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岁月失语

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泉秀石,若顾若揖。于是飞观杰阁,虚堂广厦,上足以陈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升而高明显敞,如蜕尘垢;入而窈窕邃深,疑于无穷。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皆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南宋 葛长庚《水调歌头》

韩侂胄宅邸太师府位于临安城西南吴山一带。吴山在春秋时期是吴国南部边界,故名吴山,以别于越国。又有吴人怜惜伍子胥冤死而立祠于此,因而又名胥山。

昔日金主完颜亮起投鞭渡江之意,曾题诗云:“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对完颜亮而言,西湖和吴山即代表了南宋京师临安,足见这一湖一山地位之重要。

南宋时,吴山上除了私宅外,尚有城隍庙、忠清宫、天明宫、中兴观、太史局、太岁殿、承天宫等建筑。后人曾有诗云:“一掬吴山在眼中,楼台累累问青红。”

太师府府名“南园”,是宋高宗皇后吴芍芬亲赐给韩侂胄的别园。名诗人陆游曾应韩侂胄邀请作《南园记》云:“其地实武林之东麓,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山湖之美。……因其自然,辅以雅趣。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泉秀石,若顾若揖。于是飞观杰阁,虚堂广厦,上足以陈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升而高明显敞,如蜕尘垢;入而窈窕邃深,疑于无穷。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皆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

其园奇大,需三日才能游遍。园中亭台楼榭,华美壮观,京师只有张镃之南湖园方能与其比肩。然南湖园位于临安东北角的艮山门一带,属于城中相对冷僻的地段,居民尤少;而南园则位于太庙之西,极近中枢,离皇宫大内仅一步之遥。两下比较,位置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来到太师府时,东门附近的太庙巷巷口尚聚集着不少官员,都是赶来探望韩侂胄,却被卫士阻挡在外。众人见到罗日愿一行,立即认出其身后的正是昨晚在丰乐楼当众为韩侂胄吸毒的太学生宋慈,忙争相过来招呼,还不忘报上各自的官职和姓名。

罗日愿皱紧眉头,命卫士将众人挡开,道:“韩太师目下受了伤,需要静养。各位官人先请回吧,万一惊扰到太师,可就不妙了。”众官员听了,这才无语退开。

只有名士叶适和昨日曾冒充叶适混上丰乐楼的陈谠立在一旁未动,不似旁人那般抢上来巴结宋慈。这一真一假叶适倒似不打不相识,正窃窃密语,谈得颇为投机。

之前韩侂胄在旁人劝解下,放宽对理学的禁令,删去科举及推荐官员的奏文中“不系伪学”的字样。也正是由于党禁松弛,宋慈才有机会来太学就读。这位劝解韩侂胄的“旁人”,其实就是叶适。宋慈身为理学弟子,心中对他颇为感激,见叶适正转过头来打量自己,明知道对方不一定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叶适却甚是冷淡,又迅疾将头转了过去,大约是对宋慈昨晚在丰乐楼的行为甚为不齿。

岳珂低声道:“奇怪,这叶适明明是个谄媚之徒,他也知道你经过昨晚后必深得韩太师信任,为何见了你反而是这般态度?”宋慈道:“嗯。不管叶先生人品如何,他确实为朝廷同意松弛党禁做了不少事。”

岳珂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就是……”

他因为前有禁军统制罗日愿,后有卫士跟随,有意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宋慈立时会意了过来,岳珂怀疑叶适便是向湖中刺客发出信号的内奸——因为其人平日以巴结韩侂胄为能事,而宋慈是韩侂胄的救命恩人,前途不可限量,他应该也会如其他官员一般,不说奉承宋慈,起码要对其点头有所回应。他却马上回避,似是不愿意有所交往。

这背后的意味,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叶适真心不喜欢宋慈这个人,二则是他本能地畏惧宋慈受命主持查案的身份。

包括眼前这次在内,叶适跟宋慈总共才见过两面,那么自然是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叶适又为什么对宋慈的身份有所抵触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本人涉入了丰乐楼行刺案,所以不愿意正面撞上查案者的目光,因为眼睛往往会泄露一个人心中很多的秘密。

再回头看时,叶适已经撇下陈谠转身走了。宋慈便朝岳珂点点头,表示已将叶适这个人记在心中,会当作嫌犯来调查。

南园东府门为正门,门名“藏春”。南首的石狮子旁停着几辆囚车,正有镣铐锒铛的囚犯被卫士从车内拖了出来。

忽有一名囚犯挣扎着叫道:“姊夫,姊夫!”

宋慈听到声音极为熟悉,不禁顿住脚步,见那呼叫的囚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光着双脚,如乞丐一般。一时难以辨认,问道:“你是……”

那囚犯手脚上戴有笨重的镣铐,双手又被卫士执住,难以举手撩开遮在脸上的散发,只好叫道:“我是文兴,余文兴,余月月的弟弟。”

宋慈“啊”了一声,忙上前拨开那囚犯的散发,登时露出一张年轻稚气的面孔来,果然是他的小舅子余文兴。一时不明所以,问道:“你怎么会来了京师?又怎么会被官府捉了?”余文兴道:“我不能说,我要见辛公。姊夫,请你代我转告他。”

宋慈愈发困惑,不待再问,卫士却不由分说地将余文兴拖走了。

宋慈见犯人尽数被带进了太师府,忙问道:“这些人犯了什么事,要劳韩太师亲自讯问?”罗日愿道:“下官也不大清楚,宋官人不妨自己去问韩太师。”

一行人刚进府门,便遇见了白发苍苍的陆游。这位大名士、大诗人虽然才名满天下,却是仕途不顺,历任编修及四川、陕西等处军府幕僚,之后长期归隐,此即他诗中所云:“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直到最近,陆游才被韩侂胄聘任为秘书监,专门负责修史。有意思的是,京师秘书省馆藏藏书,内中有一万三千卷是抄自陆家。

然陆游此等声名,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堂记》,不免见讥于清议。韩侂胄曾祖父韩琦曾经说过:“保初节易,保晚节难。”名儒朱熹已道:“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时人认为正是陆游晚年失身的真实写照。

有学生曾转述张九成的一番话道:“习俗坏人,正理难行。动多龌龊,不如归来,多少快活。久而后渐渐病入矣。”意思是自韩侂胄执政,官场风气败坏,即使是正人君子,浸染其中太久,也难免会“得病”。以此来规劝陆游不要为韩侂胄所用。

陆游对此答道:“当官励节,心中常怀道义,不忘廉耻,亦足堪激励风俗。”

他出于某种考虑,仍然置悠悠众口于不顾,不但接受了秘书监一职,且与韩侂胄走得极近。

岳珂因恩师辛弃疾之故,与陆游常有来往,此刻意外在南园遇到,忙上前拜见。

陆游已年近八旬,却依旧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双手扶起岳珂,呵呵笑道:“听说辛公已经到了京师,老夫正要赶去都亭驿见他。”

岳珂又惊又喜,道:“辛公已经到了吗?太好了。请陆公代为转告辛公,我这边还有一些事务处置,稍后再去驿馆拜见。”

陆游着急会见老友,也不及问岳珂来南园做什么,甚至没有留意到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卫士,微一点头,兴高采烈地去了。一路小跑出门,显然为即将见到辛弃疾而欢欣,颇有些老顽童的味道。

韩侂胄平日起居办公都在阅古堂。阅古堂位于宝莲山北,旁有青衣洞,洞中有石穴杳而深,泉水自内涓涓而出。这一石一泉,是临安著名奇观,人称“有泉清深,有石离奇,不越圜阅而都山水之胜”。石头没有名字,泉水则叫“阅古泉”,也有人认为这是“阅石泉”的讹写。正好韩侂胄曾祖父魏国公韩琦曾在定州建阅古堂,他便在阅古泉一带兴建楼阁,取名阅古堂,作为居处。

南园其他建筑的名字,也均是取自韩琦之诗句,如东府门名“藏春”,正堂名“许闲”,射厅名“和容”,高台名“寒碧”,假山名“西湖洞天”等。

宋慈、岳珂被罗日愿径直带来阅古堂之“许闲”大厅。许闲是南园最大的厅堂,厅匾亦是宁宗皇帝亲笔翰墨。

众人进来时,韩侂胄正与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和史达祖等堂吏在商议着什么。吴曦右臂上缠着厚厚的药布,似是受伤颇重。

罗日愿上前禀报道:“岳郡马、宋官人带到。”

韩侂胄招手命宋慈上前,先问道:“丰乐楼那件案子查得如何了?”宋慈道:“目下学生已查到是一个名叫任会的人安排布置了水中机关。岳少监已经请画工根据证人描述画了他的画像,发出了通缉告示。下一步,学生预备追查在丰乐楼三楼向任会发出信号的内奸。”

韩侂胄道:“很好,一夜之间能查到这么多,已经相当了得了。难怪之前辛公对你赞不绝口。”

他其实早已从心腹罗日愿口中得知案情经过。只是罗日愿离开时,宋慈等人还没有发现死猫,所以罗氏根本不知道后来的事情,还以为正如岳珂一开始所判断,余月月所谓的鱼羹中毒,只是之前拔箭毒后余毒未净,也不再关注这件事。

宋慈道:“学生侥幸而已,全靠弄潮儿顿筑从旁协助。还请太师体谅他事先不知情,事后又立即赶来投案,协助学生采集证物。请太师对他从宽发落。”

韩侂胄道:“第一弄潮儿顿筑,老夫听过他的名字。这个年轻人倔得很,朝廷请他去做水军统领,教习军中水技,他却一口拒绝,着实不识抬举。”

宋慈见对方隐有怀恨之意,忙道:“太师若是见过顿筑,就知道他只是个憨直的汉子,一身好水性全是天生,若让他去教水军水技,只怕是太难为他了,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作水技。这次丰乐楼行刺一案,顿筑固然有错,但其人在民间声名极佳,太师若是赦免他,他必会感恩戴德,百姓们也会认为太师宽厚大度,爱惜人才。”

拍马屁的话,韩侂胄听过无数,但这话从他所赏识的人口中说出来,还是悦耳极了,便点了点头,道:“那好,就依宋公子所言,顿筑为刺客打桩一事,就不再追究了。”

宋慈道:“多谢太师。”又请求准许丰乐楼照常营业。

韩侂胄道:“你不是说三楼还混有发信号的内奸吗?如何能知道丰乐楼没有人涉入?”宋慈道:“先不管内奸是什么人,如果太师准许丰乐楼重新开业,内奸多半以为我们没有想到发出信号这一点,他已经蒙混过关了。这样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优势。”

韩侂胄点点头,道:“老夫也知道内奸决不会是普通人,跟丰乐楼没有直接干系。好,就准你所言,允准丰乐楼继续营业。”

宋慈又想起禁军统制夏震已被逮捕下了大理寺狱,忙道:“这起行刺事件,机关事先早已安装好,负责戒备的禁军统制夏震并没有什么失职,反倒是丰乐楼蒋进、蒋平等人过错要大得多,还请太师斟酌,对夏统制从轻发落。”

韩侂胄道:“夏震是禁军统领,负责丰乐楼警戒,他事先没有发现水中机关,就是失职,就该受罚。不过既是宋公子开口为他说情,可免除流配苦役之刑。嗯,就改为杖脊加黥面吧。老夫格外开恩,准他以原职在军中效力,戴罪立功。”

一旁有堂吏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下来,双手交给史达祖。史达祖拿进内堂用印,再出来交给一名侍从,令他即刻赶赴大理寺去宣读对夏震的处刑。

宋慈一旁望见,不免心中很是不安——韩侂胄以太师虚衔凌驾于群臣之上,视有司如无物,视律法如家法,重刑厚赏,一任个人喜好。他个人的权威,就是大宋的权威;这风景秀丽的南园,就是大宋的朝堂,群小阿附,势焰熏灼。难怪之前太学生华岳上书称其人“位居极品,专执权柄,睥睨神器,窥觇宗社。此外患之居吾腹心者也”。任会行刺韩侂胄,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不正是在为大宋铲除腹心外患吗?那么,他宋慈全力缉捕任会,是不是也有助纣为虐之嫌?陆游此等名士,仅因接受了史官职务,便招来各种风言风语,后世又会怎样评论他宋慈呢?

