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欢恶作剧的傻大哥打完后,似乎还不满足,又往萧氏的下身泼了一桶冰水,才带着手下的太一摇一摆地转回去。武则天得到傻大哥的禀报,嘿嘿冷笑了两声,又降下第二道懿旨:“她们还在喊皇上,还不甘心,那就用醉骨法让她们死个痛也”太监们再次来到别院,露出狰狞的嘴脸,将两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女人,砍去手脚,装进了大酒瓮里。王氏没有生育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闭上了眼睛。萧氏生有一男两女:雍王素节和义阳公主、宣城公主。

临死之际,她想到了灾难又将降临到儿女的头上,在凄厉的哀号中,怨气冲天地泼口大骂道:“阿武,你阴险歹毒到了这种地步!来生我要变只猫,把你变作老鼠,我活活咬住你的喉咙,泄,泄我心头之恨!”当时的习惯用语,在姓上加“阿”字,一是对晚辈的昵称,二是表示轻蔑。萧氏的用意无疑是后者。王皇后和萧淑妃是被处死的“囚犯”,没有葬礼,没有超度,连棺材和坟墓都没有。武则天仍不罢休,又将王氏改为蟒氏,萧氏改为枭氏。蟒和枭都是人们最厌恶的动物。自甲骨文的卜辞至今,许多人像崇拜图腾一样崇拜文字,在它上面下功夫,做文章。富于魔力的武则天也恃别信仰文字的魔力,常常用它变戏法,制造一种慑人心魄的玄妙和诡秘的感觉。封建时代动不动实行斩草除根的连坐法。武则天召见许敬宗和李义府,商量由李义府奏请李治将蟒氏与枭氏定成叛逆罪。二者的家族因此受到株连,被贬为庶民,流配到南方尚未开发的蛮荒百粤。王氏之父魏国公王仁佑已死,其长子袭承了爵位。父子的封号和官爵被削除后,依法还要掘开王仁佑的坟墓,开棺戮尸。李治不忍心,才免除“戮尸”的刑罚。武则天从杀一儆百开始,揭开了大开杀戒的历史篇章,开创了她的空前绝后、天翻地覆的政治生涯。李治继承大唐帝国的皇位,成为第三代国君,可是他只知守业,不思进取,慊弱无能,大权旁落,由无忌为首的元老重臣把持朝政。而武则天恰恰是个不安分的女人,热衷权力,她希望李治成为一代圣明天子,由她来辅佐,以叱咤风云的惊人气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大刀阔斧,一往无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造就一个繁荣昌盛的富强国家。

她意志坚强,心如铁右,精明与残忍、狂野与沉静,在这个神女的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发挥。假使有谁敢于阻挡她的出路,她会毫不留情,家对待原王皇后和萧淑妃一样铲除他。事实如此,王萧二人值不得她僧恨,只是因为她俩不该站在她的前头,有碍她的手脚。她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不得不先拿她们开刀。在处死王氏和萧氏的同时,武则天双管齐下,授意许敬宗上了一道奏本:“永徽初年,国本还没有形成,拥立太子的事好比暂时利用彗星,越位升至日月的位置。而今,正宫皇后确立,嫡子理应突现出来,使太阳更加光明,小火应该熄灭。怎么可以违反主干和分支的关系,让彗星和日月在天上长期变易位置?怎么可以颠倒穿着上下衣裳,使忠居于嫡长子的地位?还有,父子之间的事情,别人难以说清楚。这些话或许会触犯龙颜,必将受到严惩。然而,即令把臣的肉煎成裔油,把臣的身子投到锅里煮,臣也要谏诤,死而无憾。”

李治在两仪殿召见了许敬宗,询问道:“许爱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皇太子是国家的根本,”许敬宗样子虔诚,语气却很强硬,“根本不正,无法维系天下人心。况且,现在的太子是撖贱之人所生,知道国家巳有真正的嫡长子,心里一定不安。窃据太子的地位而自己心里惶惑,恐怕不是宗庙之福,请陛下深刻考虑。”

“忠自己愿意让位。”

“好啊!”许敬宗再拜起居,“他如果能像周代的吴太伯那样自愿让位,请陛下帮助他早日完成心愿。”

这些天,武则天一直心神不定,躁动不安,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腹内蠕动。枭氏的“猫与鼠”的诅咒给她增加了精神压力,于是下达了在宫中禁止养猫的命令。武后的禁猫令一下,后宫立刻行动起来,纷纷把猫交给太监处死。在民间,猫有“半边碗”的说法。它是人类的朋友,最通人气。太监们大都相信迷信,以为杀猫是一种罪过。在绞杀了几只之后,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反映。疑神疑鬼,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有的紧张得浑身如棉,没有一点力气;有的自己吓自己,吓得灵魂出窍;有的咧了嘴巴;有的双手发抖;有的做殖梦;有的睡不好觉,吃不下饭;有的吓得病倒了。没有人敢下手了,便偷偸地往外送,边送边把王皇后和萧淑妃被谋杀的情况传了出去。民间总是把皇宫的物品当作宝物,连猫也叫做“御猫”,富豪人家开始用髙价收买。自从萧淑妃的诅咒在社会上扩散开之后,猫又得到了一个“天子妃”的雅称,身价更高了,倒使一些送猫的太监从中多捞了一把外快。

丁点儿从宫外回来,傻大哥和侍女红杏、香荷等立刻围了扰去。丁点儿把他们托他“送”〔其实是出卖〕猫的银钱一一点给他们收下,然后和红杏一起走了。他俩是“对食”太监和官女相互解除寂寞而结成的假夫妻,丁点儿把送“猫”从中赚得的钱都交给了红杏。这一对是武则天在王皇后身边当侍女时促成的。因此,二人特别感激武皇后尽心服侍,不遗余力地为她卖命。在寂寞、枯躁的内宫中,有两件较为普遍的事情:一是流行养猫、养狗、养鸟、斗鸡和斗蟋蟀二是从嫔妃到宫婢,挖空心思争着向皇帝献媚争宠。自从禁猫之后,饲养动物的愈来愈少,宫女也不敢和李治随便接触了,嫔妃形同虚设,都怕招惹是非,皇帝也只在皇后的寝殿中歇坐,再不涉足它处,规规矩矩地过着一夫一妻的生活。后宫骤然变得冷冷清清,罩上了一层森森然的阴影。檐下和廊柱上的长夜灯的火焰好像妖怪吐出的血红的舌头,萤火虫的萤光成了魔鬼的绿眼睛,黑暗的角落似乎都是大大小小的陷阱和鹰窟。风声、雨声以及大自然的种种声响,纯粹成了鬼哭狼嚎。死水一潭的深宫里狐鼠横行,日益猖镢。老鼠大量繁殖起来,到处乱窜,寻找食物,窸窸窣窣,吱吱咭咭地叫。狐狸爬上窗台向房内窥视,甚至躺到长廊上睡大觉。狐鬼为患的怪事迅速扩散,很快又演变成了魈魅魈魉作祟。好几名夜值的太监踢伤了腿,摔掉了牙齿,还有一个摔得头破血流,成了终身残废。香荷等宫女齐伴上厠所时,看见两个女人影子似的扑进了武后的寝房,一个个吓得失魂落魄,骨软筋酥,又怕因怠慢而受罚,不得不叫醒武后。武则天毫无惧色,用一种平缓的音调镇定地说:“人吓人,吓失魂。你们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要保持安静。”

“我们,”香荷上牙磕着下牙,“主要是怕幽灵危害娘娘。”

“不要怕。人只有三分怕鬼,鬼却有七分怕人。就算有冤鬼,也与你们无关,让她来找我好啦。”

“娘娘,你不怕?”

“啊哈,你们不是看见有鬼进了我的房吗,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睡得很安稳。”

“只要娘娘平安无事,我们就放心呶。”

“谢谢你们的好意,下去吧。”

武则天的态度和言辞无形之中给宫人们开了一副镇静药。大家都很佩服武后的胆量,更为她主动承担责任来安慰别人所感动。宫中闹鬼的事果然减少了许多。然而此后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影,不断地在武则天的眼帘映现出来。她开始做髄梦,王皇后和萧淑妃做出种种骇人的怪样子吓得她汗毛凛凛,全身痉挛,心像被一条绳捆紧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们死死纠缠着她不放,跟她对吵对骂,甚至扭打起来,互相嘶咬,用锤子砸对方的头,用利刃擢对方的致命处。李治常常被她惊醒了,跟着受惊吓,弄得神魂颠倒,心颤肉跳。就在这下半夜短短的两个时辰内,也璺然惊觉了三四遭。他神经脆弱,受不住刺激,不久便病倒了,像发疟疾一样浑身颤抖,头昏眼花,饮食不思,畏寒畏冷。武则天守着火炉给他煮药熬汤,亲自一匙一匙给他喂药水。李治吞了两口药水,抬眼瞧瞧武则天,握住她的手,说:“梓童,你对朕这样好,叫我怎么感谢你?”

“少说话,”武则天娇嗔道,“把药喝完,病就好了。”

“还有些奏折没有批阅。”他用手指指御案。

“我都替你批过了,你安心养病呗。”

“有什么大事吗?”

“没有。”

武则天放下药碗,扶起李治。李治移步走到御案跟前坐下来,翻了翻奏本,又放下,把手搁到案面上,问道:“李义府升参知政事的诏书下了没有?”

“臣妾按皇上交待的旨意实行了。”

“嗯。不过,”李治迟疑了一下,“此人名声不大好,人们当面背后都叫他作李猫。”

武则天心头微微一怔:“又是猫!”随即笑了笑,解释说:“那是绰号,没有什么意思。”

“不。连舅舅都说他狡狯阴险,奸诈恶劣,心堆卑污,品格低下。外貌温和谦恭,彬彬有礼,点头哈腰,说话时面露徵笑,却笑里藏刀。”

“舅舅的话不能听。”

“都这么说哇。”

“那就由他们去说好啦。”

武则天脸色往下一沉,撇了撇嘴巴。隔了一阵,李治扶着御案站起身来,慢慢地踱着,忍不住又丢出一句话来:“梓童,你怎么老护着他?朕看他也升得太快了些,难免不引起异议。”

“这么看倒还差不多。你的病刚转好,少走动,多歇会儿。叫我说,朝中的风气不正,要大大整饬一下,一味强调出身门第,忽视才干,像无忌他们那样的人,自己髙官厚禄,可就是不准庶族出身的人上来,生怕分享了他们的既得利益。谁上来,他们就把矛头集中对准谁,准叫谁倒霉。”

“这个我也有同感。”

“皇上今后用人,就是要打破出身门第,量才录用,论功升赏。不这么对待,谁肯建功立业?如果都坐下来吃老本,坐吃山空,国家就会被吃垮。”

“言之有理。”

“不能停留在嘴巴上,而要落实到行动中。唔,皇上,改立东宫太子的事考虑好没有?”

“我总觉得太快了点儿。能不能缓口气再说,以免又引起朝臣们的议论。要知道,众口铄金呀。”

“怕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宜急不宜缓。”

“等朕的病痊愈了再说,好不好?”武则天转过背去,朝门口喊道:“掌灯。”

丁点儿带着红杏和香荷点燃灯烛,退了下去。武则天坐到御案前,翻开内轨要略的稿子边看边修改。李治伏到武则天的肩头上,逗趣道:“嚯,皇后真是又能干又勤快,忙完白天忙夜晚,批了奏章又要写书稿。”

说着说着,“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武则天连忙放下笔,起身从紫植木柜内取件猞猁皮袍披到他肩上:“快上床。再受风寒,返病无返药呦。”

“你也陪朕睡嘛。”

李治拉着她不放手。

“又想那个……?”

“嗯啦。”

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武则天眉尖一挑,正色道:“等你的病好了再说。”

李治软了下来:“我答应你不就行了吗?”

