丈,远望去就像是个葫芦嘴,是理想的筑坝地址。葫芦嘴后不足五十米,地势陡然降低七八米,水流急奔而下,冲出一个深潭,就是二龙潭。在潭后不足百米,双龙河来个大拐弯,顺岗的南坡西流,与四棵杨村中流出的水沟汇合,再度南下,弯来拐去,流过县城,最终注入白水,汇入丹水,再汇入汉江和长江。

按照水利局专家的最新设计,水坝总长一百五十七米,坝高十一点五米,坝底宽十五米,坝顶宽一点五米,可通行牛车。按照初步计算,全部储满水,库容可达六十万立方,可供双龙镇以下八个大队全部灌溉用水。坝中设四道溢洪口,分别安装四座闸门。待条件成熟,这些闸门可安装微型发电机组。依照马上疯的设想和水利局的规划,机组一旦装上,电能可供全公社的照明和排灌。

工程一开工,由于县、公社两级政府大力支持,下拨物资到位及时,黄沙、碎石就地取材,石材、土方如期完成,整个工程进展得甚是顺利。到来年二月底,大坝主体工程即告竣工。

三月初三,马上疯在二龙潭大坝现场举行庆功典礼。在震天的锣鼓声中,孙志慧亲手放下最后一道闸门,正式切断双龙河水流。

水坝落成,并不等于工程全部完工。对于四棵杨人来说,工程其实才算完成一小半,真正重要的是后面两件大事:固堤和开渠。

实际上,这两项大工程早在修坝初期就已启动了。按照老水利的规划,四棵杨的主干渠取水口位于白龙庙的东北角,距二龙潭三里多,因为这里河堤不高,大部分河堤是新修的,开渠自也容易。

设计中的引水渠共分两条干渠,第一条沿河堤西侧五十米向南开挖,一直挖到南岗下,沿岗底拐向西,汇入水沟,主要浇灌河坡地和南岗地。另一条向西引,穿越庙北村,直到黑水河东岸的坡上,沿半坡向南拐,也到南岗,沿岗底东拐,汇入水沟,主要浇灌东方红大队西侧的礓地。这里是抗旱的关键,渠道修得又宽又大,横穿流经庙北村、四棵杨的水沟,绕几个村子的数千亩礓地转一大圈。由于双龙河地势较高,加之水坝超过十一米,水位升上来后,只要引出河堤,就可完全实现自流灌溉。

四队摊到一百丈河堤、三百丈干水渠、五百丈支水渠的后续任务。青龙分好区段,领着青壮劳力起早摸黑,固堤开渠,再次忙活三个多月,加之中间插进麦收与三夏忙种,累得大家无不腰酸腿疼,连听荣国说瞎话的劲头也没有了。

到阴历六月中旬,大部分工程完工,双龙河水位也上涨到预定高度。此时伏旱加剧,双龙谷地只是在收麦前下过一场透雨,之后再没落下一滴,所有百姓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大渠通水。

眼见大渠贯通,旱情加重,风扬向马上疯商议提前开闸放水。马上疯不失时机地举办一个盛大的通水仪式,再次请来志慧,由他亲自升起引水渠的总水闸。闸门放开,成千上万的人欢欣雀跃,将水头追出几里远。

汗水换来的是喜悦。

当水头流经四队的河坡地时,老烟薰的预警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四队社员无不眉开眼笑,青龙亲手在支渠上扒开一道口子,乐滋滋地看着清冽的河水翻滚着流入旱得快要干裂的玉米地里。

不到半月,除个别地块上不去水外,四队的大多数庄稼都算浇透了。青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吩咐放假五天,让全体社员美美实实地歇一歇。

七月正是伏天,日头火辣辣地烤人。

吃过午饭,家兴将软床搬到院子外面的洋槐树荫里,本想打个盹儿,可天气实在太热,又没一丝儿风,许久也没睡着。

家兴正在软床上折腾,若盼拉着小牛走来,叫旺福去四棵杨下听瞎话,说是荣国要在那儿开场子,特别邀他去听。旺福答应一声,放下手中书本,拉上小牛,说说笑笑地与他们一道走了。

望着小牛的背影,家兴猛然想起一事,起身走到屋里,拿出老皇历一查,真还是双牛的忌日。家兴搜索一阵儿,寻到一刀冥纸,拿块黑布包起来,夹在腋下,起身朝崔家走去。

家兴走到崔家,见院门虚掩着。因是大热天,家兴没敢莽撞,用力咳嗽一声,叫道:“婉蓉,在家不?”

开门的是若望。见是家兴,若望一下子扑上来:“姑爷爷,你咋不来哩?想死你了!”

家兴抱她走到院里,婉蓉和乔娃也从屋里迎出来。婉蓉在纳鞋底,手里的活儿还没放下,迎上笑道:“姑父,许久没见你来了!吃过没?”

“吃过了!”家兴放下若望,坐在乔娃递过来的椅子上,“你说的是,前些日忙得抽筋,啥都没顾上。这阵子得闲了,过来看看你!”转向乔娃,“乔娃,久也没见你了,这阵儿忙活啥哩?”

乔娃蹲在地上,朝他憨憨一笑:“没忙啥。前阵子修渠,这几日又去油坊了!”

“说起油坊,我真还想起个事。队里分的那点香油,早就没了。前几天,我妈就在嘟哝,要我多少打一点。虽说香油吃不吃没啥,家里也是少不得。万一来个客,要喝芝麻叶面条儿,没点儿油咋中?我一直琢磨啥时候去油坊寻你哩!”

“咋不中哩!”乔娃见若望蹭到跟前,将她抱在膝上,笑道,“兴叔要打多少,说个数,我让若盼给你送去!”

“一斤多少钱?”

“一块一!”

“打二两吧!”家兴从袋里掏出几毛钱,点出两毛二,递给乔娃。

乔娃推回来,笑道:“钱就算了,我垫上。这些年,我和婉蓉不知欠你多少情,想还也没机会。这点油钱,你拿去称点盐!”

“这咋中哩?”家兴再递过去,“要是不收钱,香油我就不要了!”

婉蓉接过钱,死活塞回家兴手里。家兴又让一会儿,只好收起来,看一会儿乔娃,问道:“乔娃,你这背看起来不大对劲儿,是不是驼了?”

“是哩!”乔娃点头。

“咋弄哩?”

“没啥事儿!”乔娃呵呵又是一笑。

“咋弄哩?抡大锤抡的!”婉蓉白他一眼,眼圈红了,半是责怪,“他抡的大锤是十二磅,背还能不驼?”

“十二磅?”家兴吃一惊,“抡恁重的锤干啥?”

“没啥子,”乔娃笑道,“榨油,榨油,不榨就没油,锤小了降不住!再说,老谢榨油,兴叔还能不知道?不把油榨干,他是不松手的!”

家兴也笑一声:“怪道麻饼吃起来没味,还有点儿苦,敢情是你们把油水榨光了!”

“姑父,你的腿好利索没?”婉蓉的目光落在家兴腿上,关切地问。

“好是好了,就是没除根儿。啥时候天要下雨,我这腿肚子就疼。不是真疼,是困着疼,有时疼得连瞌睡也睡不成。日过他妈哩,那头犍子,谁都不踢,偏就踢我一脚,早晚疼起来,我就恨不得揍它一顿出出气!”

“姑爷,要是这样,你来预报天气,一定准!”若望插话。

“算让妞儿说中了,”家兴呵呵笑起来,“不是吹哩,不究你青龙大伯派啥活儿,先得问我这条腿咋样!妞儿,上学没?”

“上了,跟旺祖一班!”

“你哥上几年级?”

“我哥上三年级,跟旺禄一班!”

“好哇!好哇!真是好哇!”家兴转向婉蓉,不无感慨,“要是你妈在世,看到他俩,不知会高兴成啥样。”

“姑父,”婉蓉的眼圈红起来,目光望向躺在附近红薯窖上呼呼大睡的傻祥,哽咽道,“我……这一生,不知熬……熬到啥时候,才……才出头呀!”

“唉!”家兴也看一眼傻祥,摇头叹道,“婉蓉呀,不究咋说,你都是好样的,姑父知情哩。”

婉蓉伤心一会儿,见家兴拿着一个小布包,擦把泪,问道:“姑父,你是不是还有啥事儿?”

“是哩!”家兴点头道,“刚才看到小牛,我想起来今儿是你爹的忌日。唉,一眨眼,双牛就走十来年了!我带包纸,想烧给他,跟他唠叨几句!”

婉蓉点点头,起身走到堂间。家兴、乔娃跟进去,见堂上早已摆着牌位。显然,婉蓉并没忘记这个日子,一大早就摆上了。

家兴跪下,给双牛点上纸,闭眼祷告一阵,正要说话,乔娃的目光忽然落在牌位下面,死死盯住供在那儿的玉镯!

“乔哥……”婉蓉不无惊异地望着他。

乔娃伸手拿起手镯,细看一会儿,颤声问道:“婉……婉蓉,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

“咋哩?”婉蓉问道,“是我爹送给我的!”

“双牛叔?他打哪儿弄来的?”

“这事儿我知道!”家兴看一眼玉镯,“那年土改,村里分你家的浮财,双牛排在第一号,选好浮财,傻祥顺手拿走这个东西,当时好像作价一万块,也就是这阵儿的一块钱!”

“妈……”乔娃跪在地上,将手镯紧紧贴在胸口,泣道,“乔儿……乔儿寻到你的手镯了!”

“乔哥……”婉蓉明白原委,将头靠在乔娃身上,也哭起来。

二人抱头哭一会儿,婉蓉道:“乔哥,这是咱……咱妈的,你就拿回去吧!”

乔娃放开婉蓉,捉住她的左手,不由分说,将手镯硬套上去。婉蓉怔了,急道:“乔哥,你……你这是咋哩?”

“妹子,”乔娃一字一顿,“记住,这是咱妈送给你的,从今往后,你得一直戴着它,它……就是咱妈!”