正思虑如潮时,忽听得韩侂胄问道:“宋公子,听说老夫到场之前,曾有一个叫独孤策的江湖男子,打扮成渔夫的样子,在西湖上唱歌闹事,后来又自行退去,你可有怀疑过他?”

宋慈虽早猜到韩侂胄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不到对方竟已知道独孤策的名字,一时难以回答,最终踌躇道:“目前没有证据或证词指向独孤策,还不好说。”

韩侂胄道:“你早知道那渔夫叫独孤策?”宋慈道:“这个……”

岳珂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师明鉴,下官认得独孤策,宋慈是从下官口中听说他的名字。”

韩侂胄道:“很好,老夫还没有问郡马,你自己倒先承认了。岳珂,你跟独孤策是什么关系?”岳珂道:“下官还是布衣时,曾在江湖山水间漫游,见过独孤策几次,谈不上有什么关系。”

韩侂胄道:“那么昨日独孤策驾船来丰乐楼捣乱,你为什么要打手势警告他?”

岳珂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坦然道:“下官当时认出了渔夫就是独孤策,因为丰乐楼有宰相寿宴,不希望他来捣乱,也不愿意看到他惹祸上身,所以脱下衣服,朝他挥手,但他似乎并没有瞧见。”

韩侂胄道:“你怎么知道独孤策没有看见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你的警告才离开呢?岳珂,之后你可有再见过独孤策?”

岳珂道:“没有。下官昨晚一直在丰乐楼,今日上午去了临安府,随后又折返到丰乐楼,刚刚又被卫士带来太师府。”

韩侂胄道:“你没看见独孤策,吴太尉可是看见了。史先生,劳烦你将事情经过讲给岳郡马听。”

原来殿前都指挥使吴曦刻意交结天下名士,非但认得独孤策,还曾数次在一起饮酒。昨日独孤策到丰乐楼附近高唱《白头歌》,吴曦一望之下便认了出来,急忙派卫士乘船去捕捉,倒不是要一定将其定罪,而是想问清楚他来丰乐楼做什么。也就是那个时候,吴曦看见有人在楼下朝独孤策打军事手语,他觉得奇怪,派人去打听,才知道阁子里有军器监少监岳珂。事情很快变得奇怪起来,独孤策唱了几首歌,便莫名其妙地退去。卫士追赶不及,只好就此作罢。

昨晚变故发生后,吴曦护送荣王进城后,又赶来丰乐楼接韩侂胄,出丰豫门后正好看到韩侂胄一行人过来,便下马迎候。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独孤策站在果子摊旁边,不由一愣,尚不及反应,对方也看见了他,立即扭头就走。吴曦心想之前独孤策在丰乐楼附近水域出现,之后便有机关自水中弹出,怕是此人难脱干系,就算是熟人,也顾不得旧情,忙命卫士上前追捕。令一出口,一旁的几名摊贩忽抽出机弩来,张弩便射,他臂膀中了一箭。所幸他出城时多召集了两队卫士,那些刺客手中只有弩箭,扣箭远不及弓箭便捷迅速,很快就被卫士围住,四人被格杀,一人受伤就擒,只有独孤策趁乱逃走。

变故再起,韩侂胄自然恼怒异常,只是他伤后无力,吴曦又对他耳语一番,称刺客手中的弩箭全是军器,非寻常人所能得到,怕是刺客跟某些身处要职的官员不无干系,事情闹大了反而会促使狗急跳墙,不如先隐忍不发,先返回城中再说。韩侂胄上了年纪,又刚刚中过弩箭,折腾了一大番,确实又累又困,便依计而行。死伤的刺客都交给吴曦部下带回军营,等秘密审讯清楚后再作议。

吴曦强忍伤痛,也不及返家,连夜赶去殿司右军军营审讯那被擒的刺客。那人开始不肯开口,后来抵不住拷打,终于被迫吐了真言。他自称姓秦名大,与同伙等候在城门边,要刺杀的人并不是韩侂胄,而是吴曦。吴曦听了自然觉得极不可思议,问他行刺原因。

秦大道:“而今四海安宁无事,偏偏皇帝听信谗言,有意兴兵。打起仗来,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吴曦问道:“这跟本太尉又有什么关系?”秦大道:“太尉是吴挺的儿子,虽然不能回四川继承父职,但蜀中仍然视你为吴家军第三代首领。蜀中传闻,朝廷不但不肯放你回去,还一心要除掉你。当年太尉年轻时,朝廷有意派你出使金国,其实是希望金人扣下你,不想你却完成了使命。而今你虽然官任太尉,但朝廷其实对你并不放心。我们只要杀了太尉,蜀中人便会认定是朝廷所为。蜀中骚动,朝廷侧翼受制,什么兴兵北伐,就只是一句空话。吴太尉,我跟你并无私仇,这次行刺于你,只是要为大宋百姓出头。”

吴曦听了不免半信半疑,又问道:“那么你手上的军用弩箭是从哪里得来的?瞧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有远见卓识的人,你背后可还有主谋?”秦大道:“当然有,但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吴曦便走下堂去。秦大本跪伏在地上,忽然暴起,夺过吴曦腰间宝剑,横锋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登时血溅三尺,就此倒地死去。

吴曦又惊又骇,也不知道秦大适才的供词是真是假,一时不敢擅作主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急忙带了秦大的笔录赶来太师府见韩侂胄。他平日处理公务都在宝莲山北的殿司右军军营,距南园极近,骑马片刻即到。彼时韩侂胄尚未起身,堂吏史达祖先看了笔录,问道:“吴太尉相信这秦大的供词吗?”

吴曦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堂堂一国太尉,殿前司最高长官,却受窘于一个没有官秩的堂吏,未免有些可笑。

史达祖见他的样子,反而笑道:“吴太尉不必紧张,下官只是随口一问。既是秦大还有同伙逃走,何不立即派人去追捕?捉到了他,不就可以证明这份供词是真是假了吗?”

吴曦道:“我已经派人画了独孤策的画像,分发给各城门卫士。但这个人很不简单,怕是一时难以寻到踪迹。”又说了独孤策便是之前在丰乐楼唱歌的渔夫,以及看到岳珂向其打军事手势之事。

史达祖道:“岳郡马是韩太师十分看重的人。太尉可曾看清楚,向独孤策打手势的人当真是他吗?”吴曦道:“史公若是不信,不妨派人召岳郡马来这里对质。”

史达祖却不敢轻易做主,道:“这件事还是等太师醒来再说。”又派人出去打发赶来南园探访韩侂胄的大小官员,好言劝众人先各自回去,携来的礼物倒是可以与名帖一道留在门房中。连临安知府赵师也被挡在了大门外,不得不悻悻离开。

等到韩侂胄起身,扶了美妾出来内室,史达祖便先进去内堂禀报。韩侂胄遂出来“许闲”大厅,边吃早餐,边听罗日愿叙述宋慈等人的查案经过,很是满意,精神略略好些,这才召吴曦进来。吴曦遂奉上秦大的供词,将经过说了一遍。

韩侂胄道:“吴太尉,老夫问你,你自问老夫待你如何?”

吴曦忙上前拜倒,道:“下官原本只是个受人排挤的环卫官,是太师指派我为太皇太后修建陵墓,终于立下些许功劳,令官家和群臣改变对下官的印象。下官能有今日,全靠太师一手提拔,太师就是吴曦的再生父母,下官粉身碎骨,不足回报。”

他这些话倒也不是奉承之词,全是事实。当年朝廷大力抑制武将,蜀中吴家军首当其冲,吴曦父亲吴挺最终在难以名状的忧患中病死。而朝廷不但不准吴曦回四川吊唁,还派人严密监视他的行动,生怕他与吴家军同谋,或是私自潜回四川。当时吴家军骚动不安,朝廷派去的官员均被谋杀,外人难以镇抚。还是韩侂胄出面,请求朝廷同意派吴曦回四川继承父职。然而彼时的韩侂胄尚未掌握朝政大权,吴曦到达京师时,朝廷已另派官员统率吴家军,并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平定了蜀中蠢蠢欲动的局势。而吴曦本人也被朝廷留在京师,担任了一名有名无实的环卫官,出入京师均受到限制,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最黯淡的日子。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朝廷居然派他为使者,携带国书出使金国。

自南宋开国以来,出使金国便是一项相当危险的使命,从建炎到绍兴三十余年间,出使金国的大宋使者近三十人,生还者仅赴金通问使徽猷阁待制洪皓、直龙图阁张邵、修武郎朱弁三人,余者都被扣押,死在金国。吴家军以抗金闻名,吴曦的叔祖吴玠、祖父吴璘、父亲吴挺均是抗金名将,当年和尚原之战,吴玠、吴璘大败金兀术军,兀术本人也身中两箭,最后不得不剃掉须髯,化装逃走。在不久后的仙人关之战中,吴玠、吴璘与金军激战,若非金将韩常挺身相救,兀术几被吴玠所杀,韩常本人也被宋军射中左眼。兀术汉名完颜宗弼,是金太祖第四子,在金国地位极高,其生平最切齿痛恨者,并非另一名将岳飞,而是吴玠、吴璘兄弟。

在这样的背景下,南宋朝廷派吴家第三代首领人物出使金国,可谓用心险恶。好在吴曦吉人自有天相,不但完成了使命,归国后还很快因为韩侂胄的崛起而重新得到重用,受命为宋高宗皇后吴芍芬修建坟茔,终因此功而得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他能有今日,的确全亏了韩侂胄,虽然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奉上了无数金银珠宝、女子美婢,但对男人而言,那些物质又算得了什么呢,权势、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呀。

韩侂胄很满意吴曦感恩戴德的态度,举手虚扶,道:“吴太尉请起。老夫再问你一句,你相信秦大的证词吗?老实回答我。”

吴曦讪讪道:“下官倒是有几分相信刺客要刺杀的人是我本人,而不是太师。”

当时的局面,吴曦站得离刺客的摊子不远,而韩侂胄乘坐的肩舆及侍从的马队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刺客要行刺的是韩侂胄,大可以利用独孤策逃走吸引吴曦和卫士的注意力,再利用混乱从容射杀目标人物。可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立即从摊子下取出弩箭,对准吴曦及侍从射击。

韩侂胄沉吟道:“吴太尉分析得有道理。老夫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年你任容州观察使,朝廷却有意派你出使金国,的确有借刀杀人的意思。你所携带的国书,内中多有傲慢不逊之词,是执政大臣有意为之,其实就是想激怒金人,杀了你或是扣下你。”

吴曦这才知道究竟,道:“难怪下官到金国递交国书当日,驿馆就被金兵重重包围,下官和副使程松亦被各自软禁在房中。”

韩侂胄道:“但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这秦大既自称是一普通百姓,如何能知晓连吴太尉本人都不清楚的机密大事呢?”吴曦道:“秦大背后有人,下官也已经猜到。怪下官看守不力,让他寻到机会自杀了。”

韩侂胄道:“不是还有一个逃走的独孤策吗?来人,立即逮岳珂来南园讯问。顺便把宋慈也带过来,老夫有话问他。”罗日愿这才赶来丰乐楼逮捕岳珂。

史达祖大致说了经过,岳珂这才知道之前吴曦心腹徐景望口中提及的逃走刺客即是独孤策,一时惊住。

韩侂胄道:“岳珂,你在丰乐楼向刺客打军事手势,要他停止前进,用意可想而知。而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岳珂昂然道:“下官无话可说。就算强行自辩,料想也不能再取信于太师。”

韩侂胄冷笑道:“这会子你倒是老实起来了。哼,岳珂,亏老夫还一直想重用你,想不到你身为名将后人,居然勾结刺客,图谋作乱。来人……”

宋慈忙道:“太师请息怒,请先听学生一言。”

韩侂胄道:“宋公子又想为岳珂求情吗?”宋慈道:“岳珂认识独孤策是实,向其打过手势也是实,学生不想为他狡辩,也不想在这件事上为他说什么好话。但是请太师仔细看看岳珂,他从昨晚就跟学生在丰乐楼寻找线索,天亮后又将证人、证物送去临安府,再返回丰乐楼,忙碌了一夜,中间只吃过学生未婚妻子送来的两块糕点,喝过几口汤。请太师想想,如此呕心沥血、一心要捉住行刺太师凶手的人,会跟刺客勾结作乱吗?”