“答应什么?”武则天飞了个溜活的媚眼。

“过了年,立弘儿当太子。”

“臣妾替代弘儿谢主隆恩。”

她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内轨要略皇上过不过目?”

“不用啦。叫髙公公拿到太子洗马韦季方那儿刊印就是。”

“派遣丁点儿去不一样吗?”高延嗣陪侍皇上去别院,没有及时襄报,武则天一直在生他的气。

“一样,一样。”

李治言听计从,武则天快活起来了,搂抱着他走到御榻跟前,顺从地倒下去。两个人亲热了一气,又帮李治脱袍解带,自己跟着脱光身子,一起钻进了龙凤锦被里。永徽七年正月六日,李治降诏,废太子忠,立四岁的代王弘当太子。弘是武后所生的大儿子,对于巩固武则天的地位、提高威望都有莫大的好处。册立太子的大典礼举行了三天三夜,大赦长安的一般罪犯,改元为显庆元年。从陏文帝、陏炀帝、唐高祖和唐太宗,两朝四代皇帝,每代皇帝都只用一个年号。到了唐髙宗时代,由于武则天不满无忌等人所订的“永徽”二字,借此机会,改变了年号。从此以后,髙宗朝不断改元。这是武则天相信文字魔力的表现之一,也可看出她图谋掌权的内心世界。十四岁的忠改封当梁王,出任梁州〔陕西南郑县〕剌史,必须立刻离宫赴梁州上任。官场中不仅无骨气,也无义气。东宫的官吏怕惹事生非,罩上罪名,纷纷逃亡或躲藏。仅只右庶子李安仁一人单独晋谒,哭泣流泪,叩辞送别。

忠在梁州呆了一年,又被贬到了更偏远的房州任剌史。废立太子后,东宫的人事做了调整。屡次请求辞职而继续留任的侍中韩瑗与中书令来济,以及尚书右仆射于志宁、待诏许敬宗,担任太子宾客。皇帝和皇后都对许敬宗思宠有加,形成了吴越同舟之势。参知政事李义府兼任太子右庶子。二月,追蹭武士鹱当司徒,赐给周国公的爵位。无忌虽然原职未动,但所把持的实权无形中渐渐流失,成了不大过问朝政的散官。他埋头史书,借此排遗心中的忧愁与愤想李义府仿佛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不过由以前的微笑换成了一种皮笑肉不笑。他仗恃武后的袒护,心中压袖已久的种种欲望纷纷抬头,在笑脸的掩盖下暗中排斥异己,网罗实力,鼠窃狗偸,酒色财气恶性膨胀。洛州〔洛阳市〕美女淳于氏因谋杀亲夫罪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狱,李义府想纳她为妾,密令大理寺丞毕正义违法将她释放。大理卿段宝玄怀疑其中有鬼,上奏之后,李治命给事中刘仁轨等去查处,毕正义因此下狱。李义府怕泄露真相,逼迫他自缢身死。侍御史王义方愤愤不平,准备提出弹劾,先告知母亲说:“我任御史,看见奸臣为非作歹不检举就是不忠,检举则自身危险,而让亲人担忧受连累是不孝。两者之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儿啊,在其位谋其政,不可失职。你既然身为御史,就该主持正义,弹劾奸臣。”

“可是,这事非同小可,他是皇上的宠臣,又有武后护着。”

“忠臣不怕死,怕死就当不了忠臣。”

“娘,我并不怕死,而是担心你老人家无人养老送终。”

“从前王陵的母亲,杀身以成全儿子的美名。你能尽忠侍奉君主,我虽死也无怨。”

王义方向母亲叩了三个响头,上殿在李治面前与李义府对质。王义方义正辞严,李义府强词夺理。二人相持不下。王义方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胡须都翘了起来,扯着嗓子奏道:“李义府身为堂堂的宰相,竞敢在皇上眼皮底下擅自谋杀大理寺丞,即使说毕正义是自杀,也是由于畏惧李义府的威势,害怕李义府杀他灭口。李义府掌握生杀大权,不由陛下做主,这种情形不可放纵,任其发展。微臣乞请再加勘验!”

“胡说八道!”李义府为自己辩白,“你这是捕风捉影,恶意中伤,间离君臣关系。”

二人唇枪舌战争吵起来。王义方要宣读他的弹劾奏章,让仪仗和其他官员退下,并呼喊李义府退避。李义府现察李治的顔色,赖着不走。王义方连喝三次,李治保持沉默,李义府才退出殿外。王义方读罢弹章,李治莫衷一是,不能决断,退了朝。武则天带着弘儿、贤儿在暖阁烤火,听见高延嗣在宣呼“接驾”,起身出殿迎接。李治走进暖阁,见了两个儿子,脸上绽出了笑容:“难怪今天格外暖和,原来是皇儿在这里。”

“皇儿给父皇请安。”

李弘、李贤双双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李治抬了抬手:“起来,起来,今后不用见面就叩头行礼。”

“礼多不为过。”

武则天打量了李治一眼:“皇上的脸色怎么这样白?”

“咳,李猫气人!”李治感慨地说,“猫啊猫!宫内的猫,宫外的猫,这些猫真烦人。”

“好啦,好啦。”

武则天蹙了蹙眉尖,“传膳!”侍女们端着大大小小的餐具器皿鱼贯而人。食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和美味佳肴,热气腾腾。宫廷雅乐奏响,宛转悠扬。弘儿吃了大半个饼和一些汤水菜,走开了。李治夹起一片鹿肉,往侧面一瞧,喊道:“弘儿,再吃点。”

“儿臣吃不下了。”

弘儿耷拉着脑袋,偎在铜火炉旁边烤火。武则天摇摇头,对李治说:“这孩子胃口不好,身子骨弱,我在感业寺怀他时,一顿只一碗稀粥喝。”

“母后,”弘儿睁着小眼睛,“感业寺在哪儿?”武则天眼圏红了,放下碗筷,走过去,将弘儿揽在怀中,流出了眼泪。李治坐了一会儿,乘辇去了两仪殿。丁点儿进门秉报:“娘娘,李大人求见。”

武则天迟疑了一下,吩咐说:“叫他在外殿候着。你把弘儿贤儿带到红杏和香荷那儿去。还有,把乳母也叫过去,孩子断了奶,不要老让她们闲着。”

李义府在外殿焦灼地踱来踱去,时而捋一捋吊在下巴上的一缕稀稀的黄胡子,时而数一数自己的脚步,时而朝大门外望一望天空飙流的云彩。他恨死了王义方,居然在皇上面前掀他的老底,揭他的疮疤。小子如此狷狂,他是仗谁的势?李义府播度着,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得往无忌身上推。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武后的谅解。否则,我李某在劫难逃了。如同航船碰上了喑礁,他抱着获救的希望,睁大眼睛远眺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

“白帆”不是别人,就是操纵皇上的武后娘娘。她是那样的俊俏、可爱,令人神往而又扑朔迷离,简直是神女的化身,能消灾灭难,又可以置人于死地。他拜倒在她的裙下,从此飞黄腾达。人嘛,最可鄙的便是贪心不足,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就李义府而言,与其说他效命于武则天,还不如说他在换取更加辉煌的前景,赢得髙官厚禄和人生的幸福。

在他的心目中仿佛挂起了一张风帆―驶向未来的航船上的希望之帆!一一披着神秘面纱的武皇后站在“希望”上面,红润、肉感的嘴唇漾着妩媚的笑意,而眼皮却严肃地、故作严肃地低垂着。她的笑不是佻薄的浪笑,却是媚而含嗔的微笑,使人心醉神迷,神魂颠倒,甘愿为她去上刀山,下火海,开山凿石,填平大海,填平她的欲壑,同时也满足自己的欲望。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互相心领神会,达成了畎契。她好比穿透云雾的阳光,好比是他摆脱厄运的救星,好比冰天雪地里燃起的筹火,像火一般热,又像冰一般冷,那样的热情洋溢,又是那样的冷酷无情。此时此刻,他思绪烦乱,遐思缤纷,心神游移不定,无法平静。正当李义府想入非非的时候,武则天带着一股香风飙进了殿堂。他喜融融地缩了缩彝子,双膝跪了下来:“臣李义府叩见皇后娘娘。”

半天没有动静。武则天眯缝着眼睛俨然在打吨,又像在生气。沉默占据了整个空间,渐渐成了使人窒息的威胁和蹴蹴不安。李义府竭力想打玻这个尴尬的局面,想说话又不敢说,心里愈急,愈说不出话来,窘得汗都渗出来了。半晌,武则夭才睁开大而亮的凤眼,带着尖酸的语气冷冷地说:“李猫呀,你怎么老爱惹事生非?”

“娘娘有所不知,”李义府不敢抬头,“那都是长孙无忌的人的恶意中伤。”

“他们怎么不去伤许敬宗呢?”

“许敬宗是长者,他们不好钻他的空子。”

“我看主要是为人谨慎,他们拿他莫奈何。”

“这倒也是事实。”

“知道就好,起来吧,你是个聪明人,本宫对你寄予厚望,今后行为得检点些,可别因此毁了自己的前程。”

“臣唯皇后之命是从。”

李义府又叩了个头,站起身来,“无忌在朝中势力大,门生故吏甚多,不除掉他,后患无穷。”

武则天瞅了他一眼:“用什么法子?”

“按皇后说的,个个击破。”

“怎么个击法?”

“臣草拟了分批打击的名册,呈皇后过目。”

李义府从靴筒内取出名册,双手递上去。

“把它放在案上,”武则天一手托着下巴,“等会儿再看。”

李义府讪讪地笑了笑:“一瞧就知道娘娘劳累过度,腰酸腿痛,还有点儿头晕。对不对?微臣可以给娘娘解解困,消除疲乏,助长精神。能容一试吗?”

“试试看,病急乱投医嘛。”

“请娘娘坐正身子,闭上眼睛。嗯,行啦,好,请放松。”

李义府的两个大拇指对着在武则天的两盾之闾用暗劲向太阳穴按摩几下,又用空拳捶一捶。转到背后,揉揉她的双肩,然后再捏一捏、搓一搓她的两臂,再由上至下捶一阵背脊。又转到前面,蹲下去捶她的双腿。他的两手轻巧、灵活,轻重缓急交替变换,忽而空心拳,忽而实心拳,忽而一空一实,忽而用竖拳,忽而变为掌心,忽而变窝攀,发出的响声既有节奏感,又清诡悦耳。武则天感觉家拨开迷雾见青天一样的爽快、舒坦,唇间掠过一丝微笑:“嗨嗨,没想到李猫有这么一双灵巧的好手。”

“娘娘别讥诮我,还没完哩。”

李义府拉直她的右手拇指一屈,猛一拽,“咯嘣”响了一下,又依次将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一拉响。再抬平她的胳赙摔动几下,放下,又拉起她的左手照样活动一遍。最后用拇指和食指在她腋下的穴位捻了捻,掐住麻筋猛弹了一下。武则天浑身一麻一热,顿觉神清气爽,异常畅快:“不错,很舒服,人也精神啦。”

“微臣愿意随时孝敬娘娘,随宣随到。”

“你来多了也不好,让丁点儿或者傻大哥跟你学一学。”

“这手活不容易学到家,娘娘,我还有两个动作,等你生产后再做。”

“嘿,你倒蛮细心。”

李义府咧开嘴笑笑:“肚子这么大了,今年皇上又将喜添小王子。”

“照说不会怀到年底,十一月会临盆。”

“娘娘真是勤政爱民的楷模,临时临月要生了,还在操劳国事。”

“用不着奉承,”武则天那花蝴蝶般长长的眼睫毛霎动了一下,“只要你听话就行呶。”

“谨遵懿旨。”

李义府满脸堆笑地说。

“遵你娘的狗屁,瞧你这色迷迷的样子,在别人面前可得规矩点儿,不要再惹麻烦。”

