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将才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两眼凝视着墙壁上这幅铁画银钩、有奔雷之势的书法,李成梁的心中也情不自禁的把书法中的诗句轻轻的诵念了一遍;无论是诗是书,所表现的都是一份慨然的壮志,流露着磅礡的气势;可是,此刻的他在面对的时候,心中所升起的却是错综复杂的感慨和忧虑。

张敬修在狱中自缢的消息是和他因诱杀叶赫部的清佳砮和杨吉砮有功,增岁禄二百石,改廕锦衣卫指挥使的喜讯同一天传到的;只差在一则是朝廷正式的圣旨、兵部的公文,由驿站传送而来,一则是他在京里的耳目私下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传递朝中的讯息——就在同一天中,他的情绪便起伏变化得如在两极。

虽然在表面上,他仍然维持得住不动声色的镇静,情绪的变化没有一丝在神情中流露出来,可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张敬修的下场,连带着张居正的一生,盘踞着他大半的思绪,千头万绪的旋转、纠缠不已;而自己的录功叙赏,却又令他更加的关注自己的前途,该如何保持住现有的名位,以及“更上一层楼”、为九个儿子的宦途铺路的想头则是如一盆火添加新柴后的逐渐越烧越旺——两股思潮交相的替换、重叠,乃至于纠结在一起,搅得他一时间理不清思路,心乱如麻,头也开始痛了起来,只有面壁藉着欣赏书法来强迫自己定神静心,仔细的思考。

“万不能步上张居正的后尘……”他在心中切切的对自己说:“万万不能……”

这是唯一的结论,要让自己活下去、保住功名富贵,也要让子子孙孙都能活下去、永保功名富贵,他必须要有一套适合这个时代和环境的办法;于是,他开始屏息凝神的思考,从自己过往的种种逐一的详加省思,乃至于现今的朝中形势,以及未来自己所要迎合的……

反覆推想了好几日,总算也分析、归纳出了一个大概来:他对自己以往的表现还算满意,军功彪炳,在朝中不但没得罪半个人,更与当权者结交了个滴水不漏;但是,处在现在的形势下的自己却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张先生的人”的这件外衣还没有脱去,朝臣的结交还得再加把劲,以防万一有言官找碴似的上书,参上自己一本!

而就这次因诱杀清佳砮、杨吉砮而录功、叙赏这件事看来,小皇帝对自己以及辽东都还算重视——这就证明了自己以往的“辽东政策”是正确的:制造一个“辽东多事”的局面,三不两天的就有仗要打,请战和报捷的奏摺三不两天的往朝里送,小皇帝自然会特别的关注辽东,关爱自己!

再则,他估量了一下小皇帝的才能,尽管他清算张居正的手段狠毒,在治理国事上却还是初生之犊,内地的情况已是千头万绪了,更遑论是边疆!对于边疆和军事,小皇帝恐怕连基本认识都不足的,还谈什么治理——这也就是说,好唬得很!

“只要他认定辽东多事——朝中熟悉辽事的人不多,除本帅而外——嘿嘿……”

想到这点,他得意的笑了起来;这部分的“既定政策”是可以不变的,而且因为行之多年,早就十分得心应手了:培植实力薄弱的女真人,等他们坐大后,再挑拨他们与实力强大的女真人火并、自相残杀,以收制衡之效,偶尔,自己也亲自出马诛杀几个女真人中有实力的菁英,以免尾大不掉,也为自己增加点军功——这个“治辽之策”是可以不用修正的继续实行下去的。

要修正的是自己表现出来的给皇帝和朝臣的印象:当务之急当然是要先淡化自己是张居正所拔擢的这个事实,其次,监于张居正和戚继光的下场,自己的做官哲学中要加强“善体帝心”的努力,一切的言行要尽量迎合皇帝的心意,既不可像张居正那样事事忠言直谏,也不可像戚继光那般的一举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减低了自己的重要性。

当然,要做到“辽东多事”易,想做到“善体帝心”难,他还得再付出更多的努力。

“宠爱郑德妃,渐好奢华……”

他的念头转了几转,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从京师传来的这几句密语;他不自觉的眯起了双眼,喃喃的低声自语:“终究是少年心性——若果是这样,倒也好办!”