他的语气极是恳切。韩侂胄这才仔细打量岳珂,果见他一脸风尘倦色。

宋慈又道:“不瞒太师,学生因为尚有繁重学业在身,曾对是否要将精力放在这件案子上有过犹豫,是岳珂告诉我,大宋天下有律法,任会触犯了律法,理该受有司制裁,这才坚定了学生协助太师查案的信心。太师以为,什么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再请太师仔细回想昨晚情形,太师中箭后,其他人都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岳珂最早发现箭上有毒,让旁人不要乱动,又急奔下楼找来月月施救。如果他跟刺客勾结,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韩侂胄颇受触动,举手捋摸胡须。他显然已相信岳珂不会勾结刺客作乱,可他身为太师,刚刚才严厉指斥过对方,又不好立即收回,一时沉吟不语。

宋慈又转头道:“吴太尉,学生有一事不明,想当面向你请教。”

吴曦早看出韩侂胄极欣赏这年纪轻轻的太学生,丝毫不敢轻视,忙道:“宋公子有话请说。”

宋慈道:“吴太尉认为秦大及同伙要射杀的人是你本人,可太尉之前不是护送荣王殿下回宫了吗?太尉第一次经过丰豫门回城时,想必秦大等人已经看见,他们没有动手,又怎么能预料到太尉还会再折返回来?”

吴曦道:“啊,这个……这个……”一时梗住,实在不知道“这个”下面该说什么。

韩侂胄先是一愣,史达祖附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问得好,问得好!这是个大大的破绽!”又笑道:“吴太尉,后生可畏,你不服不行呀。”

吴曦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应道:“是下官一时不察,这才相信了秦大那贼人的供词。”

韩侂胄道:“秦大的证词有真有假,譬如你出使金国那段就是真事,这一点,倒是说明他背后有能人。宋慈,你怎么看秦大这件事?”

宋慈道:“秦大要行刺的目标应该是太师,只不过因为独孤策被吴太尉先认了出来,不得不转身逃走。秦大那些人或许是他的手下,为了护主,也等不及行刺太师,先取出弩箭射中了吴太尉。”

韩侂胄道:“不错不错,这推测显然更合理。”又问道:“那么照你看来,任会跟秦大会是同一伙吗?”

宋慈道:“任会用来行刺的机关布置难度极大,非一般人所能。秦大一伙,按照韩太师的推断,他既知道吴太尉出使金国的秘密,其背后主谋也不是普通人。所以任会和秦大很可能是受同一主谋指使,任会水中机关先发,秦大及同伙持弩守在太师回城的必经之路上,是后备计划。”蓦然想到那香炉毒局,暗道:“如果说任会和秦大可能是同伙,布下毒局者一定另有其人了。”

韩侂胄很赞同宋慈的推测,笑道:“吴太尉,你公务繁忙,秦大这案子就不劳烦你了,还是交给宋慈来办吧。”吴曦应道:“是,下官遵命。”

韩侂胄这才谈及岳珂,道:“宋公子,老夫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将岳珂交给你看管。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调查秦大的案子,如果一个月后,你还不能证明岳珂与独孤策无干,可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宋慈道:“是。”

韩侂胄道:“嗯,你们两个都出去办事吧。不是还要查那个发信号的内奸吗?够你们忙的。”

他适才还威胁如果宋慈不能查明秦大一案,就要将岳珂治罪,此时却又称“你们两个”,分明是在暗示岳珂要继续从旁协助宋慈查案,言下之意,已是对岳珂全无怀疑了。

岳珂忙道:“多谢太师。”韩侂胄道:“嗯,退下吧。”

宋慈却不肯退下,道:“学生适才进来时,遇到几名囚犯,其中一人是学生未婚妻子余月月的弟弟余文兴。学生想冒昧问一句,他犯了什么罪?”

韩侂胄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余文兴”这个名字,转头问道:“余文兴是谁?”史达祖想了想,答道:“前几日收到边关公文,说是有商贾偷贩十六车私书北渡入金境,被巡逻卫士抓获,领头的好像就叫余文兴。”

宋慈听了,这才知道小舅子犯了什么罪——他一定是做起了贩卖书籍的勾当,运书往金国售卖并不犯法,但若是货物中夹有朝廷禁修的私史一类的书,便是触犯新颁布不久的“禁私史”诏令了。

大凡昏君奸臣,即使权势熏天,不可一世,亦有害怕的人,这就是有记载特权的史官。中国自古注重修史,历朝历代均设置了专门记录和编撰历史的官职,统称为史官,大致可分为记录、编纂两类。隋唐时期,设史馆史官和起居注史官:前者专门编纂前代王朝的官方历史,宰相往往参与监修;后者随侍皇帝左右,记录皇帝的言行与政务得失,就连皇帝也不能阅读这些记录内容。

“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因为自知责任重大,中国史官有“秉笔直书”的好传统,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其巨著《史记》中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其品藻、史德为后世史官竞相继承。

如此,“君举必书”的修史制度对君主有极大的约束作用,因为君主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史官记录下来,若想在青史留下好的名声,必然要注意对自己的行为有所约束,有所检点,做到谨言慎行。唐太宗李世民一代天骄,政绩卓著,取得了“贞观之治”的治绩,却因为皇位系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储而得,顾虑史官对此事的记录,多次提出要看国史记载,却为史官拒绝。但唐太宗仍然不肯罢休,最后亲信房玄龄只得顺旨,删削国史成实录进呈。唐太宗因见所载玄武门事变之事“语多微文”,恐怕后世究其真相,于是以周公诛管、蔡而安周室为例相类比,要求史官重写,并美其名曰应当“改削浮词,直书其事”。唐太宗文过饰非、掩恶扬善之举一改帝王不干预国史的旧例。自他之后,历代帝王阅著并非罕见之事,却使得历史逐渐朝着扭曲的方向发展。

宋代史学发达,私人著史风气盛行。南宋奸相秦桧当政时,为防其罪恶载入私史,屡次禁修私史,并为此而大兴文字狱,还将国史交由其子秦熺主持修订。而靖康之变后,大批赵氏皇室贵族妇女成为金人俘虏,被押到北方,受尽凌辱。有到过金国的官员记载说:“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均露上体,披羊裘。”这些往日身份尊贵的女性个个衣不蔽体,受到了极其惨烈的侮辱,甚至比起金国的官妓还不如。宋高宗生母韦氏便曾在上京浣衣院为奴,充当金人发泄性欲的工具。直到赵构即位为宋高宗后,韦氏身份变得特殊,才被转送五国城,与她的丈夫宋徽宗关押在一起。为了掩盖这一段屈辱的历史,宋高宗伙同秦桧,下诏禁止私人修史,自此“无复有公是非”。

秦桧死后,私史之禁松弛,私史又再度流行起来。然而韩侂胄掌权后,因禁理学、兴党狱而失去人心,亦有秦桧之担忧,生怕被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遂劝说宋宁宗下诏,再次禁私史,仅留《续通鉴长编》《东都事略》《九朝道略》《丁未录》及诸家传等书交与史官考订。朝廷更驰令各地书坊,凡事干国体者,悉令毁弃。大诗人陆游而今之所以饱受诟病,受尽天下读书人的嘲讽,便是因为他在禁修私史的局面下接受了韩侂胄提供的史官一职,与当年秦桧任命养子秦熺主持修订国史之状况颇为类似,甚至有人干脆拿陆游比秦熺。

韩侂胄历来对于私修史书、私贩史书的案子极为重视,要求地方将抓获的犯人械送京师,由他本人亲自审问,无非还是惧怕被写书人白纸黑字地非议,必须得彻底堵住根源。此时忽听得宋慈的小舅子余文兴是因贩卖私书而被捕,微微一愣,随即脸色一沉,道:“朝廷早有明令,禁修私书,禁卖私书,你小舅子不但违反禁令,还往金境私下输运,居心叵测,有与金人通谋的嫌疑,可是轻饶不得。求情的话,宋公子就不要再说了。”

宋慈道:“太师,余文兴是建阳勤有堂坊刻本的唯一传人,也是月月的唯一弟弟,还请太师手下留情。”

韩侂胄却不愿意再听,拂袖起身,进了内堂。

史达祖忙跟了上去,走到内堂门口时,微一犹豫,又折返了回来,问道:“宋公子的未婚妻子就是现任建阳勤有堂堂主余万卷之女吗?”宋慈道:“是的。月月跟文兴是同父异母的姊弟。”

史达祖道:“嗯,史某家中藏书,有五成以上都是建阳勤有堂刻本。我个人私下仰慕余堂主已经很久了。”

宋慈听对方言语中对余氏大有好感,忙道:“那么……”

史达祖笑道:“宋公子放心,太师是个爱才之人。他爱惜你人才难得,不会对余文兴太过。史某也会设法从中转圜,救余文兴脱身。宋公子就放心去查案吧。”

他虽然没有官秩,只有堂吏之名,却是韩侂胄身边红人,炙手可热,连本朝宰相、执政大臣都要看他三分脸色。他既做了如此承诺,当是有极大的把握。宋慈便放下心来,郑重道了谢,这才告辞出来。

吴曦特意过来问道:“宋公子,韩太师既是指派了你来调查秦大的案子,他和同伙的尸首及弩箭等物证目下还在殿前司右军营中,敢请问要如何处置?那几个死人也没什么用了,是要拖出去葬了吗?”

