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游民军团西行 第二节

在大浦城不知组所住的房间中,藤助他们正一边玩着掷骰子,一边谩骂沼田面松斋。

“我一见那小子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一张脸扁扁的,没有表情,甚么玩意嘛。”

“哪像咱们长得一脸聪明样!”

“不会喝酒。”

“也不会玩牌!”

“搞不好还没鸡巴呢!”

“单!”

“双!”

“四、五、六!双!”

“哈哈,贪财,贪财。”

“而且,我一听他说话的腔调,就觉得恶心。”

“我也是。也不晓得是甚么地方的口音,呢呢哝哝的,听都听不清楚。”

“就是嘛。哪有人说话是用喉咙往外挤的?哎唷,真教人混身起鸡皮疙瘩,想搔痒。”

“听说他在津轻住了十七年,到现在还学不会我们的口音,你们说为甚么?”

“哎,他来了。”

“谁来了?”

“面松斋啦。”

“又是一脸奸笑。”

“大概是来向我们示好了。”

“哼!单!”

“四、五、六、双!”

“贪财啦……”

沼田面松斋走进房间,对围着破碗赌钱的不知组成员,扬声打招呼。

“你们在玩骰子啊?”

“是啊。”

“我们只有这么一点娱乐。”

“我们不懂八卦。”

“也不会唱和歌。”

“头脑又不聪明。”

“喂!你要不要来玩一把?”

面松斋摇摇头。“我不喜欢赌博。”

“哦?也不能用骰子看八卦吗?”

“可以。”

“真有意思。”

“掷一次八卦给我们看看嘛!”

“好吧。”

面松斋说着,一把抓起碗中的骰子。

“做甚么?”

“借你们的骰子用一下。这个叫做掷骰法……”

他说着把手中的三粒骰子,往碗中掷了六次。“出天泽履。”

“天甚么?”

“是踩到虎尾的意思。”

“怎么说?”

“这个卦是叫你们最好不要赌博。”

“我们要是不卜卦,还不是玩得痛快!”

“君子不近危险。”

“面松斋,你再试一次。说不定这次卦相是叫我们赌博呢!”

“不行。易经上说,初次卜筮为灵,再三则冒渎之。”

“……”

“不可以冒渎。”

“哈哈,对不起哟!我们实在听不懂你的口音。”折笠用两手搔着喉咙。“不知道你咿咿哑哑的说甚么。”

“我的意思是说,第一次占卜出来的结果就是真的,再重复也没意思。所以,哪怕我再掷一次,出来的还是天泽履。”

“那么……”

这次轮到藤助说话了。“八卦只能告诉你现象,不能改变事实,对不对?”

“是的。卜易本身无思无为。”

“你能靠卜易知道往后打仗的情形?”

“是的,卜易能寂然不动但知天下事。”

“好,那么我们来赌一把。连主公都说打仗和赌博一样。你要是男子汉,我们就用骰子赌胜负。”

藤助追问面松斋。

“陪你们玩玩是可以,不过今天太忙了。”

“忙甚么?”

“主公找我去,有事商量。”

面松斋避重就轻的回答,转身背对这群咬牙切齿的男人,走出房间。

“我的武士似乎很讨厌你。”

弥四郎对走进房间的面松斋说。

“嗯……”

面松斋露出苦笑。

“你认为是为了甚么?”

“大概因为我是异乡人吧。”

“原来如此。我们津轻人一向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

“另外,他们也抱怨我没有建任何战功,却能当军师。”

“你要我告诉他们,我为甚么封你为军师吗?”

“现在不急。我想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会明白。”

“是吗?”

“再说,易经上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事不密则成害。急忙把一些事情公开,反而说不定会有害呢。”

“嗯。”

弥四郎点点头,说:“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事。山形的最上义光刚刚派人送信来。”

“哦?”

“他说,现在天下已归羽柴秀吉。”

“还是……”

“是啊。最上在信上说,秀吉在七月十一日当关白。所以,我想早点上京去领所属地任命的朱印状。”

“可能的话……应该尽快……”

“我要问你的是,我想坐船去京都,不知道天气怎么样?”

“这个嘛……”

面松斋交叉双手。

那年三月弥四郎攻陷外滨的油川城,完成津轻的统一。六月便发生大浦家嫡子五郎和六郎溺死的惨剧,确保弥四郎领主的地位。

但是这个领主的位子还没有被大家认可。假如他能从新任关白秀吉的手中,拿到所属地任命朱印状,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坐上津轻领主的宝座。这件事是弥四郎心中最紧急的大事,因为……

假如以前的主公南部信直抢先上京,对秀吉说:大浦弥四郎是谋叛主公,夺取领地的逆臣。花十四年的时间,流血流汗努力得来的宝座,便会动摇。好在有一点对弥四郎十分有利。

当时北前(日本海)的航运十分兴盛,弥四郎可以经由海路上京。而南部信直却不得不走陆路。就在南部要上京的途中,横亘着同为南部一族,却与主公家敌对的九户政实。

再加上弥四郎和九户政实的交情,只要九户出兵阻挠南部,弥四郎一定可以坐船先抵京都。

问题在天气。

“立春后两百一十天之内,多强风……”

精通天文的面松斋说:“现在正好刚过两百一十天,而以后的日子北前海风浪更大。所以现在是行船的好时机。”

“好,我们马上出发!”