他的心中想定了主意,如果这个消息属实的话,那么只要走上了郑德妃的路子,那么他的功名和富贵就永保定了——而且,这个消息属实的成分居多,毕竟,多年来花在京师买消息的大把银子都不是丢在海里的。

于是,盘算确实了:“自古以来,做官的走皇帝的内线,不过是外戚和宦官两条路——宦官,我已重新搭上了张诚的线;再有了郑德妃这条,那就双管齐下,万无一失了!”

他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当下便命令左右:“传如桢!”

可是,这一回却出乎往常的惯例,李如桢并没有即刻应命来到他的跟前,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自知迟到的惊慌神色,匆匆的赶来;一见到他,立刻跪倒在地,伏着头不敢抬起来,口中说着:“孩儿来迟,父帅恕罪……”

李成梁心中有事,便没有像平常一样的大发雷霆,只冷冷的“哼”了一声,就让李如桢自顾自的解释着:“孩儿只是出府去遛遛,原本早就回来了,却因为在城门口听得有人在谈努尔哈赤,因此停了脚步,听了好一会儿,因此耽误了些时间……”

一听到“努尔哈赤”这四个字,李成梁蓦的心头一震,随之兴起了一股复杂的茫然感,耳中也开始嗡嗡作响,脸上不动声色,可是一等李如桢回完话,他却下意识的脱口问道:“你听到努尔哈赤什么消息?”

李如桢不敢有所隐瞒,却又心存怯意,嗫嚅着回答:“我听说他带了四百人去打龙敦和萨木占!”

李成梁冷笑一声道:“我当是什么大消息……”

李如桢跪伏在地,不敢表示任何意见,全身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幸好李成梁很快的就撂过努尔哈赤的话不提,而是对他说:“你起来吧!我有事要你去办!”

这话有如皇恩大敕,李如桢当然忙不迭的站起了身子,李成梁吩咐他道:“你再带一批珠宝珍玩,到京里去找你二叔、五哥;今年的饷银下来了,也不用运来,留在京里打点各方——该用的地方尽量用,也尽够的了;另外,要他们走上郑德妃的路子,她本人和她母家,两方面都要搭上线!”

他说一句,李如桢就点一个头,应一句是;等他一说完,李如桢便立刻恭恭敬敬的应着:“孩儿立刻去办!”

“你去吧!”

“孩儿告退!”

李如桢说着,又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个头,这才倒走着步子退出书房,到了书房门外便转身走了。

李成梁看着他退出的身影,走到门外,仍可从花格窗中看到窗外的人影经过,他的心里忽然兴起了一个莫名的冲动,想再叫他进来再问上几句话;可是一张嘴,立刻又顿住了,没有发出声音来;等到叫他的念头再转浓的时候,李如桢却已经在他的这一个犹豫间走远了,他顿觉心中若有所失,却也提不起劲派人去叫他回来,索性就作罢了;可是,一转身,一眼看见壁上悬着的“不教胡马渡阴山”的大字,心里头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又一起涌了上来。

“努尔哈赤……”

这个名字牵引起了他心中诸多的感触,这个人,他曾经待如子侄、曾经必欲杀之而后快——如今,却在等着他壮大以后,来增加自己的军功、巩固自己的名位!

想来想去,往事历历,百感交集,他便更加的心乱如麻!情绪既不安定,夜里便不易睡好觉,所幸;他的理智还算清明,精神上也还能负担得起,因此,也还能继续如预定计划的执行对朝廷和女真的“策略”……

而努尔哈赤却根本不知道存在于李成梁心中的这种种复杂的想法和起伏、纠葛的情绪;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单一的认定,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找李成梁了断;只是,在实力还无法与李成梁抗衡的时候,必须要在表面上忍耐,甚且必须尽量的在表面上隐藏锋芒,以减少引起李成梁的注意——他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劣势,为了能走到自己理想中的远景,时机未到之前的忍耐绝对是必须的!