宋慈想了想,道:“眼下我还有点急事赶着去办,尸首、物证之类可否请太尉暂时代为看管?等我办完事,会尽快赶来军营,查验一遍后,再将那些人下葬不迟。”吴曦道:“好,我这就回军营交代部下。”拱手去了。

正好御史邓友龙有事来南园禀报,一见到岳珂,便招手叫道:“岳郡马,下官正想要找你,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你。”

岳珂问道:“邓御史是刚刚出使金国归来吗?”邓友龙道:“是的。下官这次在金国遇到一位神秘人,托我带一件东西回朝,说要当面交给岳郡马。”

原来他到金国京师燕京后,住在金人驿所里。忽然有人夜半扣门求见,不肯报上姓名,只称金国外为北方蒙古所困,国内饥馑连年,民不聊生,若是宋军趁此大好良机北伐,定能速胜。那人离开前,又拿出一样东西,称是交给宋臣岳珂的私物。

岳珂听了不免半信半疑,他知道邓友龙是韩侂胄的亲信,这次奉命出使也肩负着打探金国国情的任务。韩侂胄一心用兵,邓友龙用昔日马植之故事,编一些谎话来迎合其北伐之意,也是极有可能之事。又抑或真有神秘人效仿马植进灭金之策,金国虽则内外交困,南宋国内局势也一样不容乐观,军政腐败,奸佞横行,执政大臣多为小人,仓促起兵,会不会再一次重蹈北宋灭亡的覆辙?

自澶渊之盟后,北宋与辽国一直处于相对和平的状态,边防的主要威胁来自西北的西夏,但对于宋朝而言,北部边防问题始终就像是蠢蠢欲动的火山暗流,因为中原燕云十六州在辽国手中。自战国以来,北部边患便成为令中原十分头疼的大问题,中原与游牧民族的交锋频频,不绝于史。宋朝自开国始,宋太祖赵匡胤便决定收复燕云失地,解决北疆的边防问题。到了雄心万丈的宋太宗赵光义手中,不但激化了与党项族的矛盾,还在两次对辽战争中惨败,从此,宋朝廷再也没有武力收复失地的决心,被迫采取向辽国献纳“岁币”的形式,来维持所谓的“友好”关系。

宋辽双方名义是兄弟之国,但双方的地位并不平等——实际上是辽尊而宋卑。宋朝使者在辽国屡次受辱的记载不在少数,这些屈辱难免会使宋朝君臣怀恨在心。当自身实力和信心不够时,选择一个合适的同盟者就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金人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进入了宋朝的视线。而最早提出联金灭辽之策的,竟然是辽国的官吏马植。

北宋末年,西北的西夏开始走上了重文轻武之路,对宋朝的威胁大大减弱,宋将童贯在西夏边事上屡屡得志,由此激发了以宋徽宗、蔡京为首的统治集团的侥幸心理。宋徽宗在一首诗中写道:“道德方今喜造兴,万邦从化本天成。”不但将自己治下千疮百孔的江山美化成歌舞升平的样子,还希图对外用兵,用武力让四周的少数民族政权也跟着“从化”。于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宏图伟业终于在北宋朝政最腐朽、矛盾最尖锐的宋徽宗一朝重新提上了日程。

政和元年(1111年)九月,宋徽宗派童贯出使辽国,表面上是庆贺辽国皇帝天祚帝的生辰,真正的目的却是要让童贯了解辽国的政治形势,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作准备。又因为童贯是宦官,为了避免契丹人嘲笑宋朝没有人才,便由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贺辽生辰使,童贯为副使,但其实真正的主使仍然是童贯。就是在这次出使辽国的路上,童贯遇到了燕京人马植。

马植,祖籍燕京,自契丹占据燕云十六州之后,马氏成为辽国的汉人大姓,世代都在辽国为官。北宋末年,马植在辽国任光禄卿。光禄卿是管理皇室膳食的官,掌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但其人因为生性奸诈,品行低劣,为同僚所不齿。马植在辽国有些混不下去了,又见到北方女真族日益强大,已经对辽国构成强大的威胁,而辽国却日益腐败堕落,便想为自己谋取一条后路。

刚好此时宋徽宗派郑允中为正使、童贯为副使,出使辽国。马植觉得机不可失,因为他本是汉人,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投靠宋朝廷。在童贯经过卢沟时,马植连夜谒府求见,说要向童贯面陈灭燕之策。童贯起初还很疑惑,暗自思忖:“马植本是辽国人,反倒要向自己献灭辽之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但“灭辽之策”四个字很是吸引他,这也正是宋徽宗派他出使辽国的目的,便立即吩咐小吏将马植请进来。

马植一见到童贯,立即慷慨陈词,说:“大家本是天朝大国,皇上圣明,万民恭顺,马植心中向往已久,只是无缘表述。今天祚帝荒淫无道,辽已是奄奄一息,马植一心弃暗投明,希望您能明察心迹!”接着又说:“不仅大宋欲除燕保国,女真人对辽也是恨入骨髓,如此宋如派遣使臣从登州、莱州渡海去同金人结盟,与之相约,南北夹击共灭辽国,辽指日可图!”童贯听罢,喜出望外,认定马植是一个深谋远略且识时务的“才俊之士”,决定秘密带他回国,但又怕走露风声,便约好等到出使完辽国后,再带马植回京城开封。

当时宋辽名为兄弟之国,实际情况却是宋卑辽尊,郑允中、童贯身为宋朝使者,一见到辽天祚帝就被嘲笑说:“南朝人才如此!”

郑允中、童贯受到当面嘲讽,心中当然很不是滋味儿,可也不敢发作,只好急忙将带来的礼物双手奉上。童贯这次出使辽国,下足了本钱,携带了大量辽主喜爱的珍奇异宝,特别是两浙漆器,博得了辽天祚帝的喜爱,并回赠了同等的礼品。

童贯虽是宦官,但在宋朝却是个实权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次被辽主当面羞辱后,记恨在心,越想越觉得马植的出现是向辽国报仇的天赐良机。于是在回国途中,童贯又冒着风险去秘密寻访马植,将他改名为李良嗣,偷偷带回宋朝,并郑重其事地举荐给宋徽宗。宋徽宗一听童贯天花乱坠的吹捧,立即对马植刮目相看,以相当高的礼遇规格隆重地请其入朝。

在皇宫中的延庆殿,马植再次展现出了滔滔不绝的口才,向宋徽宗当面陈述了辽天祚帝荒淫无道、政治腐败和金兵已迫近燕京等情况,并富有煽动性地说:“辽必亡国。陛下如果代天行罚,王师一出,百姓必壶浆来迎。既可拯救黎民于水火,又可恢复中国故土。倘若犹豫不决,一旦女真得志,便失去机会了。”再三强调如果宋朝能从山东登州、莱州过海,与女真结好,约期攻辽,则燕地可取。

这是宋朝历史上第一次有人明确提出要宋朝与金国结盟,共同灭辽。好大喜功的宋徽宗听后如获至宝,表示要采纳马植的计策,并赐以国姓,改称赵良嗣,给加上朝议大夫、秘阁待诏的职衔。在辽国为人不齿的马植,转瞬就成为了宋徽宗的座上宾。自此,宋朝廷便开始了联金灭辽、谋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一系列活动。

宋与辽国自“澶渊之盟”以来,百余年没有大的兵仗发生,是以“联金灭辽”的策略在宋朝廷内一度引起激烈的争论。蔡京、童贯等实权派人物力主联合金人夹攻辽国,认为“中国与契丹虽为兄弟之邦,然百余年来,彼常开边衅慢我者多矣。且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今我不取燕云,女真必强,中原故地将不复我有”。

而朝中反对的大臣也大有人在,太宰郑居中认为:“自澶渊之盟后,两国百年平和,边境宴然,兵不识戈,农不加役。今若毁约背盟,自当仔细计议。何况用兵之道,胜负无常,即使获胜,府库乏于犒赏,编户困于供役,也是蠹国害民之举,如果失败,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看法。

朝散郎宋昭更是上书指出彼时契丹弱而女真强,“灭一弱国而与强国为邻,恐非中国之福,徒为女真之利耳”。另一大臣杨仆也认为若使女真入关后,“轻侮中国,为患甚大”。

中书舍人宇文虚中则说得更加形象:“这件事就好像有一个家财万贯的财主,与穷人为邻。财主想兼并穷人的房子,扩张自己的地盘,就对强盗说:‘我们一起消灭穷人,穷人的家财归你,房屋一半归我,一半归你。’然而,当穷人死后,财主开始与强盗为邻,想守着万贯家产过高枕无忧的日子可就难了。”他更是一鸣惊人地提出,宋朝不应该联合女真,而是应该联合契丹。

此时高丽国王听到消息后,对当时正在高丽的两名宋朝御医说:“听说天子将联合女真攻打辽国,恐非良策。契丹若存,尚足以为大宋捍卫边疆。女真虎狼之辈,切不可交往,还是早做防备的好。”看法与宇文虚中倒是不谋而合。事实证明,这些看法相当有预见性。

然而,当时北宋国内矛盾急剧激化,宋徽宗、蔡京等执政者处境尴尬,为了维持统治、转移民众的视线,一心想要投机取巧,靠收复燕云十六州来获取威望。尤其是北宋派往辽国的探子回来说:“辽天祚帝有灭国之相。”宋徽宗大喜过望,立即派擅长画人物的画学正陈尧臣率两名画学生以水部员外郎假尚书的身份出使辽国。陈尧臣的主要使命当然不在外交,而在于绘下辽天祚帝的画像及辽地山川险易图。他不负重托,果然带着图回来了,还告诉宋徽宗说:“辽天祚帝根本不像个皇帝,按照面相来看,他已经亡在旦夕。”

宋徽宗由此坚定了决心,甘冒与虎谋皮的风险,最终确定了联金抗辽的主张。这样,女真这个直接导致灭掉北宋的危险之极的敌人,竟然一开始是以盟友的身份走进了宋朝廷的视野,这不能不说是历史极大的讽刺。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宋徽宗君臣腐败无能、引狼入室导致了北宋灭亡,宋高宗赵构即位后为了保住赵氏王朝的面子,将北宋灭亡归咎于王安石,认为是他坏了人心风俗,才导致靖康之难的悲剧。于是朝廷内外争相攻击王安石,竟成为时尚。既不能正视失败的根源,当然也谈不上知耻而后勇。

昔日女真人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建立了大金国,金戈铁马,南征北战,短短数年间,便先后攻灭辽、宋,一跃成为东方第一强国,张狂不可一世,就连金国皇帝身边最卑贱的端茶送水的侍婢都是辽国太子妃、大宋公主。而今的大金却是日落西山,国力衰微,正如同昔日之辽国,而北方蒙古日益强大,便如昔日新崛起的女真。果然日中则昃,盛极而衰,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然而此时的局势与北宋末年又是何等相似,即便南宋侥幸取胜,攻灭金国,收复了中原领土,便是与更加强大的蒙古为邻。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蒙古跟女真一样,是虎狼之辈,又岂会放弃南下侵宋的大好机会?杨万里、独孤策等人强烈反对北伐,与辛弃疾、陆游等主战派人士争论时,都会拿出北宋灭亡作为前危后则的例子。此即前人所言“灭弱临强”的道理。

岳珂思虑过一回,又问道:“那神秘人托邓御史转交给我的是什么?”邓友龙道:“是一支铁枪的枪头。下官没有带在身上,回头再派人送去郡马府上。”拱手去了。

岳珂一时不得其解,问道:“你觉得那神秘人会是杨妙真吗?”宋慈道:“应该不会。如果是她女扮男装,邓御史应该会察觉到她是女儿身,会特别提到。”

岳珂道:“也不可能是杨安国,他虽投降做了金国的大官,但身边应该时时刻刻有金人官吏监视,到驿所求见宋使,实在太过冒险。”

宋慈道:“既然是特别交代送给岳兄的礼物,必有蕴意,或许是杨安国兄妹手下人也说不准。”

