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始皇帝回宫

秦朝的始皇帝名字叫政,他征服诸侯六国并将中国完全置于其绝对统治之下,系于公元前221年。在此之前,中国一直处于被认为是正常状态的四分五裂之中,即处于各诸侯王国割据的局面。可以说,统一乃属不正常状态。

“——那个家伙,就是皇帝吗?”

——秦始皇在位期间经常到全国各地巡幸,许多在路边见过他的人都会从内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其中恐怕也包含着被他灭掉的各国遗民的复杂感情。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等于出现了这样一种结果,即统一中国实属愚蠢之举,说来几近于虚无缥缈的幻想,却由他给变成了现实,此举不禁令人疑窦丛生。首先,皇帝二字本身就是个新词,完全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因该词还很新颖,人们尚不熟悉,内心自然尚无对皇帝本尊抱有崇敬之意的习惯。

在此之前,统治各诸侯的是王和贵族。但是,秦始皇把那些有关王和贵族的制度全都废除。以前,平民生来就是民,将那些天生的王和贵族奉若神明,从来没有窥伺其天赋地位的念头,因此,天下得以稳定地治理。只是在遇上大饥荒的时候,老百姓才成群结队地四处流浪去寻找食物,根本不去理睬那些所谓的王和贵族,仅此而已。

始皇帝将各诸侯国过去施行的那些看似理所当然,实则荒谬的制度,统统予以废除。代之而来的是建立起中央集权这种匪夷所思的机构,并将其像一张大网似的遍布整个国家,企图以这张由官僚机构组成的精密大网,将所有老百姓都收入网底。其中所依据的原理就是法,以法论刑罚,以法行税收,以法征劳役,如此等等,一切均照法强制执行,这些都是人们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只有他那一直处于边远地带的秦王国的人民曾有过这些经历。总之,整个国家现行的各项制度,全部都是征服国秦原来的一套做法。

“王的时代已经结束,一切都改姓秦了。”

由此带来的繁文缛节,让从未经历过的中原老百姓不胜其烦。而且不只法制方面的繁琐,连对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僚该如何表达尊敬之意,人们都踌躇再三,只因过去从不曾有过此类传统。

后来人们才渐渐理解了,只有皇帝才是这片大地上的唯一权威。也就是说,只有皇帝一人掌握着这套官僚体制,并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运用,一切都由皇帝亲自作出裁决。而且只有皇位可以世袭。既然贵族这一难以界定的中间阶层已不复存在,情况就好比皇帝本人直接面对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了。换句话说,这情景就等于是皇帝自己孤悬在一棵大树上,下面所有的人都是平民百姓。

这岂不是说,只要打倒皇帝,自己就能当上皇帝了吗?

这个奇特而又符合情理的念头,在很多平民百姓的头脑里滋生出来,如此怪诞的政治理念在之前的历朝历代还从不曾有过,这肯定也是目前这套制度的创立者始料未及的。

这位皇帝制度的创立者对大兴土木情有独钟。所有能被他调动的平民百姓都被征来做这些事情,其中包括为他修建宫殿,在他生前就修好陵寝,还要修筑以首都咸阳为中心的四通八达的御道,而在这些民工里就有一位名叫陈胜的人。后来,当他煽动民工伙伴为打倒皇帝而奋起反抗时,还曾高声激励那些诚惶诚恐的民众,讲出了那句流传至今的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王侯的人也好,当将相的人也好,不都跟我们想象中一样,是生活在世上的普普通通的人吗?)不过,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并不是他的独创。作为施虐者的始皇帝也是有份的。如果没有始皇帝开创的史无前例的政治空间,纵使陈胜再怎么扬起皮鞭震得地动山摇,再怎么吐出那句名言,民工们也不会一呼百应的。

由皇帝孤身一人直接面对天下所有的民众——当时中国人口有五千万——可以想象对于极端自信的始皇帝来说,也多少有些担心和紧张。只是他并不想利用官僚体系去遮挡,而只想靠装饰自己来掩饰。他企图把自己严密庄重地武装起来,以显示其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他还创造了皇帝这一称号,也制定了只有他自己才能使用的第一人称。他把自己称为:“朕”。

也就是说,这个字就成了皇帝专有的自我称呼。

他甚至还为皇帝出行到全国各个角落而专门修建了御道,这一重要举措也完全是为了彰显他的至高无上。他修建如此庞大的道路网,也许与几乎处于同一时期的遥远的罗马帝国建成的军用道路不无联系。甚至还可以认为,虽说东西方之间尚无正式交通往来,但也有可能是听到传闻,他才产生这个念头的。其水平虽未达到罗马帝国的道路那么规范坚固,但整个工程也算是精心之作。路面上满铺石子,每一粒石子都是民工蹲在地上用小槌子一个挨一个敲进去的,联想到他们的劳动强度和整个道路网工程的浩大,其调集的施工队伍的规模之大也就不难想象了。

“天下亿万苍生都归我一人所有。”

也就是说,他这种权威理念的具体表现,就是把无数平民百姓从他们所居住的乡村驱赶出来,使其成为从事各项土木工程建设的民夫;此外,还表现在以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为理由,大肆杀戮平民以儆效尤。比如说,有一次,一块陨石从天上掉了下来,由于那块陨石上刻有对始皇帝不吉利的字句,他便令人查出罪犯,然而最终也没有查出来,以此为理由,他就把陨石掉落地区周围的百姓全部斩尽杀绝。

“杀掉!”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手下那些官吏就动手杀人。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暴虐行为。

他头脑里想的是:“皇帝活着就是要干这种事情的。”

看来这也是蓄意而为,他必须以事实表明自己与从前那些陈腐贵族如齐王、燕王和楚王之流截然不同,换句话说,为表明只有一人可以直接面对天下亿万苍生,只有采取显示权威这一条路。

相对于始皇帝在其他方面的统一事业和基本思想来说,这些大肆杀戮的行为只是其整体改革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秦统一中国之前,文字因地域不同而各有所异,他将其中大量文字舍弃不用,将留下来的文字加以整理,最终使汉民族使用的文字得以统一;还统一了因地域不同而千差万别的度量衡。皇帝真是日理万机!