“嗯!”婉蓉郑重点头。

家兴又看一眼双牛的牌位,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轻叹一声,别过婉蓉和乔娃,缓缓走出崔家院子。

出院门后,家兴没走几步,远远望见老慢阴从东边回来。家兴不想理他,又没个躲处,正要踅回崔家院子,老慢阴却大老远地扬手招呼:“大叔,吃过没?”

“吃过了。”家兴硬着头皮站下,也扬手招呼,“你吃过没?”

“也吃过了。今儿咋有闲心转到这个角落?”老慢阴紧走几步,笑着问道。

“没啥事儿。今儿得空儿,来看看婉蓉,见她家的小日子过得不赖,这正要去大杨树下听你家荣国说瞎话哩!”家兴随口支应。

“那鳖子净是胡扯筋,没个啥听头!”老慢阴呵呵笑道,“大叔,这到门口了,要是你没别的事儿,干脆家里坐会儿,老侄子给你泡杯茶喝喝!前几天,我去双龙街赶集,顺便弄回一包好茶叶,一斤一块多哩,比上好的烟丝还贵两毛。我想,茶要喝个贵重,眼一闭,称回半斤,这还没开壶哩!”

家兴忖出老慢阴定是有啥事儿,又见他把话路全堵死了,只好笑道:“戏文里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推托了!”

家兴琢磨不出啥事儿,心里打着鼓,随老慢阴走进刘家院里。

“国儿他妈,”老慢阴进门就叫,“兴叔来了,你烧壶开水,把集上我买的好茶泡上,我叔侄俩要美美实实喝一壶!”

荣国妈答应一声,从里间走出来,朝家兴打声招呼,走进灶火,点火烧水。老慢阴将家兴让进堂屋,摆好桌子,搬好椅子,请家兴落座。

一坐下来,老慢阴就东一句葫芦西一句瓢,说的净是不关疼痒的蒜皮事儿。家兴越听心里越毛,有点守不住神儿。过没一会儿,荣国妈端来开水,泡好茶,搬个椅子坐在门口。

“咦,你坐这儿干啥?”老慢阴眼一瞪,冲她叫道,“随便哪家串门子去!男爷儿们说话,娘儿们听个啥?”

荣国妈不无尴尬地站起来,到里间拿出针线活儿,也没同家兴打招呼,出门向东走去。

荣国妈一走,家兴心里越发打鼓,茶进嘴里也没味了。

“兴叔,这茶咋样?”老慢阴品一口,笑着问道。

“味道不错!”家兴咂咂嘴说。

“嗯,兴叔说的是!”老慢阴又啜一口,内行地说,“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涩,没炒好!”

“我这人嘴拙,”家兴笑道,“喝也是胡喝!不像你,是行家!”

“行家算不上,喝多了,也就喝出味儿来。兴叔,你近来咋样?”

见话入正题,家兴坐直身子:“嗬,都累趴下了!你看看,这大半年,又是拉石头,又是挖土方,好不容易把坝砌好,又紧赶着修渠,固堤,再接着是割麦,种秋,活儿一茬接一茬,想偷懒也不中!”

“真叫大叔说到点上了!”老慢阴又啜一口茶,叹道,“唉,不瞒兴叔,我这把骨头,原本还算壮实,这阵子也不中了。一到夜里,要是没有国他妈捶捶背,早晨就起不来床!”

“嗯,刘师傅,你比我还要大几岁,是得当心点,身子骨儿是大事,不能累着!”家兴应酬几句,不想再绕圈子,“咱俩只顾喝茶了,没啥要紧事吧?”

“唉,”老慢阴又叹一声,“这几天心里烦闷,睡不着觉。想想前面的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糊涂。夜黑儿,我迷迷糊糊,刚眯上眼,看见小阁站在跟前!”

“小阁?”家兴吃一大惊。他怕的也正是这桩事儿。

“是小阁!”老慢阴老泪落下,用袖子抹一把,“小阁站一会儿,对我说,‘爹,不究你愿意不愿意,我跟旺田结亲了!’说完话,她凶巴巴地剜我一眼,将门哐地关上,径朝外面走去。我一急,打开门,在后面紧追,边追边喊,‘小阁!小阁!’没喊到小阁,却把国他妈喊醒了。她问我,‘你喊小阁做啥?’我不能对她说,骂她几句,倒头又睡,可不究咋睡,再也没睡着。今儿起来,心里发闷,正在村里瞎转悠,刚巧碰见你。唉,兴叔呀,以前是我不好,把娃子们的事儿误了,想想真是后悔!旺田真是不错,是我有眼无珠,害小阁走上绝路!我……我……”呜呜哭一阵,“兴叔,我把心窝里的话掏给你了,一来求你谅解,二来求你帮个忙!”

“啥……啥忙?”

“我想求你对旺田说句话,就说我对不住他,对不住小阁。我想让他在小阁跟前替我说句话。闺女只听旺田的,要是他肯求个情,兴许她会原谅我!我再梦见她,她就不会躲我!我……我的好女儿呀……”老慢阴泣不成声。

家兴知道,在四棵杨,老慢阴算是一条汉子,脾气倔,不服软,流血不流泪。今儿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老头子多窝心了。然而,老慢阴的话,却在他心里划一道子,急问:“刘师傅,你方才说,小阁跟旺田结……结亲了?”

“是小阁说的。阴司里的事,谁晓得?唉,都是我糊涂,要是知道妞儿烈成这样,不究如何,我也得应下他俩的事儿,一则成全孩子,二则你我也能成个亲家。唉,是我糊涂啊……”老慢阴再次啜泣。

“刘师傅,”家兴咳嗽一声,板住面孔,一字一顿,“过去的事儿,谁也挽不回来。我只想说一句,他俩结亲的事儿,肯定不是真的,这事儿只能到此为止!虽说旺田这孩子喜欢小阁,可这阴阳两界,咋也捏合不到一块儿。不究咋说,小阁走了,我家旺田还小,将来还要成家立业,你说的这事儿万一让人知道,你我的面子挂不住不说,也害了旺田!”

“大叔说的是,”老慢阴擦去泪,连连点头,“我拉你来家里,又把国他妈支派走,为的也是这个!这事儿,我只对你说说,也只能是你知我知!不究他俩结没结亲,我这心里,也早把旺田视作女婿,把你视作亲家!以前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要是没啥别的事儿,我得回去了!”家兴站起来,做出要走的动作。是的,再说下去,日后只怕他浑身是嘴也解说不清。

“兴叔,”老慢阴听出话音,再次求道,“方才的话,算我没说。你实意走,我也不勉强。只求你一件事儿,凑个机会对旺田说说,让他在小阁跟前为我说句软话儿。若是小阁能够原谅我,我……我死也合眼了!”

“刘师傅,你放心,这话我一定捎到!”家兴步出刘家,再没心思去大杨树下听瞎话,阴着脸走向牛屋。

家兴绕过大杨树,走到沟边。沟里放下半槽水,将架在沟底的小石桥淹了,家兴只好沿沟沿走到明岑家门口的小木桥边,正要过木桥,冷不丁从村子东北角传来骂人声,好像谁家在吵架。

家兴吃不准是谁,听方位是万家。家兴本想过去看看,解劝几句,可这阵儿心绪不好,实在不想再多事儿。

是女人在骂人,骂的声音越来越高。男女老少纷纷走出院子,在大杨树下听瞎话的人也都坐不住了,三五结群地朝万家方向跑。家兴见到这阵势,站在桥头,正在琢磨是去看热闹还是去牛屋,民善大步流星地从桥对面走过来,扬手冲他叫道:“兴叔,你咋站这儿?万家闹成一锅粥了,还不快去看看咋回事儿?”

家兴惊道:“万家咋哩?”

“听出声音没?”

“我在听哩,还没听出来!”

“嗨,你这耳朵咋恁笨哩?我老远就听出是瘿脖子!她这人不声不响,咋能这样子骂人哩?走,跟我去看看,究底是咋回事儿?”话音落处,民善一把扯上家兴的胳膊,将他拖上就走。

二人一路小跑着赶到万家水坑边,远远望见坑对面围着一大堆人,瘿脖子站在万磙子家的红薯窖上,面朝西,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指着大队部方向,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骂,骂的声音却只一句:“万风扬哟,我日过你妈哩!万风扬哟,我日过你妈哩……”

家兴打个惊怔,跟着民善绕过水坑,走到近前,见老白、青龙、荣国、山娃、旺地、旺福、天成及张家许多人都在,万家的人最多。更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朝这里赶,好像这里在上演大戏。

家兴走到青龙跟前,急问:“咋回事哩?”

“我咋知道哩?”青龙双手一摊,苦笑一声,“我跟老白他们正在杨树下听荣国说瞎话,听到这边闹腾,急赶过来。这跟你一样,还没弄明白横竖长短哩!”

“万磙子呢?”老白皱起眉头,问道,“咋没见着他?”

“在那儿蹲着哩!”旺福眼尖,指着远处的树荫,插上一句。

几人望过去,果见磙子蹲在坑边一棵老槐树下,黑着脸,勾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老白走过去,问道:“磙子,咋回事儿?”

磙子站起来,见是他们,眼角红了,擦拭一把,哽咽道:“谁知道哩?吃晌午饭时,婆娘对我说,磙子,我咋看咋觉得老嫂子不对头,我一听,就跟她赶出来,果见老嫂子坐在我家红薯窖上,不住嘴地唠唠叨叨,自说自话。我问她唠叨啥哩,老嫂子不睬我,眼珠子是直的。我大声叫她,她似是听不见,或听见了,故意不理我。我觉得事儿不对,可又不知道咋整。赶去大队部寻风扬,风扬不在,说是去公社开会了。我去找陈姐儿,陈姐儿不理我,抱着儿子不撒手。我……我没法儿,只好守着老嫂子,守着,守着,就守成这样子了!我……我有啥……啥门儿……”

磙子说不下去了。

青龙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盯住瘿脖子又看一会儿,转对旺福道:“旺福,你快去喊天旗!”

“你看,”旺福再次指着远处,“那不是天旗吗?”