“娘娘骂的说的微臣都听进了耳。”

“骂是爱你,为你好。”

“谢主隆恩。”

“少来这套虚言,多办实事,有什么动静及时来臬报。”

李义府敲着他那高高的额头,眼睛滴溜儿一转:“早些天我在酒楼碰上了元庆、元爽兄弟,好像有点儿怨气似的,他们说没有沾皇后什么恩。”

“那好,”武则天眉毛扬了扬,“我就来个以德报怨。”

李义府讨好地说:“微臣立马上个奏折。”

“急什么,你自己的事还没了结,他们的事搁一搁,等过了年再说。”

“微臣的事好说八字都抓在娘娘的手里,全凭你一句话。”

“告诉你,下不为例,如果再犯,哀家可不救你了。”

“谢娘娘。”

“不用谢。抓紧把交待的事做好,一定要盯住无忌他们不放。”

“他们暗中活动频繁,据说最近韩瑷上了一本,请求把褚遂良调回京城。”

殿外传报应国夫人来了。李义府告退。杨氏见了武则天,把元庆、元爽,以及怀运和惟良给她做寿的情形一五—十地告诉了女儿。当时杨氏想起从前他们对待她们母女的不恭,旧事重提,用一种教训的语调对他们说:“皇后不念旧恶,赐给你们的官职,你们可不要忘记皇后的恩典,要勤于皇事,好好效忠皇帝和皇后。”

“这种话不够水平,”元爽恼羞成怒,反唇相讥道,“显得小家子气。我们都是开国功臣武士鹱的子侄,妹妹未当皇后之前,我们早巳任职,那该不是皇后的恩典吧?事实上,我们和皇后都是沾爹爹的光,他老人家才是我们武氏家业的开创者。”

“你们这些家伙不识好歹。”

“婶母不必动怒,”怀运解释道,“我们不是不识好歹,而是好好歹歹只能放在心里。”

“是呀、是呀,”元庆把话接过去,“免得世人产生误会,以为我们做官是因为妹妹做了皇后,好像与老爹无关。”

才气和傲气并存的惟良,不屑地瞟了杨氏一眼,抽动着鼻子说:“我倒是愿意凭本事吃饭,自食其力,从来没有想过要沾皇后的光,获得非份的礼遇。”

“即然如此,”杨氏气极败坏,“你们可以走啦,凭本事吃饭去!”武氏兄弟因为有武士鹱留下的庞大家业,足够他们花销,并不十分看重官位俸禄,更不思意在后娘或婶母面前低头。只有怀运态度好一些,他是个性格随和的人,不与人争强斗胜,说话平和,没有刺伤杨氏。武则天听了母亲的诉说,气恨难平,切齿骂着说:“小人得志,得意忘形”

“怀运跟他们三个人不一样,”杨氏照实说道,“他没有不恭的表现。

“好,我会区别对待的。”

李治驾临就日殿,武则天迎进暖阁,问道:“韩瑗上了一个折子,带来没有?”

“喏,”李治用手指指门外,“刚才髙延嗣把今天接到的奏本都搁在了御案上。这几天朕头昏,你就帮我批阅一下。”

武则天取了疏奏,翻出韩瑗的折子,边看边念道:“褚遂良为国忘家,把生命献给陛下,节操如同风霜,忠心就像铁石,他是国家的旧臣,陛下如今贤明的辅佐。没有听说他犯罪,就被逐出朝廷,使天下臣民惊叹惋惜,手足失措。乞请陛下垂察他的无辜,稍微宽恕过错,同情他的忠诚,以顺应人心。”

她气得把奏本一丢,哼着鼻子说:“褚遂良粗暴犯上,以血抗争,韩瑗还胡说没有听说他犯罪。”

“梓童的想法呢?”

“臣妾服侍先帝时就见过他,性情乖戻,喜好犯上,又死不悔改。不如再贬远些,让他多得点教训。”

“容朕再想一想。”

李治态度暧昧一这是他的老习惯,老毛病,遇事拖沓,迟疑不决。

“皇上还犹豫什么?臣妾是在为国家大计作想。”

武则天的眼珠子像黑琉璃球般转了转,“就这么办吧。还有,把武元庆也贬到龙州去。”

李治两眼发直,一时摸不着头脑:“皇后的长兄做了什么违礼的事?”

“外戚掌权,扰乱朝政,历来如此。可是,每个皇后都想让自己的兄弟在朝当国勇,掌大权。你让臣妾带个好头,把我的兄弟都调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去。”

武则天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无懈可击,无庸置疑。李治被她这种处处以大义为重、不洵私情的行为所感动,连连发出啧啧声,大加赞赏道:“哎呀,梓童如此识大体,天下臣民都会称颂你的美德。”

“美德谈不上,”武则天样子谦虚而诚实,“臣妾但愿辅佐皇上成为一代唯贤避亲的明君。”

“贤内助,贤内助!”

“皇上,李义府与王义方的纠纷怎么处理?”

“这个李猫啊,”李治鼻翼扇动,“不争气,不断地给朕添麻烦,弹劾他的奏章多得看不耷。午后舅舅亲自到了两仪殿,坚请把他贬出京城。”

“先头李猫也到了我这里,他说纯属诬陷。我也知道无忌他们对他恨之入骨,决不肯善罢甘休。”

“这事叫朕为难了,不知如何处理为好?”

“臣妾早就说过,无忌他们的话听不得,专门唱反调。王义友竟敢在皇上面前侮辱大臣,言辞不恭,非处罚不可。”

“你讲的似乎也在理。”

“臣妾来拟旨,皇上你先歇着。”

武则天闪动着甜甜的媚眼,摆弄得李治满心舒展,就家寒冬腊月里的几杯温酒,灌得他迷迷糊糊,暖意融融,周身热呼呼的。她和他温存亲热了一会儿,便坐到御案跟前,扬起下巴咯一凝神,笔在纸上飞舞起来。二洛阳行朝廷很快降下了诏书:王义方诋毁侮辱大臣,言语恶劣,贬到莱州〔山东莱州市〕当司户。人们都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没有触动李义府,只单方面处理王义方,而且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长孙无忌等人很不服气,准备联名上奏,为王义方鸣冤叫屈,打抱不平。奏章呈递上去,朝廷又下达了第二道敕令,迁太常卿、驸马都尉髙履行去益州〔四川成都市〕担任长史。髙履行是长孙无忌的舅父髙士廉的儿子,正是在奏本上签名的第一人。武则天一箭双雕,既压下了处理王义方不公引起的风波,又打击了无忌集团的核心力量。臣民的不满情绪像潮水一样涨了上来,把矛头指向了武则天,集中对她发牢骚,出怨气。骂她奸诈阴险,蒙蔽君主,徇私舞弊,为非作歹。有人担心又会像汉朝一样出现第二个吕后,窃取皇权,总揽朝政,重用娘家的人,分享权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三道敕令下来,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宗正少卿武元庆降职当龙州〔四川平武县〕刺史;少府少监武元爽贬为濠州〔安徽凤阳县〕剌史;司卫少卿武惟良重新调回始州,担任刺史。惟运原职未动,依旧当淄州刺史。龙州地处剑北嘉陵江支流岸边,虽历经秦、汉和三国,直至唐代照样偏僻荒凉。始州同样要跨越蜀找道,路途艰险。濠州远离京都二千一百余里,处于黄河下游,灾害频繁,十年九不收。元庆等人突然升官,又突然遭贬,尤其皇后的长兄元庆,到任不久便病死了。人们不甚迷茫,感到不好理解。武则天从亲信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又由他们以种种形式通过各个渠道大肆宣传:“皇后以国家大计为重,为了防范外戚擅权,造成祸乱,以身作则,谏阻皇上提拔重用自己的兄弟,这才改派他们去偏远的地方任职。”

舆论像波浪一样传开、扩散,往武后脸上贴金,掩盖了事实的真相。武艳得知元庆等兄长遭受贬谪,暗暗吃惊,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出了什么事。她授封为韩国夫人后,鶄了住宅,搬到宫外已经两年了,闲着没事,也闲得无聊,心中又想起了皇上,还想陪同帝、后游幸洛阳。借这个口实,带着儿女去了母亲杨氏的宅邸,和母亲拉起了家常。

“几个哥哥刚刚沐恩升迁,怎么突然又被贬下去了?”武艳问道。杨氏怒气未消:“他们过去做得太过分了,现在又不识好歹。活该!”

“妹妹也太无情了,”武艳借题发挥,“六亲不认,连我也不许进宫。”

“她也是为你好,让你恪守妇道,抚养儿女成人,不要错怪了她。”

武艳哔着嘴巴:“母亲也是富贵眼睛,妹妹做了皇后,总是向着她说话。”

“我们都是托她的福,不要像元庆他们那样以怨报德。人心要知足,知足者长乐。”

杨氏的话音未落,元庆和元爽气哼哼地闯了进来。兄弟俩醉得像红脸关公一样,走路趔趔趄趄,说话口舌打结。元爽脾气粗鲁,趁着酒兴,指着杨氏的鼻子忿忿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我们的娘亲,我们做晚辈的即使犯了法,你也不应该去告发我们。我们给你做寿,多喝了几碗酒,说了些过头的话,你老人家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去皇后那里挑事生非,看来也未免太没气量了。”

“二哥别误会,”武艳解释说,“朝廷的事,不要往皇后身上扯,那得由皇上做主。”

“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皇上是个没主见的人,什么事都得听她的,连奏折都由她批阅。”

“传闻不等于事实,皇上不会那么慊弱。”

贺兰蓉和贺兰敏姐弟俩一边一个扯着武艳问:“皇上是个什么样子?妈妈带我们进宫去看看,好吗?”

“不要打插,我和你们二舅在说话哩。”

“二舅今天这么凶,面红脖子粗,我们怕。”

元庆也插进来说:“二舅一不暗中陷害人,二不吃人,有什么可怕的。”

“大哥不要话中带剌,”武艳把脸侧向元庆,“我们也很久没有进宫了。你和二哥进门时,我和母亲还在说,不知道皇后近来怎么样,听说她很快要坐月了。”

“那就请你代我们奏明皇上、皇后,我们要去那不毛之地上任,一个月两个月赶不回京,他们喜添龙子,我们做舅父的无法给小外甥贺三朝,喝喜酒。请皇上、皇后恕我们无礼!”说罢,兄弟俩一转背,踉踉跄跄出了门。杨氏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啐了口痰:“两个畜牲,又狡又诈又凶恶,我恨死了他们。”

“母亲也要劝劝妹妹,咱们毕竞是一家人,留点余地好。万事留一线,今后好相见。”

贺兰蓉睁大圆圆的眼晴追问:“妈妈,姨娘怎么不让你进宫哪?”武艳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她怕女儿看出她的窘态,装做口渴的样子,站起身来去筛茶喝。杨氏知道女儿难为情,忙替她遮掩:“后宫规矩紧,怕你们适应不了。”

“我们听她的话,不行吗?”

“外婆进宫,再跟你姨娘说说看。”

武艳放下茶碗:“娘,你要妹妹带我们去洛阳走走,见见世面。

“我就去。皇后快要生产了,我正要去看她。”

杨氏走进内室,换上了朝服,留下长女和外孙替她看家,坐轿去了内宫。显庆元年。十一月,春风得意的武则天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即李治的第七子显。杨氏搬进宫里一直住到她满月才回家。杨氏离开不久,内宫又开始闹鬼。当武则天疲惫不堪或昏昏然欲睡的时候,往往有两个肉团似的东西在眼前晃动,血淋淋的,呲牙咧嘴,怪模怪样,醒梦般吓得她心口乱跳,冷汗涔涔。躺在身旁的李治不安地问道:“你怎么老是睡不安席,又做了什么噩梦?”