历史上的秦王政,当上皇帝后仅仅活了十个年头。在如此短暂的时光里,他做了各种必须做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巡幸天下,使各地百姓都能见到他本人的面孔。从这一点来看,比起后世那些具有历史经验的皇帝来,他当皇帝可能更外行。比如后世皇帝都把京城的宫殿修得宏伟庄严,以“礼”来约束百官和百姓,只消显示皇帝如何尊贵就足够了。为此,作为礼教之学的儒家学说便发挥了作用。然而,始皇帝乃是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因此,不知道该如何运用不出门就能使自己显得威严的儒家学说,反而下令禁止,还焚烧了儒家的书籍,更活埋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

总而言之,为了显示皇帝如何伟大,他必须亲自出面巡幸。

这种巡幸举行得十分频繁。对他而言,巡幸仿佛就是最大的政治事业。他乐此不疲,甚至最终病死在巡幸途中。巡幸时,每次都要有几十万阵容豪华、全副武装的军队随行,无数象征秦帝国皇室的黑色旌旗随风飘扬,数不清的金属兵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大限度地展示了这位皇帝在当世的震慑力和至高无上的尊严。西边,始皇帝最远到达过位于偏远的陇西;东部,则巡视了黄河流域的主要城池,甚至到达山东半岛的之罘山(现在的芝罘),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大海;又南登琅邪台,返回途中经过内陆的彭城;然后南下遥远的扬子江畔,足迹踏遍那里的要冲之地。为保证其政权体系的运作,随行文职官员的数目也大得惊人。

始皇帝自己则始终坐在车里。车辆装饰得宛若一座小小的宫殿,不知道是出自哪位能工巧匠的设计,由于很多窗子都能自然开关,车子里面的温度可以随时调节。这辆车子被赋予了特别的名称,叫做“辒辌车”。

辒辌二字很有可能就是专为这辆车创造出来的。

每逢巡幸队伍到达大小都邑,群众都会立即拥到队列两侧。人们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受到礼教的熏陶,因而并不朝皇帝下跪礼拜,只是挤成一团,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在这种场合,始皇帝便把辒辌车的窗子微微打开,让那些平民百姓能看到自己的容颜。

“在这片土地上,代表天下的皇帝首度现身了。你们可以有幸拜见了。”

带着这种想法,这位皇帝转动着头,让人们见上自己一面。

“那个人就是自称皇帝的政吗?”

一些无赖之徒以平等的心理从侧面看到了他那张脸。他热衷于转来转去,让人们看见自己的那张脸,后来那些奋起造反以图推翻他的政权并坐上皇帝宝座的人,大部分都在家乡或劳作的现场记住了他的模样。他真是在丢人现眼。当他那张脸被人记住的时候,记住的人谁都会想:“只要把这个人打倒,我就能成为这个人。”由于皇帝的存在并没有以贵族制度和礼教思想为武器加以保护,就使得那些充满野心的人产生了这种“帝位轻而易举即可获得”的念头。从后世的帝制来看,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对于发明“皇帝”的嬴政来说,他不可能像其后世同行那样具有丰富的历史经验。创始者会有巨大的疏忽,诚属无奈。

例如在后来的造反者行列里,有一位出生在沛县的刘邦,就曾在京城咸阳的大街上亲眼见过这位皇帝。当时刘邦正在始皇帝的建筑工程里服劳役。有一天,他极为偶然地看到天下最高权威者正安详肃穆地从宽敞的街道上缓缓经过,不禁为其壮观场面所打动,但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刘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男子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嘛!刘邦并没有对皇帝产生无谓的抗争心理,只是胡乱摇摇头,内心深处则羡慕不已。这种状况确实符合刘邦的为人。

另一方面,项羽是在江南的会稽遇到始皇帝出巡的。他混在人群看热闹。当豪华的辒辌车走近时,他竟大声喊了一句:

“彼可取而代也!”

此举让一旁的叔父项梁惊恐万分。他大喊的这句话出自《史记·项羽本纪》。正因为如此,“取而代之”一词甚至还成了成语。对项羽来说这乃是肺腑之言。从项羽强烈的自尊心来讲,他根本就没感到眼前这位乘着皇帝车、穿着皇帝衣、名叫嬴政的皱纹很深的男人有什么力量和价值。始皇帝纯属偶然地降生在秦王的家里才当上王的。既不像刘邦那样属于草根百姓,也不像项羽那样有过流浪汉般的经历。秦地处中国西北部,杂居着半耕半牧的其他少数民族。要治理好这一切,除了依靠由法律、刑罚和皮鞭支撑的专制制度以外别无他法,所以秦很早就采取了这种方式,确立了法制的国度。秦国缺少类似中原地区那种逐步成熟起来的人文知识,相比之下,却在铜、铁或黄铜等的冶炼技术方面处于领先地位,深耕的农具和锋利的兵器也十分充足,其数量远远超出东部六国(楚、齐、燕、韩、魏、赵)。