正好禁军统制罗日愿追了出来,将之前收缴的大理长刀还给了岳珂,又道:“不好意思了,下官奉太师之命跟随二位官人,不得离开左右一步,一是方便二位官人差遣查案,二来也可以随时派人知会太师,让他老人家即刻知晓案情进展。”

宋慈、岳珂料想对方是受韩侂胄之命来监视自己,这是没有办法推辞的事,只得应了。好在罗日愿仍是昨日的一身便服,走到大街上也不算扎眼。

宋慈道:“对了,请罗将军派人去知会丰乐楼,韩太师已允准他们重新营业。”罗日愿道:“好。”正好见到路边有一处警铺,便自过去向警捕传令。

宋慈趁机道:“正好丰乐楼重新开业,你我讯问香炉毒局案中宋易安的专用杂役,无须再一个一个单独去寻了。我们专门找一日去丰乐楼,可以一次问个清楚明白。”

岳珂笑道:“这个法子好,省时省力。”又道,“我已派卫士将竹竿机关上取下的机弩和小箭送去军器监官署,看看有没有工匠能认得出手法。实在不行,还得去请教我那位内兄。”

他的内兄即是赵师槚,外号茶树公子,擅制机关、火器。

宋慈叹道:“而今赵公子当真与昔日隐居在建阳的时候判若两人。”岳珂道:“我内兄也是没办法,受了荣王亲生父亲兼好友赵希怿的托付。你想荣王小小年纪,却要与亲生父母分离,进入险恶的皇宫。虽有皇子的身份,可大内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之极,如果没有心腹之人照顾,他的亲生父母如何能放心?”重重叹了口气,又道:“有一件事,我悄悄告诉你,我内兄与内子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的亲生母亲,其实就是高宗皇帝所宠爱的刘贵妃。”

刘贵妃名叫刘傲霜,有倾城倾国之色,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当年金国国主完颜亮久闻其艳名,爱慕不已,发誓攻下南宋后要掳她为自己的嫔妃,甚至还事先为她准备了新被褥。宋慈亦早闻刘贵妃原是宋高宗养子赵璩的侍妾,后来才归宋高宗所有,与昔日唐玄宗将儿媳妇杨玉环据为己有情形类似。据说宋高宗最终没有选立赵璩为太子,跟这件事有很大关系。但乍然听到赵师槚就是信王赵璩和刘贵妃所生时,宋慈还是吃了一惊。

岳珂道:“刘贵妃入宫时,刚生下我内兄不久,不舍得离开丈夫儿子,然而君命难违,最终还是不得不成为高宗皇帝的妃子。信王因为我内兄自小失去母亲抚育,对其格外照顾。”

赵师槚自小极得父亲赵璩钟爱,告知其生母是正室夫人杨氏。但他长大懂事后,发现赵夫人杨氏对他并不像对三个兄长那样关爱,但也不如何冷淡,甚至对他还有些畏惧,总之很奇怪的感觉。赵璩临死前,才将真实身世告知赵师槚,原来他是刘贵妃所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层的关系,赵璩也彻底失去了当上太子的希望。

岳珂道:“正因为如此,我内兄特别能理解荣王小小年纪便要被迫与骨肉至亲分离的痛苦,这才答应了赵希怿的请求,来京师做了荣王的师傅,照顾他起居。”

宋慈道:“如此也好。赵公子性情淡然,却又识得进退,对荣王的成长大有好处。”

正好罗日愿过来道:“下官已派人赶去通知临安府和丰乐楼了,明日或是后日应该便可以重新开业。”宋慈道:“甚好。明日我们也去看看,凑个热闹。”

三人离开南园后,先赶来大瓦子三桥巷。余月月的表兄王壮飞在这里开了一家饮子铺,取名“王家饮子”。

饮子其实就是汤中加药,简称汤药,种类很多,如二陈汤、枣汤、生姜汤、薄荷汤、益智汤、檀汤、杏霜汤、胡椒汤等,所加药材不同,功效亦不同。如二陈汤主治头眩心悸、寒热、呕吐恶心,及因食生冷引起的脾胃不和等症状。每日早上起来喝上一盏二陈汤,会产生提神养身的效果,欧阳修称“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说的就是饮子的功效。

自北宋开始,皇帝常将汤药和茶作为礼物赐给臣僚。宋真宗召见大臣晏殊时,赐座后便喝茶,然后点汤。当年王安石罢相后返乡,途中痰火病发,便吩咐随从取来沸汤,将丸药、茶饼等调配,倒入沸汤中煎服,病才痊愈。上行下效,朝中大臣、民间百姓纷纷学起了制作饮子,最后竟成为宋人早上起床后的习惯饮品。

王壮飞虽没有学会祖父王且光的医术,却跟随养父学会制作一手好饮子,自开业以来,生意极为红火,规模也一扩再扩。

岳珂租住的就是王家饮子铺的后便院,是一座独立小院,算是闹中取静。宋慈平日住在太学校舍,得闲时也会来与岳珂同住。

宋慈料想之前伙计称有人来找余月月,应该是为其弟余文兴贩书被捕一事,所以先赶来找余月月,打算将余文兴已被带到太师府的消息告诉她,免得她干着急。哪知道回来王家饮子铺,才从伙计口中知道余月月今日一早去丰乐楼送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那来找她的姓向的建阳老乡也因为实在等不及,已先行离开了。

宋慈不免有些着急起来。岳珂安慰道:“朗朗乾坤,京畿之地,月月又来临安有一阵子了,能有什么事?多半是半途被人叫去看病了。”

正好那去丰乐楼的伙计进来,忙过来告道:“月娘的确半途被人叫走了,说是有名妇人得了急病,就快要不行了,非逼着月娘立即赶去救人。月娘的药箱还是小的回来拿了给送去的。”

宋慈这才放了心,既然来了大瓦子,便就近接着办上午没来得及办的事,赶去中瓦子丽春院寻访艳歌行。此刻还是下午申时,妓院中客人不多,小姐们也大多在午睡。进来大厅,却见连世荣坐在角落中干等,居然连艳歌行的面都没有见到。

岳珂冷笑道:“这艳歌行好大的架子,果然是京师第一名妓。”连世荣忙道:“不是,我来的时候,艳娘已经出了门,小厮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好等在这里。”

宋慈好奇道:“听说艳娘脸上被我来也写了墨字,水洗不掉,她毁了容颜,还敢出门奉客吗?”连世荣道:“好像是有什么私事赶着去办。”岳珂道:“兴许是去找大夫设法除掉她脸上的墨字了。”

正好老鸨扭着腰肢进来,罗日愿一把捉住她手腕,取出腰牌一晃,道:“快说,艳歌行去了哪里?”

老鸨吃了一惊,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丽春院撒野。你可知道……”

罗日愿不耐烦地道:“不就是艳歌行背后有人吗,连赵知府家的三公子都挨了打,这我都知道。别人吃这一套,我可不吃,你信不信我可以立即召集兵马封了你这丽春院。”

老鸨原是欺软怕硬之辈,见对方声色俱厉,似是来头更大,立时气泄,忙好言好语赔笑道:“将军息怒,有话好说。艳娘去了姜夔姜先生家中,她师傅琼娘一直住在那里。听说琼娘已经不行了,她是赶着去见最后一面。”

岳珂道:“呀,月月多半也是被姜先生派人找去救琼娘了。”

他昨日在丰乐楼二楼阁子遇到姜夔时,见其身边的女伴琼娘病得厉害,虽不便多问,但大致提了好友宋慈的未婚妻余月月是名医王且光外孙女,精通医术,又是女子,为女患者治病有许多方便。也许姜夔记在心中,今日琼娘病危,便当真寻到余月月,请她为琼娘治病。

连世荣已经坐等了许久,想早些见到艳歌行的愿望愈发强烈,忙道:“那我们还等什么?正好借机去拜访一下姜先生。”

宋慈心中仍然挂念余文兴被捕一事,想早些告诉余月月,便点头应允。几人遂往清波门姜夔住处而来。

清波门是临安西城门之一,俗称暗门。这一带名胜极多,因北宋僧人仲殊曾作《诉衷情》云: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晚初归。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人们赞赏词文雅致,意趣横生,称为“清波门外诉衷情”,遂成典故。

清波门外有皇家园林聚景园,又名西园。园中有会芳殿、瀛春堂、揽远堂、芳华亭、花光亭及柳浪、学士二桥,是春游观赏桃花的胜地,当今宁宗皇帝常常到园中游览。

出清波门往南,是一大片丘陵地带,其实就是吴山和宝莲山的西面。这一带正对西湖苏公堤,又因为地势颇高,可以俯瞰西湖,风景绝佳。传闻仲殊便是贪恋此地美景,才在宝月寺出家为僧。他有一首《南柯子》云: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站在宝莲山西面高岗上,便是活脱脱的“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美景。但因为这一片被城墙分隔,已在临安城外,所以地段远不如吴山东面金贵。山东面住的全是太师韩侂胄、宰相陈自强之类的权臣,山西面则住的以著作《清波杂志》及藏书闻名的文人周、著名画家刘松年等一类的文人雅士。刘松年人称“暗门刘”,是孝宗、光宗、宁宗三朝的宫廷画家,擅画山水,笔墨精严,着色妍丽,界画工整。

姜夔以精通诗词、音乐而知名当世,亦住在此处,他虽出身贫寒,也因科举不第未能入仕为官,然其词名远扬,许多权贵争相与其结交,赠钱赠物,连女人都有人送,倒也过上了富足翁的生活。

来到姜府,还不及近门,便看见身穿衰服的仆人在往门首挂出丧灯,大概那琼娘已经过世了。

岳珂刚要上前打听,忽见到殿前司武官徐景望从里面出来,一时愕然,不知这位吴太尉的心腹来姜府做什么。

徐景望也极是惊奇,却也不多言,只朝岳珂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反倒是罗日愿出声问道:“徐将军在这里做什么?”徐景望踌躇片刻,才道:“我家少主想请姜先生填一首新词,可事不凑巧,姜先生的红颜知己刚刚去世。”朝门首的丧灯努了一下嘴,叹了口气,便拱手去了。

正好余月月提着药箱出来,见到宋慈等人站在大门前,惊讶之极。宋慈便大致说了遇到余文兴的经过。

余月月听了却是不大相信,道:“余家只以刻书为业,又不缺钱。难道勤有堂出的刻本卖不出去了吗,竟致做起了贩书的勾当?还要文兴自己出面贩书?他才多大点,连建阳县的门都没有出过。”

宋慈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韩太师不准我与文兴见面,我也没法问个清楚明白。”忽然想到之前余文兴曾大叫要见辛弃疾,忙道,“也许我们该去找一下辛公。”

他着急内弟之事,一时顾不上再进去拜访姜夔,便让连世荣留下代转慰问,又道:“小连见到艳歌行,先不要提别的,只描下她脸上的墨字就好。回头我会再去拜访她。”连世荣道:“知道了。你们放心去吧。”

岳珂见罗日愿死死盯着姜府大门不放,便叫道:“罗将军,我们可是要走了。你可是想要进去?”

罗日愿回过神来,忙道:“不是。”走出几步,又转身看了一眼,道,“下官只是觉得那艳歌行的车夫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岳珂道:“这个不难打听。我们还会再去丽春院找艳歌行,到时候罗将军可以自己问她车夫的名字。”

罗日愿狐疑道:“岳官人还要再去找艳歌行,是怀疑她跟丰乐楼行刺一案有关吗?”