见是天旗急急走来,青龙忙迎上去,将天旗引到坑边。天旗眯缝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瘿脖子。瘿脖子目中无人,一直叉着腰骂,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紧一声,慢一声,自始至终只骂那一句话。

“叫陈姐儿来!”天旗说道。

磙子跑进风扬家,不一会儿,与陈姐儿一道走出来。陈姐儿怀里抱着她的儿子,一边走,一边拍,神情也似痴呆。

“陈姐儿,”天旗问道,“你妈早上……啥时候起床?”

“天大亮。”

“她……早上做饭没?”

陈姐儿摇头。

“风扬夜黑儿没回来?”

“他……他哪个夜黑儿也没回来!”

“你妈她……她啥时候变成这样?”

“她一直这样!一天到晚坐在家里,抱着我爹的牌位自说自话。可她从未骂过人,骂人是今儿的事!”

“知道了,你……回去吧!”天旗打发陈姐儿回去,长吸一口气,蹲在地上。

“天旗,”磙子求道,“你得过去看看,摸摸脉,实在不中,就扎几针!”

“唉,”天旗摇头叹道,“这个病,我治不好!”

“那……谁能治?”磙子急问。

“能治的人,这阵儿在南岗上!”

大家都知道天旗指的是谁,无不低下头去。不究咋说,老烟薰的死跟风扬有关,瘿脖子有事了,这又想起去求人家,谁还能说什么呢?

“天旗,这叫啥病?”家兴见场面僵了,打个岔。

天旗想了想,缓缓说道:“失心疯,也叫癔症,就跟大婶那年得的病一样!”

“你是说……”家兴倒吸一口冷气,“她身上有啥东西?”

天旗没说话,看表情,显然就是答案了。

听天旗这一说,青龙猛然想起什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压低声音:“老白,家兴,天旗,走,跟我去趟牛屋,有事儿商量!”

几人跟上他就走。走没几步,青龙对家兴道:“兴叔,你去叫上进才!”

青龙领着老白、天旗赶往四队牛屋。走到桥头上,他们仍能听见瘿脖子在扯着嗓子骂她儿子,不过,声音明显低下去。

走到牛屋,青龙见旺田坐在铺沿上,仍在闷头看书,惊讶地说:“瘿脖子在骂万支书,村里闹翻天了,你小子竟能沉下气念书,我算服你了!”转对老白,“你看,我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你们不信,这下服了吧!”

旺田收起书,站起身,朝大家憨憨一笑,算是见礼了。

“你小子,”白社长指着他的书本,“看啥书入迷了!”

“米丘林,”旺田拿过书本,翻给他们看一眼。

“泥鳅林?”青龙小眼一眯,“泥鳅林是干啥用哩?”

“是大科学家,能把苹果接到梨树上,结出来的水果,既像苹果,又像梨,叫苹果梨!”

“吃起来是啥味儿?”

“这还用问,苹果梨,当然是两种味儿都有!”

“净胡扯!”青龙蹲在地上,掏出烟袋,小眼一眯,瞅向旺田,“你这脑子怕是念书念歪了,念出神经病来!啥林子能结出这种怪果子?你小子,我种大半辈子庄稼,啥林子没见过?要是真有这种林子,真能长出这种怪树,真能结出这种怪果子,我李青龙这就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你小子,蒙谁都中,连我和老白都想蒙!”

“唉,秀才遇到兵,跟你真是讲不清了!”旺田叹道。

“讲不清就甭讲了!”青龙呵呵一笑,“旺田兄弟,你到牛铺场上好好念,待你念好,我再拨给你一块地,让你种个泥鳅林。要是你真的把这怪果子种出来,我……我连这庄稼也不种了,全种你这泥鳅林!”

旺田忖出他们有事儿,朝他们笑笑,拿起书本走向牛铺场。没过多久,家兴与进才也匆匆来了。

“啥事儿,让你整得神秘兮兮的?”老白见人到齐了,掏出纸,边卷烟边问。

“我估摸,这桩事儿怕是烟爷整的!”青龙缓缓说道。

场上气氛紧张起来。老白卷烟的手僵在那儿。

不知过有多久,老白的手指又动起来,扬起大疤脸盯住青龙:“你咋知道?”

“有五六天了,”青龙缓缓说道,“那天早上,天没亮,我让一泡尿憋醒。跳下软床,走到牛铺场边撒了一大泡,见天黑着,鸡也没叫,回到床上倒头又睡。五更觉睡着美,我眯上眼,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朦朦胧胧中,我好像是在大杨树下,靠成家杨坐着,正在抽烟,忽见烟爷打南头过来,黑着脸,手中提着他的长烟杆儿。烟爷走到我跟前,蹲下来抽烟。我说,‘烟爷,谁惹你了,黑丧个脸干啥?’烟爷说,‘还能有谁?万家风扬!’我笑道,‘他咋惹你了?’烟爷长叹一声,‘唉,这个人活该挨骂!要他往东他偏往西,要他打狗他偏撵鸡,紧着步儿把咱村子往绝处推!’我正想问个分明,天珏唱着京戏打西边过来,硬把我整醒了。我寻思一会儿,还没想出道道来,乱七八糟的事儿一桩接一桩,弄得我心烦意乱。要不是今儿这档子事,真也就忘了!”

青龙一席话讲完,场上再次沉寂。老白使劲儿吸烟,家兴与进才也都勾着头,眉头拧着。

“看这样子,”家兴抬起头,“怕是应上了。不究万支书整啥事儿,村里谁敢骂他?敢骂他的只有瘿脖子!”

“是哩!”进才点头附和。

“看来,”青龙接道,“烟爷走时说的那几句,咱得重新琢磨!烟爷托这一梦,是说风扬不听话。咋个不听哩?一定是修这大坝!烟爷那几句咋说?‘人云亦云是祸根,莫学墙头随风草;不可动土伐林木,黑白二爷侍奉好!’这阵子看来,第一句咱占上了,第二句咱也占上了,第三句咱占半句,只差去伐南岗上的林木,最后一句让咱占全了!龙爷没侍候好不说,反而得罪苦了!”

“咦,这话从何说起?”老白捏灭烟头,眯住眼问。

“修那坝时,咱打的是啥旗?旗上写着啥?战天斗地锁二龙!咱不是侍候两位龙爷,是拿链子锁人家!还有这战天斗地,也是不敬!”

“是哩,”家兴附和道,“天地君亲师,天、地排在最前头,咱小老百姓咋能战天斗地哩?”

“叫我说呀,”老白呵呵笑起来,“你仨真是两镲一锣,凑成一张台了!这桩事儿,叫你们三说两说,越说越玄乎哩!”

“老白,”青龙的小眼直盯过来,“咱不说玄乎不玄乎,只琢磨一件事儿,万一烟爷的话应验,咋办?”

“烟爷哪句话?”

“还能是哪句?大灾呀!”

老白笑了:“咱这村里,还能有啥灾情?”

“要琢磨的就是这事儿!”青龙扫大伙儿一眼,“来,咱这就合计合计,万一村里遭大灾,会是啥灾情?啥时候来?灾到啥程度?会不会像那三年一样?”

青龙一下子打出连珠炮,场上再陷沉默。

“老白,你说说!”青龙点将。

“说啥哩?”老白再次掏出纸头,慢吞吞地卷烟,“我又不是诸葛亮,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年!”卷好烟,拿舌头舔下纸边,粘牢,放进嘴里,掏火柴点上。

“发啥牢骚!”青龙一把夺过他的纸烟,塞进自己嘴里,“你不是诸葛亮,也总比我俩这老土见识广吧!”

“要叫我说,”老白又从青龙嘴里把烟夺来,“这事儿怕是凑巧。我跟党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啥,只这鬼神的事儿,总也信不踏实。凭良心说,你们几个,有谁真见过鬼?村上那些传说,哪一句是经过实证的?老烟薰为人不错,人也正直,做事儿有板有眼,对他这人我没说的。可我总觉得,他装神弄鬼的事儿是故弄玄虚。要是照老烟薰说的,人死了都得变成鬼,又都是冤冤相报,我只问一句,当年打仗,死在我手里不知多少人,死在大胡子手里的人更多,可鬼在哪儿?他们为啥不来找我算账,把我缠死?把大胡子缠死?不瞒你们,我一直等他们来,等这二十多年了,没等到一个,连噩梦也没做过!”

“老白,”家兴应道,“我随便说一句。常言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鬼魂索仇的事,也不是没有。在戏文里,没有鬼魂,窦娥的冤咋申哩?即使戏文不算,咱村边的事,也是难解。前些年,我家那口子的事,你们都亲眼看见了。这是远的。近的是大头。大头咋死哩?这里头的蹊跷,谁能说得清?我在想,万一烟叔讲的是真的,也就是说,这桩灾情,他不止一次提醒过咱了,可咱全没当回事儿,那时咋办?怕是连后悔药也没得吃!”

“那……”老白咳嗽一声,再一次捏掉烟头,“咱就说说看!真要是有灾,会是啥灾?我先说说,大凡灾情,不外乎两种,一是天灾,二是人祸。先说天灾,有旱灾、水灾、火灾、病灾、虫灾,等等吧。再说人祸,有兵祸、盗祸、抢劫、强奸、伤风、败俗,等等吧,我也说不全。就这几样,咱先琢磨一下。先说人祸,一时三刻,兵祸不会有,即使有盗、抢、奸之类,想也不会成灾,不究咋说,眼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排除人祸,剩下的就是天灾。先说水灾,咱这地方,年年雨水不够使,即使连阴几天,也没成过灾。这事儿不是我随便说的,咱可查查人老几辈子,查查村史,哪年闹过水灾?再说病灾,大凡是人,难免有个头疼脑热,这都不叫灾。病灾就是传染病,譬如说瘟疫、打摆子、天花等。解放后,政府全力预防,传染病没有了。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天旗最清楚。我那口子一到春天就去县上开会,回来就打预防针,病还没得上,咱就预防上了,想必不会出大灾。再就是虫灾,虫灾就是蚂蚱,这阵儿农药多,娃子们想逮个蚂蚱玩,怕还寻不到哩。这么些年,有谁听说闹虫灾了?再就是火灾。如果谁家房子失火,算是火灾,可照老烟薰的说法,这个灾是村上的,也就是说,全村都得失火,照我看,这事儿不大可能。最后一个,是旱灾。那几年村上饿死人多,部分原因归于旱灾。在咱这道谷里,百多年来,靠天吃饭,十年九旱啊!”