如上所述,秦所具有的专制制度、生产力与兵器的优越性,使得该国凌驾在其他六国之上,及至秦王政即位,很快就将六国灭掉,终于完成了可称为奇迹的大一统事业。政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种看法已深深植入那些以服劳役身份四处流浪的六国遗民心里。本来原六国的遗民就把秦视为野蛮之国,且对其缺乏汉民族血统始终抱着蔑视的态度。一个长期被蔑视的诸侯国的国王竟然当上了皇帝,即便不是刘邦项羽,也不会有谁将他放在眼里的。

始皇帝也心里有数。唯其如此,才要在各地修建让百姓摧肝裂胆的巨大建筑物,还要浩浩荡荡地列队出巡,让天下看到身为皇帝的自己的那张脸。不过,他到处露面却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也就是说,他竟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所到之处,反而刺激了刘邦项羽之类的无名鼠辈,挑起了他们的野心。

在巡幸过程中,始皇帝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愿望。

人的一生是注定逃脱不了生老病死这一自然规律的。而他却心怀希冀,以为万能的皇帝是可以逃过这一关的。正因为一直生活在人文观念淡薄的西北边疆,他从不为细枝末节的文化意识所困扰,反倒能采取一些合理的思维模式;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算是一位某种科学学说的信仰者。在这种环境气氛之中,他信上了方术。方术在当时就相当于一种科学,更有那些来历不明的方士,像谈论后来的科学一样大谈特谈神仙。始皇帝命令他们寻找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为此散出万金,而且连续不断地散下去。

“制出好药来!”

他这样催促那些方士。

始皇帝大量地服用他们调制出来的东西。有迹象显示,他甚至服用了某种类似水银的药物。水银毒素日积月累,最后肯定会造成穿肠破肚的恶果。

方士之中,始皇帝特别信任一个名叫卢生的人。卢生名气很高,据说能“在天上与神仙相伴”。

“卢生,在众多滥竽充数的方士之中,朕只相信他一个人。快把神仙带来!”

始皇帝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另一方面,他也想到卢生会不会消极怠工,会大声训斥他一通。

“神仙肯定会来到陛下跟前的。”

每次,卢生都很有把握地这样回答。

卢生还屡屡作出保证:只有到那个时候,神仙才会把长生不老之药献给陛下。然而始皇帝的宫室里却始终没有神仙飘然而至。卢生已无计可施,只好板起面孔,煞有介事地改口说道:那是因为陛下起居环境不好。神仙是不喜欢外人的。陛下宫室里常有臣下人等在场,纵使神仙想来,也无法飘然落下。他就是用这些貌似有理的理论和例证来申述。始皇帝是个理性主义者,认为确有道理。

自那以后,始皇帝就不再让外人接近身边。咸阳宫的殿舍有二百七十栋之多。如此宏大的宫廷里,始皇帝究竟身在何处,一概不许外人知道,只有宦官赵高除外。倘若不设例外,皇帝就无法亲理朝政了。赵高将内阁有关政务的文书拿到宫中,送到皇帝的面前,为的是得到皇帝的裁示,裁示结束,当即将那些文书送往作为执行机构的内阁。掌管内阁的是丞相,由声名远播的李斯担任这一职务。始皇帝得以统一天下,李斯贡献很大。秦帝国建立以后,这位最大的功臣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恩宠,他的几个儿子全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他的女儿则全部与皇帝家族结为秦晋之好。始皇帝大兴土木、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以及征讨边疆等重大决策,都是由李斯提出建议并加以实施的。就连这样一位年事已高的宰相,竟然也无法获知自己的君主究竟身在宫殿何处。始皇帝日常起居的隐秘程度就是如此彻底。这种谨慎严密的做派完全符合他的个性。

赵高会如此特殊,完全是出于以下理由:“宦官并不算人。”

不消说,宦官都是要去势的。历朝历代的宫廷里,帝王身居深宫,任何私生活的秘密,都逃不过那些宦官的耳目,其理由就在于他们不算是人。秦皇宫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宫殿,自然会有数千名宫女,以及为整个皇宫服务的数百名宦官。其中赵高的资格最老,他特别善于辞令,且有超出他人的机敏头脑,为此深得始皇帝的宠信。

——赵高简直就像个影子。

这就是他在宫廷里获得的口碑。赵高走路步子极轻,也许是深得某种呼吸术之奥妙的缘故吧,即使在始皇帝身边料理日常生活时,他也不会让始皇帝感到有人在身旁。就是走在铺满青砖的地面上,赵高脚下也从不发出声响,甚至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皇帝每天夜里都要到后宫临幸一名女子。每天晚上,赵高都要把皇帝领到那些女人的房间里去。皇帝临幸的女子每天都要换一个。赵高的工作就是安排好与此有关的一切,事前要让女子脱光衣服检查一遍,以防其带有匕首或毒药等物品;皇帝临幸时,他还要监视里面的动静,保证在最高潮时女子不会突然杀死皇帝。因此,当皇帝在女子房间里时,赵高也自始至终像影子似的待在屋子里侍候。就这样,始皇帝内心也渐渐得出了结论,即:赵高是个影子,不算是个人。

始皇帝还想当然地认为,神仙也不会把这个影子当成人的,不会有任何东西妨碍神仙从天而降吧!

尽管在始皇帝心目中,赵高只是个影子,但赵高却始终如一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是人嘛!

赵高心里,这个观点毫不动摇。他甚至还抱有这样一种想法:

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我这么了不起的人吗?