因此,在每一次的出兵前,他所制订的作战计划和出兵的名义,都在尽量的避开李成梁的注意;祖、父之仇的对象只界定在尼堪外兰身上,行军力求隐密——当然,这一次的征讨萨木占的做法也不例外。

建州左卫的兵力已经超过了五百人,他留下一百多人守城、保护老弱妇孺,自己亲自率领四百人出兵攻打萨木占、龙敦等人,为哈思虎复仇。

根据派出去的探子回报,龙敦和萨木占是带了人马财物逃到了马儿墩寨,投奔一向与他们友好的马儿墩寨主纳申和万济汉。

马儿墩寨是有天险的——它位在地势险峻的山巅,一面是峭壁,只有一条山路可通。

有了攻兆佳城的经验,努尔哈赤对于攻打这种地势高险的山寨更不敢掉以轻心;他先仔细的听取了好几路的探子向他描述的马儿墩寨的地理位置、形势,先画出了简单的地图,然后亲自带着两、三个侍卫,偷偷的到马儿墩寨附近观察了一遍,回来后再把地图补充详实,再接下来,才是召集了额亦都、安费扬古和弟弟们一起商议攻城的计划。

摊开了地图之后,努尔哈赤向大家说出的话,竟然不是攻城的法子,而是问起守城的法子:“假如我们去守这座马儿墩寨,要用什么法子打退来犯的人马?”

他第一句话说出,就听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头雾水,舒尔哈齐甚且脱口就说:“我们是攻打的一方啊,怎么反而要替敌人想守城的方法呢?”

努尔哈赤不理他,自顾自的问着额亦都和安费扬古:“假如你们两人负责守这座马儿墩寨,现在,面临着一支四百人的攻城队伍,你们如何应付?”

这一回却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安费扬古先回答,他先是低头仔细的注视着地图,想了一会儿说:“这座寨有一面是峭壁,乃是天险,可以省了许多力气,另一面的这条通路由下而上,狭窄陡峭,非常有利于防守,只要在居高临下的路口设下几道埋伏,第一道负责掷下石头、擂木,第二道埋伏负责射箭,第三道埋伏负责截杀冲过前两道埋伏的人马,那么,敌人纵有再多的人马也没有法子穿过这条山路到达寨子的!”

一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不禁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将才——如果你去把守马儿墩寨,那么我们真是连插翅也飞不到寨子了!”

他的笑声在爽朗中充满了愉悦,听得舒尔哈齐不禁骇然道:“您还笑得这么高兴?这个万无一失的守城的方法,安费扬古想得出来,难道讷申、万济汉他们想不出来吗?也许他们就用这个方法守城呢!”

努尔哈赤笑着说:“我也猜他们会用这个法子守城!”

说着,他立刻收起了笑容,严肃的正视着每一个人,锐利的目光中流露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然后,他放缓了说话的速度,一字一顿的对大家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是不会错的——我们在攻城前,如果先假设自己是守城的一方,把守城方法都想清楚了,再去想攻城的方法,这样,做出来的计划,会比单一的只考虑如何攻城要周全得多了!”

几句话一说,人人恍然大悟;却只有额亦都仔细的凝视着地图之后,突然用力的一拍大腿道:“我有办法了……”

说着,他用手指着地图,对大家说:“请看,从建州左卫到马儿墩寨的这一路上都很寻常,我们可以正常的行军,真正靠近马儿墩寨范围的是到了他们的山下,唯一的通路是这条山路,可能会设伏的只有在这一条路上——请看,这条山路起初还不算很陡,山势也还平缓,这里并不很适合设伏袭击,即使有,也是很容易就解决的,因此,这一段路,以我们人马的作战经验,是不难通过的;真正的困难是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这个地方陡峭险峻,没事的时候要爬上去都会出一身臭汗的,打仗是更别说了;在这里埋伏了安费扬古的三道人马,那可真是凭他是只鸟都飞不过了——但是,请看,这一段路虽险却不长,路面又窄,所以我想,我们弄几块大铁牌,像屋顶一样的挡在上面,挡住从上面扔了来的飞石、擂木、箭矢,第一批的士卒弃马不用,从牌下匍匐而过,上去解决了埋伏,第二批人马跟在后面冲上去清除他们在城外的所有埋伏,第三批人马可以长驱直入的进攻城寨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整个的攻城计划,听得众人都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齐声道:“好办法!”

努尔哈赤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样,还愁攻不了城吗?”