“似梦非梦,好像是那两个厉鬼作怪,”武则天蹙着眉尖,“撹得人无法安眠,好烦躁的。”

“少想点心事,多歇一歇。”

“哎,我想的事其实不多,主要是替你着想,如何执掌朝纲,不使大权旁落。臣妾时时都在敲自己的警钟,不要像蟒氏那样,反而与外臣勾结起来,挟持皇上。”

“你的辅佐功不可没,至少把失落的皇权大都挽回来了。”

“臣妾做得还很不够,没有恪尽职守。”

武则天边说边亲吻着李治,脸上订出她那特有的令人着迷的笑容。然而她的内心却异常焦虑和恐惧:无忌和他的党羽对她恨之入骨,正在积蓄力量准备与她展开殊死的较量。李治对此却置若罔闻,或者更确切地说,始终保持着中立态度,既不想打倒无忌等元老重臣,也不愿意再行废立之事。他求稳怕乱,安于现状,凡属攻击人、告发人之类的奏章,他不但不重视,而且反感,往旁边一丢了事。摸透了李治的脾气和心思的武则天,觉得现在不是向无忌势力展开芷面进攻的时候,必须以退为进,迂回进行。眼下最好利用的是李治的健康,改变环境,积蓄力量。这位年轻的皇帝本来先天不足,又加上后天失调,以及遗传因素,和他父亲李世民一样患有风疾,常常处于眩晕与痛病之中。他脸色发绀,两眼昏花,神经痛,偏头痛,骨节痛,把他折磨得够呛。身体羸瘦,两肩高耸,背上的两个肩胛骨从衣袍里面鼓出来,加上细长的脖颈,更显得弱不禁衣,痼疾缠身。常言道,痛病难当。中医理论: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武则天以李治的病痛为借口,提议道:“这里地势低洼,阴暗衬湿,建筑年深月久,经常闹鬼,于皇上的龙体不利,臣妾也深恐不安,宜改变一下环境。”

“你看去哪里好?”

“臣妾以为最理想的地方莫过于洛阳。”

太极宫是李唐王朝取代隋朝的历史见证,又是李氏皇族走向兴盛的标志。它同时也是武则天曾经备受欺凌的地方,在这里地吃够了苦,怄伤了气。如今她要实施报复,清扫对立面,搬掉绊脚石,排除前进道路上的阻力,进而实现“女皇梦”,长安本身便是一种阻力。皇族、皇亲国戚和元老重臣大都集中于此,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关系织成咮网一般,盘根错节。聪明的武则天巧借皇宫闹鬼,又以关心皇上的健康为理由,提出行幸洛阳,换—换环境,轻松轻松,缓解一下紧张氛围,以便轻装上阵,实施新的计谋,发起新的一轮攻击。李治却以为她纯粹一片好心,表示同意。显庆二年闰正月十三日,李治偕武则天前往陪都洛阳,二月三日抵达修饰一新的洛阳宫。朝廷及后宫都搬到了洛阳,长安设留守,留下部分官吏和禁卫军守护。武则天没有让武艳来洛阳,她来了反而会增加她的精神负担。洛阳,素称“九朝古都”,地处华北平原与渭水盆地的交通要冲线上,西距长安约八百五十里。它和长安都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我国习惯上称山南水北为阳,其城区在黄河支流洛水北岸,故名洛阳。东周的平王由长安迁都于此。此后,东汉,三国时代的魏,西晋,南北朝的北魏,均以此为都城。北魏灭亡后,洛阳曾一度荒废冷落,隋炀帝于大业二年重修洛阳城,命名为东京。住进洛阳宫,李治的头风病和风湿病逐渐好转,武则天也很畅快,夫妻双双都觉得特别安逸。洛阳宫的地势颇高,殿宇开阔,比起阴森森的太极宫来说宽敞明亮多了。城南伊阙,风景秀丽,其龙门石窟是我国古代三大艺术宝窟之一。建于东郊的白马寺,是我国最早的着名佛寺。洛阳牡丹是历代名花,品种繁多,有“洛阳牡丹甲天下”之美誉。阳光煦和的春天,御花园靑草如绿波,树上鸟雀成群飞舞,争鸣不已。阵阵清风,送来了百花的馥馥芬芳。桃花开,李花谢,红杏疏雨,兰草幽香。芍药争妍斗艳,一球一球挂在架旁。山茶火红如荼,玫瑰灿若云霞,白玉兰像白珊瑚一样白嫩光滑,洁白的紫藤花重重迭迭盖在棚架上。千枝万朵的蔷薇花在风中招展,格外鲜丽娇媚。这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数誉满天下的名花―洛阳牡丹:红的、紫的、黄的、绿的、白的,五彩缤纷,国色天香,典雅风韵。那雍容华贵的绝世美姿,令人叹为观止。

武则天早在做太宗的侍女时,就随驾来过洛阳。不过,今非昔比。现在是以国母的身份,与国君驾临陪都,心情和那时自然不同。春回地暖,万象更新。南风吹皱了温柔的河水,漫天飞着软绵绵的柳絮空气中酮散着湿润、清新、甜滋滋的味儿。蝶舞蜂喧,莺飞草长。旖旎的风光,带来了勃勃生机,平添了生活的温馨与乐趣。武则天借大自然的恩皤养好了精神,又开始施行她那信赏必罚的新的谋划。三月,仅四个月的显授封为周王。而雍王素节则改封为郇王。爱好文学的李治,很欣赏素节的天赋与勤奋好学,怜而爱之。避开武后,暗中给予关怀和呵护。武则天觉察出这是一个凶兆,对于年仅六岁的太子弘来说,这位年龄大一倍的庶兄,无疑构成了一种威胁,并且她又是杀他母亲的仇人。因此,武则天同样派出了心腹太监盯住素节,寻他的岔子,好清除这个隐患。接着,左迁潭州都督褚遂良到更远的桂州〔广西桂林市〕任都蝥,这就是她对待韩瑗请求调回褚遂良的答复。工部尚书长孙祥,是长孙无忌的堂弟,外放荆州〔湖北江陵市〕大都督府当长史。武则天是不会放过长孙无忌的任何亲友和门生故吏的。她真有眼,耳目遍布京城内外,情况掌握得清清楚楚,升降任免好像不经意似的,然而每一下都打在要害上,并且都带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在此同时,她又以李治的名义下达了一道圣皆,播升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府兼中书令。中书令是最重要的宰相之一。从这个安排上,可以推断出武则天的特殊用意。仲夏来临,洛阳天气炎热起来,李治和武则天迁人禁苑中的明德宫避暑,早朝也改为三日举行一次。禁苑位于显仁宫的西边,故名西苑,又名芳华园,为隋炀帝命虞世基等建造的。周长一百多里,谷水在园中与洛水合流后,洛水再流入洛阳市。北边筑了五个人工湖,每湖方圆十里,湖堤互相连接,堤旁桃柳夹岸,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东边开挖的“北海”周围四十里,有渠与五湖相通。

“海”中用长峰怪石堆造起三座假山,叠得嗟哦崚嶒,借海上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命名。山上楼台殿阁,花木掩映。长渠名龙鳞渠,相沿设置十六院,以便御驾停留歇息。苑内栽种奇花异草,又养珍禽瑞兽。苑墙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亭榭华丽,殿宇峥嵘,佳木葱郁,风光淡爽,恰似世外仙境,极乐瑶池。每天的早晚,李治和武则天乘车或骑马沿龙鳞渠兜兜风。午后坐上龙舟漫游北海或五湖。龙舟侧边有音乐船随行,交替演奏着欢快或节奏舒缓的曲调。皇帝和皇后在乐声中或亲切交谈,或品尝美味佳肴,或把酒临风,观赏湖光山色。几轻纱似的白云缓缓釈流,乳黄色的薄雾笼罩着山水楼台。随着微风,荷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李治爱闻荷香,也爱吃新鲜的莲藕,更爱看从江南选来的越女的撑船姿式。

如果武后不来点暗示性的动作,或者说上一句:“够了吧!”他是不会收回目光的。黄昏时分,则至甘泉池沐浴。入夜,或吟诗作对,或观赏敢舞,兴尽即散。盛夏之夜,暑气还没有消尽。初出的星星闪闪烁烁,恍若荷塘里漾起的小火花,溅出细小的光点。繁星拱卫的银河,从北海那边的山林上横过,宛然一座宽阔的白拱桥贯穿深邃的天宇,一直伸延到南天的尽处,与那些模模糊糊如山峰般的云影相接。天桥下,燃起了一堆堆熊熊篝火。莲湖沿岸,挂满了盏盏宫灯。武则天别出心裁,在湖畔举办消蜃晚会,与民同乐。禁宛内外的臣民成群结队涌流而来,红红的火光映照得衣裙斑斑驳驳,格外鲜艳夺目。空气中弥漫着荷花的清香与干柴燃烧的烟味,刺激得人的鼻孔痒痒的,张开的笑脸在灯火下晃动着。对于武则天来说,眼前的一切真是美妙极了,仿佛获得了新生。天光与灯火相映成辉,驱散着如同妖魔狐鬼一般的黑暗。依烨的光焰之浪一阵阵擦过她的灵魂,心情赛如海浪似的汹涌激荡。她企求摆脱阴沉和烦恼,奔向那群星密集的天河,成为其中―颗璀璨洁亮的星星。她幻想脚踏风轮,腾云驾雾,超越尘世的羁绊,身心得到解脱,好比一只被捕获的苍鹰,只想重新飞上蓝天,向猎物发起致命的一击。世事就有如此复杂,有可能捕杀猎物,也有可能成为猎物,而被别人捕杀。人生在世随时都奄向命运抗争,即使逆来顺受,也得砸碎精神枷锁,放开手脚拼搏,使出浑身的解数,在求生存中求得发展,在发展中保护自己,同时也保护同伴的安宁。

鼓乐声响了起来,数百名舞伎蜂拥而上。领舞的“方相”头戴假面具,面具上四只眼睛金光闪闪,显得异常骠悍威猛。他身穿玄色上衣,下系赤红围裙,手掌上蒙着熊皮,一手执长戈,一手扬起龙头盾牌,率领十二“神将”手舞足蹈走在前头。十二“神将”也戴假面具,它们是由十二神兽转变的:“甲作”吃凶鬼,“腆胃”吃老虎,“雄伯”吃妖怪,以及“腾筒”、“伯奇”等等。凡是危害人类的邪鬼病魔,均能驱逐,扫荡干净。另外,还有一百二十名十至十二岁的小孩一局子一跟随呐喊,唱着驱魔赶鬼的歌辞,壮大声威。

“方相”领着“神将”表演十二兽舞,用盾牌护胸,挥动长戈四面冲击,动作夸张,雄浑矫健。其余参演者手举火炬,载歌载舞,呐喊助威,追随“方相”和十二“神将”,直到把病魔鬼怪驱出御苑外。大傩舞把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推向了高潮,欢声雷动,一片喧腾。李治喜静不喜动,啕啕的喧哗闹得他头昏脑胀,产生了困意。

“你们尽兴好啦,”他对坐在一旁的武则天说,“我先去歇息。”

“还有歌舞,还有百戏杂耍,皇上,再观赏一会儿呗。”

武则天挽留不住,李治独自乘辇回寝殿去了。弦管器乐奏响,一位穿戴妇人服饰的男子迈着徐缓的步子登场,且行且歌,摇摇摆摆。每歌一叠,旁人齐声合唱:“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因他边唱边走,所以叫“踏谣”。因其称冤,所以言苦。接着扮演其丈夫的伎人上场,跟妻子做殴斗表演,做些滑稽动作,博笑取乐。踏谣娘舞说的是北齐时,有一个姓苏的汉子自称“郎中”却并未做官。他长着酒糟鼻子,不事生产,嗜酒如命。醉了便殴打其妻,妻子含怨向四邻诉苦。采用欺侮一个弱女子的痛苦来作笑料,武则天非常反感。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冲了上来,她忿忿不平地怒斥道:“酒徒该杀,不能让他凌辱妇女。”

“这是演戏,不是现实。”

李义府搭腔说。

“用这样的戏来调笑,未免太缺德,要把它取消。”

“娘娘何必如此认真,娱乐娱乐,无非消磨时间而已。”

“走,我不看啦。”

武则天气冲冲地退离了现场。李义府犹豫了一下,随后紧紧地跟了上来。

“娘娘,娘娘,好好儿的,怎么生起气来了?”