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来说,赵高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掌握的都是不为天下人知的事情。对局外人来讲,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皇帝既新奇又握有天下绝对的权力,尽管如此,对于这些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的宦官来说,这位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初露老态的男人,还是一个异乎寻常的荒淫之人。由于一心想把这种荒淫保持下去,这个男人十分害怕衰老,妄想唯独自己能免于一死,始皇帝也就是这样一位滑稽可笑的男人而已。除此之外,从宦官的角度来讲,根本无需再去想象他是什么皇帝之类的事了。

赵高跟着始皇帝,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宫中转来转去。他要照顾始皇帝大小便,傍晚用热水为他擦澡,献上膳食,整理寝床。自己也有在一旁打盹的时候,恍惚之中,他脑海里还曾闪过一个念头:这男人的一条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手里紧捏着一只黄绒小鸡的命。只要一使劲,那小鸡就会一命呜呼。只要想杀死他,任何时候都能办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目空一切的念头,开始出现在赵高的脑海里。只是如果杀掉始皇帝,赵高的职位和性命也都不保了,因此毫无意义。虽说如此,毕竟只有自己暗中握有对皇帝的生杀予夺之权,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在他头脑里快速地滋生出一种奇妙的权力意识。

没过多久,宛如魔法般地,赵高头脑里的这种权力意识变得愈来愈强烈。

赵高拿着文书往返于始皇帝和丞相李斯之间。始皇帝的旨意也由他代为传达。对于李斯来讲,既然始皇帝已变成不得面见的君主,从这位老得浑身长满赘肉的宦官赵高口里吐出来的话语,就只好信以为真地当成是始皇帝的诏书了。赵高传达始皇帝的旨意时,总要先说上一句:

“皇帝诏曰。”

以显示其异常的威严,暗含着要求李斯乖乖听命的意思。

这套把戏,李斯很不受用,不过,倘若惹恼了赵高,就不知道他会到始皇帝跟前怎样告自己的阴状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掌握在始皇帝一人手里。虽说独尊法家,但唯独始皇帝是可以超越法律的,他的话就是法。如果始皇帝听信了谗言,李斯的脑袋当天就会搬家。

李斯最后终于屈服了,在赵高面前表现出一副极为诚惶诚恐的样子,宛如在始皇帝面前一般。

“连李斯都畏惧我了。”

赵高心中暗自得意。李斯确实产生了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赵高肚子里究竟会冒出什么坏水来。他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不把赵高早点哄住,自己的性命也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赵高对李斯的用语还是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因为宦官的身份本来就是奴隶,虽然是在秦宫廷里,其地位却如猫狗一样卑贱。对待李斯这位类似秦帝国官员总头领的人,赵高不得不采取郑重其事的态度,但言行之间已开始露出锋芒。当赵高面对李斯的时候,偶尔还会产生“自己就是皇帝”的错觉。李斯则始终保持另外一种心态,每当面对这位丑陋的被去势之人,他始终不敢有片刻疏忽大意,因此,每次见面,李斯都是将赵高当做皇帝的替身来对待。

始皇帝最后一次外出巡幸,是在阴历十月一个寒冷的日子。

京城咸阳因民夫众多而显得人声鼎沸。始皇帝正在渭水南边(咸阳东南)兴建一座巨大无比的宫殿,暂取名为阿房宫。据说仅前殿的一栋建筑就东西长八百米,南北宽一百五十米,其屋宇下足以容纳一万人,是这片大地上有人类居住以来最大的建筑,其宏伟壮丽的程度,以过去的建筑概念是无法想象的。服劳役的民夫都是从全国各地驱赶来的农民,在此期间,另一支劳动大军正在咸阳东部的骊山脚下从事另外一项工程。说来简直矛盾,始皇帝本来是追求长生不老的,却不改其好大喜功的本色,早早地修起了陵墓,而此时该工程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他这次长途跋涉的巡幸,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这些烦扰而另觅清静吧!

他先到了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会稽,北上过扬子江,又十分难得地沿东海岸一路向北行进,一直到达山东半岛海边的琅邪,当来到平原津时,他终于病倒了。按理应该急速返驾咸阳,但他还是认为这场病尚不至于终结自己的性命,强打精神继续深入北国大地,涉济水,渡漯水,来到一个叫沙丘(河北省平乡)的地方,这时病情已经危在旦夕了。这次巡幸已经跨过了一个年头,春天也已匆匆离去,此时正值盛夏七月。

“我老早就预料到的情况果然出现了。”

想到这里,一直侍候在皇帝身边的赵高不禁暗自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的赵高已不仅是一名宦官。他甚至还执掌着始皇帝下诏书时必然要用到的玉玺。在整个巡幸过程中,他一直陪坐在始皇帝的辒辌车内,极为细心地观察着始皇帝的病情。

“万一出点差池,皇帝就要死在这沙丘啦!”赵高脑海里曾出现过这一想法。

皇帝的死与政变是联系在一起的。讨厌预测死亡的始皇帝,一直没有确立可继承皇位的太子。

他总共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叫扶苏,为人温文厚重而又学养有素,考虑问题周到且不失偏颇,性格与令人怨声载道的父皇迥然不同,在宫内深受好评,其深得民心的名声甚至传遍五湖四海。一般认为,若扶苏当政,秦帝国将会出现歌舞升平的局面,然而对于赵高来说,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让扶苏当上二世皇帝。