“老白,照你这么说,即使有灾,也只能是旱灾!”青龙眯住眼问。

“我的话说完了!”老白又从袋里掏出卷烟的纸头,边卷边按烟丝。

“天旗,你咋不说话哩?”青龙的小眼转向天旗。

“叫我说啥哩?”天旗憨厚一笑,“这又不是治病!”

“真要是旱灾,”家兴笑道,“咱这水坝正好派用场!”

“所以我说,”老白呵呵乐道,“咱没必要在这儿七想八想。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是说,即使天塌下来,也会给大家留条活路!”

几人皆笑起来,七嘴八舌议论一阵儿,真也议不出个可能的灾情,青龙只好将他的怪梦放到一边了。

自那日开始,只要不下雨,瘿脖子就会站在万磙子家的红薯窖上,面朝大队部骂一通子风扬。吃过早饭开骂,一直骂到小晌午,骂的词儿仍然只有一句:“万风扬哟,我日过你妈哩!”大致过程是,队上一敲上工钟,瘿脖子就开始走向红薯窖,先是坐在窖盖上,自言自语,然后突然站起,叉起腰开骂。

风扬急得直哭,跪在地上求她也不起作用,因为这时的瘿脖子,根本认不出他是谁。风扬去求天旗,天旗还是那句话,爱莫能助,能治的只有老烟薰。风扬悔死了,赶到老烟薰坟上再次磕头上香,烧了许多冥纸。

然而,不究他如何磕头,瘿脖子照骂不误。

开始几天,天天有人瞧热闹,后来听她骂来骂去没花样,围观的人渐渐少起来。再后来,连娃子们也不看了。

时间一久,四棵杨人的耳朵竟是听顺了,没人再去在意这件事儿。就如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时三疯子满村子唱京戏似的,瘿脖子的例行叫骂渐渐成为四棵杨的一道新景致。如果哪天听不到她的叫骂,大家反会觉得少个啥子。

痛苦,只有风扬一人承受。

瘿脖子连骂十几天,风伟灵机一动,想到大杨树上的高音喇叭。瘿脖子一开骂,他就播放高音喇叭,轮换播放革命样板戏和革命歌曲。风伟将声音调到最高,震得人耳朵发炸,总算将瘿脖子的叫骂声淹没。

伏旱仍在持续。直到七月底,谷地里仍没落雨。水浇不到的地方,田里的裂缝有二指多宽,莫说是庄稼死光了,人与牲畜的饮用水也成问题。

马上疯和风扬却因这场大旱更加风光,几乎每天都要陪同县直有关领导、兄弟公社观摩团等前往二龙潭和沿岸几个大队,视察水库、大渠和烈日烤晒下更见茂盛的秋庄稼。

二龙潭水库的水位越来越低,四棵杨的庄稼却越长越高。凡是能浇到的,大浇三遍,小浇无数。肥料足的地块,叶子几乎是墨绿的,草也长得分外茂盛。田里、村里到处是水,大人娃子笑逐颜开,一片欢腾。

这日上午,青龙先去东坡的河坡地察看一番,扭头走向村西,一路看至西坡的礓土地,钻进一大片芝麻地里,越看心里越美,情不自禁地亮开嗓门,哼唱起三疯子在五更时的唱词: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账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

正在哼唧,山娃骑着一辆自行车赶过来,边骑边满坡里叫喊:“老青龙,你在哪儿?老青龙,你在哪儿?”

“在这儿呢!啥事儿?”青龙从芝麻地里钻出来,扯起嗓门应道。

山娃飞车过来,在他跟前扎住:“快点回去,民善有急事寻你!”

“啥急事儿?”青龙手里拿着一只青乎乎的芝麻梢儿,眯起两只小眼,边答话边数,“七十八、七十九……”

“他没说,只让我叫你快回去,说有大事儿!”山娃见他依旧眯着小眼念数,“咦,你在干啥哩?”

“数芝麻籽哩,甭打岔!”青龙应一句,继续用心数点。

“你这是老鼠掉进盐缸里——咸‘闲’急了,”山娃走上来,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他的芝麻梢儿,扔在地上。

青龙跺着脚骂道:“你个山娃子,好不容易要数完,你……你……”

“叫唤啥哩?”山娃嘻嘻一笑,“我只见过数麦粒儿的,还没见过你这数芝麻籽儿的!”将车子掉头,骑上,“快坐,民善催得紧哩!”

青龙匆匆赶到民善家,还没进门,民善就已乐呵呵地迎出来:“该来的都来了,只差你了!”

青龙一看不像是啥急事儿,擦着汗道:“老民善,催恁急干啥,弄得我火焦火燎的,还以为天塌了呢!”

“甭叫屈,真有一桩紧急事儿!”民善将他连拖带拉地弄进屋子,“你看看,天成、磙子都来了,咱几个好好合计一下。要是你说中,咱就干。你说不中,就算我是白张罗!”

“啥事儿?”青龙问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还能有我李青龙不敢干的?”

“是这样,”民善呵呵笑道,“你看,今年这场大旱,多少庄稼都让旱死,唯有咱公社,唯有咱这几个大队,嗬,庄稼苗儿不但没晒焦,反倒长得欢势!我敢说,要是不出大错,再过两个月,咱这仓库怕是装不下哩!这场大功得记到两位龙爷身上,也得记到万支书身上,还得记到公社马主任身上……”

“扯他们干啥?这场大功应该记到你身上才对!”青龙半笑不笑地说。

“看你说的,这场功劳该我啥事儿?”

“要是你没日弄出志慧这个宝贝疙瘩,谁给水泥?谁给钢筋?谁给粮食?没水泥,没钢筋,没粮食,水坝咋修哩?”

“呵呵,就数你会说话!”民善笑出一朵花,“甭说这个了。我叫你来,不是表功哩。我在想,不究别的村子咋整,也不究别的大队咋整,咱村子先得喜庆一下,这阵儿反正没啥大事!”

“你说,咋个喜庆法?”

“我想请刘大姐的戏班子唱台大戏,热闹几天。夜黑儿,我对家兴说了,让家兴今儿请他舅来,估计待会儿就到。咱几个先商量一下,看这事成不?”

“这……有你坐镇,咋能不成哩?”

“不瞒你说,我这心里也是打鼓。古戏文是四旧,弄不好,惹上麻烦咋办?”

“是哩,”天成也想看古戏,使起激将法,“这阵儿时兴样板戏,古戏文谁敢唱?这桩事儿要是让马上疯知道,还不把咱扭进公社里?”

“马上疯算个!”磙子也是戏迷,听出话音,转对民善烧火,“你家娃子一句话,他还不跑得屁颠屁颠的?老民善,有你挑头,谁敢放个屁?”

“要叫我说,真要是想热闹,咱还是把公社的宣传队请来,唱上几出样板戏,免得马上疯发疯!”天成继续激将。

“你怕马上疯,民善怕个!”磙子应和,“老民善,整还是不整,你快发话!我都等腻味了!”

“青龙,我想听听你的!”民善将头转向青龙。

“不就是唱出戏吗,怕个哩!”青龙呵呵笑道,“早晚都是样板戏,耳朵都听腻味了!”

“那……咱就定下了!”民善一锤定音,“马主任那儿,由我顶着!”

“咋个唱法?”青龙问道。

“我的意思是,咱是四棵杨,四个队,就唱四天大戏,一个队一天,按顺序轮,轮到哪个队,戏班子的吃喝拉撒就由哪个队管,戏文也由哪个队点。大戏唱完,该出多少钱,也由哪个队出,大家说,中不?”显然,民善早把这事儿想齐整了。

“中!”三人异口同声。

三天后,刘大姐把他的戏班子召集起来,有十二个人,在大杨树下搭起戏台,唱一天十二块。头场戏由一队唱,天成点的是《卷席筒》。第二场归二队,民善点了《柜中缘》,接着是万磙子,点一出《狸猫换太子》。该到青龙时,点的是刘大姐拿手的压轴戏《秦香莲》。

说也日怪,大戏一开场,天气就闷起来,没有一丝儿风。按照约定,大戏于后半晌开唱,一直唱到晚上掌灯,戏台搭在井东的大杨树阴凉里。

唱至第三天,天气越发闷热,男人无不光起膀子,穿起大裤衩。女人没招儿,只好把大扇子摇得呼呼响,隔一阵子就把腿上的宽大裤子抖一抖。最热的是戏子,穿的全是古装不说,还得在台上蹦跳说唱,一出戏下来,戏装上能拧出水。及至第四天,莫说是外村的,即使本村来看戏的,也少去许多,戏台前稀稀拉拉,只坐着民善、天成、家兴、青龙等百来个铁杆戏迷。

青龙、家兴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边看边摇手中的大扇子。台上正在演《秦香莲》,进才的儿子明山汗流浃背地坐在台子角,摇晃着脑袋拉二胡,脚下挂着一只梆子,只要他一蹬脚儿,梆子就响一下。刘大姐扮作秦香莲,正在台上哑着嗓子唱。

“兴叔,甭看舅爷年纪大,一到台上,真就跟年轻人一样,扭起来一板一眼,那嗓子听起来,依旧是甜滋滋的,功夫算是到家了!”青龙摇着扇子赞道。

“嗬,”家兴笑着应道,“我舅就这一个嗜好,不让他唱戏,他心里痒得就跟猫儿抓似的!不瞒你说,前几天,他一听咱村请他唱,高兴坏了,连夜把戏班子拉起来,打着灯笼排演,那股热涨劲儿,比咱修大渠还猛!”

“你瞧明山,二胡拉得真还不赖哩!啥料子裁啥衣,这话一点儿没错!这小子,叫他种庄稼,小白脸拉得比我那头骡子的还长,可你看,让他拉二胡,小头摇得像个货郎鼓似的,嘴角还会一撇一撇,两眼这要眯成一道缝了!”