“我恨死了男人,压榨妇女。”

“压而不榨,自觉自愿,愿打愿挨嘛。”

李义府轻佻地淫笑着。

“你也是个下流坯,拿女人的痛苦来逗乐。”

“哪里,哪里。我一直拜倒在娘娘的裙下,打我骂我,我都髙兴。”李义府油腔滑调地说着,一手揽住武则天的腰肢,使她跟从他的脚步走着。武则天没有什么反应,似乎还沉浸在义愤中。新升起的下弦月的清辉洒播下来,照射着她的脸庞。她宛如月亮一样皎洁、明丽而又冷冰冰的,好似枪锋一样耀眼。她俨然拎着一柄会剌伤他的长枪,暗中对准了他。但即使刺死他,他也不会松手。清淡的月光犹如一张银色的网披落下来,薄薄的水雾从湖中袅袅升腾,树影摇摇曳曳,斑斑驳驳。满地的银霜,轻烟柳雾,北海欲隐还现的假山,以及荷塘里的溶溶月色,更显得朦胧、神秘,光怪陆离。他们在白桦林下站住了。他的身体贴紧她,好比一袋面粉压在她的身上,仿佛要把她压下去。然而他的双手箍住了她又使她感到愉快,身上热流涌动,看着他那在树影下晃荡的身体,她的心弦一阵颤抖,蓦地腾起一种欲念,只想狠狠地咬他一口,或者把他撕成碎片。她好像得到了一种离奇的气力,灵动俏媚的眼神秋波盈盈,勾人心魂。

他战战兢兢而又贪婪地想包围她,压倒她,占有她,手在她身上纵情地抚摸。她一动也不动,既不拒绝,也不迎合,似乎他是她的奴仆,应该如此效劳,让她享受。他施展各种手段,以温情脉脉的方式唤醒她,激发她的情感。她渐渐地苏醒过来,却变了一个样子:秀媚含情的丹凤眼像鲜花一样绽蕾吐艳,放射出瑰丽的光芒,翘起的鼻尖,带点挑衅调皮的味道,雍容华贵而不骄气,举止闲雅,但是又是那样的扑朔迷离,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丰仪来煽惑他,戏弄他。他被她的美艳和表情所征服,身上的每一处感官、每一根神经都被激活了,俨然注入了新的血液,精神焕发,又重新鼓起了勇气,边抚摸边把她拉得更近些,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和大腿。和她这样相依相拥真够带劲的,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她那细嫩的肌肉的弹性,以及她身体的柔美的曲线,激动得心里翻卷着浪花,漫过一片情欲的快感。他们不知不觉地移到了林中的僻静处。参差披拂的枝叶浓荫密布,遮蔽了天光,四周黑咕隆咚的。李义府在黑暗中摸着了武则天。她没有吱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半倚在他身上。

他喜不自禁,大着胆子进行试探,只想更深刻地了解她,发现她身上的奥秘,由着自己的手指摸索着她的脸庞和那些美妙之处。她满心舒展,如同清泉从心上潺潺流过一样,一切都松懈了,解除了一切,忘记了一切。他不能自持了,心头充满了即将得到满足的快意,庆幸地敲起了小鼓,忘乎所以,随心所欲,开始亲吻她了。她的嘴唇湿润、温馨,异常销魂。他的情感如火燃烧,心荡神驰,亲了又亲。轻柔的吻渐渐加重,她的精神垮下来了,支持不住了,在情欲的冲击下,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膝和大腿,任凭他摆弄着。他兴奋得直想笑,乐得发狂,热流在胸中奔突,趁势向她压过去。俄而她猛一扭摆,摆开了两个人的胶着状态。

“吓,你要干吗?”一声喊,一句问话,犹如冷水浇身,吓得他骨软筋酥,神经像白绫似的被撕裂了。黯淡的月光映在黯淡人的脸上,风在背后嗖嗖簌簌地响。他心口乱跳,恰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一一七上八下。

“不要喊嘛。玩一玩,乐一乐,没有不轨的算计。”

李义府回答得很得体,消除了她的顾虑。他涉足情场,从来得心应手,没有遇到过什么阻力,而且有了一套手段,能够冲破女人的防线。他安定了一下情绪,悟出了自己过于冲动,过于莽撞,还缺少一些耐心。她像安慰他似的又缩回到他身旁,用嘴唇寻找他的嘴唇。他拥抱着她,回吻着她,不慌不忙地导引她走向先头的境界。亲昵地慰抚她,耗损她的意志,让她顺从。临近崩溃的边缘,她又用手推开了他。

“你又来了!”武则天呼吸急促,“规矩点。”

“你也不赖,很主动啊。”

“放肆!”武则天低喝道,“不得违礼。哀家不过是出来走走,你就跟了过来。”

“娘娘心里不痛快,微臣想替娘娘消愁解闷。”

“别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动机不纯。”

“娘娘明察秋毫,”李义府的意念松懈下来,“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微臣是娘娘的一条狗,永远效忠主人。”

“我明白你忠心,也敢冲敢打。可是大敌当前,我们得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私心杂念。要知道,无忌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他不死,我们休想安宁。”

“臣留在长安的耳目昨天来禀报,无忌收敛了许多,闭门不出,在家静养。”

“人还在,心不会死。”

武则天语气肯定,“他是在自我休整,说不定什么时候发起致命的一击,防不胜防。李爱卿,切切不可粗心大意,放松警惕。”

“我一直紧盯着他,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会禀告娘娘。

“要注意微风起于青萍之末,探幽烛微,不得有任何疏忽,不可出现一丁点儿漏洞。”

“娘娘要不要我送你回宫?”

“你陪我走一走,让心态平静平静。”

他们走出白桦林,走进一座亭子,倚栏坐了一会儿。转了个弯,又瞧见了正在燃烧的篝火,人们还在尽兴游玩戏耍,观赏歌舞。二人边行边聊着,穿过馨兰圃,出玉兰坞,经荼蘼架,度芙蓉园,过木香棚,越桃花溪。一路穿花度柳,抚石依泉,时而传来珍禽怪异的鸣叫声,时而传来欢歌笑语,时而出现夜鸟啼鸣,时而是大自然发出的声响,声声人耳,拨动心弦,不知不觉到了明德宫门前。清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宫内的殿堂楼阁和亭榭廊桥等建筑,形式各异,大小不等,布局精审,浑然一体。堂皇的正殿面阔九间,殿前庭院宽敞,点缀着松柏老槐和玲珑剔透的奇石假山。阶前陈列着古铜宝鼎和传说中的麒鳞。南北两侧的配殿和殿门外的东西朝房,是六部九卿的值房,对称地排列在中轴线两侧。行宫没有盖黄琉璃瓦,采用灰瓦卷棚顶,加上两厢的多层花台,以及庭院里的古木山石,显得庄重而绚丽,气象森然。殿后坐落着由游廊联缀起来的六座大型四合院,庭院深深,那便是帝、后及妃嫔居住的地方。男人未经允许,一律不准入内。武则天和李义府分手后,径直回到了寝殿。李治还没有睡觉,在伏案批阅奏折。

“晚会怎么样?”他转过身来,问道,“热不热烈?”

“热烈。篝火烟焰冲天,臣民都很开心,欢乐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嗬,早知道如此有趣,朕倒是可以久坐一下,不必提早退场。”

武则天脸上一热,好像李治窥破了她和李义府的幽会似的,打了个冷噤,胡乱拿些话来搪塞道:“后来还表演了健舞、软舞、花舞、马舞哩。”

“朕不爱看兰陵王舞,兰陵王戴个木雕的假面具,很吓人。”

“还有你喜欢的白纟亡舞,舞妓长袖飞扬,眼波流慧,由徐而急,罗縠轻飘,情调柔靡,尽态极妍哩。”

“怎么不派人来喊我?”

“歌舞还在进行,还可以去。”

“人困了,要睡了。”

“臣妾侍奉你上床。”

“多谢娘子的美意,小生这厢有礼了。”

李治做了个滑稽动作,逗得武则天哈哈笑了起来:“看你这样子,真像个不谙事的三岁孩童。”

“在你面前,我就是这样子,你能把我咋样?”

“我要把你抱紧在怀里,不放手,不让你调皮。”

武则天脸颊红扑扑的,乜斜着挑逗的媚眼,眉飞色舞,嘴唇微微张开着,露出两排玉石般的牙齿。李治很欣赏她的这种表情,很高兴伺候他的轻柔而麻利的动作,更爱她的谦恭模样,以及她的亲近劲儿。两情相依,息息相通,你怜我爱,浓得像化不开的蜜一样。她天真烂漫而又不失体统,处处尊重他,维护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心情像洛河的流水一样欢快,全部感官都调动起来了,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显示出超然的优越感。她笑容可掬,孩子般富于感染力,亲昵,温顺,粲然迷人。她的手还没有挨着他的身体,就已经被她撩拨得欲火中烧,急不可耐了。他觉得她今天似乎有点反常,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对他还不够了解,脱衣时没有先给他摘掉幞头,刚脱掉靴子就要拥着他上床,袜子还穿在脚上。只不知道全是李义府的缘故。当时李义府向她贴近,抚弄她,亲吻她,炽烈的欲念源源不断地袭来,她如醉如痴,几乎失去了控制。这时候她已是欲念难禁,忘乎所以了,好像他是个野汉子,春心荡漾,等待着他来抚摸。

“亲一亲,”她喃喃呐呐地说着,“亲亲额头,还有脸颊、嘴唇。”

“嗯,嗯……”他熟悉她身上分布广泛的性感区,动作敏捷,分外灵活,细细把玩着每处诱人的地方,非常舒心、畅快,陶醉于在她身上发现美妙之处的狂欢之中。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温存的爱抚,没有了柔情,有的只是几近疯狂急于探测秘密的奢念,去发掘对方身上的宝藏,从肉体上获得满足的贪得无厌的欲望。他忽发奇想,像金刚那样力大无比,以百十个人的力气,来尽情发泄,尽情享受,变换着种种方式,甚至钻进她的体内打滚,深埋在她的肉体中,让她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裹得紧紧的。她迎合着他在身上的种种动作,激情奔涌,缒绻缠绵,明丽的眼睛顾盼妖媚,嫣然动人。当他平息下来时,她又刺激他掏出余勇,直到他精疲力竭,心满意足。夜如一片莲青色的花瓣,缓缓消融于乳黄和桃红的晨光中。噪晓的鸟雀打破了行宫的沉寂,明星坠落,朝嗛东升。武则天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她走出寝殿,徜徉在灿若云锦的玫瑰丛中。啊!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艳丽,就像鲜花一样异彩纷呈,生趣盎然。她深深地呼吸着泥土的芬芳,玩赏着低空飘荡的游丝。几声小鸟的啁啾,筲鸟啧啧,黄鸟咬咬,鹿鸣呦呦,猛兽咆哮。骤然她心头一震,联想到了留在长安的长孙无忌。也许他正如秋蝉一样在那里嘶叫,苦苦挣扎,准备孤注一掷,发起反攻。武则天凤眼圆睁,眉宇蹙紧了。她咬了咬细碎的牙齿,决计返回西京,像蜘蛛丝一样缠住无忌,和反武势力展开生死较量,直至将他们彻底击溃,一网打尽。十三戈仇的火与剑夏去秋来,李治和武则天一行自洛阳宫返回长安。韩瑗还没有回家,便直奔无忌的私宅。无忌在庭院中舞剑,神态超然,眼睛随着剑尖溜转。花白胡须在胸前拂洒,动作刚柔相济,从容不迫。韩瑗看了一会儿,喝彩道:“好剑法,好剑法!”