著名武将蒙恬则支持扶苏,也可以说是拥护扶苏。

蒙恬系出身将军世家。在秦还只是诸侯王国时,蒙氏家族就已连续数代为将,祖父蒙骜将军尤为著名,兄长蒙毅也力大无比。蒙恬为秦帝国的建立身经百战,帝国成立后,他又率三十万大军北抵塞外荒漠地区屯边,打败历来威胁汉民族的匈奴,修筑万里长城以防其南下入侵。为建造长城,他屯兵驻守在靠近边境的上郡(陕西省绥德县东),在此安营扎寨,使秦得以抵御外患,保持国泰民安。

曾有妖言惑众者说:“亡秦者胡也。”这件事传到了始皇帝的耳朵里。所谓胡,当然是指北方大草原上的其他少数民族,这一统称之中也包括匈奴。鉴于这种情况,始皇帝对正在第一线防御胡人的蒙恬十分器重。不仅如此,尽管边境地区有相当一部分农民对秦并不心服口服,但对蒙恬的武德却发自内心地表示感激。从这个意义上说,秦的威信还不如说是靠蒙恬才越来越高的。

公子扶苏就在这位蒙恬跟前。

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始皇帝发起史上闻名的焚书坑儒事件,乃是他离开咸阳外出巡幸的前一年。坑(阬)是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即将人活埋,历代作为死刑而屡屡采用。他在现今西安以东的一个地方挖了一个大坑,将四百六十多名儒生全部坑(阬)掉,也只有这一次,公子扶苏向父皇提出了强烈的谏言。与父亲和李斯那种严酷的法家思想相比,扶苏总体上还是喜欢温和一些的儒家。扶苏的进谏极大地伤害了始皇帝的自尊心。这且不说,尤其令他感到危险的,是扶苏的思想与秦帝国的立国思想完全相悖,于是他说道:

“你还是暂时先到蒙恬那儿去做监军吧!”

就这样,他将扶苏从咸阳的皇宫里赶到边疆去了。人们看到,扶苏已失去当皇太子的希望。然而,始皇帝并没有考虑那么长远,而肯定是想借这件事来教育扶苏,使其明白维持帝国的存在是一项多么严酷的现实。扶苏很喜欢蒙恬的刚柔并济,反倒高高兴兴地直奔边境去了。

始皇帝其他孩子里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最小的儿子胡亥二十岁。不知何故,始皇帝就是溺爱这个白白嫩嫩、像个书生的小儿子。如果我们假定始皇帝并不喜爱胡亥——以下则纯属玩笑性质的想象——也许在一瞬间,脑子里就会闪过一个问号:“亡秦者胡也”中的“胡”,该不会指的就是胡亥吧?总而言之,大儿子扶苏去了边境,小儿子胡亥则留在了咸阳。

赵高一直担任胡亥的师父。赵高虽身为宦官,却明晓文字,对秦的法律尤为精通。他向胡亥传授这些知识,师徒之间关系融洽。就赵高而言,他脑子里想的是,只要胡亥当上二世皇帝,秦帝国就等于掌握在了自己手里。怀抱这一憧憬,赵高经常往始皇帝耳朵里灌输胡亥人品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聪明伶俐等。这次巡视天下,他又建议始皇帝带上胡亥同行,并获得始皇帝的批准。即使停留在酷暑中的这片沙丘之时,胡亥也在随行队伍之中。

“真可谓意外之幸。”

赵高心中暗自庆幸。扶苏远在他乡,胡亥却在父皇身边,一切都好策划。

“对李斯也是幸运的吧?”赵高脑子里在琢磨,如果扶苏继承皇位,蒙恬就会代替李斯的位置辅佐皇帝。李斯势必会被疏远,尤为严重的是,假定扶苏崇尚儒家,危险将会更大。作为一名狂热的法家信徒,李斯此前对儒家的镇压甚为严厉,将面临以这项罪名被新皇帝治罪的危险。

“拉李斯入伙,轻而易举!”赵高心中好不得意。

这天早晨,始皇帝在昏暗的辒辌车中的卧榻上停止了呼吸。赵高在身边伺候到最后一刻,在皇帝咽气的那一瞬间,出于对新任务的考虑,赵高朝背后狠狠地扫了一眼。有三名手下的宦官在现场,正在卧榻后面干杂活。

“听着!”赵高板着怕人的面孔说道,“陛下并没有驾崩。还在这辆辒辌车上。直到还幸咸阳,一直都健在。”

他还说,如果把事实真相传出去,就将以不忠的罪名杀掉他们,直至诛灭九族,记住了吗?三个宦官一齐跪了下去。他们本来就是赵高的同党,根本无需叮嘱。

接下来就剩李斯了。

赵高打发两名宦官去叫胡亥和李斯。不一会儿,胡亥就赶来了,朝着再也不会开口的始皇帝庄重地行谒见之礼。接着李斯也来到车上。面对皇帝驾崩这一现实,李斯大惊失色,吓得几乎无法站稳。

“臣实在不知道。臣身为丞相,实在不知道陛下的病会到这种程度。”

李斯将额头碰到地板上,痛哭失声,其中也包含着对赵高的愤怒和怨恨——他竟然未把始皇帝的病情告诉自己。可能的话,真想依照哪条刑律将赵高处以死刑。对作为刑名家的李斯来说,运用法律让赵高身首异处,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赵高已有了新保护伞,他对胡亥的态度转瞬之间就变得恭恭敬敬,简直就像对待皇帝一般,暗中则始终紧盯着李斯的表情。

不久,赵高让其他宦官离开了车子。

车里面只剩下三个人。

赵高抬手把烛光弄得更亮一些,一声不响地从棚顶上取下一卷帛书,展开给二人看。李斯抬眼一瞧,乃是始皇帝的遗诏。胡亥和李斯连忙倒地跪拜。赵高作了说明,始皇帝临死之前,已察觉到确实难逃一死,便将自己叫到身边,令其记下口述的诏书,内容是有关继位者的事宜,指名送给身在边境的长子扶苏。上面写的意思是:

将兵权交给蒙恬,急速返回咸阳参加朕的葬礼。(“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虽然并未明确指示要扶苏继位,但效果可以说与指名是一致的。比指名更难处理的是,倘若按这份遗诏去做,说不定蒙恬还会亲率边境的军队,一路保护扶苏返回咸阳。京城便会理所当然地处于蒙恬大军的控制之下。

这对赵高来说就麻烦了。

“这份诏书将送至蒙恬将军的驻地,现在暂时将其推迟一下。”

赵高仿佛在宣读一份公告。李斯抬起苍老的面孔,刻意现出疑惑的表情。

赵高从胡亥身边离开,将脸贴近李斯,口里说道:“请听好!”如果人们都知道陛下驾崩秦帝国将毁在这座沙丘之上。前边路上有土匪造反,会挡住这支随行队伍,不仅如此,连军队能否保持冷静也难以预测。“丞相!”赵高厉声叫了一句,接下来问道:这份诏书一旦送抵边境,皇帝驾崩的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是为秦帝国灭亡推波助澜呢?还是封锁驾崩消息,做出一副陛下仍在世的样子,回到咸阳后再举行盛大国葬,以尽力避免秦帝国的崩溃呢?

李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像决心已定似的点了一下头,口中说道:就遵从赵高公公的意思吧!

没过多久,始皇帝的遗体就从沙丘出发了。

皇帝的遗体进行巡幸,这种事真是空前绝后。黑色旌旗挥舞着向前移动,文武百官簇拥在辒辌车前后,其壮观景象一如既往。没有谁知道始皇帝已成了一具尸体。

辒辌车上,只有赵高与灵柩中的始皇帝在一起。

早膳晚膳也都由坐在灵柩前的赵高受用。此次巡幸途中,始皇帝每天早晨都要接受李斯率领的百官朝拜。文武百官列队来到车前,却从未直接见到皇帝,因为外面有珠帘遮挡着。从这天开始,由赵高坐在珠帘后面接见他们。赵高成了真真正正的冒牌皇帝。

“简直荒唐透顶。”

第一次早朝时,李斯内心冲动不已,真想从身上揪下一块肉砸过去。

第一次早朝结束后,“始皇帝”赵高将胡亥叫了过去。在局外人眼里看来,始皇帝难道不再隐匿行踪了吗?胡亥顺着台阶上到车子里面,车内光线故意弄得很暗,朱红色的柱子显得沉甸甸的。车里面充满了尸臭味,在阵阵扑鼻的尸臭味当中,赵高正端坐在那里。

“根据遗诏,长子扶苏将继承帝位。”

赵高摇晃着身体小声说道。四只车轮滚动在地面上,发出隆隆声响。赵高接下来说的意思是,如果扶苏继承帝位,就会像无数先例表明的那样,其他有资格的皇子都将被杀掉,特别是受到始皇帝偏爱、一时间曾传说要继承帝位的胡亥,届时将更是在劫难逃,“正如许多事例所昭示的那样,出于防范叛乱的目的,您也会被杀头,您能忍受吗?”年少的胡亥简直闹不清赵高在说些什么。

“恐怕只能如此了。先帝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说完,赵高用手指了指棚顶上的遗诏,意思是现在还不能算是定案。赵高说,那份遗诏,除了胡亥、李斯丞相和我以外,天底下再没有人知道。现在就看胡亥如何决断了,只要胡亥有这种心理准备,成功返回咸阳的当天就登基坐殿,这种事也决不是什么梦想。

胡亥浑身发抖,因为赵高的意思是要伪造皇帝遗书。然而赵高却不允许胡亥支支吾吾,近似于逼迫地让他回答。胡亥终于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诺。”

“胡亥同意了!”赵高有了靠山。接下来就是丞相李斯了。他把李斯叫进车里,里面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斯得知全部密谋,颇感吃惊,且大为恼怒。不过,他却竭力按捺怒火,口里说道:“赵高啊,你的想法是不对的,非但不符合为臣之道,更会造成国破人亡。”

李斯虽为出色的政治家,在政治层面却不属于那种能泰然自若地容忍各种丑恶行径的人,他的学识也好,施政理念也好,都贯穿着带有他本人个性的强烈正义感。他不是那种肯与赵高为伍的人。

再者,他的法制观念也不允许他这样做。所谓臣者,并非自由之身。臣本来就应该叫做奴隶,遵守供养自己的主人的命令,才是为臣之道。主人在世时能够遵从,而主人一旦离世就践踏其遗言,这于法于理都是背道而驰的。

“这种想法,老臣不敢苟同。”李斯说道。

赵高开始威胁了:“在我大秦,丞相只是一代君主之臣。”

又说,先朝任用的丞相,从没有下一代还会任用的。扶苏公子若当上皇帝,蒙恬就会当上丞相,您这位老臣恐怕就只会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历朝历代的丞相,在他们侍奉的主人死掉以后,都无一例外地被罗织出各种罪名,甚至被株连九族赶尽杀绝。丞相有自信能开创不死之先例吗?