“是哩,”家兴点头应道,“夜黑儿,进才对我说,看样子,明山像是吃这碗饭的!唱大戏的不入流,死了也不能进祖坟,叫他心里怪难心的。”

“进才也是!”青龙笑道,“他家在南岗上压根儿就没祖坟,想恁多干啥?快看,包黑子出场了!”

就在此时,家兴“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在腿肚子上又揉又敲,再也顾不上台上的包黑子了。

“又疼了?”青龙笑问。

“是哩,”家兴龇牙咧嘴地不停搓揉腿肚子,“老毛病又犯了。平时疼,个把小时就好了。这次不中,折腾好几天了。尤其是夜黑儿,一夜都没睡着!早起稍好点儿,这阵儿说疼就又疼起来!”

“咋个疼法?”

“难忍得很!往常是酸困,这次不一样,像是锥子扎,又像是蜂蛰,还像让长虫咬了,酸困麻疼胀,要多不美就有多不美。你知道,照我这秉性,要是能忍,我是叫不出来的!”

“照你这说,”青龙拧住眉头,“怕是要下大雨哩!”低头又想会儿,起身,“兴叔,这出戏我就不看了。牛屋顶上漏了,还有,草料得多备点,排水沟也得查一遍,都捅开,甭让淹了!待会儿戏散场,舅爷他们由你照应!你告诉舅爷,今黑儿我请他们美美实实喝一壶!”

“中!”

一连闷热五天,老天爷这才拉下脸子。乌云一堆接一堆地从北山压过来,像大锅盖一样罩在盆地上。凉风带着土腥味儿呼呼响着掠过四棵大杨树,将树上个别发黄的老叶子扫荡一空。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整个村子就笼罩在暴雨欲来的宏大气势下。

接下来是雷鸣电闪,再接下来是倾盆大雨。不到两个时辰,院里已积许多水,天上仍如有人拿瓢往下泼一样。雨量之大,气势之猛,即使饱经沧桑的成刘氏也没见过。成刘氏坐在堂门里,紧搂家群的二女儿旺男。黑妞年前生下她的第三个女儿,又气又羞,整日躲在里间不肯出门。

旺祖将脸盆放在屋檐下,一二三地数。没数多久,脸盆就接满了。

“奶,”旺祖不无兴奋地叫道,“刚才那一盆儿,我数到四十才满,这一盆快多了,我才数到二十五!”

“我的祖奶奶呀,”成刘氏应道,“白龙爷发脾气哩,怕是要把东海里的水全都运过来,下到咱这山窝子里!”转头朝里间,“家群,快出来,到外头看看,院里那条排水沟,怕是堵上了,水都不动,快要漫进屋里了!”

家群答应一声,戴上雨帽,拿把铁锨走到院门外面。过有十几分钟,家群返回来:“妈,咱院里的水道没事儿,是外头的水坑流满了,西边的水沟也满槽了,水走不动。我到沟边上看,咱家的两棵小槐树让大水冲倒了。我想拉回来,见大水流得急,就没敢用力!”

“乖乖,”成刘氏抱起旺男走到堂门口,探头朝天上看看,又伸手朝房檐下的水柱子上挡挡,摇头道,“要是再下,沟边上的十几棵槐树怕是保不住哩!家群呀,要不然,你弄个斧头,都砍回来!”

“妈,树还小哩,咋能舍得砍?我弄几根绳子,这就去拴到一起。只要它们抱成团,就不怕水冲!”

“中!”成刘氏朝东屋叫道,“兴儿,兴儿!”

家兴探出头来,隔着雨幕应道:“妈,咋哩?”

“你在干啥?”

“屋顶上漏雨,我在忙着接水哩!”

“咋能漏哩?年前不是修缮过吗?”

“雨太大了!妈,有啥事儿?”

“沟边上几棵小树快让大水冲走了,家群说,要去弄根绳拴上,你也去,甭让大水冲跑他了!”

“中!”

这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雨,连下七天七夜,时急时缓,几乎没有停歇。到第八天上午,家兴见雨丝儿细了,加之憋得难受,就戴上雨帽,赶到牛屋里。

屋里早已挤满人,荣国坐在铺上,正在说瞎话。家兴进来时,瞎话刚好说完一歇,荣国接过山娃递过来的水壶,仰着脖子牛饮。大伙儿也都自由活动,牛屋里乱哄哄的。

青龙扬手叫道:“兴叔,快过来。候你小半天了,咋会这阵儿才来?”

家兴走过去,坐在青龙身边,摇头叹道:“唉,这雨真叫大!屋里漏得一塌糊涂,一院子水也没处排,我哪儿都不敢去,快憋死了!哪儿像你,这般会寻乐子?”

“嗬,”青龙乐不可支地拍着家兴的腿肚子,小眼眯成两道缝,“要不是你这条腿,我哪来这份闲心?唱大戏那天,你一预报,我就把啥都整好了。你看,这屋子的屋顶修好了,仓里的草铡好了,料备齐了,田里的排水沟捅开了!他奶奶哩,不究这雨下多大,我都是高枕无忧!”

“是哩!”家兴笑应道,“我就知道这场雨大,真还应上哩。你是不知道,雨前那个疼劲儿,实在不是味儿。这下好了,雨一落下,这条腿就活络多了。荣国说的啥瞎话儿?”

“白娘娘!”山娃接道,“都讲两歇了,这阵儿老法海已把许仙抓走,白娘娘为救夫君,马上要水漫金山哩!”

“中!”家兴上劲了,“这个瞎话我爱听!”转对荣国,“荣国,待会儿水漫金山,你得说美点,说出气势,让老法海好好尝尝白娘娘的大水是啥滋味儿!”

“大爷放心,白娘娘是我的看家活儿!”荣国笑着应道。

“先甭吹!”青龙按下一锅烟,“自己说美不算美,我说美才算美!开讲!”

荣国放下水壶,重重地咳嗽一声,牛屋里立时静下来,大伙儿无不伸长脖颈望向他,候着他水漫金山。

荣国在四队的牛屋里水漫金山,双龙河里,两位龙爷也渐渐浮出水面。这阵儿,因大坝拦截而无法在二龙潭会面喝茶的黑、白龙爷震怒了,发威了,现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雨仍在下。新修不久的河堤上,老白赤脚挽裤,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拿着铁锹,沿堤缓缓走着。堤上净是泥,松软的沙土被水泡得软软的,一脚下去一个坑。

经大坝一拦,双龙河更像一只大葫芦了。走有二里多,老白走到葫芦的大肚子处,眉头越拧越紧,双腿再也迈不动。

老白站在河堤上,冷峻的目光渐渐从河堤上移开,缓缓望向陡然间增宽无数倍的河面。眼前像是一个大湖,雨幕里,但见白茫茫一片,对面的河堤看不到踪影。没有风,浪头却是一波接一波,不住地向下翻滚。河底像是有啥东西在涌动,在搅腾。

水坝方向,双龙河水翻坝而下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像是声声龙吟。老白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正自惊异,不远处传来喊声:“是老白吗?”

是风扬。他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掂着铁锹。

老白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水面。

“看到啥了?”风扬走上来,见老白全神贯注的样子,也将目光投向水面,边望边问。

“看到龙爷了!”老白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风扬跟着打了个寒噤,正要问话,前面传来喊叫声:“谁在堤上?快……快过来!”

老白、风扬听出是三疯子的声音,打个惊怔,放眼望去,果见一个人影穿越雨幕,沿堤飞跑而来。二人急迎上去,只见三疯子光着脚丫,散着乱发,穿着大裤衩,跟他俩一样掂着一把铁锹。

“天珏叔?”风扬惊道,“恁大的雨,你咋跑到这儿?”

“快!快!”三疯子喘着气,手指身后不远处,“快,前面要……要决堤!”

风扬、老白倒吸一口冷气,掂着铁锹就要冲去,三疯子伸手拦道:“不……不中了,快……快回去通……通知村……村里人,去……去……去南岗!”

风扬、老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快……快走呀!再晚来……来不及了!”三疯子的声音发颤,不再顾他们,扭头奔下河堤,朝村子跑去。

风扬、老白这也醒过神来,扔下铁锹,摘下斗笠,抛掉蓑衣,跟在三疯子后面,撒腿朝村里狂奔。

风扬、老白刚刚跑到村头,身后传出“轰隆”一声巨响,四棵杨人仓促修筑起来的脆弱河堤轰然溃塌,瞬间决出十几丈宽的口子。河水就如脱缰的野马,在两位龙爷的驱赶下奔腾而下,直扑二里开外的四棵杨!

这当儿,荣国正说到节骨眼上。只见他两眼放光,唾沫星子四喷,声如洪钟:“……好一个白娘娘,只见她化作一条白色巨蟒,远望去就如一条白龙,大口一张,顷刻间吸光西湖之水,腾云驾雾,一气飞到金山寺,落在山顶,冲金山寺一口喷出,哗——”

“哗——”流水声恰在此时远远传来,接着是老白的大嗓门:“乡亲们,快撤呀,双龙河决堤了,发大水了!快撤呀,快往南岗撤!快!”

蹲在门口的旺地听得明白,冲屋里大叫:“白娘娘的大水冲过来了,快跑!”

众人无不手指旺地,发出开怀的哄笑。旺地急得跺脚大喊:“快跑呀,真的发大水了,老白在叫哩!”

青龙心里一揪,箭一般冲出屋子。白云天已飞奔过来,喘着气道:“快,河……河堤决了!快,快让大……大家撤往南……南岗!”

青龙反身回到屋里,见众人仍在哄笑,扯着嗓子吼道:“笑个屁,都不想活了!快跑,各回各家,各救各户,撤往南岗!快!”

众人这才惊惧,拥出屋子,四散而去。

就在此时,杨树上的大喇叭响起来,是风扬气喘吁吁的声音:“乡……乡亲们,双龙河决堤了,大水冲来了,快……快逃命,逃到南岗上!快!”