岳珂蓦地想到罗日愿并不知道香炉毒局一事,忙道:“不是。艳歌行自己都当场中了三箭,险些丧命,怎么可能跟刺客有干系?我们只是想查一查那个我来也,他在不久前偷走丰乐楼楼匾,又在昨晚丰乐楼出事后洗劫了艳歌行,时间上未免太过巧合。”

罗日愿这才知道艳歌行的金银细软被我来也盗取一空,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模样甚是古怪。

余月月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宋慈道:“你别担心,韩太师的堂吏答应了我,一定会救文兴出来。”

余月月回头看了一眼,见罗日愿正与岳珂交谈,这才低声道:“这个韩太师,都做了些什么事,禁这个书禁那个书的,贩个书都犯了法!死了一个秦丞相,又来一个韩太师,想想就气不过。你为什么还要帮这种坏人?”

宋慈道:“那月月姊你昨晚不也及时出手,救了韩太师吗?”余月月道:“我是大夫,救人是我的职责。再说了,真正救他的人是你。算了,不提这个了。其实我不高兴,不全是因为文兴的事。琼娘,唉,我实在救不了她,也怪我自己医术不精,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去了。”

她虽然自小见惯病患死者,然而像今日这般亲手抢救后无回天之力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免不了心情沉重。

宋慈劝道:“月月姊,你尽力了就好,何必自责。如果都像你这样想,人间每死一个人,都是大夫的责任,那还有谁要当大夫?”

余月月道:“算了,不提这个了。想着琼娘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我就难受。”又回头看了一眼,道:“有一件事,我悄悄告诉你,别让那个罗将军听见。”

宋慈道:“什么事这么神秘?”余月月道:“原来琼娘的弟弟是皇宫中的大官,他人现在还在姜府里。”

宋慈颇感惊讶,问道:“他是叫高知味吗?”余月月道:“呀,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宋慈道:“昨晚丰乐楼出事后全楼封锁,所有人不得轻易离开,高都知跟随荣王离开时,带走了姜先生和琼娘。罗将军还奇怪高都知为人谨慎,怎会为两个平民出头。原来他是琼娘的亲弟弟。”

余月月道:“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高琼娘、高知味,你有没有联想到什么?”宋慈道:“没有。”

余月月道:“他们都姓高啊。”宋慈微笑道:“这个,好像不用联想也能知道。”

余月月笑道:“你想不到其中诀窍罢了,原来你宋慈也不是样样都能未卜先知。我告诉你吧,他们姊弟两个的祖父是高世荣。”

宋慈还是不明白,问道:“高世荣又是谁?”余月月道:“啊,你忘记了吗,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吃粥驸马’呀。他和柔福帝姬的故事,可一直是建阳说书人最爱讲的。”

北宋末年,金兵南下,包围了宋京师开封。宋徽宗、宋钦宗及大臣们心存幻想,妄图通过献珠宝和妇女给金人来保存北宋政权。

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二十二日,北宋与金人达成协议。协议规定:金人准免宋徽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宋宫廷器物充贡;准免割黄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二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匹两贡大金;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附加条件是:“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为了满足金人的要求,宋徽宗、宋钦宗开始源源不断向金军营寨输送妇女。第一批是蔡京、童贯、王黼家的歌妓各二十四人,其中福金帝姬作为蔡京家中女眷也在遣送之列。福金帝姬见到金军统帅完颜宗望后,战栗无人色,当夜即被完颜宗望占有,是“靖康之难”中第一个被金人蹂躏的宋朝公主。第二批则是宫廷、宗室和京城妇女,都被明码标价地抵押给了金军,数目多达万人。

这些充当抵押品的女子从进入金人大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被奸污的命运,稍有不顺从者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有三名女子被斩首示众,一人被利箭穿喉而死。另有三人因反抗激烈、拒不受辱,被金兵剥光衣衫当众拷打后,再用铁杆捅入下体,立在营寨前。三日后,受刑的女子方因冻饿及脱水痛苦死去。而更多的女子则死于金人无止境的交媾求欢中,此即史书所记“各寨妇女死亡相继”,保福、仁福、贤福三名帝姬均在入金营后不久抵挡不住反复蹂躏而死。怀上身孕的妇女,则要被逼服下打胎药,“听医官下胎”。

可叹的是,北宋君臣为求苟延残喘,只知拼命满足金人的狮子大张口,不惜往民间挖地三尺。宋徽宗、宋钦宗更是忙不迭地将按玉牒点名,连自己的嫔妃、女儿都全部送去金营,厚颜无耻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却不知道金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彻底消灭北宋,所谓“协议”,不过是为了搜刮更多的财物、女子,北宋厄运遂不可避免。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这是令宋人心痛而不能忘怀的一年。就在这一年,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俘虏北上,宋宫中所有的法驾、卤簿等仪仗法物、宫中用品、书籍、印板、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各州府地图,连同宫人、内侍、伎艺工匠、倡优、府库蓄积,全部被金人席卷一空,北宋就此灭亡。

金兵入侵中原,百姓远比皇室承受了更多的灾难,无数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不少民间的美貌女子也被掳北上,专供金人玩乐,成为离乡背井的亡国奴。蒋兴祖之女便是其中一员。其父蒋兴祖靖康时任阳武令,金兵入侵时,蒋兴祖夫妇及长子死节,女儿则被掳北上。途中,蒋兴祖之女在雄州驿站题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上阙写被掳北去,朝行暮宿,百般困苦,所过之处,经战火洗劫,荒凉破败,凄凉满目,行人更是难得歇息之地。下阙以“飞鸿”南飞之自由,反衬被掳北去之痛苦,在身不由己的无奈中,离家乡越来越远,抒发了欲归不得的愁苦。词风沉痛悲咽,体现出时代的苦难。

柔福帝姬小名嬛嬛,是宋徽宗第十女,生母是极受宠爱的王贵妃,与宋钦宗赵桓以及后来的宋高宗赵构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靖康之难时,她也被折金一千锭送与金人,与其他充作犒军费的妇女一道,被金人押送北上。柔福时年十七岁,为宋徽宗未出阁公主中年纪最大者,虽然相貌平常,但因为还没有嫁过人,金兵对她格外重视,打算将这一处子公主进献给金太宗。

国破家亡之际,战争就不再只是男人们的事,而女子往往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苦难,成为俘虏,就意味着是战争的战利品和敌人的玩物,其中的屈辱是不言而喻的。在北上途中,皇室妇女包括宋徽宗皇后郑氏、宋钦宗皇后朱氏都受到金军的争相调戏和侮辱。柔福帝姬也难逃被凌辱的命运,不过占有了她身子的金将也因擅自动了留给金太宗的女人而被残酷杀死。

到达金国后,柔福帝姬被郑重其事地献给金太宗做侍妾。可惜金太宗一点也不喜欢她,直接将她送到了上京浣衣院为奴。

这个名为“浣衣院”的地方,其实是一个金人寻欢作乐的官方妓院。除了柔福帝姬外,许多皇室贵妇皇后、妃嫔、帝姬、宗女、女官、宫女亦在其中,包括宋高宗赵构的发妻邢秉懿、生母韦氏,均在浣衣院中为奴,除了要用身体侍奉金人外,还要做各种苦活儿。华福帝姬赵赛月时年九岁,庆福帝姬赵金姑时年七岁,纯福帝姬赵金铃时年四岁,一样在浣衣院充作女奴。所有妇人都被迫袒露上体,只斜披着一件羊裘,受到了最惨烈最残酷的对待,甚至比金国的官妓还要下贱。而这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女人,绝大多数没有自杀的勇气,为了苟且偷生,宁可逆来顺受,忍受各种各样的磨难。

最早脱离浣衣院的是宋高宗生母韦氏。她的亲生儿子赵构在南方登基为帝,她的身份变得特殊,终于结束了娼妓生涯,被金人转送到五国城,与她的丈夫宋徽宗关押在一起。

而柔福帝姬在浣衣院过了几年的屈辱生活后,又被盖天大王完颜宗贤所得。完颜宗贤对柔福帝姬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但也没有太多侮辱她,而是从安置在五国城的汉人中选了一名叫徐还的男人,将柔福帝姬许配给他,柔福帝姬这才算结束了悲惨不幸的浣衣院生涯。

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宋官军剿匪之时,俘虏的匪眷中有一女子自称是高宗皇帝的妹妹柔福帝姬。官兵一时不敢怠慢,立即将这位柔福帝姬送到临安。柔福帝姬一见到宋高宗,就叫出了他的小名,令皇帝备感亲切。柔福帝姬自称好不容易才从金国奔逃回来,其间历尽了风霜雨雪。

彼时许多人都不相信能有帝姬从北方逃归,因为帝姬从小生活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谋生都很难,更不要说野外逃生了,又如何能从万里之外的金人手中逃脱呢?

但柔福帝姬对此自有一套解释,称是与汉人丈夫徐还一起逃归,一路全亏徐还照顾。但到了宋境后,夫妇二人不幸落入山贼之手,徐还被杀,她则沦为匪首的侍妾。直至南宋官兵剿灭了这伙山贼,她才得以重见天日。

宋高宗确实记得父皇有个公主叫嬛嬛,为王贵妃所生,被封为柔福帝姬。但阔别几年,他自己也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已记不大清楚柔福帝姬的面貌身材,于是命老宫女查验。老宫女都感觉这女子相貌确实很像当年的柔福帝姬,用宫中旧事盘问她,也能够回答得圆满。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是,这女子有一双大脚,不似柔福帝姬的纤足。对此疑点,柔福帝姬泪流满面地解释说:“金人驱逐如牛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到此,山河万里,岂能尚使一双纤足仍如旧时模样?”

宋高宗听后深为恻然。他的亲眷已然不多,在世的也都沦落在金国,他愿意相信眼前的柔福帝姬就是他的妹妹,加上他所信任的大宦官冯益从旁力证,便不再有任何怀疑,下诏让柔福帝姬入宫,授予福国长公主的称号。不久又为她选择英俊高大的永州防御使高世荣为驸马,赐予嫁妆一万八千贯。柔福帝姬南还的故事,一时广为流传。

大约是受了柔福帝姬还京传奇的影响,绍兴二年(1122年),在柔福帝姬还宫后两年,发生了一起荣德帝姬假公主事件。事情大概的经过是:一名姓易的商人妻子因为贪图富贵,假冒宋钦宗亲妹、宋徽宗王皇后之女荣德帝姬,来到皇宫认亲。荣德帝姬小字金奴,为宋徽宗第一任皇后王氏所生,在宋徽宗的儿女中年纪较长,北宋亡国之前就已经嫁给左卫将军曹晟为妻,后来被掳往金国,成为金国皇族完颜昌的侍妾,很得宠爱。完颜昌被金熙宗诛杀后,荣德帝姬又入宫中侍奉金熙宗,还得到了“夫人”的封号,为入金帝姬中地位最高者。易氏颇有几分姿色,金军南下时,全家南逃,兵荒马乱中,易氏与丈夫失散。之后意外遇到了荣德帝姬以前的侍卫。聊天的时候,易氏从侍卫口中了解到荣德帝姬的形貌举止,以及一些深宫秘事。到达南方后,易氏听说了柔福帝姬的故事,心中艳慕皇家尊荣,竟然想到冒充公主的主意,于是就来到南宋朝廷,自称是逃归的荣德帝姬。宋高宗从来没有见过荣德帝姬,干脆照葫芦画瓢,派老宫女和老宦官去检验真伪,结果易氏经不起盘问,露出了马脚。宋高宗下令将她送交大理寺审讯,易氏认罪后,被乱杖打死。