弥四郎立刻决定。

他率领两百人从大浦出发,从鰺泽,分乘三艘船出发。

由于才过两百一十天,海上的风浪仍然很大。他们离开渗沃湾,先躲在附近的深浦湾避风雨,等待浪小一点。可是天不从人愿,风雨反而越来越大。

过了十天,风雨终于小了。

弥四郎叫来面松斋。

“天气怎么样?”

“这么嘛……”面松斋垂下头。

“你卜个八卦看看。”弥四郎命令。

面松斋在船上设香案,从筒中取出五十支卦签,放在香上,面色凝重的祝祷。

“沼田面松斋佑光祈求过往神明赐助力,求得好卦象。请问大浦的船可否航行北前之海?不论吉凶,不论得失,但愿明示。”

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一支卦签,放回签筒。然后用剩下的四十九支开始卜卦。

不久,似乎出现卦象。

“怎么样?”

弥四郎急忙问。

“出天泽履。”

面松斋脸色铁青。

“这么说,表示此行如踏虎尾罗。”

藤助插嘴。

“别乱说!”

弥四郎恶狠狠的骂道。

对他而言,这趟旅行代表他能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津轻领主。不知组的组员睨视着满眼血丝的弥四郎,微笑不由爬上脸孔。

“即使是天泽履,只要我们小心点,应该没关系吧!”

弥四郎问面松斋。

“哎,这个……大概吧。不过……”面松斋暧昧的说。

“好,重兵卫!”

弥四郎呼叫船长。“小心航行!”

“……”

重兵卫没说话,但露出不满的神色。重兵卫出身羽州加茂湾,熟知北前海。他判断在这种天候出海,简直是自杀。

“不要紧,我们刚刚也卜过卦,快点开船!”

弥四郎大声斥责似的命令着。

于是三只船离开深浦湾。

才离开海湾,风雨立刻加强,等到了秋田的牡鹿岬时,更变成狂风暴雨。

船一会儿被浪抛向天际,一会儿又被如瀑布般的海水冲到海底。另外两艘船在汹涌的浪涛中失去踪影。入夜以后,风和浪变得更加凶猛。在摇晃的黑暗中,人人陷入恐怖的深渊。连在战场上以搏命着称的不知组,也在初识北前海的威力之后,吓得噤声颤抖。

“佑光,佑光!”

弥四郎呼叫面松斋的名字。“我们不要紧吧?可以得救吗?”

“主公,大刀,把大刀……”

面松斋厉声叫道。

“把刀怎么样?”

“把刀投入海中,风浪就会停止……”

“好。”

弥四郎把腰间佩挂的大刀抛进海里。

“不是……不是这把刀……”

面松斋死命抓住船缘,浑身湿淋淋的,喘着气说。“名刀,一定要用名刀……”

“好!”

弥四郎拿起侍者带来刻有“小原实守”铭文的传家宝刀,投进海中。

风浪一点都没有停息的趋势,反而在黑暗中卷天覆地起来。弥四郎他们彻底放弃生还的念头,趴在甲板上。风帆被吹断了,他们只好任凭风浪摆布,抱着终必难逃一死的惊慌,在海上漂流,不知过了几天……

忽然,风停了。

从天际现出一线阳光,可以看见远方有陆地。船航向岸边。

“这是甚么地方?”一名水手问岸上的渔夫。

“是松前。”

对方这样回答。

“松前不行!”

弥四郎急忙对船夫重兵卫说。“快点掉转船头。”

弥四郎本来就和松前的领主秋田太郎敌对,假如在这里上陆,一定被抓。

船长急忙掉转船头,通过海峡,驶进夹在津轻与下北半岛间的海湾,停泊在外滨的三马屋。

回到大浦之后,他们发现另外两艘船似乎已经沉没。而弥四郎企图通过北前海,上京领取秀吉发的任命朱印状的计划,也宣告惨烈失败。

尽管如此,弥四郎仍然以“多亏沼田佑光晓得投宝刀入海,可止风浪的典故,以致只有自己这船人获救”为理由,加奖面松斋二百石。

这份奖赏,大浦家的臣子全部无法接受。大家虽然都知道当初是弥四郎要强行出海,可是,

——当船长重兵卫迟疑的时候,面松斋不坚持八卦的涵义,才使主公决定出海。

——是啊。就为了他讨好主公,害得我们失去几百个弟兄。

——他害得我们这么惨,反而还获得二百石的奖励。你们说还有天理吗?

——他说投宝刀入海,就可以使风浪平息,根本是胡诌!

——一遇到困难就求神问卜,简直不像我们的主公!

——主公是被面松斋骗了。

所有人都把指责针对面松斋。

以不制于天地人为座右铭的弥四郎,向来轻视迷信和禁忌。受到他的影响,大浦的家臣们,也个个笃信自己的力量超过一切。

(主公为甚么只被那个阴阳的迷惑?)

藤助不想知道答案,他上次帮弥四郎按摩时,便已察觉到,似乎连弥四郎也解释不出所以然。

有一天,藤助在城里屋形的走廊上碰见面松斋。

“你上次的八卦是不是很准?”

藤助问。

“你说的是哪件事?”

“就是从深浦出海那次。”

“你认为不准吗?”

面松斋平静的回答。

“我不知道。”

“好,我告诉你。所谓天泽履卦,意思是说人踏虎尾,但虎不食人。也就是说,虽然会遇到危险,但是只要竭尽力量破解,还是会得救。最后我们,包括主公和你,不是都得救了;还不正是八卦很准的证据?”

面松斋说完,说声对不起,便匆匆向弥四郎的房间走去。

藤助望着他的背影,想:

——假如主公一味听信这个阴阳师,恐怕会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