风扬一遍接一遍地喊,水头也如两条狂躁的巨龙,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怒吟,扑进这个没有任何防范的村落。

家兴冲出牛屋,跑有一段路,又急拐回来,将全部牛缰绳解开,赶牛出门,然后才朝家里奔。没走几步,水头已赶过来,滚入低洼处。他家的位置相对较高,家兴不顾一切赶至家门时,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浑黄的河水裹着从河坡地上连根拔出的将要丰收的秋庄稼,什么苞谷秆儿、红薯秧之类,正从门前哗哗流过,冲入地势较低的水沟。

家中哭天抢地,乱成一团。旺田、旺地、家群早将大水缸倒空,抬在院子里。几个门板也都摘下来了。家兴一看不中,又与旺田蹚水走到东山墙边,将顶墙的大木头取下,又掀掉灶火房顶,将三根碗口粗的房梁和东屋红薯干棚架上的两根细木头拆下,摆在院中,拿绳子将两块门板绑在一道,做成简易木排。

家兴紧急安排,让不会游水的成刘氏、旺祖、英芝、多多四人坐在木排上,由他和旺地负责,将小小放进大水缸里,交给旺田。旺福不知哪儿去了,旺禄虽小,早是水鸭子,家兴要他帮助家群。家群此时也安排就绪,将两个门板捆在一处,让黑妞抱着小女儿旺丽坐在上面,旺月、旺弟坐在旁边,扯着她的衣襟。为防止冲跑,家群又在门板上扎上两道草绳,留下两个绳套,绑在她们的手腕上。家兴见这办法好,忙让旺田寻来绳子,依样绑好,留好绳套,让成刘氏、英芝她们抓住。

准备就绪时,水已涨至腰部,房子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倒塌。家兴叫道:“快走,顺水向南岗漂,心齐一点,漂到那儿就有救了!”

几人推动门板,顺水漂去。没走几步,英芝叫道:“等等,我去灶火拿几个馍!”

英芝正要溜下门板,旺地急道:“妈,我去拿!”

旺地蹚水进灶火,腾出一只面袋,将一锅黑馍装进去,刚出房门,灶火就轰然塌下。旺地咋咋舌头,将馍递给英芝。英芝把袋子扎牢,拴到门鼻上,坐直身子,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主基督将诺亚方舟的威力施予他们,使一家人得脱这场灭顶之灾。

祷告一会儿,她猛然想起旺福,大叫:“福儿,福儿呢?福儿在哪儿?”

“妈,你甭怕,他是水鸭子,淹不死!”旺地安慰。

英芝听不进,哭叫一会儿福儿,为他祷告起来。

“家群、旺田、旺地、旺禄,”家兴在水里推着门板,叫道,“咱一家务必抱成个团儿,淹死也不能分开!”

还没漂到村南头,脚底已经够不到地,大家开始游水推门板。水里到处浮着门板、木头和水缸,到处是吆喝声和喊叫声。山娃推着门板游在前面,上面坐着他去年才过门的媳妇和易姐儿,易姐儿的怀里还抱着一头小猪。再后面是三疯子,推着两块绑在一起的门板,上面坐着宗先两口子。小莲多少会游水,半浮在水中搭乘。再远处是老慢阴、荣国推着门板,上面坐着荣国妈。

老慢阴见三疯子吃力,急叫荣国帮忙。荣国游到小莲跟前,护住小莲,二人合力推一边,三疯子一人推另一边。

家兴指挥全家边游边推,小心翼翼地避开树枝和房屋,直向南岗漂流。村子离南岗还有三里地。水越来越深,浪头越来越大,身后的村子渐渐不见房顶了。

快到汪泥坑时,见已走完一半路程,南岗遥遥在望,家兴吁出一口长气,大声叫道:“注意了,前面就是汪泥坑,水深,浪头大!”

“爹,”旺田说道,“咱不能顺水沟游,得向东南偏,朝棉花地里拐。那儿我熟,知道哪儿高,能早着地!”

“中!”家兴应道,“注意,朝东南方使劲,游过汪泥坑就是棉花地。只要挨住地,咱就有救了!”

一家人合力推着木排、水缸朝东南方游去。游至汪泥坑时,果然水急浪大,两块门板上下颠簸。门板小,坐的人又多,要不是下面有几根木头垫着,早就倾覆了。成刘氏连喝几口水,不住咳嗽。旺祖也喝几口,呛得直哭,两手死死抓住门板上的绳套。英芝一手抓紧绳套,一手扯住多多,不住祷告。

“旺地,你得使点力,门板歪到你那边了!”家兴急叫。

“爹,我使尽力了,水太急,把不牢!”

“兴儿,”成刘氏一看自己在旺地这边,吐出几口水,咳嗽道,“是我的分量重了。这几年发福,怕有一百好几十斤,门板小,受不住!”

“妈,你甭瞎说,抓住绳套,过去汪泥坑就到了!旺田,你跟旺地换换,让旺地扶住水缸歇会儿!”家兴大叫。

旺田将水缸推过去,交给旺地,自己扶牢门板,果见分量奇重,他也把持不住,咬牙撑着。

“爹,”见在汪泥坑正中间,旺田叫道,“这儿水太急,我怕撑不住!”

家兴这边也是吃力,喘会儿气,叫道:“旺田,向东南推。这里是水沟中心,浪急,偏过去就好了!”

父子俩一齐用力,将门板顶向左边,朝东南方游去。游没多远,一个大浪头打来,门板一歪,成刘氏再喝几口水,呛得喘不过气。打眼一看,旺田的头没在水里,正在使尽力气朝上浮,显然顶不动了。旺祖吓得面色如土,小手死死抓住绳套,只露出小脑袋,半截身子在水里扑腾。

成刘氏又看一会儿,流出两行老泪。是的,要是再来一个浪头,旺田就会撑不住,门板上这几个人谁也保不住。看来,这阵儿已没别的路了!

“老头子,我随你来了!”成刘氏在心里念叨一声,悄悄解开手腕上的绳套,看儿孙们最后一眼,松开绳套,脚下一蹬,人就没影儿了。

门板猛然浮升,旺田一阵轻松。抬头一看,奶奶却不见了,哭喊道:“爹,我奶没了!我奶掉水里了!”

他的哭喊就如一声惊雷,一家人全被震呆了,个个愣在水里。好一会儿,他们才明白发生何事,无不大放悲声。对于不识水性的成刘氏来说,离开门板根本就没第二种可能。这样的急流,这样的浪头,莫说是成刘氏,即使能在水中扑腾几下的英芝,也会在顷刻之间无影无踪!

“妈——”家兴望着滚滚洪水,伤心欲绝,泪如雨下。

“妈——”家群一个猛子扎下去,在两丈多远的地方露出头来,无望地哭喊几声,游回黑妞身边。

“妈——”英芝哭得最响。她们几个都让绳套绑在手腕上,婆婆却冲走了,显然是她不愿拖累她们娘几个,故意解开绳套,走上这条绝路的。再想到婆婆为她的孩子们,为她英芝,为她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英芝的泪水更是止不住。

一家人只顾伤心,没想到水流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冲到棉花地边。家兴觉得水流越来越急,抬头一看,前面几百步就是南岗的水沟出口,也就是埋老烟薰的地方,这才急了,大叫:“快,到南岗了!朝左推!”

大家也都回过神来,人人用力,将门板、水缸推向南岗祖地。不消多久,他们就已漂过棉田边缘,掠过沟边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的杨树树梢,朝南岗漂去。

“爹,我探到地了!”旺地叫道。

大家也都伸脚蹬地,果然,岗地就在脚下!此时,大家都已筋疲力尽,脚下得力,顿时松快多了,个个咬紧牙关,推动门板朝岗顶游去。

拉住岗上的树了!祖坟上的松柏一棵挨一棵,浮在水面上,直通岗顶。一家人扯住树枝走到岸上,无不跟落汤鸡似的,膝盖一弯,跪在地上,顾不上歇脚,纷纷号啕起来:

“妈——”

“奶奶——”

三疯子赶回家时,乔娃正准备去婉蓉家。他家位于村子的东北角,距离决口处最近。三疯子还没说明白,堤就决了,巨大的轰鸣声把什么都说了。

“乔儿,快去救婉蓉。救出来后,去南岗。我去宗先家,他一家子不会水!”三疯子急急吩咐。

乔娃应一声,迈开大步,如飞似的赶往崔家,边跑边喊:“双龙河决堤喽,发大水喽,快逃命喽,快逃到南岗去喽!”

乔娃个头高,声音亮,跑得也快,村子一下子惊动了。乔娃没有解释,边喊边跑。

乔娃边跑边脱衣服,高高的身影就如旋风一般从村子的东北角掠到西南角。跑到崔家时,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大裤衩子。

听到他的喊声,村人纷纷跑到户外,看着飞身而过的乔娃,正自惊异,大喇叭狂叫起来,这才慌了,纷纷忙活逃生。

乔娃一口气跑进婉蓉家,娘儿几个没弄清楚是啥事儿,无不看着他发怔。

“快,快,双龙河决堤了,快逃!”乔娃一把抱过若望,一手扯起婉蓉,冲若盼道,“若盼,跟上我,快跑!”

几人冲出院门。没走几步,婉蓉反应过来,本能地叫道:“小牛——”挣脱乔娃,疾步跑回屋子,钻进东间,见傻祥抱着小牛,父子俩睡梦正酣。

“祥哥,快!快起来,发大水了!”婉蓉用力推几下傻祥,边叫边抱小牛。

傻祥睡得正死,根本推不动。婉蓉一急,朝他脸上拧几下,叫道:“祥哥,大水来了,快起来,快逃命!”

傻祥睁开眼,揉揉让她拧疼的脸,嘟哝两句,翻个身,又打起呼噜来。听到乔娃在院里催促,婉蓉再没招儿,牙一咬,抱上小牛,匆匆跑出屋子。

乔娃从她手里接过小牛,两只胳膊各抱一个,蹽开大步,斜刺里直奔汪泥坑,边走边吩咐若盼,叫他脱光衣服,搀上婉蓉,跟在他身后。

他们是第一家逃出村子的人。开始时,他们沿着庄稼地走,田里尽是水,泥巴没住脚脖子,婉蓉心中越是急,脚下越是走不快,拖拖拉拉赶到汪泥坑时,水位已涨上去,渐渐没住腿肚子,然后是大腿和腰部。一家人的步子明显慢下来。没过多久,若盼开始游,婉蓉只能踮起脚尖。

眼前就是汪泥坑,双龙河的决口显然加大,洪水涨得更快。他们处在沟西,要想逃入棉花地,逃到南岗上,必须游过汪泥坑。汪泥坑原本不大,但这阵儿早成一片汪洋,游入棉田少说也有一百多丈。水位每一分钟都在上涨,越流越急,浪头更是铺天盖地打来,雨水也在毫不留情地迎头浇下,情况万分危急。

乔娃没有时间犹豫,急叫:“盼儿,你先游,游过汪泥坑,游进棉花地,一直游到南岗上,在岗上等我!婉蓉,抓住我,妞儿,爬在我背上,搂住我脖子!要搂紧,淹死也甭撒手!”

