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九章

早春的汴河水透着寒气,泛着青绿色的波纹,无精打采的、幽怨地流动着。赵匡胤在赵匡义、魏仁浦等几位官员的陪同下,前往上土桥与下土桥之间的汴河河段视察疏通情况。他站在汴河北岸,往那段汴河望去,只见那段河流的河水中间有几个露出水面的沙洲。这些沙洲有大有小,它们分割了本来就不宽的河面。不断沉淀下来的流沙不断抬高了河床,使很多大船无法通行。汴河是京城主要的运粮通道,从东南进入汴京城,然后横穿城池,往西北而出。每年,大约都有数十万石的江、淮米和其他物资(如制造兵器的铁等)从这条河运入汴京城。京城里的官员、百姓的生活,少了汴河的运输那是不行的。如果汴河航运瘫痪,整个京城的粮食就无法及时补给了。

前几年,周世宗将主要精力放在征战方面,对治理汴河并不是很上心。赵匡胤早就担心汴河的航行,现在他终于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力来彻底疏通清理汴河河道了。

想到这点,赵匡胤心里暗暗得意。但是,他丝毫微笑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整个脸庞依然像块冰冷的岩石。现在形势还严峻着呢!

几个沙洲旁边,都停了两三搜挖沙船,征召的民工和临时调来的工兵们正个个大汗淋漓地忙碌着。赵匡胤要求发给他们每天十五文铜钱,这笔钱,对那些往日苦惯了的民工和普通军士来说,简直是一笔横财。所以,这些参加疏通河道的人,不论是民工还是士兵,个个都兴高采烈、挥汗如雨、干劲冲天。

汴河对岸的不远处,有几株柳树,柳枝刚刚透出点点浅绿,在那团浅绿中,停靠着一个小船,有一个少年坐在船舱里,此时也探着头,悄悄往皇帝这边望过来。那少年穿着灰色的布袍,布袍本来是青色的,但是因为经历太多风尘而变成了灰色。少年的背微微驮着,眼睛中充满了仇恨。十几天前,他还在上党城内担心自己被通缉,盘算着如何才能混入京城。可是当几天前回到京城时,他发现城门处竟然没有对他的通缉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内心有些高兴,可是不知为何竟然也有些失望——因为没有看到对自己的通缉而感到稍稍失望。

“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砍下你的脑袋祭奠父亲。”少年再次在自己的内心重复着恶毒的诅咒,苍白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一种令人看见后会毛骨悚然的冷酷神情。

少年看到汴河对岸,一个军士骑马奔来,在离皇帝和群官十几步的地方翻身下马,向侍卫轻声说了什么。几个侍卫让开了路,那军士便脚步雀跃地向魏仁浦走了过去。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少年心里暗暗想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仇人赵匡胤。

汴河对岸,那刚刚赶到的军士在魏仁浦面前单膝下跪,道:“大人,棣州捷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

魏仁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信,打开信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抬头对军士说:“你先去驿站歇息吧。随后传你。”那报信的军士应了一声,喜滋滋地走了。

“陛下,契丹人在棣州的滳河地区被击退了,我军斩杀了一千五百二十三名契丹人,还俘获了三十七名。何刺史问是否将俘虏押来京城?”

“哦?!好消息。何将军的人损失了多少?”

“我方战死一百八十二名。”

“不容易啊!何刺史以少胜多,不容易啊。令其好好抚恤那些战死者的家属吧。他的钱不够,朝廷再拨一些。”

“是!陛下,俘虏怎么办?”

“押来京城吧。朕要见见。”

赵匡胤叹了一声,并无喜色,低头盯着汴河水,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才过扭头,乌黑色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张口是对赵匡义说话。

“李筠到了吗?”

“今日申时能到。”

“好,在御书房见。”

申时,御书房内,赵匡胤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上,等着李筠的到来。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筠并没有来,来的是李筠之子李守节与李筠的爱妾阿琨。此前,赵匡胤早就得到了通报,说是李筠已经带着妻子与儿子入京,他本以为可以很快见到这个旧日的同僚。对于李筠的记忆,他并没有模糊。然而,每当想到李筠,在他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不是李筠的面孔,却是另外一个女子——阿琨——的面孔。那张像雨后花朵般的带着幽怨的脸庞,赵匡胤从来不曾淡忘。所以,当听说李筠没有来,来的是李筠的儿子李守节和李筠夫人,他心里虽然有些不悦,但那不悦像夏日的闪电在心头一闪而过,在心底渐渐升起的,竟然是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伤感。

当赵匡胤在书房见到李守节和阿琨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摆出了异常冷漠的神情。在宁谧宽大的御书房里,他听到了自己询问李守节的冷冷的声音,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你父亲不是也到京城了吗,怎么没来?”