“能开创不死之先例。”

李斯很想说出这句话。他有这种自信,因为正是自己当初连续向秦王政献计献策,才把六国灭掉的。在秦王政成为这片大地的君主之后,又是自己提出了所有治国安邦的政策。

不过,与其说李斯是个正宗的政治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位更善于制订方案的人。能为始皇帝这样具有强烈个性的独裁者服务,其所提方案还会被接纳,李斯也大为风光。然而若只作为政治家生活在世上,他就颇显魄力不足了。

赵高也很清楚这一点。

“蒙恬是一名功勋卓著的武将,并不像丞相是一位屡有建树的文臣,但那要看所处的位置,蒙恬即使当丞相,大概也会跟您干得差不多吧!可是要由丞相去统率三军,像蒙恬那样建功立业,恐怕就不敢想象了。比方说,在以战略眼光洞察长远目标的能力方面,丞相会比蒙恬强吗?还有,在天下老百姓心目中,丞相认为谁的威信和声望更高一些呢?更重要的是,扶苏公子当上皇帝后,丞相认为他会和谁更亲近一些呢?”

李斯用力摇摇头,说:蒙恬全都比我强。接着,他又很不高兴地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

“是想知道丞相您如何评价自己。蒙恬各方面都强,这就意味着下一任丞相非蒙恬莫属了。也就是说,丞相您将会被杀掉,等于丞相亲自承认了这一点。不过,还有一条解救之道。”

赵高说,那就是让胡亥当皇帝,幸好先帝的遗诏还在这里,先帝的印玺也由我在保管。让胡亥即位的诏书马上就可以制成……

“当然,只要身为丞相的您点头同意。”

赵高又紧追不舍地逼迫道:幸好,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连天地神灵都不晓得。胡亥已经同意。只要您肯答应,问题就解决了。面对赵高的利诱,李斯一直在抵抗,看上去,他心里斗争很激烈。而赵高能言善辩,找出所有理由,像蜘蛛用网缠住小虫子似的抓住李斯不放。李斯终于答应下来。不过,他随后便仰天长叹道:生于无聊之世,关乎无聊之人,竟被拉入可耻之列!说完就伏在地板上,揪乱了头发,痛苦地呜咽不止。

赵高成了这次密谋的主角。

密谋的地点就在辒辌车内,始皇帝的遗骸就躺在一边。赵高首先伪造出始皇帝立胡亥为皇太子的遗诏,让胡亥和李斯过目。两人既已陷入这步田地,根本无需再对遗诏发表议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件事,就是必须将扶苏和蒙恬杀掉。

“啊?”

胡亥脸色大变,仿佛被吓破了胆。

“要处死兄长和蒙恬吗?”

“当然要。如果不将理应当皇帝的长公子和秦朝第一流的名将处死,您即使登上帝位,扶苏公子也会愤愤不平,以其声望收买天下人心,加上蒙恬率大军把咸阳城团团围住,煞费苦心才制定出来的这套计划也就全部落空了。”

“非得处死兄长不可吗?”

“您和李斯丞相都同意伪造一份遗诏。在您同意的那一时刻,要将扶苏公子和蒙恬处死,就已经理所当然地包含在其中了。”

“是这样吗?”

胡亥还是犹犹豫豫。赵高厉声说道:我等是要从对方手里夺取权力。这才是要害所在。用一般手段是不行的。

就这样,赵高最终写好了赐给身在边境的扶苏和蒙恬的诏书,最后一句是:“与蒙恬一起自裁。”

这份以始皇帝口吻伪造的遗诏,开头第一个字用的就是“朕”,其大致内容是:朕巡幸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率大军与匈奴作战十有余年,至今仍无尺寸之功。不仅如此,反而一直从政治上批判朕之所为。为抵扶苏不孝之罪,赐此剑以与将军蒙恬一起自裁。

“丞相看如何?”

赵高将草稿让李斯过目。

“可以。”

李斯也只好表示同意。

在边境营帐里,接到敕命的扶苏用那把剑毅然决然地刺入咽喉,当场自杀身亡。

自杀之前,蒙恬曾劝阻道:这道命令实在太突兀,颇令人费解,安知其非诈?臣以为还应再试一次,复请陛下开恩吧!如此才会真相大白。扶苏却说:那就等于对父命产生怀疑,成为双重不孝之罪了。他没听蒙恬的劝阻,急着走上了黄泉之路。

蒙恬却不肯自杀。因此使者下令将其捉拿,押送至咸阳投入大牢。几个月之后,蒙恬也在牢房里服毒而死。

辒辌车仍在冒着酷暑朝咸阳赶路。

因为天气太热,始皇帝的尸体腐烂很快。车内充满腐臭味。天下唯一至高无上的人,死后尸体也会发出臭味,既令人感到滑稽,也让人感到悲哀。对赵高来说,始皇帝必须继续是尸体。

“再稍微忍耐一下。”

车子里,赵高在心中说道,不是说给始皇帝的尸体听,而是说给自己听。装成皇帝的赵高被臭气熏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只有到夜里才能恢复赵高的身份,到自己的住处去休息。从辒辌车上一下来,他立时感到新鲜空气扑面而来,觉得又重新回到了人世间。夜里他都是让心腹宦官轮流住到车里。在这么强烈的臭气当中,根本无法入睡,受了一夜罪的宦官从车上下来时,脸上都带着临死前的那种蜡黄色。白天则由赵高待在车内。若非被贪欲迷住心窍,这个罪是无法忍受的。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这股臭气会跑到车外面去。为此,从几天前赵高就让马车并排前进。始皇帝当年开通的军用专线都是两车道,没想到他生前用得不多,死后却发挥了关键作用。赵高命人在并排前进的马车里装上一石(三十公斤)鲍鱼。说是鲍鱼,其实就是一种鱼干,臭气熏天。虽然事前已告知那些扈从是“陛下降旨要这样做的”,但随行人员却闹不懂始皇帝为何会有这种嗜好。赵高对此未作任何解释。故而大家都心存疑惑,不少人肯定已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从边关回来的使者向他们报告,说扶苏已经自尽,蒙恬已被捉拿槛送咸阳。