“爹!我不走,我要跟我妈一道!”若盼叫道。

“中!”乔娃吩咐,“你就游在你妈边上,关键时候帮她点儿!”

话音落处,乔娃一手抱起小牛,一手托住婉蓉,带着一家子游进汪泥坑里。乔娃拼尽全力,用脚踩水。身上的负担太重了,两只手基本起不到作用,只有两条长腿和两只大脚在水里踢腾,缓缓推动四个生命逃离死神!

“快,把小牛给我!”婉蓉看出危险,急叫。

“好,你接住!”乔娃将小牛递给婉蓉,腾出右手,用力划动水流,左手则像一把巨钳,牢牢钳住婉蓉的右膀,将她母子二人托在水面。若望爬在他的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看到一个个迎头打来的浪子,面如土色,不住呛水。

“妞儿,搂紧,甭撒手!”乔娃再次叮嘱。

“爹,我搂得紧哩!”若望吐口水,叫道。

这阵儿,村里陆续有人逃出村口,呼儿唤女、哭爹叫妈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绝于耳。乔娃顾不上他们,只是拼尽全力朝前划动。

这阵儿,所有人都在鬼门关上徘徊,要么进去,要么出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婉蓉,你也踩水,一上一下,对,就这样!”乔娃一边教她,一边鼓励。婉蓉乱蹬几下,慢慢找到感觉,但也喝下不少水。

游过汪泥坑后,洪水又涨许多。乔娃试图着地,连试几下,即使他的个头,竟也踩不到底。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婉蓉又喝几口水,露出头狠劲喘气。一直在哭的小牛早被水呛得出不来气,哭声发不出了,死死抓住他妈的衣裳。

婉蓉疲惫极了,抬头再看乔娃,见他咬着牙关,仍在奋力划水。他们母子俩实在太重了,尤其是小牛,胖得就跟傻祥一样,身上圆滚滚的净是肥肉。快到棉花地时,婉蓉觉出,乔娃托她的大手不再有力了,他也开始不住呛水,咳嗽。若望仍在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若盼则用一只小手挽住她的左边胳膊,在水里拼命踢腾。更糟糕的是小牛,不知喝下多少水,抓她的小手渐渐松动。

婉蓉吓坏了,用力托住他,喊道:“小牛!小牛!”

小牛不再应声。婉蓉扭头一看,小牛淹得迷瞪了,身子更像秤砣一样,直往水下沉。婉蓉死命拉他,再次将他托到水面。

乔娃问道:“小牛咋哩?”

“像是迷过去了!”若盼叫道。

“快……快把他给……给我!”乔娃口中再呛一口水,咳嗽着说。

婉蓉正要递过小牛,心头却如过电一般陡然一颤。天哪,乔娃已经筋疲力尽,若是再有个小牛,无异于捆牢他的手脚。他的背上还有一个若望,若盼这阵儿也没劲了。这么做,就等于举家自杀!

不!不!不!小牛不能给他!乔娃不能死!若盼、若望不能死!她不能没有他们,她不能让乔娃一家人再出任何意外!

婉蓉来不及多想,在心头念叨一句:“小牛,妈……妈对不起你了!”将手猛然松开。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小牛就消失在波涛里。

在双龙河里憋了大半年的两位龙爷领着虾兵鳖将杀进村子复仇时,老白的第一反应是四棵大杨树。

老白不顾一切地跑回自家院子,见雪梅和几个娃子已走出来,无不张皇失措。见旺福也在,老白急叫:“快,旺福,找绳子,所有绳子都找来!雪梅,快,帮我摘门板!”

老白摘好两块门板,旺福和白雪等已将绳子全都寻来。老白拿在手上,转对雪梅:“待会儿水上来,你和雪儿、杏儿推上门板,到大杨树下寻我!旺福,笑儿,快跟我来!”

话音落处,老白已如利箭般冲进雨幕。雨小去许多,仍在下,丝丝缕缕,让人难以睁眼。老白的院子离大杨树不远,只隔老烟薰一家,但要绕过他家的大院墙。

老白边跑边喊:“乡亲们,快,快到大杨树下,甭乱跑!”

旺福、白笑无不扯起嗓子喊。附近人家正自惊慌,听到他们的叫声,纷纷赶往四棵大杨树。不一会儿,大杨树下聚起一堆人,少说也有百来口。更多的人听到叫声,这也想起大杨树,纷纷朝这儿拥来。

老白站在树下,抬头望上去,估摸一下四棵大树,咬住绳子头,“噌噌”就往树上爬。然而,树太粗,树身又被雨水淋得透湿,滑得爬不上。其他小伙子见了,也都纷纷爬树,没一个爬上的。

洪水已升上来,漫到腿肚子上。杨树中间的老井早看不到了,只露出小半截辘轳架子。

时间就是生命。老白又审一会儿,眉头一动,将绳子挽个疙瘩,叫人寻来一块砖头,绑在绳子上,奋力扔向成家杨下面的一根大枝,再将石头吊下,将一端系在旺福腰上,将他拉上去。旺福在枝头上站稳,往上系绳子。

大喇叭不响了。不一会儿,风扬、青龙也跑过来。老白一见他俩,急叫:“风扬,青龙,快让大家寻绳子,越多越好!”

人们四处寻绳子。风扬灵机一动,喊上青龙赶回大队部的代销点里,抬着一大盘新绳子疾走过来。早有人拿来刀具,大家按照老白的吩咐,七手八脚地将绳子断成段段,分别挂在大杨树的树枝上。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四棵大杨树的大小枝头上尽是倒垂下来的绳头儿。

老白叫道:“大家甭急,两个人攀一根绳头儿,能上的先上,上不去的就拉着绳子,随水往上升!”

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众人无不松下气,各自寻到绳头,候着大水上涨。这阵儿,雪梅也领着白雪、白杏,推着门板赶过来。老白让白雪、白杏合拉一根绳头,转对雪梅道:“雪梅,你守在这儿,我得去南岗!”

水越涨越高,大多数房顶淹没了。房子倒塌了,房梁、柜子、箱子、桌子等物随水漂过来,几乎每个漂浮物上都趴着人。大杨树下的村人越聚越多,有两百多。树枝上爬得到处是人,攀不上去的老人和孩子紧紧扯住绳子头,等候大水的最后上涨。

水势越来越猛,快要涨到最下面的大树枝时,远处游来一人。老白一看,是磙子。

磙子游到大树下,扯住一根绳头,喘会儿气,见风扬、老白、青龙、雪梅、天成几人无不扯着绳头浮在水面,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

青龙叫道:“万磙子,哭个啥?快说,咋了?”

磙子没睬他,缓缓转向风扬,泣道:“风扬,老……老嫂子她……”

风扬心里一揪,知道他妈没了,一下子傻了。

“咋……咋回事儿?”青龙急问。

磙子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安顿好家人,见大水涨到胸脯上,正要游走,猛然想起老嫂子,赶忙过去,远远听到老嫂子在笑,声音很吓人。我游进院子,见堂门关得牢牢的,老嫂子的笑声是在屋子里发出的。我急去推门,推不开,里面闩上了。我大叫开门,老嫂子死活不开,守在门后,一声接一声地笑。我细细一听,屋里还有陈姐儿,抱着娃子。母子二人扶在西间的窗棂上哭。哭声很小,看那样子,出不来了。我急坏了,苦求老嫂子开门,她不开,只在屋里笑。我寻不到东西砸门,大水也在一寸一寸地上涨,我急了,游到窗前,抓住窗棂,使劲一扯。土墙让水泡软了,窗子掉下来。我正要伸手拉这母子出来,房子塌了,眨眼间……”

磙子说不下去了,只是哭。众人听得心悸,风扬眼前一黑,拉绳子的手渐渐松开,眼看要被激流冲走,老白一声惊叫:“风扬!”一把扯住他,朝他脸上啪啪就是两耳光。

遭老白一打,风扬这才回神,惨叫一声:“妈——”

树上树下,人们无不伤心,跟着抹泪。

老白抬眼望上去,见几棵大树上挤的全是人,又一估量,意识到危险还有后头,朝树上喊道:“乡亲们,甭哭了!”转对风扬小声吩咐,“风扬,你和磙子,还有我爹,守在这里,看护、救助群众!”转对青龙,“青龙,这儿人太多了,我怕几棵树撑不住。还有南岗,那儿更重要。你跟我去,马上走!”

“中!”

老白抬头望向大树:“树上多少人,报个数!”

几棵树上同时点起数来,共是二百三十一人。老白略一思索,叫道:“大家听着,从十八岁到四十岁,凡是会游水的,出溜下来,跟我一道,去南岗!”

树下出溜下来三十多人。旺福也要下来,被白雪死活扯住胳膊。

“雪梅,你……你快上去!”老白转向雪梅,冲她点头。

“不中!我得跟你一道去!”

“你咋能去哩?”老白急了。

“我刚好四十,会游水!”雪梅淡淡说道。

“你,”老白咬会儿牙,指着被绳子拴住后在水里打转的门板,“中,你坐上!”