“韩大人,回来啦,”无忌以怀中抱月之势收住剑,“洛阳之行收益不浅啊。”

“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书房坐。差不多半年没见面啦,也得不到你们的消息。”

“太尉有所不知,妖妇耳目众多,无孔不入,把我们盯得够紧的了。”

说着说着,二人来到了无忌的书房。韩瑗一眼便瞧见了案头厚厚的一摞又一摞诗文或史书的稿子,亮出了羡慕的眼光:“又写这么多啦?太尉好修养,真沉得住气。”

“你知道,我托病在家,没有去洛阳。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弹琴赋诗,练一练剑,写一写字,自娱自乐,自我消遣。”

“我也想写点东西留传后世,”韩瑗叹了口气,“只怕巳经来不及了。”

“此话怎讲?”无忌面露疑惑的神色。

“皇上如此昏庸,我们迟早会成为那妖妇的盘中餐。”

“韩大人刚才不是说要沉得住气吗?”

“你是皇上的元舅,他一时不敢奈何你。可对我们就不大一样喽,妖精复仇的剑随时可以向我们砍下来,复仇的火随时可以向我们身上喷发,直至化为灰烬。”

“老夫已有所察觉,和我沾亲带故的人,都在一个一个地往外地贬咧。”

“我和你是表弟兄,这一次只怕会轮到我了。”

“不会这么快吧?”

“如今皇上动不动用墨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达诏书。你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催逼你上路的圣旨又来了。”

“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要转守为攻,打进攻战。”

“去攻谁?怎么个攻法?”韩瑗愁眉紧锁,“李义府攻不下来,许敬宗老奸巨滑,抓不到什么把抦。”

“还是要攻李义府,那小子轻狂,胆大妄为。要知道,拉一个下马能挫伤她的锐气,两个都拉下马就动摇了她的基础。”

“谁打头阵呢?”

“抓住了事实,自然会有人出来弹劾。”

无忌捋了捋连鬓胡子:“杜正伦怎么样?”

“杜尚书管理财政倒是兢兢业业,不过年事已高。我在洛阳和他聊过几次,他对李义府很看不惯。”

“我要的正是这两点:第一,德高望重,他的话才有份量。第二,嫉恨李义府,这样才火气足,敢于和李义府对着干。”

“怎么和他取得联系呢?”扬起下巴若有所思之后,无忌说:“明日上朝,老夫先奏一本,加封他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韩瑗提醒说:“朝会三天举行一次,明天不上朝。”

“那你去跟他说一声,明天来见我,先给他打打气,壮壮阻。”

“太尉,你的话皇上还听不听?如果许了杜正伦的愿,做不到堂,那反而会弄巧成拙嘞。”

“我早就考虑过他逃宰相班子,皇上也同意。那时也是因为他不徇私情,敢怒敢言,怕他顶撞我,没有提拔他。”

“哈哈,”韩瑗拈须一笑,“如今反其道而用之,提上来利用他攻击李义府,好,好。”

“你剖解得对。”

无忌颔首道,“我们就依计而行。”

“小弟告辞了。”

“就在我这里用餐吧。”

“不。我还没有进家门。路上风尘仆仆,要洗洗澡,换换衣。”

“恕不远送。”

无忌拱了拱手。

“常来常往的常客,迎送便成了外婆送亲一多余一礼。”

“好走,好走,爱妾在家里等着你呢。”

无忌开了个玩笑,转身进了书房,摊开稿纸,伏案挥笔写起来。老成持重的长孙无忌,行动又慢了半拍。他们弹劾李义府的奏章刚刚写好,武则天先发制人,指使许敬宗和李义府诬奏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与褚遂良私下交往,图谋不轨,准备发动政变。他们振振有词地奏道:“用心险恶的韩瑗和来济,正是因为看正了桂州是军事上的险要之地,所以主张调褚遂良担任桂州都督,企图用他作外援。”

殿堂上充满了张惶不安的恐怖气氛,长久的、无止境的、可怕的沉默着,给人的心灵以极大的压力。此时言路闭塞,朝臣们谁也不肯站出来说话,尤恐讳避不及。况且谋反罪非同一般,无须查证落实,甚至只要有怀疑就行了,可以用“防患于未然”及早严肃处理。诏书很快下达,贬韩瑗去振州〔海南三亚市〕做刺史,贬来济当台州〔浙江临海市〕剌史,二人终生不许进京朝见皇帝。其名贬职,其实等于驱逐或流放。楮遂良被贬到了更遥远的爱州当剌史。荣州〔四川荣县〕剌史柳奭被贬为象州〔广东象县〕东剌史。当时在人们的眼里,这些地方都好像是地角天涯,世界的边缘。西移的轮像个蹒跚的老汉,一步一步地走向山峦的背后。天边蒙上了一片暗紫色的晚霞,昭陵的阴影跟着渐渐扩大,加深。长孙无忌陪着韩瑗拜过昭陵,席地而坐。疾首蹙额的无忌热泪盈眶,神情沮丧地对韩瑗说:“前年在此和裴行俭分手,今年又在此送别你,生离死别来得如此之快,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事实明摆着,雉奴巳经落人了妖妇的掌握中,完全失出了理智,执迷不悟,深陷而不能自拔。”

他仰望昭陵玄宫呼喊着:“先帝呀,倘若你有在天之灵,应该睁开眼睛看看,显一显圣,救救高祖和你亲手缔造的大唐社稷,救救天下的无辜臣民!”二人将杯中的水酒洒在燃烧的纸灰上,磕了几个响头,祈祷太宗皇帝在天之灵保佑他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韩瑗强忍住泪水,抽抽噎噎地说:“我与你在此一别,只怕今生今世难以再见面了。”

伤心落泪之后,又说:“韩瑗死不足惜,令人悲痛的是,一统江山竟然毁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先帝在世时曾经说过,创业难,守业更难。经此劫难,无忌我更深切地体验到了先帝的卓见绝识,深透膜里,无愧为千古明费”

“这也印证了唐三代,女主昌的谶语。”

“天意难违,”无忌抖动花白的胡须,“人力不可抗拒。我等知天命已尽人事,死,也就无悔无愧了。”

“遗憾哇,”韩瑗长吁短叹,“我辈堂堂须眉,却被一裙钗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口里说不悔而心里实际上后悔莫及。想当初,先帝本不肯立他而要立魏王泰当太子,当时只要我一句话,他就吹了。立为太子后,先帝又要废他改立吴王恪,又是我堵住的。哪里知道我原来坚持错了。”

“无忌兄,说话注意点,隔墙有耳。”

“老夫不怕,量他不敢把老夫怎么样?”

“既然已被妖妇所迷惑,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们一走,太尉形单影只,他们迟早又会下你的手,不可不审呀。”

“老夫闭门谢客,专心写作,他们其奈我何。”

“时候不早了,太尉请回吧。”

“让我再送你一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韩瑗泪挥如雨,“永别了,无忌兄。”

无忌宽慰道:“莫说断头话。人生聚散无常,后会有期。”

二人拱手而别,各自上了马车,无忌返回长安,韩瑗朝南方任所驰去。冬十一月,清要官的典型代表瑗到达了振州。他八月从长安出发,由驿站的马车或船“护送”,如同囚犯一般,不停地向南行走。振州远离长安八千六百里。当时每个驿站之间的距离约三十里,他每天的行程平均两至三个驿站,这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年贵族来说,速度算够快的了。振州的州府衙门设在海南岛最南端的三亚,高温多雨,为亚热带和热带的湿润季风气候,终年不见霜雪,年降水量在毫米以上,五至十一月常受台风袭击。当浩瀚的大海将红日托出水面时,绮丽的彩霞瞬息间变得金光灼灼,海水溅起绚烂的光斑,天气便炎热起来。在这片斑驳陆离的色彩笼罩下的土地上,遍布热带原始森林,椰树高耸入云,像伞似的遮住烈日,油棕、剑麻、香茅、胡椒等经济作物,和香蕉、菠萝、荔枝、柑桔等水果,随处可见。这未经开发的地方,名义上是大唐的南疆,实际上相当于附属的独立地区。衙门里的官吏身穿破破烂烂的官服,晒得黑黝黝的,说的是难懂的方言,进进去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其实唐朝的刺史并没有取得统治权,大体相当于现代的特命全权代表,或特使、特派专员之类。

当地的王爷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的统治者。王爷管辖众多的山寨和海盗,设置自己的属下,拥有大量的奴隶和财富。土着的房屋,大都依山傍水而建,竹木结构,又矮又小,地板离地面约摸三、四尺一因为既要防台风,又要防毒蛇猛兽的侵扰。人以麻布为衣,男女都不穿裤子,下身着裙,夏季打着赤膊,耳朵上戴着大而重的耳环,颈子上挂着珍珠、兽牙、贝类等串结的“项链”,以示身份的高低。农业刀耕火种,或以箭头粘毒药的箭射猎,或者下海捕捞,或者以海盗为生。市场上以物易物,语言吱吱哇哇,生活习俗与中原截然不同。吃生食者叫做“生番”,吃熟食者名之曰“熟番”。海南岛与雷州半岛原本相连,后来中间发生断层,陷落成宽约四十里,平均深约六十米的琼州海峡,才两地分离。韩瑗从雷州港乘坐大木帆船渡到海南岛北端的崖州〔海口市〕,择路南行抵达振州。王爷和寨主听说他是遭贬的大唐宰相,都争先恐后地邀请到自己家里做客,满桌生猛海鲜和野味,大碗大碗的米酒敬了一巡又一巡,欢歌快舞,芦笙伴奏。然而心情压抑的韩瑗脸上很少有笑容,仿佛不感兴趣似的。王爷和寨主们以为他摆架子,看不起他们,对他产生了反感。久而久之,形成了敌对情绪,不与他通往来了。处于孤寂中的韩瑷,在闷热的夜晚简直无法入睡。又黑又大的蚊子哼哼着,叫得怪烦人的。海上的风浪像过阴兵似的狂呼怒号,海滩和山寨传来类似箫和钵的如泣如诉的敲打吹喝,勾起人无限的忧思和悲欢离合的感叹。山寨之间断断续续的梆鼓声,时不时地震撼着天涯沦落人那颗破碎的心灵。

脆弱的韩瑗经受不住这种化外生活的考验,精神逐渐崩溃,身体虚弱下来,终于被暑气所击倒,一命呜呼,五十三岁死于振州任所。由于路途遥远,朝廷迟迟才得到这个消息。在韩瑗抵达振州的同时,褚遂良也被护送实为监押到了爱州,即现在的越南清化县。越南古代归属中国。西汉曾在那里设置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唐在九真置安南都护府。顾名思义,“安南”有安定南方的意思。越南的孔雀、鹦鹉等珍禽,麝香、犀角、象牙、珍珠、玛瑙、玳瑁、珊瑚等贵重药材和装饰品,早已在中国的上流社会流行。年老多病的褚遂良精神上极度痛苦,生活上适应不了髙温潮湿的亚热带气候,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以缠绵悱恻的沉郁情调上书陈述说:“从前濮王泰跟太子承乾斗争正激烈之时,臣不顾死活,效忠陛下。当时岑文本、刘洎上奏说:承乾的罪恶已经显露,被关在别所,东宫不可能有哪怕短时间的空缺,请先让魏王泰去东宫居住。臣又挺身抗争,都是陛下亲眼所见。最后终于和长孙无忌等人,促成先帝决定大计。先帝病危,只有臣和长孙无忌在榻前接受遗命。先帝驾崩,陛下经受不住哀痛,臣以国家为重宽解劝慰,陛下还用手抱住过臣的脖子。臣与无忌处理繁杂的事务毫无缺失,几天之间,内外安静。臣能力小,责任重,难免不出现差错,但任劳任怨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臣像一只微弱的蚂蚁,残余的生命有限,乞请陛下哀怜。”

李治接到奏表,一时被深深打动了,一手撑在御案上支着腮帮子,迷惘失神的眼里含着泪水,陷入了对往事的回顾和沉思之中。武则天见他呆了好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顺手取了一件银狐皮袍披到他的肩上,一边用亲昵而揶揄的口吻拖着长声说:“我的多情三郎,你又在发什么幽思?别想出毛病来呶,身子骨要紧,早些儿歇着呗。”

“不是幽思,是哀思。”

李治靠到武则天的身上,“褚遂良的表章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照说,他是托孤之臣,应该迁就一些,让他回京养老。”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武则天弯腰从案上拿起奏章看了看,脸色一变:“他明明在奚落你,羞辱你,说你抱着他的脖子哭,哪里像个即将登基的国君,比三岁孩童还不如。”

“他的话不假。”

“那恰恰是揭你的老底,丢你的丑。”

“不见得吧?”李治露出疑惑的神色,“此人以直谏出名,说话硬梆梆的,很少挖苦人,捉弄人。”

“他一边在玩弄你,一边在卖弄自己。你看,”武则天一手指着奏章:“口口声声说立你当太子是他不惜生命抗争来的,还说你顺利继承大统,离不开他和无忌的操劳。”

“舅舅和他确有拥立之功,也有安邦定国的辛劳。”

“我问你,你是即谁的位?”

