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借刀杀人

李成梁全副戎装,八面威风的高高的坐在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大清早,他看起来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尤其是眸光中闪烁着得意的神色,将他心中十足的自信在不经意中透露了好几分出来。

营帐里升着铜火盆,熊熊的烈火发出了红光,四下里便呈现出一种带着诡异的洋洋喜气来,在这红光的掩映下,李成梁竟彷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原先已经泛白的须发全被映成了灰红色,闪闪光亮的头盔甲胄却化成了血红一般的颜彩。

李如梅屈身向他报告:“启禀父帅,尼堪外兰昨夜就赶到了,现在,在帐外候着。”

“传!”李成梁的声音宏亮,语气威严,只有一个字,却下了一个完整的命令。

可是,接下来的排场却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传尼堪外兰进帐——传尼堪外兰进帐——传尼堪外兰进帐……”

如雷霆般的声浪从李如梅到整齐排列的侍卫们,一波一波的此起彼落着传出帐外去,回音更是重叠回荡不休,宁远伯的军威、气派和架势真要直追大明天子了。

尼堪外兰那里见过这等阵仗?一听这有如排山倒海的传呼声浪,不免胆战心惊,可是,李成梁又那里容得他迟疑?遣来的几名裨将先是一迭声的催促着,继则便不由分说的,像挟持似的,前呼后拥的推着他来到了帐前;尼堪外兰的两腿已经开始发出了轻颤,可是即便想后退也无路了,他只有硬起头皮来挺直了腰杆前进。

一排甲胄鲜明的持枪卫士从帐内整齐的排成一列长队,直延伸到帐外来,枪尖雪亮,令人望而生畏;队伍的后面竖着几面大旗,在寒风中飘扬起来显得分外醒目,可是,尼堪外兰什么都来不及细看了,因为营帐中已经再一次的传出了声浪:“尼堪外兰到——尼堪外兰到……”

尼堪外兰一听便不由自主的腿软了,可是包围在他身边的人却不容他犹豫,一名裨将提过了一个包袱往他手中一塞,道:“喏,阿亥章京的人头,拿进去表功吧!”

说毕,从他身后一推,就将尼堪外兰推进了帐中。

尼堪外兰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帐;他手中捧着包袱,一颗心蹦蹦的跳得厉害,一进帐中,抬眼一见高高在上,气势凌人的李成梁,心中更是异常的惶恐,双脚跨了几步,还没到李成梁跟前,膝盖就已经不由自主的“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口中称道:“图伦城尼堪外兰,参见爵爷大人……”

“唔……”李成梁闲闲的应了一声,却是连正眼也不看尼堪外兰一下,语气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你沙济城打得怎么样啦?”

他问了话,却没叫尼堪外兰起身,尼堪外兰便只有直直的跪在地上,双手高高的捧着包伏答话。

“爵爷洪福!”尼堪外兰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是,他长了一口暴牙,再加上颧骨高,两道眉毛又靠得极拢,因此,笑起来反而比哭还难看;他向李成梁禀报着,说话的声音乾而焦,十分刺耳,幸好李成梁并不同他计较这些,所以对待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变。

尼堪外兰谄笑着描述了战争的经过:“沙济城的人一听爵爷的威名,先逃走了一大半,剩下的跟着阿亥章京守城的人,才几百而已——我们的大军共有三千人马,包围了沙济城之后,第一次攻城就杀了他们一百多人,剩下的人,敢再战的就少了很多,那天夜里,就有好些人想逃跑,结果,被我们抓到了八十多个人,通通把他们杀了——第二天,我们第二次攻城,顺利多了,杀了主将,连同投降的人,大约是杀了两百人;到了第三天,沙济城全城的战力已经很差了,而且人人自危,几乎都没有斗志了,所以我们一鼓作气,就将城攻了下来,占领了全城,将所有的人都杀了;沙济城的城主阿亥章京在城破的时候就自杀了,所以我们割下了他的人头带来;清点沙济城的牛马牲口粮草,还在后面慢行——我,我先率半数人马,赶来给爵爷报喜!”

他说着,高举着手中的包袱。

“这是沙济城主阿亥章京的人头……”

李成梁听了,根本不作声,左右的侍从却有两人出了列,从尼堪外兰手里接过了包袱,捧到李成梁跟前五步的地方,将包袱打了开来;包袱里面果然是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阿亥章京面色如生,睁着一双怒目,紧咬着两排牙齿,脑后的一条乌黑粗壮的发辫还是完整的,那模样看来十分恐怖。

李成梁只垂了一下眼皮,往下瞄了一眼,便微微的挥了一下手;两名侍从见了,一躬身,迅速的将人头用原来的包袱包好,便提在手上,快步的退出营帐去了。

尼堪外兰见状,不禁心中一快,自认为是大功告成了,忙又向着李成梁深磕了一个响头,口中称道:“恭喜爵爷——爵爷洪福,我军大获全胜,斩杀无数,为爵爷立下军威!”