雪梅点点头,坐到门板上,老白、青龙护着。水中不时有漂浮物冲来,人们有候到的就牢牢抱住,跟在老白他们后面,顺水朝南岗漂去。

老白、青龙一行游到南岗时,岗上已经站满人,哭声、喊声乱作一团。将老白的门板拖到岸上的是山娃。

“好样的,山娃子!”老白拖着湿淋淋的身子,拍拍他的肩头。

“老白,青龙……”山娃放声大哭。

“咋哩?”青龙问道。

“我妈她……她被大水冲……冲走了!我……我……我好浑哪!”山娃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白几人无不别过脸去。山娃蹲在地上,顾自诉说:“我妈她……她舍不下那头小黑猪,死劲儿抱在怀里,我咋说她……她也不听,我……我们浮到汪……汪泥坑……坑,门板翻……翻……翻了,我……我捞呀,捞呀,捞呀,捞呀,可就是捞不到!我……我好浑哪……”拿拳头狠捶脑壳子。

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岗上到处是哭声,是喊声,哪一家都是五零四散。老白望着一堆又一堆哭爹叫妈、疲惫不堪的男女,心里一阵揪疼,目光缓缓转向疾步赶来的家兴:“上来多少人?”

“我数过了,不算你们,是三百五十一!”

老白心头一紧,目光缓缓看向青龙。四个队总人数毛七百,两处加起来才五百多,也就是说,下落不明的至少一百多!

雨停了。天边发出亮色,日头躲在云层后面,试图射穿它们,给大地以光芒。老白长吸一口气,一把扯住青龙:“走,看水口去!”

二人蹽开大步赶到水沟的出口处,见三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老烟薰的坟顶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水面,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再往下,沿水边挨排站着乔娃、旺田、旺地、明河等十多个年轻人,两根长长的绳子放在地上,绳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老烟薰坟头胳膊粗细的大柏树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三疯子一样,死死地盯住水面。在这里,他们已经搭救上来三十多人,刚刚上岸的民善这阵儿脸朝地,正在吐黄水,天旗为他不停捶背。

青龙由不得打个寒噤,几步跨到坟上,放眼望去,波涛汹涌的洪水在他前面翻滚而过,打着一个又一个漩涡。

直到此时,青龙才算完全明白老烟薰的预警,也明白他一定要栽棵大点儿的柏树的含义。也只有在此时,老烟薰选择的葬身之地才真正显出意义。不用再说,此处是救人的最佳地点,也是跨越生与死的最后一道门槛。老烟薰坟头所在的这道梁子直插水口,如中流砥柱。水流遭它一堵,相对较缓,利于营救。若是漂到此处依旧爬不到岗上,人就完了,因为水流绕过这道梁子,速度陡然加快数倍,几乎是打着急漩儿冲入梁子南边长达百多丈的狭口,汇入双龙河。

然而,在此处救人,无异是从鬼门关上夺命。老白盯住水面看一会儿,抬头望着三疯子,小声叫道:“天珏!”

这阵儿,他也完全看明白三疯子,再不把他视作疯子了。

三疯子也看他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人没?”

三疯子再次点头,收回目光,继续盯向水面。老白也不再说话,站在他身边,圆睁大眼在水面上搜寻。

几乎是在突然之间,旺田指着远处叫道:“看,那儿有根木头!”

几人顺手望去,果然看到远处波涛里,一根木头在沉浮。定睛细看,木头中间,竟然伏着一个人头。看样子,那人仍旧活着,死死抱住木头不放。

“快!快救人!”老白大叫一声,冲到岸边。

乔娃、旺地二人已经分别拿起绳子,拴在腰上,正要下水,三疯子叫道:“慢!”

众人停下来,回头望向三疯子。

“此人不可救!”三疯子又审一会儿,一字一顿。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再次望向水中,盯向那根木头。那人依旧紧抱木头,在水中沉浮。显然,这阵子他已迷迷瞪瞪,连扬手喊救命的动作也做不出了。

白云天的眉头拧成两股绳。他知道,三疯子是正确的。那根木头离岸实在太远,几乎是在对岸。那儿水流加速,一根绳子根本够不到。即使够到,在那样的急流里,救人实在是难。

所有人都在望着那根木头,场上静寂无声,好像都在眼睁睁地为一个行将走入鬼门关的活人送行。三疯子屹立在坟头上,一头散乱的白发和胡子在风中飘扬,两眼死死地盯住水面,面孔几乎扭曲了。

几乎是在突然之间,白云天飞身走到坟头,走到柏树跟前,迅速解下一根绳子,冲到岸边,与另一根绳子接在一起,拴在腰上。

“老白!”三疯子急了,惊叫,“不中,千万不能下去!”

白云天听若无闻,将绳子扎牢,仔细查过腰中绳套,转对旺田、乔娃几人道:“看准了,我一抱到人,你们就拉绳子!”

话音落处,人已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在几丈开外露出头来。他已估算好距离和流速,斜刺里游向木头的正下方。白云天游出尖角,游进激流,一会儿被漩涡吞没,一会儿又露出来。

在众人一阵紧一阵的揪心中,白云天终于游到木头下方,奋力迎向木头。水流更急,木头开始打转。岸上所有眼珠子都如突出来一般,直直地盯在水面上。

白云天抓牢木头,顺木头过去,一把抓住那人,将手中的绳套儿拴在那人腰上,一脚踹开木头,推他往回游。这阵儿,他们已被激流冲下尖角,进入鬼门关口。乔娃等十几人看得清楚,齐手扯住绳子,死命往回拉。白云天二人渐渐被拉回来,与此同时,那根木头就如离弦之箭,打着转儿漩进鬼门关里。

绳子越挣越紧,十几人也拉不动。更多的人赶上来,像是在拔河。三疯子站在坟头,不停地发布口令:“拉,拉,停,再拉,再停,再拉!用力拉!”

白云天拼尽全力,一边游水,一边将那人朝水上顶,尽力使他的头露出水面。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水流更急,在梁子后面漩出一个大漩涡,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俩被卷入水下。

三疯子傻了,颤声大叫:“快拉,快,快,快拉!”

绳子一寸又一寸地被小伙子们拖上来,水面上再次现出两个紧抱一起的人体,渐渐脱离漩涡。又过几分钟,白云天他们终于被小伙子们拖到岸上。

众人一看,被老白拴在腰上并死死抱住的是老鸭子。二人都已绝气。

“老白——”雪梅惨叫一声,扑上去就做人工呼吸。那边天旗也在紧急抢救老鸭子。

然而,一切都已晚了。白云天、老鸭子静静地躺在老烟薰坟边,再也没有醒来。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像个黑色的幽灵,将一切吞没,将两位龙爷的暴行悄悄掩盖。

南岗的坡面上,到处都是泡涨的尸体,有人的,有动物的。天一放亮,又饥又疲的生还者开始沿水岸打捞尸体。每捞上一具,马上就有亲人扑过来,哭叫声惊天动地。

直到错晌午,两位龙爷的怒气才算消去,水势放缓,被水坝聚起来的逾百万方洪水从越冲越大的决口里奔涌而出,经由老烟薰的坟头再次汇入双龙河中。

水位开始下降,远处的景致渐渐显露出来。人们站在岗顶上,放眼远眺,除去四棵大杨树和黑糊糊的大队部外,原先的村子荡然无存。

中秋节到了。这是家家户户庆丰收、贺团圆的日子。

吃过晚饭,月明星稀。四棵大杨树周围,散布着许多简易帐篷。家兴拿着一块政府刚刚分发的月饼从外面走回来,走到自家帐篷前面,大声叫道:“家群、田儿、地儿,还有福儿,你们兄弟几个都出来!”

家群、旺田等纷纷走出帐子。

“今儿是中秋节,到南岗上,给你爷奶上个坟!”

几人答应一声,跟他来到南岗最东头的成家祖地,在老有林的坟前跪下。

坟头是新的。大水消下去后,他们在沟西岗坡的灌木丛中寻到了成刘氏的尸体,将她与老有林合葬一处。同老有林一样,成刘氏也没棺材,裹身的是政府发下的救助草席。

“爹,妈,”家兴将月饼摆在坟头,连磕几个响头,“该说的我都说给你们听了,今儿是中秋节,月亮最圆,政府发下一块月饼,不孝子领着家群和几个孙子团圆来了。爹——妈——”

家兴大放悲声。家群与旺田弟兄几个也纷纷哭作一团。

哭一阵儿,家兴对坟堆诉道:“爹,妈,大灾去了。爹,托您的阴德,除妈之外,咱一家大小,谁都好好的!您最关心的几个孙子,都在这里,跪在您跟前,您也看到了!还有几个孙女,连根头发也没少!儿子虽没本事,可儿子没让他们饿死,没让他们淹死,他们全都活蹦乱跳,一齐跪在这儿。您放心,儿子一定记牢您的话,让他们成家立业,过旺咱成家!还有,爹,妈,政府给咱发粮食,发被褥,都是送的,一分钱没要。政府还按户发放救助款,每户三百,说是为咱盖房子。爹,所有这些,个个都是好消息,村人无不记挂政府的大恩德,哪家帐篷里都挂毛主席像。爹,说起毛主席,我还得告诉您一件大事,他……他老人家过世了,您可能不相信!刚开始,村里没人信,可他老人家真的过世了。大家都哭了,都为毛主席戴黑纱。风扬不让跪,大家只好站在大杨树下鞠躬。青龙说,毛主席是神,他一走,这世界得塌个角。这话是真的,听报纸说,北京边上闹地震,房子全塌了,死人几十万。旺田又听姚老师说,这些日来,好多地方发大水,听说一个叫啥河的,淹死的人比咱村里多得多。爹,咱村这场大灾,也应上他老人家哩。爹,我还想让您知道,这次大灾,救下咱村的是四棵大杨树,是这道岗子,是老烟薰,是老白,是天珏。天珏没疯,他的疯病全是装的,一装二十多年。村人让他蒙了,政府也让他蒙了……爹,您睁眼看看,不究是啥灾,大杨树依然在,井里依然在冒泡泡……”

家兴唠叨到这里,站起身子,扭过头,目光缓缓地凝视远处的村落。家群、旺田几个也都纷纷站起来,远眺村子方向。

明朗的月光下,四棵参天巨杨高耸依旧。大杨树周围,是一个紧挨一个的白色帐篷。他们能够感觉出,在几棵大杨树中间的那眼老井里,珍珠泡儿正在一如既往地一串接一串向上蹿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