“当然是即先帝的位啰。”

“父子相传,与他何干?”武则天语气强硬,“作为臣子,吃国家的俸禄,应不应该勤于王事?做了一点事,就自吹自擂,自以为了不起,邀功请赏,是不是有些过分?那么多驰骋疆场出生入死的三军将士,击退外邦入侵,拓宽国家的领域,他们又得了多少奖赏和好处?给了他宰相的高位,又给了他那么大的权力,却不知足,恃宠而骄,居功自傲,伙同无忌等人一起要挟皇上。处分了他,不思悔改,反而翻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表白自己,再出你一次丑,再威胁你一次。这种作法对不对,态度诚不诚恳?常言道,功归功,过归过,功不抵过。他不但有过,并且犯了罪,谋逆大罪。即使皇亲国戚,从来都是杀无赦。皇上仁慈,饶他不死,还让他到地方上做官,照样享福。他并不感恩,而是以怨报德,似乎受了委屈,要求重返朝廷,重新和无忌联合,挟持皇上,作威作福。他想得太美了,真是别有用心!”李治似有所悟,又有所警,颇难为情地拭去泪痕,咧了咧嘴巴:“褚遂良可恨,朕再不饶他。”

“他们几个图谋造反的人已经分隔开了,”武则天态度缓和下来,“暂时无法凑合拢来,皇上不必再担心了,也没有必要立即处死他们。留下一线生机给他们反思,以观后效。”

“梓童考虑得真周到。处事妥当,有胆识,有雅量。”

“臣妾何德何能,纯粹受皇上的指教,从皇上平时处理朝政时学来的,况且还不见得学好了。”

李治喜不自禁,又甚感欣慰,眼睛弯成月牙儿,嘴角皱起笑纹:“梓童过谦啦,朕好多的事还要求教你呐。”

“哪里,哪里。”

武则天见李治高兴,思路一转,亲亲热热地说:“要说臣妾起了一丁点儿作用的话,那便是处处在替皇上着想,某些时候还能提一提参考性建议。”

“朕看重的正是这一点。你知道,朕并不热心皇权,对于处理朝政索然寡味,甚至厌烦。舅舅他们就利用它剥夺了朕的权力,把朕当成三岁小孩对待,非依他们的不可,不依他们的不行,一切都得由他说了算。在他的眼里朕不是皇帝,而是外甥,被他箝制得紧紧的,压得喘不过气来。梓童你与他明显不同,总是从关心的角度出发,协助朕如何处理好朝政,即使有不同的意见,也不装腔作势威胁朕,而是通过启示、说理,让朕心服口服。”

“你觉得许敬宗和李义府怎么样?”

“许敬宗稳重些。李义府太轻浮,不像渊渊风度的宰相,倒和吟风弄月的公子哥儿差不多。不过,他们在朕面前都很规矩,没有不恭的表现。”

“李义府是不是让他管管法司,或许会有些收束?”

“那就让他兼检校御史大夫好啦。”

“许敬宗升任侍中,由他担任首席宰相兼大理卿。李义府一旦出现漏洞或差锗,由他把一把关,无形之中便纠正过来了。”

“这样好,朕可以髙枕无忧了。”

他骤然想起了无忌几次向他进言重用刚正不阿的杜正伦,于是说:“度支尚书杜正伦颇孚众望,提升他兼中书令,也可以间接管一管李义府。”

“这老头名声倒不坏,就是太固执了一点儿,据说犟起来似乎没有转寰的余地。”

武则天的凤眼熠熠转溜了一会儿,“皇上英明,虑事精细,宰相班子由忠臣和直臣组合,显得更完整,更合理。杜正伦能量不大,免去度支尚书,让许敬宗兼任。国家财政非同小可,必须掌握在可靠的人手里。”

武则天飞快拟好了诏书,李治接过来御笔画敕照发。这时候,朝廷大政可以说巳由武则天控制,只不过她采取的是软法子,让李治自觉自愿地跟着她的指挥棒转,把她的意图变成诏书下达。冬天,帝、后相偕驾幸洛阳宫,将洛阳改称东都,洛州官吏的人数和品极都和雍州相同。次年二月,又由东都洛阳返抵京师长安。这一时期,大唐国力雄厚,国家呈现出蓬蓬勃勃的发展势头,边境作战不断取得辉煌的胜利,版籍不断扩大。西突厥被苏定方、任雅相、薛仁贵和萧嗣业等联合击溃,活捉了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唐朝分割西突厥的土地,设置蒙池都护府驻咸海及伊塞克湖之间,和昆陵都护府驻巴尔喀什湖与伊犁河之间、杨胄大破龟兹,在当地设置龟兹都督府。唐朝又把安西都护府设在交河一新疆吐鲁番市西北迁到龟兹〔新疆库车县〕,将原安西恢复为西州都督府,镇守高昌王国故地新疆吐鲁番市。这样,安西都护府则管辖天山南路新设的行政区划,计八十州、一百一十县、一百二十六军府。李世民在统一西域的过程中,虽未直接与西突厥交锋,然而平定高昌、焉耆、龟兹,好似断其职臂,实际上间接地同西突厥展开了争斗,并将它初步制服。

永徽初年,西突厥再度嵋起,威胁唐朝的边境,阻碍了“丝绸之路”的商旅通行。剪灭西突厥之后,实现了李世民的心愿,有效地控制了西境,畅通了中西交通的大动脉一丝绸之路,维护了袓国的统一,促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武则天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欢快和欣慰,她庆幸自己仿效李世民的用兵方咯,知人善任,以爱心驾驭将领,总揽全局,运筹帷幄,终于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苏定方等都是贞观朝留下来的谋臣良将,军事素养颇高,又有实战经验。苏定方早在贞观四年就跟从李靖讨伐东突厥,担任前锋,袭破颉利可汗的牙帐,立下了汗马功劳。永徽六年以左卫中郎将随程咬金征西突厥,升任伊丽道行军总管,代程咬金为帅。武则天重用深谙韬略的苏定方,君在内,将在外,相机进取,配合默契,用兵以正挫敌,以奇掩袭,正奇并举,出奇制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非常注重后勤运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把保障军需粮草作为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之一。李世民苦心经营起来的军马场和骑卒,在永徽朝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武则天广阔丰隆的胸部由于过分的激动,波澜似的剧烈地起伏着,心脏俨然急骤的马蹄般不住停地跳动。她嘴上露出了笑容,面容犹如玉蕾绽放般的鲜花,喜上眉梢,乐呵呵地向李治恭贺道:“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拓宽了疆土,安定了西境,屐示了大唐的圣武神威。”

“嗨,”李治连连摆手,“莫笑话朕,朕对军事好比实竹杆吹火窍不通。调兵遣将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朕不掠人之美,也不贪你的功。”

“大唐国运兴隆,威镇四海,自然是皇上的洪福。”

李治兴奋得眼睛发红,稀稀朗朗的小胡子快活地颤动着:“东征高丽的情况怎么样?先帝很欣赏薛仁贵,此人应当有几手功夫,该不会让朕失望吧?”

“薛仁贵是一员勇将,”武则天肯定地说,“武功盖世,还举先帝学习过箭术,用兵布阵,陷阵冲锋,都是好样儿的,大可不必为他操心。”

果然不出武则天所料,捷报很快传到了京城。程名振、薛仁贵大败高丽军,斩首二千五百级,大振了国威。冬十一月,苏定方、任雅相、萧嗣业等在昭陵献俘。李治赦免了阿史那贺鲁的死罪,把他所统辖的土地分成六个都督府,包括那些被役使而臣属他的部落和国家都设置州府,西境直达波斯王国〔伊朗高原〕,都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不久,又收到了褚遂良逝世的消息。倔老头上表之后,在湿热难耐的振州日等夜盼,盼望李治发慈悲,一纸诏书将他召回京城。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毫无反响,没有回音。他绝望了,身心憔悴,一代直臣和书法大师,在隆雷滚滚的风雨之夜,悄然离开了人世,死后数日才被人发现。享年六十三岁无忌的势力不断被瓦解,本人日益孤立。武则天看准了这一大好时机,精心谋划向无忌开刀,砍倒这棵大树。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张开织网,骄狂的李义府惹出了麻烦,打乱了整体部署。十四树倒猢乡散长孙无忌吊唁尉迟敬德回府,落下大轿,管家上前掀开轿帘,禀报道:“客人都到齐了,在西花厅暖阁观赏歌舞。”

“李筋呢?”无忌弯腰跨出轿门,顿了顿麻木的两脚。

“司空大人身体欠安,派他孙儿李敬业送来了一份礼品,立刻返回去了。”

无忌嗯了一声,甩手穿过门楼,径直向府后走去。尉迟敬德逝世,他颇有一番感慨。他们都曾经是先帝李世民的宠臣爱将,交谊甚厚。尉迟敬德授予开府仪同三司,封鄂忠武公,晚年他自动退了下来,在家闲居,装饰亭台楼阁,修理花园池塘,观赏乐妓演奏的清商乐,修炼延年益寿的法术,自娱自乐,不接待宾客,历时十六年,七十四岁因病而终。如今无忌想效法尉迟恭急流勇退,然而又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

他觉得自己好比象棋中的过河“卒子”,有进无退,放弃权力等于束手就擒。反复自我提醍必须重新组织力量,反击武氏集团,较量到底。他顺着超手游廊边想边走,转过家庙,便隐隐听到了后庭传出来的音乐和吆五喝六的声浪。今天是他长子冲的生日,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又以歌舞助兴。满朝文武和社会名流都陆续来了,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走进水榭房暖阁,见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杜正伦、吏部尚书唐临、黄门侍郎许圉师、兵部尚书任雅相、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等都来了,主人长孙冲正在热情地设宴招待贵客们,还有百十名乐妓陪伴饮酒、行酒令。韦季方在观赏歌舞的同时,喝下了乐妓风荷送到嘴边的一盅酒,瞟着风荷高高梳理的时髦发式和那细长的眉毛。风荷眼神波光闪闪,眼角送情,情意绵绵。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捏住她的手腕,感觉细白的皮肤异样柔滑,不禁带着酒兴吟咏道:蛾蛾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风荷掩面一笑。长孙冲见韦季方迷上了风荷,当即答应将风荷送给韦季方。韦季方喜得眉开眼笑,再三致谢。风荷醉意上来了,两颊娇红如海棠花,半倚着韦季方,奶声奶气地唱道: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韦季方把风荷抱进怀里,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一下,抚慰道:“小心眼,韦某不是石崇,不会说胡女不可为群那样的话。”