虽然出了荣德帝姬事件,却丝毫没有影响柔福帝姬的地位,宋高宗对这位妹妹呵护备至,宠渥有加,先后赏赐多达四十七万九千贯。

南宋与金国签订了“绍兴和议”后,宋高宗生母韦氏被金国放归,被宋高宗尊封为“显仁太后”。母子重逢,喜极而泣。韦太后听到柔福帝姬一事,不禁诧异道:“柔福早已病死于金国,怎么又有一个柔福呢?”宋高宗便说了柔福由金逃回的情状。韦太后道:“金人都在笑话你呢!说你错买了颜子,真正的柔福早已经死了。”

“颜子”就是假货的意思。北宋开封城有条街名叫颜家巷,街内有家松漆店,里面卖各种纸做的器具,表面松漆得极为精美,样式新颖,看上去十分炫目。但因为是纸做的,购买回去,不能经久使用,所以当时的人称其为“颜子”,后来演变成假货的代名词。

宋高宗听了母亲的话,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拘捕了柔福帝姬,交大理寺审问,严刑拷问之下,假柔福帝姬被迫招供了真相——

原来,她本是汴京一家尼姑庵的女尼,法号静善。汴京被攻破后,她被乱兵掠往北方。在路上时,遇到一个名叫张喜儿的宫女。张喜儿曾在柔福帝姬生母王贵妃宫中侍奉,知道许多宫闱秘事,一一都说给了静善听,尤其称静善的相貌气质酷似柔福帝姬。静善对这一巧合十分动心,于是开始留心记忆各种宫廷之事,且刻意模仿张喜儿所描述的公主形态。之后静善也经历了战乱的颠沛流离,曾经三次被人拐卖,最后被土匪陈忠掳入盗伙,被迫嫁给了一名小土匪。宋官军剿匪之时,抓住了静善,打算以匪眷的名义将她处死。她为了活命,谎称自己就是柔福帝姬。官兵见她气度不凡,还真被吓住了,于是将她送到临安。成功蒙骗过宋高宗后,静善得到了十多年的富贵。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韦太后回到京师,道破了此事。

宋高宗得到供状后,立即下令将假柔福帝姬斩首于东市。最倒霉的是高世荣,先是奉旨娶了假柔福帝姬,又因为此事而被削夺了驸马都尉的爵位,还因此被人们嘲笑说:“向来都尉,恰如弥勒降生时;此去人间,又到如来吃粥处。”此即其人“吃粥驸马”外号的来历。

假柔福帝姬虽然被杀,民间却流言纷纷,为其抱屈不平者大有人在。当时就有史学家认为被杀的柔福帝姬其实是真正的公主,之所以被揭穿是因为宋高宗的生母韦太后自北方回来后,担心柔福帝姬说出自己在北方被凌辱、糟蹋的各种丑事,于是威胁宋高宗将柔福帝姬杀死灭口。宋高宗跟柔福帝姬以兄妹相称十余年,虽有些真感情,然而在母亲严命之下,不得已牺牲了柔福帝姬。最有力的佐证是:当初柔福帝姬初来投奔之时,许多旧日宫女和大宦官冯益都断定柔福帝姬是真的,即使假柔福帝姬相貌长得再像,但如果没有十足把握,宫人绝不敢乱说。而这些人后来相继改口,指任柔福帝姬是假,则是因为严刑拷打的缘故。

大宦官冯益的际遇也令人惊讶——他先是因曾力指柔福帝姬为真公主而被送昭州编管,不久又东山再起,不但重新回到皇宫担任要职,还与韦太后联姻,成为了亲家。有流言说,冯益手段高明,握有韦太后丑事的证据,韦太后最终不得不屈服。这件事,亦成为柔福帝姬实为真公主的旁证。

也正是在假柔福帝姬事件后,宋高宗同意了奸相秦桧所请,下诏禁修私史,尤其禁止民间记录、谈论北方见闻,显是要为母亲的浣衣院生涯遮羞。

据说假柔福帝姬被杀前甚是平静,没有一句为她自己求饶的话,只求饶过她的孩子,宋高宗也答应了这一要求。大概高琼娘和高知味兄妹,就是假柔福帝姬和高世荣所生的孩子。

宋慈皱眉道:“原来他们姊弟也算是有些来历。”余月月道:“是啊,你也想不到他们姊弟是柔福帝姬的后人吧。不过好像他们姊弟自小就生活得不好,父母早逝,琼娘不得不卖身到富人家,做了歌妓。高知味就更不用说了,大凡男人,不是没办法,谁都不会去当太监。”

宋慈道:“他姊弟二人的真实身世,有旁人知道吗?”余月月道:“姜先生应该知道吧。琼娘死前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多好多话,听她的意思,好像姜先生最有名的那首《疏影·暗香》,就是为柔福帝姬所作。”

宋慈道:“琼娘这些话,都是当着你的面说的?”余月月道:“当时琼娘叙述她和弟弟的身世,如何如何艰辛,如何如何难过,又说祖母就是真的柔福帝姬之类。我看她神志有些糊涂了,本来是要出去的。可姜先生非拉着我,说琼娘还有气,希望我能尽到最后一份力。所以她说的那些话,我一字不落地全听到了。不过后来姜先生专门叮嘱我,要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任何事情不告诉你的话,我总要去想个不停,对你说了出来,我就轻松多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你也不是什么别人。”

宋慈道:“我知道。不过既然高氏兄妹不愿意张扬身份,月月姊可千万不要再对外人说。”余月月道:“嗯。其实在临安,除了你和宋姊姊,我也没有别人可说了。宋姊姊也是经历坎坷之人,我可不想将这么悲惨又不知道真假的故事讲给她听。”

宋慈听了最后那句话,似乎恍然有些理解起宋易安来——她的冷淡和超脱,不过一种世俗的伪装,是对自我卑微和立世孤独的顽抗。

岳珂和罗日愿一直落在后面,其实也是有意让宋慈和余月月有相处的时间。

宋慈忽然想到香炉毒局的奇妙玄机,问道:“世上有没有一种东西甲,吃起来非常美味,但混了另外一种东西乙后,东西甲就会变成剧毒?”

余月月笑道:“哈哈,当然有。你忘记了吗,你小时候贪吃,吃了柿子又吃螃蟹,结果中了毒。柿子就是甲,螃蟹就是乙,两样都非常美味,但混在一起吃,就成了毒药了。外公还特意将这件事作为医案记在手札里了。”

宋慈颇为难为情,道:“这件事,王医师还作为医案记录了?”余月月道:“我原先也不知道,是外公去世后,我整理他手札时才偶然读到的。文兴还说等有空时,就帮我将外公这些手札刻印出版,好给别的医师和后人提供参考。”又道:“其实你破了不少案子了,也应该记录下来。嗯,就叫《宋慈洗冤》,怎么样?”

宋慈道:“月月姊提醒得极是,我要好好考虑,前人的著述也好,个人的经验也好,都应该抽时间记录整理一下。”又问道:“有没有可能一种美味食物,混合了一种气味就变成了剧毒呢?”

余月月道:“有。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外公在记录了你吃中毒的病例后,又在下面补注了一行字,说是他曾听说西域昆仑山有奇花名‘彼岸’,总是花谢了以后才长叶子,花和叶子注定永不能相见,所以得了‘彼岸’的名称。奇特的是,彼岸花和叶子均可以做香料,但一旦相遇,就会成为剧毒之物,所以这花又叫‘黄泉引路花’。但爷爷也是听药草商人闲聊时提到的,是不是真有这样一种奇花,他也不清楚。”

宋慈叹道:“应该真有这种彼岸花。黄泉引路,当真是引路到黄泉。”

余月月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该不会是有人用彼岸花和叶子混合杀人吧?那倒真是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她性情外向豪爽,人却不傻,蓦地想到了其中究竟,瞪大眼睛,失声道:“难道昨晚……昨晚……”

宋慈忙低声道:“小点声,这件事,暂时只有我和岳珂知道。”余月月道:“那鱼羹……我……”

宋慈道:“月月姊和宋嫂吃的桂鱼鱼羹中加了彼岸叶子,但今早香炉中的香料已燃尽,所以你们都没有中毒。但是昨晚……昨晚……”

想到昨晚余月月偷吃了一口鱼羹,立即有了强烈的中毒反应,其实正是彼岸花和叶子起了反应。若不是她事先服了解毒丸,又及时催吐,怕是早已经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当时懵懂不知真相,尚不觉得可怕,现在想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出了一身冷汗。

余月月道:“可宋姊姊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彼岸花?”

她早知鱼羹烹制过程,旁人不大可能下毒,因而第一个联想到的嫌犯,就是她最信任的宋易安了。

宋慈道:“我和岳兄都认为不会是宋易安所为,但她身边的杂役应该脱不了干系。”

余月月这才放下心来,道:“不是宋姊姊做的就好。”又道:“之前小连还称赞任会机关如何如何厉害,这下毒的人,心思可比任会玲珑多了。”

宋慈道:“嗯,目下这件事不能张扬,就是要让凶手误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发现。还请月月姊暂时不要告诉宋易安,等我们查明真相再说。”余月月道:“当然,我知道轻重。”

南宋在京师临安设有都亭驿、怀远驿、同文馆三大中央客馆,均归礼部管辖。怀远驿专门款待安南使者。同文馆则是接待高丽使节。都亭驿则专门接待金国使臣及外地进京的大宋高级官员,位于御街南段,与白马庙隔御街东西相望。

白马庙南临三省,北临太庙,建于宋高宗赵构即位后。仅凭其所在位置,便可知其重要程度。而这座庙庙如其名,供奉的确实是一匹白马——

靖康之变时,赵构以康王身份到金军大营做人质。传闻他曾因射箭连中,加上在金营镇定自若,金人怀疑他并非皇子,而是将家之子,于是遣还换质。后来得知赵构确实是皇子后,金人无比后悔,立即派军队去追赵构。而赵构一路奔逃,因疲劳在一座江边的庙中睡着了。突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神人提醒他说:“金人追赶将至,快逃走,已备马在门外。”赵构惊醒过来,出来看到月光下果然有一匹白马,于是就乘骑这匹马渡过了大江。渡江后,发现马不能动了,变成了一匹泥马,原来白马就是庙中的泥马。此即流传极广的“泥马渡康王”故事。

宋徽宗总共有三十一个儿子,赵构为宋徽宗第九子,既非嫡出,也非长子,母亲韦氏地位低下,其人在众皇子中也不算出色,并不得宠,之所以得登大宝,成为南宋的开国皇帝,全然因为他是皇子中唯一的漏网之鱼。否则,皇帝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头上的。自古以来,开国帝王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传奇,比如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据说他出生时身带异香,三日不散,因此小名叫“香孩儿”。为了显示嗣位的正统性,宋高宗亦绞尽了脑汁,“泥马渡康王”的传说极大地加强了他的天命形象,是以特意在京师修建白马庙祭祀白马,表明泥马化白马是真有此事。