“父亲车马劳顿,到京后即卧床不起,怕陛下怪罪,令我与母亲先来拜见陛下。”

盯着李守节青春焕发的脸——尽管现在这张脸由于紧张显得有些惨白——赵匡胤感到内心有些愧疚,因为什么而愧疚,他自己却没有想清楚。他的目光在李守节的惨白的脸上和年轻粗壮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说:“朕与你父亲当年都在周世宗帐下用命,也算是老朋友了啊。”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家父也经常念及陛下。”李守节知趣地回应。他说的是实话,可是,他当然不敢说,每当提起赵匡胤时,父亲常常是恶语相加。

赵匡胤皱了一下眉头,道:“很多年啦。”

李守节不知道眼前这个皇帝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只能沉默着,低头看着地面,不敢言语。

“你父亲与朕一样,跟随周世宗很多年啦。也算是老朋友啦。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你父亲在榆社打败并州军,俘获了他们的将领安睿、康超等七十多人。显德五年(公元958年),你父亲又亲自率领军队进入石会关,一鼓作气攻下了并州六座营寨。那年冬天,你父亲又攻下了辽州的长青寨,擒获了磁州刺史李戴兴献到京城。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你父亲平定了辽州,俘获刺史张丕旦等二百四十五人上献。那几场大仗,我不止一次听世宗说起,心中对你父亲满是钦佩。如今,我受命于天,继承世宗的遗志,开创大宋,真是非常希望得到你父亲的大力支持啊!以你父亲之雄才,能为我大宋出力,是天下百姓之福啊。”

李守节听赵匡胤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心里感到又惊又喜。这个新皇帝将父亲的事迹记得如此清楚,由此可见他对父亲真的很重视。李守节悄悄抬起头,看了赵匡胤一眼,正好遇到赵匡胤的目光。他在赵匡胤那黑色的眼眸子中,确实看到一种热切。“他说这些话是否都是装出来的呢?”李守节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叮嘱,心里不禁泛起了疑云。

赵匡胤看到李守节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便不再多言了,只说:“你先下去吧。也真是为难你,你先回去,替朕问候你父亲。”

说着,赵匡胤从座椅上站起身,走了几步,从书架上取了一部线装书,转过身,摩挲着藏蓝色的书皮,慢慢走到李守节身边,将书递给李守节。

“这本书随朕多年,就送给你父亲吧。”

李守节接过书,看了一眼。原来,是一部《论语》。李守节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新皇帝提醒自己的父亲,要心怀仁义,遵循礼法,说白了就是提醒自己的父亲对新立的大宋王朝不要有异心。当下,李守节不敢多言,侧目看了自己的继母阿琨一眼,默默退出了御书房。

李守节告退后,御书房内只剩下赵匡胤与阿琨。谁也没有说话,御书房内静得可怕。赵匡胤的目光停留在李守节刚刚合上的房门上,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连手指也没有动一下,连衣襟也仿佛凝固了。仿佛过了几个春秋似的,赵匡胤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心里常常想念的阿琨,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用冷漠中带着热切与歉疚的目光看着阿琨。

阿琨微微垂着的眼皮此时悄悄抬了一下,目光与赵匡胤的目光微微一遇,便像触电般躲开了。

她神色冷淡,冷冷地说:“请陛下放过我夫君吧。”

赵匡胤发现自己的心抽缩了一下,两只手从臂膀到指尖好像一并麻木了。他将头微微扭向一边,目光毫无目的地停留在褐色的木书架的一角,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我之间就无其他话可说了吗?好吧,阿琨,不是我不放过李筠。只要他愿意赴青州就任。我已下决心削弱藩镇的力量,五代以来的乱世必须结束。杀戮、死亡已经太多了。”

“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劝服夫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他不会听你的。你看,他今日不来,明摆着就是与我对着干。他是不服我啊!”

“你现在是天下之主,别人不服你,你就不放过他吗?”

赵匡胤听到自己心爱之人的质问,感到有些恼怒,眉头皱了一下,左脸颊的肌肉收缩了一下,左边的眉毛往上一挑,便想发作,可是马上又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刻意缓和了口气说:“你知道,他是个多心之人。”

“我看是陛下多心了。”阿琨抿了一下嘴唇。

“你看,他今天不仅不来见我,还给我设了个陷阱。”

“你说什么?”

“不是吗?我这叫君主私会臣妻,这要传到民间,就是君主的罪过啊!”

“你明知这是罪,为何还要召见我们母子?”