然后,他补充着说:“还有一件事,另外派十个人去做——马儿墩寨建在山巅,那种地方无法凿井,我估计他们全寨的人所饮用的水,全是引山泉水入寨积贮的,只要找到了他们的水源和汲道,截断了汲道,整座的城寨无水可以饮用,我们只须围住城寨,他们自然不战而降!”

他的话一说完,立刻博来了全体的欢呼:“太好了——这一次的出兵一定非常顺利!”

果然,在额亦都的这个攻城术的运用下,努尔哈赤所率领的部队很顺利的消灭了山路上的埋伏,进而包围了马儿墩寨,截断了汲道;四天后,马儿墩寨全寨就自动投降了;只可惜,寨主纳申和万济汉凭着对环境的熟悉,竟趁隙逃走了,只擒住了龙敦和萨木占。

两人被五花大绑的推到了努尔哈赤跟前。

一见到龙敦和萨木占,努尔哈赤的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他指着龙敦怒喝:“你,你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是亲兄弟……”

又指着萨木占怒道:“你,你的妹妹是我父亲的继妻……”

他狠狠的注视着两个人,一挥手就各打了一个耳光,再接着怒骂道:“你们这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你们原本和我的祖父、父亲都有很密切的关系,结果他们被人害了,你们不但不协助复仇,还要千方百计的破坏,最后竟设计暗杀哈思虎——你们两个,还是人吗?”

他一边厉声的怒骂,顺手拿起马鞭就往两人身上抽去;两人的脸上原本就已被打出了个红手印,这下身上又多了几条血痕,萨木占吃痛不过,“噗”的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胡乱的喊着:“这都不关我的事——这些,全都是龙敦的主意——都是他,不是我!”

龙敦倒还直直的立着,一面躲闪迎面而来的马鞭,一面对着跪倒在地的萨木占露出了一个鄙夷的冷笑,一面向努尔哈赤喊道:“努尔哈赤,我落到你手里,算我输了;可是,我死后做鬼也要回来杀你的!”

听他这么一叫,努尔哈赤反而停止了挥打马鞭,他“啪”的一声把马鞭扔在地上,然后双眼直视着龙敦,冷冷的说:“好!有话你就说个明白!好歹让你做个痛快鬼!”

龙敦道:“你只知道要为你的祖父和父亲复仇,却不顾全族人的性命——你敢与尼堪外兰为敌,尼堪外兰有大明朝撑腰,你纵使能杀了尼堪外兰,大明朝也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试问,你对抗得了吗?你没看到阿太、清佳砮、杨吉砮的下场吗?你自己想报仇,赔上一条命不打紧,我们全族的人岂不是要跟着陪葬?不杀了你,我们全族都有被大明朝剿灭的危险!”

他滔滔不绝的大声的说着,听得努尔哈赤更是怒火中烧,忿忿的破口大骂:“没出息的东西,胆小、怕死……”

龙敦吼道:“为了我们要活了去,只有先杀了你……”

努尔哈赤住了骂口,冷冷的对他说:“只可惜你不但杀不了我,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我本来是可以饶恕你的,但你杀了哈思虎,就不可原谅了;我非要杀了你,给尼楚贺一个交代!”

龙敦发疯似的喊了起来:“你要杀我——你会连全族的人一起杀掉的!你这个刽子手!”

努尔哈赤“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喊叫;然后,努尔哈赤两眼射出锐利的目光直视龙敦,平静而有力的、一字一顿的对着他说道:“我会带着全族的人,亲手去杀掉尼堪外兰,亲手杀掉每一个仇人!”

他的话意在言外,没有说出“李成梁”三个字;龙敦哪里注意得到这个,死到临头了,他只是反击似的狂喊狂叫:“你敢和尼堪外兰作对?他有大明朝撑腰,你有什么……”

“我有志气!”

努尔哈赤冷冷的回答了他一句,随即吩咐侍卫:“把这两个人拉出去砍了!”

可是,话才一出口,他的心念却突然有了转折,于是他挥手要侍卫作罢,然后转身对扬书说:“你负责押解这两个人回建州左卫,亲自押着他们去交给尼楚贺,让尼楚贺亲手杀了他们,为哈思虎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