而都亭驿作为南宋最大的驿馆,近百年来,留下的传奇故事一点也不比白马庙差。

宋高宗绍兴年间,金国国主完颜亮野心勃勃,有意南伐。他生平有三大志向:“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第一即是当皇帝,第二即是攻灭南宋,第三是得到天下第一美人宋高宗贵妃刘傲霜。汉人施宜生时在金国任翰林学士,以使者身份出使宋朝。宋臣张焘奉命在都亭驿迎接时,见施宜生明明是汉人,却事金为主,忍不住以“首丘”讽之。施宜生受到刺激后,蓦然良心发现,告诉张焘道:“今日北风甚劲。”意思是金主完颜亮有南侵意图。见张焘还不明白,又取笔扣之曰:“笔来,笔来。”施宜生是中州人,中州“笔”与“北”同音。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自宋高宗杀害岳飞与金人签订《绍兴和议》以来,宋金之间一直没有大的战事发生。张焘将此重大消息上报后,根本没有引起南宋朝廷重视。而施宜生的提醒之语则被金国派在临安的间谍告发,回国后即被残酷地烹死。

施宜生死后不久,金主完颜亮派遣枢密院事高景山出使宋朝。高景山到达宋朝后,不但倨傲无礼,目空一切,还明目张胆地派人测量临安水门水闸的宽狭,显然是想为日后派水师从河道攻击临安做准备。见到宋高宗后,高景山更是当面厉声数落,索取从金叛逃的大臣和淮汉之地,又宣布说宋钦宗赵桓已死,将由他来处理宋金之事,气势极为嚣张。宋钦宗其实已经死了五年,但一直隐瞒。宋朝廷得知消息后,上下十分震惊,这才意识到金国敌意已现,开始调兵备战。

同年九月,经过多年精心准备的完颜亮御驾亲征,发兵四十万,号称六十万,分四路南侵。宋金战争全面爆发。宋高宗起用已病的老将刘锜担负起江淮前线的抗金重任。

自金军南侵,宋军大多闻风而逃,金军如入无人之境。宋浙西马步军副总管李宝愤而上书,自请率战船一百二十艘、弓弩手三千名,深入北方袭击金军。李宝所率的水师与金军水师相遇后,李宝令军士以火箭射金船油帆,烧毁金军战船数百艘。此战中,金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完颜亮从水道直捣临安的计划遂告失败。

而陆路金军则进师顺利,攻下淮南,直抵长江,准备强攻采石从杨林渡渡江。当时驻守采石的宋军因统帅王权已被罢职,继任的新帅李显忠尚未到任,群龙无首,一万八千多名士兵加数百匹战马,宛如一盘散沙,三五成群地散坐路边,士气低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强敌。而长江北岸,金营遍野,兵戈耀眼,令宋军望而生畏。就在这关键时刻,虞允文出其不意地出场,以极富有戏剧性的方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虞允文,字彬甫,早年以文学入仕,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中进士,时年四十五岁,属于大器晚成型。其人身高六尺四寸,长相雄伟,时人称其“慷慨磊落有大志,而言动有则度,人望而知为任重之器”。虞允文的文采、诗文、书法均非常出色,曾为《唐书》及《五代史》加注,并著有诗文十卷、经筵春秋讲义三卷、奏议二十二卷、内外志十五卷。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他为人举荐,由地方调任中央,开始到朝廷任职。

就在完颜亮大举南侵的前一年,虞允文受命出使金国。在驿馆时,负责接待的金官员见到对方不过是一介文官,便有意邀请他参加射箭比赛,想令他出丑。不料虞允文手抬箭出,正中靶心,让金人愕然不已。

在这次出使途中,虞允文发现金军正大力造战船,还有大批粮草络绎不绝地运往南方。他断定金国正在做南侵的准备,便急欲回国报信。辞行时,金主完颜亮得意忘形,向虞允文夸耀说:“我将看花洛阳!”这实际上是完颜亮将要御驾亲征的信号。虞允文回到临安后,急忙向宋高宗做了汇报,但宋高宗还沉湎在“绍兴和议”的梦幻中,心存侥幸,也不做任何抗战准备。以致后来金军南下,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长江边。

南宋立国,仗恃的就是大江天险。当时完颜亮已经在江对岸筑坛,杀黑马、白马祭天,又将一头羊和一头猪投入江中祭河神,随即宣称次日渡江,先登岸者赏黄金一两。而此时防守采石的宋军因没有统帅,形如散兵游勇,眼见就要一败涂地之时,刚好虞允文受命到采石犒军,看见宋军没有主帅,形势危在旦夕,便毅然挺身而出,主动担负起抗御金兵南侵的重任。

虞允文召集统制时俊、王琪等商议,晓以大义,激以厚赏,告以只能死里求生,奋起抗敌。众人很受感动,都表示愿意听命。虞允文命各将列骑兵于江岸不动,分船队为五:两队傍东、西岸;一队驻守中流,载精兵拦截金兵;另两队隐蔽于小港,待机援救。

这时,金军已开始渡江,王琪领宋军乘海鳅船迎敌,以强弓射击金船。金军每条渡船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人,大多数动弹不得,只有船外围的十数人能施展弓箭还击。相比之下,宋军船体灵活,手脚方便,大占优势,船上金兵大多被射死。另有少数金兵已进至长江南岸,虞允文遂亲临前线指挥,时俊则身先士卒,手挥双刀,领兵与金军展开激战。虽然金军渡河不利,但人多势重,完颜亮又势在必得,亲自督阵,因而双方一直僵持到晚上,依旧处在对峙鏖战状态。

刚好此时三百溃败下来的宋军来到,虞允文当即发给他们旗鼓兵械,令其从后山转出。金人以为宋援军赶到,方始退兵。虞允文命将士以劲弩追射,金兵大败。次日,虞允文又派盛新率水师进攻长江北岸的杨林渡口,再败金兵,烧毁其船。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采石之战。

采石之战是南宋唯一一次击败金军渡江的战役,在宋金战争史上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著名词人张孝祥听到采石大捷后,挥毫写下了一首《水调歌头》: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词中将采石之战与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淝水之战相提并论,将虞允文比作周瑜和谢玄。

至此,完颜亮从采石渡江的计划宣告失败,只好移军瓜洲。金兵锐气大减,内部矛盾加剧,不久军中发生哗变,完颜亮被杀。而金国内部皇族完颜雍已抢先即位,是为金世宗。金军全面北撤,归附新即位的金世宗,宋军由此收复两淮地区。

正当虞允文闪亮于历史舞台时,六十四岁的老将刘锜病情却日益加重。刘锜和另两位名将韩世忠、岳飞的私第均在钱塘门往东到众安桥一带,然自从岳飞遇害,其私第被朝廷没收、改建为太学后,韩世忠和刘锜均不愿意再居住在那里。刘锜因久在外为官,未在临安再置住所,当时寓居在临安都亭驿梅园养病。而一力讨好金人的秦桧余党汤思退竟然以“金使将至”的理由,让刘锜搬去别处。刘锜发怒,当场吐血而死。迄今都亭驿梅园一棵梅树下尚有斑斑红点,传闻那便是刘锜死前吐出的大摊大摊的鲜血。

还有无名氏曾夜间潜入驿馆,在墙壁上题诗道:“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最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与宋诗人林升“直把杭州作汴州”之句异曲同工,都是直斥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思收复中原的冷酷现实。

宋慈几人赶来都亭驿,虽被驿卒领到了辛弃疾居住的梅园门前,却又被侍从拦住,道:“辛公正在会见贵客,特别交代不能打扰。”他因为认得岳珂,又道:“岳公子可以进去。”

岳珂便道:“那好,我先进去通禀一声。”

辛弃疾确实正在堂中会见客人,除了老诗人陆游外,还有马军司武官毕再遇及他那位同乡霍仪。他的女婿陈成父、岳珂的妹夫陈址两位心腹幕僚也侍奉在一边。

几人正在议论北方局势,话题焦点是新近崛起的蒙古那颜部首领铁木真——

在金国北方,尚有许多游牧民族部落,其中以鞑靼最为强大,拥有营帐七万,长期对金称臣纳贡。但金人最忌惮的并不是鞑靼,而是蒙古。金国国势最强盛之时,已经开始采取各种措施来防止蒙古崛起,对蒙古各部落实行“分而治之”和屠杀掠夺的“减丁”政策。“分而治之”就是挑拨蒙古各个部落互相争斗,使他们不能团结,而金国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减丁”即指金国定时派人到蒙古高原,实施残酷的种族灭绝政策,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某一地区的所有成年男子,将妇女儿童尽掳掠为奴隶,甚至有不少蒙古奴隶被贩卖到中原地区。

宋庆元元年(1195年),金国出兵攻打蒙古部落。鞑靼因与蒙古结有世仇,主动出兵相助,乘机掳掠了大批羊马、物资。金人大为不满,责令鞑靼部首领以财赎罪,鞑靼因而叛金。金国命右丞相完颜襄率兵进讨鞑靼,蒙古部落首领铁木真配合金军夹击鞑靼人,因功被封为“札兀忽里”,意为“统帅”。由于鞑靼跟金国反目成仇,铁木真获得了夹缝中崛起的大好机会,先后攻灭克烈部、鞑靼、塔塔儿、乃蛮、蔑里乞等部,而今已成为游牧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被公推为大汗。

陆游道:“北方原本游牧部落众多,实力不相上下,金人素来从中挑拨离间,令他们彼此互相争斗牵制,好坐收渔翁之利。而今铁木真马不停蹄地讨平了各部落,实力已远在昔日鞑靼之上,难怪金人要寝食难安了。”

辛弃疾面色凝重,道:“这铁木真可不是简单的一介武夫。蒙古原本无文字,凡颁发命令,遣使往来,均是刻指记之。铁木真灭乃蛮部后,俘虏了精通文字的塔塔统阿,命他在畏兀儿文字的基础上创造了蒙古文字。又听从塔塔统阿的建议,开始使用印章,出纳钱谷,委任人才,一切事皆用之。而今蒙古已成一统,铁木真雄才大略,正逐渐建立完善各种制度,只怕他将来不但是金国强敌,亦会对我大宋构成不小的威胁。”

陆游道:“但蒙古的崛起令金人应对不暇,亦可以说是我大宋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辛弃疾道:“恢复之志不可忘,恢复之事未易举。目下朝廷中的这些所谓重臣……”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然而在场众人均知他是暗示朝中执政大臣大多是无能之辈,要指望这样一群人主持恢复之事,何其难也。

刚好岳珂走近门槛,辛弃疾一眼瞧见,叫道:“岳珂进来。”

岳珂一步跨进去,躬身道:“辛公。”又向余人一一行礼。

辛弃疾介绍道:“陆公和毕公你都认识,这位是北方来的霍仪。老夫派去金国的探子已被金人逮捕处死,他临死前设法交了一封机密情报给杨安国。杨安国现在做了金人的官,不便出面,所以托他同乡霍仪来转达。不巧老夫进京陛见,未能碰上,只好劳烦他寻来京师了,幸好有毕公从旁协助。”

岳珂道:“原来如此。其实我昨日已在西湖边见过霍君了,只是当时尚不知道霍君是一路追寻辛公而来。”

辛弃疾皱眉道:“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岳珂道:“宋慈和余月月人都在外面,余月月的弟弟余文兴私书北渡被查获,被逮进了太师府。余文兴连称要见辛公,所以……”

辛弃疾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岳珂一呆,问道:“难道是辛公派余文兴往北方贩书吗?他毕竟年纪还小……”

辛弃疾道:“老夫说的不是余文兴,而是这位韩太师!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连说了几遍,足见内心愤怒之情,见众人大惑不解,这才解释道:“老夫派余文兴贩书是个幌子,书里夹带的是金国的交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