赵匡胤沉默了,头往下略略低了一下。

“因为我确实想念你。”

阿琨闻言,心中一颤,眼中一热,泪光顿时充满了眼眶。这一刻,她几乎快站立不住了。风风雨雨的岁月中发生的一幕幕,如同连续不断的闪电,割开她本已经尘封的记忆。

“当年,你曾说,你会来接我。可是,你没有回来。救我的也不是你,而是李筠。”

赵匡胤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哀伤爬上了他的眉头。

此时,阿琨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多年前的一幕场景再次在眼前浮现。

多年前的那个傍晚,赵匡胤和阿琨骑着马,跑下家乡那片绿草茵茵的山坡,向那冒着黑色浓烟与红色火焰的村庄奔去。他俩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像两个失了魂魄的幽灵骑着马恍恍惚惚地走在村子里。

村庄里到处是尸体,许多没有死去的伤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与呼叫。有些躲起来的村民在乱兵离去后,慢慢战战兢兢地从草垛中、角落中爬出来。到处是惊恐万分的脸孔。

在那一刻,年轻的赵匡胤心中的热血沸腾起来。“这乱世该到什么时候?我要为结束这个乱世而战!”

从那一刻起,赵匡胤决心从军,投奔他心目中的英雄柴荣。几天后,赵匡胤站在一匹战马前,与阿琨告别。在离别的时刻,他向阿琨允诺,很快就来接她,一定会在她身边永远保护她。

在离开阿琨的时候,赵匡胤豪气勃发,吟了一首诗: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

这是赵匡胤第一次作诗,也是他这一生中所作的唯一一首完整的诗。他的心中,孕育着一个梦想,那就是天下再无兵乱。他也期盼着,自己能够很快回来接阿琨,然后和她一起过上快乐的日子。

可是,事情并非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发展。在他离开不久后,他们的家乡再次遭受兵乱。阿琨的父母被乱兵砍杀。乱兵从农舍中拖出阿琨。紧急关头,有一个长着一张黑脸的男人单骑前来,他挥舞着雪亮的大刀,砍翻拖拽阿琨的两名士兵,救了阿琨。那个男人,不是赵匡胤,阿琨后来知道他的名字叫李筠。

阿琨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生命中带来巨大惊恐的场景,如果不是彻底遗忘,就会被永远记住。阿琨没有遗忘那一刻,而是永远记在了心里,因为,那一刻有个男人救了她,尽管此前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这是个乱世,姑娘家总得有个依靠才好。如不嫌弃,以后就跟着我吧。”阿琨记住了那一刻李筠说的那句话。

那天,阿琨被李筠拉上了他的马背。她并没有回答李筠的话,只记得自己的泪水从眼眶中滚滚涌了出来,大风吹着自己散乱的黑发。

阿琨从回忆中回过神,对赵匡胤说:“我知你要把我母子,还有我肚中的孩子当作人质。如果可以避免战争,我愿意。”

“在你们来京城的路上,契丹已袭击棣州。我已派人查出,是李筠派人暗中唆使的。”

“难道你与他之间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吗?”

阿琨眼睛发红,泪水开始滴落。

赵匡胤心突然软了下来,说:“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阿琨,我真的无法欺骗你。有时候,我常常觉得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左右着世间的一切。我们是那么柔弱,那么无力。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面前,我也感到恐惧。”

“那为何还要发动战争?”

“这些年来,我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我见过无数死亡,见到过无数战士肢残体碎地倒在沙场上。我见过许多失去儿子的父亲、失去丈夫的妻子,见过悲伤如何摧毁一个又一个本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梦中,我常常跌入可怕的梦魇。自从将士们拥戴我登上皇位,我发誓要结束五代的乱世,即便是要通过战争。”

“这都是你们男人的借口!你们想要的就是权力。”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打定了主意了。即便是要打仗,我也不改主意了。”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在权力、利益、贪婪面前,良知就如同面团一样,很容易就会被捏得不成样子。我们依然生活在乱世,战争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宿命。”

“这样的乱世,究竟几时才能结束啊?”

“我也不知道。阿琨,我是个战士,我愿意为结束这个乱世而战。”

“你们男人怎么就知道用刀剑来解决问题呢?!老天啊,你们为什么要杀来杀去啊。一定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免战争的——”

“希望会有。”阿琨陷入了沉默,黯然神伤。

赵匡胤静静地看着阿琨,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不是你自己痛苦,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在痛苦中煎熬。我知道那种感觉。”

阿琨抬起头,心中一阵绞痛,抬起那青春日益褪去但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悲伤地看着赵匡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