他跪伏在地,满口的称颂,态度谦卑之至;可是,李成梁的反应却令尼堪外兰惊得几乎丧胆。

李成就先是斜睨了尼堪外兰一眼,接着是冷冷的一笑,然后,他发出了一声严厉的喝令:“来人哪!给我拿下——推出去砍了,枭首示众,身子扔到野地里去喂狗!”

一个晴天霹雳打到了尼堪外兰的身上,像是一只魔手有如电光石火般迅速的将他从春风春阳中推进了结了冰的万丈深渊中。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张开了嘴欲待挣扎;可是,还等不到他发出声音来,四周已经响起了如雷的回应:“是!”

整齐排列成队的刀斧手齐声同喝,接受了李成梁的命令,立刻就从队伍里涌出了好几名大汉,有如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就架起了匍匐在地的尼堪外兰。

“爵爷——饶命——饶命啊……”

尼堪外兰的声音变得更难听了,像一段烧焦的木头在锯子下呻吟;头缩在一个彪形大汉的肋下,手脚不住的扭动着,而且涕泗横流,哀哭着叫:“爵爷——饶命——冤枉啊!爵爷,我是得胜,立功——爵爷怎么反倒要杀我?”

李成梁根本不理会他,嘴角露着冷笑,目光炯炯有神,却只是不作声;几个大汉便架着尼堪外兰转过了身子,往营帐外走去;尼堪外兰被这样的强力架着膀臂,根本就身不由己,双脚在地上一阵拖曳,口中还是杀猪也似的叫着。

“爵爷——我无罪,我立了功呀!”他一路喊着,快到帐外的时候又补了一句:“爵爷这样杀我——我死得不明白啊!”

一听这话,李成梁的态度改变了,他吩咐了声:“回来!”

大汉们得令;又转身架着尼堪外兰回到了李成梁跟前,几个人一起松了手,尼堪外兰便像肉饼一样的被摔到了地上;他匍匐在地,呜呜的向李成梁哭诉道:“爵爷,我为爵爷带兵灭了沙济城,掳获大批牲口,这,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爵爷怎么反倒要杀我呢?我是爵爷帐下最忠实的奴仆啊,爵爷杀我,我死不瞑目啊!”

李成梁轻轻一哼道:“你想要死得明白么?”

尼堪外兰顿首大哭道:“爵爷要杀我,我不敢不死!可是,求爵爷让我知道自己的过错之后,再来向爵爷领死吧!”

李成梁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犯的过错还不大吗?已经死有余辜了,自己还不知道?”

说话的声音是冷峻而严厉的,尼堪外兰听得胆战心惊,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整座的营帐之中鸦雀无声,只听得李成梁在数落着:“你嫉古勒城的阿太在女真人中的声望凌驾了你,就来求我出兵;又说阿亥一向听服于阿太,要求我一起攻伐;结果呢?你自己领了三千兵马去攻沙济城,沙济城不过是个势弱的小城,但你用了三天的时间,折损了五、六百人马才将沙济城攻下;古勒城这边呢,阿太勇不可敌,三番两次的弄得我损兵折将,迟迟不能下城——你说,你还不罪该万死吗?来人,快将他拉了出去,用他的心肝来祭我阵亡的将士!”

“是!”李成梁的左右又是一声如雷的齐喝。

尼堪外兰一听,几乎魂飞九霄,连忙结结巴巴的颤声哀求:“是——是——我,我,罪该万死,——但是,但是,求爵爷念在我得胜,归来的苦劳上——饶我一命——我,我愿戴罪,为爵爷立功……”

李成梁冷笑一声,冷冷的问:“你还能再立什么功?”

尼堪外兰边颤边道:“我——我愿——破古勒……”

李成梁“嗤”的一声,双目中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就凭你?你能破古勒城?你会是阿太的对手?”

“我,我不能力敌——但是,可以想,想出计谋来——智取!”

李成梁道:“凭你这颗脑袋,能想出什么好计?留你无用,还是拉出去砍了吧!”

尼堪外兰的额头早已磕破了,皮破处已经沁出血来了,但他还是没命的连连往地上重重的磕了又磕。

“求爵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哀哀的哭求着,眼泪混着血迹,脸上成了一片模糊:“我一定会想出一条置阿太于死地的计谋!求爵爷开恩!”

李成梁板着脸不作声,倒是李如梅见了他这等狼狈可怜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儿心软了,于是上前了两步,向李成梁施了一礼,开口替尼堪外兰求情道:“父帅开恩,饶了他这一次,让他戴罪立功吧!”

尼堪外兰一听这话,连忙赶着又磕了几下响头:“爵爷开恩!”