“这下放心了。”

胡亥满脸轻松地说道。此前他似乎确实在担心是否会成功。李斯也很高兴,终于把世上可能会危害自己的势力除掉了。

巡幸队伍加快速度,日夜兼程向西行进。进入陕西北部之后,有一条南下直通咸阳的新路。这是蒙恬开通的,由匈奴出没的塞外荒漠地带向南延伸,经上郡直达咸阳。一旦北部边境出现异常情况,马上即可将大军从咸阳送上前线,这条路在当时被称为“直道”。不过自从直道开通以来,又慑于蒙恬的威名,匈奴自然有所收敛,再没有出现过需要运送军队的情况。这条直道为急于将始皇帝尸体运回咸阳的赵高立了大功。坏事做多了,最初的紧张恐惧也慢慢消失,反而觉得正在进行的一切空虚而又滑稽。

然而,坏事一旦干起来就无法收场了。

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之后,赵高又在新帝耳边悄声提醒道:

“陛下尚不能高枕无忧。”

赵高嗅到伪造遗诏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据说,在诸位皇公子、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们之间,已在悄悄议论有关新帝即位的秘密。或许这只不过是赵高心中有鬼产生的幻觉,但对赵高来说,心中有鬼比事实本身更为重要。必须消除这种心理,尽管心中有鬼属主观世界,但其根源却在对手身上。所谓对手,即是指那些皇室成员和元老重臣还活在世上这一现实。只有把他们赶尽杀绝,才会消除整天惴惴不安的心理。

这段时间以来,赵高已升任为类似于宫廷总管的郎中令。宫中有关皇帝日常起居的全部活动,事无巨细地全由赵高一人掌管。与宫中相对的行政上的机构是内阁。内阁原本由丞相李斯主管,然而因年轻皇帝对赵高言听计从,凡事皆独断专行,致使李斯的权势已丧失殆尽。

精于法律的赵高针对每一个人罗织出罪状,逐个依法予以处决。始皇帝的十二个公子和十个公主全部被处死。与公子公主有牵连的还有数千名家族成员和仆人,这些人也全部被拉到咸阳城外砍掉头颅。元老重臣们也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如果他们只是单独死去的话尚可不论,问题是一大批受到株连的家族成员和仆人,竟也无一幸免地断送了性命。咸阳本是帝王之都,人口中相当一部分是由此类人等构成的。这项大规模的清除异己行动杀人如麻,造成政局不稳,更为严重的,是由此还埋下了社会动荡不安的种子,这种动荡不安已波及到全国各地。

受到波及而产生动摇的人群里,包括那些被强征来为官府大兴土木的农民,还有正被送往边境去充军打仗的人。后来曾大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这时就正跟好友吴广一起被送往边境一个叫渔阳的地方去充军。当这伙人来到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时,刚好碰上大雨,道路不通。他们在大泽乡停留了好几天。按秦的法律,一旦被征去当兵或从事劳役的人不在规定日期内抵达目的地,就将被全体处以死刑。照眼前这种状况,根本无法赶上规定的日期,陈胜和吴广就以“逃也死,去也死”为理由向同行的伙伴们做说服工作,又说,上上策就是起来造反,拿起武器推翻秦朝廷,秦才是这条法律的祸根,由此得到伙伴们的赞同,杀死押解的官吏,燃起了造反的烽火。

不久这一造反的势头就波及到了全国,而陈胜吴广等人的起义正好发生在胡亥即位的第二年。从外部景象来看,秦帝国的架构给人的感觉就是凭始皇帝一人在独力支撑的,因此,始皇帝一死就会土崩瓦解,这是人们的共同感觉。而陈胜吴广他们正是受到这种感觉的强烈驱使才奋起抗争的。

只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之时,与始皇帝之死相去不久,因此他们是否得知这一消息颇令人怀疑。不过,之后如连锁反应般在各地纷纷起来造反的队伍却都知道了始皇帝的死讯。本书前面曾提到的沛的刘邦和吴中的项羽即在其中。他们就是在陈胜吴广起义之后,仿佛受到强烈冲击一般,当即拉起了造反的旗帜。

然而,身在宫廷的赵高却对烽烟四起的叛乱之火熟视无睹,一味热衷于在宫廷密室之内扩大自己的权力。

在胡亥即位的第二年,赵高即以向皇帝进谗言为由将李斯投进监狱。赵高随意为李斯捏造罪状,严刑拷打,迫使其认罪。李斯与家人一起被拖到咸阳的市集上斩首示众。当李斯被拖往刑场之时,回头望着被一起拖去的儿子说:

“还记得那条黄犬吗?”

他喜欢狩猎,家里养了许多条猎犬,黄犬即是其中之一。见到儿子点头,李斯又说:

“真想与汝再次回到故乡上蔡,带着那条猎犬出东城门去打兔子啊!”

父子二人只能相向落泪。

可以说,秦帝国真正的自我毁灭,要从李斯的头颅滚落到咸阳市集土地上的那一刻算起。围观人群大声叫嚷着。刑吏在行刑前高声念出李斯的罪状,但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

反叛活动已如燎原之火,正在各地蔓延开来。看到李斯已死,围观者接下来最关心的,就是看众多反叛者当中谁能攻陷这座咸阳城,并继承秦帝国的基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