“怕只怕当我色衰颜褪时,今天的言语会像秋风吹落叶一样无情。”

众人见无忌跨进门槛,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歌舞戛然而止。无忌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诸位不必拘礼,我进去歇一会儿,再来奉陪。”

无忌走开,大家又吃喝起来,歌妓舞女重新登场表演。她们撞起钟,敲起鼓,唱起新编的歌曲,跳了凉州,又跳柘枝。舞妓们长发披肩,珠宝闪光,身穿绣花的服装,衣袖回转相交,婀娜多姿,若颠若狂。乐人们弹琴吹唱,鼓手把鼓敲得震天哄响,四壁仿佛都跟着摇晃起来。筵席上男女混杂地坐在一起,纵情畅饮,恣意享乐。饮宴毕,长孙无忌留下了中书令杜正伦,李巢和韦季方也跟着留了下来,其他客人便告辞走了。无忌把冲招到跟前,带着几分告诫的口吻说:“淫于色而害于德,女乐亡国亦亡家,不可忘情尽兴,放浪形骸。要收敛些,适可而止。”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训示,长孙冲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仅仅“嗯”了一声。李巢也是无忌的胸腹,打了个饱嗝,替长孙冲辩解说:“许敬宗营造的家宅,精巧华丽,园林清雅,并造连搂,使乐妓走马其上,纵酒奏乐自娱。”

“此人老奸巨滑,颇有心计,你我都不及他。”

“他算什么东西,”李巢骂了一句粗话,“敢跟太尉相比,连皇上也不敢奈何你咧。”

“骄兵必败。”

无忌扶着长案颓然坐下,“小心莫大错,许敬宗好对付,可武氏不好对付。”

“女流之辈,跑起脚来屙不得三尺高的尿。”

韦季方自我解嘲地唁嘻笑了笑,“太尉用不着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长孙无忌瞥了韦季方一眼,沉下脸来鼹声鼹气地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切不可低估她哟。这个女人素多智计,兼涉经史,狂野而深思熟虑,临大事不慌,计算精确,稳打稳扎却又决断迅速,防不胜防。”

“她把我们的人一个一个地整下去了,我们也要效法她来个先发制人,把矛头指向她的得力干将许敬宗。”

“暂时放下许敬宗,先干掉李义府。”

李巢频频点头:“李义府小人得志,他已经位极人臣,但还不知足,还在谋取更高的位置,想操纵更大的实权。几个成年的儿子不断升官进级,连搂在奶妈怀里的婴儿也受了封赏。他已经成了暴发户,非常富有,却照旧收取贿赂,妻室儿女和女婿也都营私舞弊,出卖官爵,包揽诉讼,干着贪赃枉法的勾当。他身为中书令兼御史大夫,理政又管刑法,谋官的要找他,想升迁的要找他,告状的要找他,罪犯的家属和亲友也要找他。找他嘛,又难又不难。要说难,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然而又不难,只要有钱给他,什么事都好办,行贿愈多,解决得愈快愈好。堂堂宰相府第,竟成了营私的大钱庄。他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和进进出出的人犹如穿梭一般,形成了一条商业街,而且愈来愈兴旺,如今变成了繁华的闹市,小商小贩和豪商大贾都蜂拥而至。”

“善于钻营的波斯人也跟过去了,”韦季方补充说:“他们从西市搬迁到了原本清静的南城区,在李义府家两侧修路建房,开设店铺和茶楼酒馆,招来大批波斯女郎,吸引官宦、客商和纨袴子弟,争市场抢生意,发了财,还兼放高利贷。”

“果然如此?”无忌翘起了花白胡子。杜正伦一手捻着下巴上的银须,带着老气横秋的神态证实道:“他们仅仅说了些表面现象。不瞒太尉说,老夫对于李猫的所作所为早巳不满,对于他处理的事务逐件复查了一遍,抓住了收受贿赂和营私舞弊的真凭实据。如今南衙的政务几乎不让他插手了,都由杜某来亲自处理。”

“老相爷,你怎么不揭发出来?”韦季方喊着问道。

“我要逼得他先发怒,然后来一个后发制人,当面奏明皇上,让皇上看看他这位宠臣是个什么货色,堪不堪当大任?”

“姜还是老的辣,我们真没想到运用后发制人来收拾李猫。”

“等着瞧吧,到时候会有好戏看的。”

时隔不久,李义府和杜正伦果然在李治的面前发生了冲突,激烈地争吵起来。恼羞成怒的李义府磨拳擦掌,破口大骂杜正伦血口喷人。杜正伦也不示弱,用事实猛烈抨击。气得发疯的李义府圆睁发红的双眼,拖着杜正伦去对质。忿然不能自抑的杜正伦甩开李义府,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斥道:“李猫你心里放明白点,胆敢在皇上面前耍赖,罪加一等!”

“猪狗不如的老乌龟,休要逞强,”李义府咬牙切齿,“老子绝对饶不了你!”争辩变成了人身攻击,甚至差一点打了起来。李治皱起眉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霍地站起身来:“吵够了吧,你们都退下去。”

退朝后,许敬宗来到后宫见了武则天。武则天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李猫怎么如此不争气,一再出事?”

“娘娘有所不知,”许敬宗低语道,“杜正伦敢如此猖狂,背后定然有长孙无忌撑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处攻击李义府,暗中却是指向你。”

“这个我明白,要紧的是如何回击他们。”

“愚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本宫不会降罪于你。咦一”武则天打量了许敬宗一眼,吩咐道:“香荷,给许爱卿赐茶。卿家,你坐下来讲。”

许敬宗在武则天的斜侧面的锦墩上坐下来。红杏上了茶,许敬宗喝了一小口,把茶杯搁到茶几上,拱手说:“谢娘娘的恩赐。”

“不必多礼。”

武则天满脸堆笑,“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你是第一大功臣。许敬宗这个名字,哀家不会忘记,改立中宫的第一个奏折,就出自你的手笔。”

许敬宗连忙叩头谢恩:“娘娘待微臣恩重于山,微臣当没齿不忘。

“历史的浪潮把我们推到了一起,这也算是一种缘分。本来我们可以好好辅佐皇上大展宏图,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无忌却老跟我们过不去,非要和我们作对,把我们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他是皇上的元舅,长期以长辈的身份对待皇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手遮天,作威作福,我们和他恰恰相反,忠心辅主,支持皇上收回皇权,他当然不肯容忍我们喽。”

“算你把事实看透了,一语中的。”

“他不仁,我不义,娘娘,我们不可等闲视之。”

“你要向我进言,就是讲这个吗?”

“正是。”

“提醒得好。许卿你再深思一下,我们如何对付他。”

许敬宗捋着山羊胡子思虑半晌,为难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收敛了锋芒,深居简出,寻不出岔子。”

“嗨,”武则天诡秘地笑了一声,“既生为人,岂能无错?鸡蛋里面可以挑骨头,骨头里面还可以挑出刺来。”

“即使有错,皇上也不会加罪于他。”

“我和你都想到一块来了。对于他来说,抓小辫子毫无意义。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就要扳倒这棵大树。”

“除非谋反罪,否则扳他不倒。”

“算你有心计。”

武则天露出了赞许的神情,“老卿家,你就从这方面着手吧。”

“娘娘,臣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娘娘能否设法救一救李义府?”

“先头哀家不是说了他不争气吗,冒犯天威,不处罚不行。”

“要处罚也只能重罪轻罚,给他留一线生机。”

“这个哀家心中有数。人手不够的话,你就辛苦点,还可以找一找帮手嘛。”

“人选倒是有,不知娘娘中不中意?”

“谁?”

“大理卿辛茂将。”

“此人你向我提过好几次了,看来你对他颇感兴趣。”

“此人是最理想的人选,臣敢向娘娘担保。”

“好吧,哀家依从你,让辛茂将顶替上来。”

十一月,杜正伦被贬为横州〔广西横县〕刺史,李义府被贬为普州〔四川安岳县〕剌史。横州在岭南的蛮荒地区,距离洛阳四千七百五十里;而地处西南的普州,离京城却只有三千二百余里。众人都看出了皇上和皇后有偏心,只不过不敢说出口。牢骚满腹的杜正伦不能自宽自解,到任不久便一命呜呼在李义府和杜正伦遭贬的同时,诏命许敬宗担任了中书令,大理卿辛茂将兼侍中。以无忌为首的“清要官”,一个一个地被整了下去,分化瓦解,分崩离析,阵营大乱。

“浊官”中虽然暂时失去了李义府这员得力干将,但是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发展势头。武则天没有被胜利冲乱思路,她深知决战还在后头,无忌非寻常之辈,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必胜的把握。长孙无忌当年是太宗皇帝的股肱之臣,大唐帝国开国的第一大功臣,而今又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太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他还没有死,只不过丧失了数员战将,其威望和影响犹在。顽固的保守势力根深蒂固,打倒无忌,非借助李治不可。而他恰恰是皇上的舅舅,是李治继承皇位的主要支持者。李治仁慈软弱,多愁善感,富于感情色彩,岂肯恩将仇报,下诏赐死亲舅父。可是,不打倒无忌,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可以吃掉她。无忌老成持重,潜心学问,深藏若虚,而实际上却是虎视眈眈,这样的敌人最可怕。棋逢对手。武则天联想到了自己在太宗时代就是如此这般蜇伏下来,等待时机,以求一逞。她的昨天,仿佛就是他的今天;而她的今天,也许就是他的明天。困惑中的武则天瞻前顾后,思绪纷繁,忧心忡忡:“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如同一块地盘上只能生长一棵大树一样,一棵树要茁壮成长起来,就非扳倒另一棵不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于长孙无忌来说,显然行不通。他懂法律,唐律和唐律疏仪都是他为主制订的。拿不出犯罪的证据,他决不会低头,李治也不会点头。

“萧何造令萧何犯”,一条新的思路像火花一样闪现出来:唐律规定谋反得斩,只有谋反罪才能置他于死地。上苍似乎偏向于她,急她之所急,应她之所求。显庆四年,幻四月,洛阳令李奉节告发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密结党派,图谋不轨。李治命令许敬宗和辛茂将审讯他们。武则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此案扯到无忌的身上去。对,扯不上要扯,扯得上更要扯。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她立即召见许敬宗,面授机宜,吩咐他相机行事。退出后宫,许敬宗径直到了辛茂将的家里,辛茂将热情接待了促成他擢升的恩人。二人开怀畅饮,酒至半酣,许敬宗放下酒觥,凑到辛茂将的面前,半阴半阳地问道:“韦季方与朝廷权贵密结同党谋反,干系重大,辛大人打算如何审理此案?”

“怎么,还有朝廷权贵?”辛茂将张开嘴巴,一片还没有嚼烂的牛肉掉到了食案上。

“呃嘿,你实在是个明白人,是不是酒喝多了,一时糊涂了?”

“酒醉心里明,况且我还没有醉呢。”

“老兄,在大事面前可得放清醒点。没有无忌做后盾,他们敢吗?”

“照此看来,罪魁祸首原来是长孙无忌!”

“不是他是谁?”许敬宗干脆把话挑明了。辛茂将微微一怔:“可是,许大人,你比我更清楚,搬山易,搬国舅难哇!”

“定下了谋逆罪,”许敬宗用筷子在空中划了一下,“就不怕扳他不倒。”

“恐怕难定下来。”

“找韦季方要口供。”

“他不招怎么办?”

“苦打成招。”

“打死也不招呢?”

“不妨先试试看。”

沉默了片刻,许敬宗一拍胸脯:“哼,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夹棍硬?你没有把握,那就让我来打头阵,审讯韦季方,你看我的眼色行事,跟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