李成梁沉默了好一会儿,倏的眼皮一抬,锐利的眼光直扫尼堪外兰,尼堪外兰那里敢直视他的双目,一个劲的只是磕头求饶;李成梁又是一声冷笑道:“饶你这狗贼奴一次死罪——来啊!把这狗贼奴的手脚都给我绑起来!”

“是!”

几名大汉再一次的应声而出,取过了绳索,不由分说的就将尼堪外兰捆绑了个结实。

尼堪外兰知道自己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托天之幸了,受上一点活罪不算什么,自然也不敢再出言挣扎求饶了,乖乖的跪伏在那里,被紧紧的绑了起来。

李成梁看着这几名动作俐落迅速的大汉绑好了尼堪外兰,他满意的轻轻点了两下头,然后缓缓的站起了身子,将自己没有受到年龄影响的壮硕魁武的身躯像泰山一样稳稳的耸立着,这才傲然的丢下一个命令来给尼堪外兰:“给我在那里,好好的想出攻古勒城的计谋来——头一天,想不出来就不许吃喝;到第二天,还想不出来,就将你丢到雪地上去受冻;要是到了第三天,你还想不出计谋来,我就命人到雪地上去,剥光你的衣服,让你活活的冻成冰棍!”

说完话,他便昂着首,跨开大步,走往后帐去了;于是,大队的侍卫、随从、刀斧手,外加李如梅、李如梧、李如桂和一干裨将,一起尾随着鱼贯而出,不多时便走得无影无踪,偌大的空间里便只剩下人豖似的尼堪外兰,独自跪伏着,心里悄悄的发出了呻吟。

可是,李成梁尽管是疾言厉色的对尼堪外兰说了这一番话,等到退到了后帐时,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喃喃的自言自语着:“这狗贼奴!谅你能有多少胆量;也配在本帅面前说话!”

说着话,他缓缓的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参茶,他长长的一饮而尽,然后,吁出了一口畅快的气来,才又看一眼李如桂,慢条斯理的问着他:“昨天,跑来古勒城的那两个人,是什么身分,打听出来了没有?”

李如桂连忙恭敬的回答他:“启禀父帅,昨天,孩儿亲自赶过去,想看个究竟,却没想到,那原先等在城门口的人也已经进城去了,所以,孩儿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探子中间却有人来报说认得那人,说,那人便是建州左卫的塔克世!”

李成梁一听倏得皱了眉,两道眼光如刀的看着李如桂:“你怎么不早来报说?”

李如桂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跪倒在地:“孩儿是在迟疑,想再查个明白之后再禀报父帅;因为,孩儿想,塔克世该不会来古勒城的,而且,既没带武器,也没带人马随从,孩儿实在纳闷,怕是探子看走了眼,认错人了!”

李成梁听后并没有立刻表示意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反而是一挥手,作了一个要旁人退下的手势,于是,李如梅等一干人顷刻之间就离开了他的跟前。

然后,李成梁便独个儿的沉入了思考中;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无论大小事情,只要是必要的,他都要反覆再三的想个透彻——他的思虑缜密,处世小心谨慎,做人圆滑周到,性格坚忍刚强,这便是他一生事业成功的主要原因——他深深的明白,凡事,连一丝小节都不放过的话,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仔细的想着李如桂对他所作的报告,值得反覆推敲;当然,对自己的儿子的眼光、思路,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李如桂只是个中等人才,根本就没有深谋远虑的心智,他所作的报告,是只能当作表面状况来看的;而他自己,和李如桂的智慧是大不相同的!

“塔克世……”他自言自语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的念头却在快速的飞转着:“果真是他,那么另外一个是觉昌安?额尔衮?”

这不是没有可能——他立刻作出了判断,因为,阿太是礼敦的女婿啊!

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设身处地的想着:“如果我是塔克世、额尔衮兄弟,或者竟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觉昌安,处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答案很快的就出来了——想出了答案,李成梁脸上的笑意更深,神情更显得志得意满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建州左卫——谁叫你们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呢?”

他想着,心中又有成竹了;建州左卫,爱新觉罗家族,塔克世——所有的人他都清楚,那是女真人里最杰出的一群,是他多年来始终视为心腹大患的一群人啊!

“塔克世——努尔哈赤的父亲!”

他不自觉得又吁出了一口长气,对这个人,他特别的清楚,甚至是怀着特别复杂的心情在面对——于公于私都有,于公,他得紧紧的注意着女真人中的每一个杰出人才,并且拿出个适当的方法来对付;于私,他却是又羡慕又嫉妒塔克世生得出像努尔哈赤这样的儿子——只是,从前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塔克世竟然会自投罗网,而且,得利的渔翁就是自己!

李成梁想到这里,便情不自禁的开怀大笑了;只是,他的笑容是诡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