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朝能否不姓赵

与其歌颂生命,不如期待死亡。历史的契机,从来都不是随着哪个高人的诞生而出现的,永远都是哪位权贵死了,才给后来者留下了些许的机遇。

比如说,皇帝。谁让它是终身制。

时间凝聚到公元1023年3月23日,宋乾兴元年二月十九日,宋朝皇宫大内西北角的延庆宫。宋真宗赵恒就要死了,他安静地躺着,等着生命与灵魂,天国或地府的归宿。可在他耳边、眼前所闪烁的,却仍然还是尘世间的幻影。

一个声音在小声地向他保证,每一个字都被写进了史书之中:“皇太子聪明睿智,天命己定,臣等竭力奉之。况皇后制裁于内,万务平允,四方向化。敢有异议,乃是谋危宗社,臣等罪当万死。”

这人是首相丁谓,长篇大论,其实完全可以归纳成一句话——皇上,你放心死吧,俺们大臣决不欺负你的孤儿寡妇。

就是这么的简单,而且说这话时,他与皇帝之间还隔着时年13岁的皇太子赵祯,以及一大堆的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并且谁都知道,皇帝卧榻之后几步开外的屏风里,就隐藏着当朝皇后,那位早就替赵恒打理着朝政的蜀川女子——刘娥。

一切很美好,这些话让赵恒带着一丝宽慰的微笑死去,但当时马上转入哭嚎阵容的人们绝对没法想到,人类的心理有多复杂,有的人越是在郑重其事地保证什么,其实就正是在处心积虑地破坏着什么。丁谓的心,从意识到赵恒必将很快死亡之时起,就开始了转变。

其具体表现,就从赵恒刚刚咽气开始。据史书记载,赵恒死了,两府高官立即跪倒在地,一片哭声,难过得一塌糊涂。当时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格外的冷静,凛然说出了自己在正史中留下的最初的八个字——“有日哭在,且听处分!”

都别嚎了,我有话说!

多么的简明扼要,掷地有声,完全是一个强者形象,非常符合她在历史中的地位。但很可惜,是符合她以后的历史地位。在当时,她说出这八个字之后,就立即被踢出舞台,到一边凉快去了。

皇帝死了,官场重新洗牌,你以为你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就可以大声说话了?开玩笑,孤儿寡妇就是要受欺负的,不管你是皇后还是村妇。

丁谓抢占镜头,八字喝令出口之后,就成了他的天下,具体表演从他抹干了眼泪开始。他爬起来去做最重要的那件事——写遗诏。这里历史有两种说法,第一个,是说东西两府的宰执高官们当场就退出延庆宫,到外边的殿庐去写字,内容依据是赵恒临死前的遗言;第二个,是《续资治通鉴长编》里的一句话,“初,辅臣共听遗命于皇太后,退,即殿庐草制。”也就是说,是先在延庆宫里听刘娥说了怎么办事,然后出来一一抄写,变成书面文字而已。

区别巨大,前一个刘娥只是个等待确定身份的遗产继承人,所有的权力都在冻结中;后一个就让人激动了,刘娥已经是帝国支配者,她的话,已经是最高指令。

但看事情的结果,就和这两个前因没有关系。无论是死皇帝,还是活皇后,都被丁谓扔到了一边,发令者有权力,操作者有技巧,一个高明的掌柜的,就是能让东家的愿望走样。

殿庐中,大臣们忙成一片,丁相公悠然举步,鹤立鸡群,他看着遗诏执笔人副宰相王曾小心谨慎地写了几个字,就突然间叫停:“王曾,有个字你多写了。”

嗯?全体宰执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可能!刚才竖耳倾听,现在众目睽睽,谁敢多一字、少一字?篡改诏书,那是要诛连九族身败名裂的!可是丁相公就真的具体指出了错在哪里。

——王曾,“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有这个“权”字吗?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变得目光凶狠,咄咄逼人。“权”,在这里是指代理、暂时的意思,也就是说,皇太后刘娥虽然有权和小皇帝一起治理国家,分享军国大权,但只是暂时而已,一切都因为皇帝太小,只有13岁。

但是去掉了这个“权”字,就等于赵恒曾经亲口说过,并且写成了书面法令,刘娥可以终身与赵祯分享皇权,立即就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武则天!

一字之差,天地之别,这已经超出了篡改的范围,完全成了翻写。除非是刚才在延庆宫里所有的宰执大臣们都悲痛过度耳膜穿孔,把字听岔了,不然丁谓的行为就是彻底的忤逆先皇、背叛当今,是在造反!可问题是丁谓现在已经在很有诚意地造反了,请大家来狠扁我吧―――但谁来出头呢?

沉默,东西两府全体大臣们一致决定用目光杀死他,纯粹凝视,可时间在迅速地溜走,眼看这个“权”字就要被删除定稿了,但就是没人跳出来扬名立万。丁谓悠然自得,他在享受着这时的寂静,在他来看,这是一种对威严的敬畏,他丁谓在后赵恒时代的天下已经树立起了无人敢犯的权位!

事实上他早就算定了,看看周边的这些人吧——他本人是东府首相,以下是副宰相冯拯、任中正、王曾;西府枢密院一方,正使是忠诚的老搭档曹利用、副使是可爱的钱惟演,以及新上任的张士逊,这些人无论哪个都不敢、或不愿与他作对。

但事情总是会有万一,下一瞬间真的跳出了一个敢叫板的,而且还是其中最弱势,最微妙的那个人。

那人突然把笔扔掉:“政令出于房阁,不入庙堂,已经不是国家之福。称‘权’字才能勉强善后,何况刚才言犹在耳,怎能随意篡改?”

丁谓蓦然回首,惊觉自己仍然百密一疏,真的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敢于公然对抗他!

遗诏执笔人王曾。

王曾,真的想不到会是他!按说此人早就被冷处理了,自从他的同党寇准、李迪被贬出朝廷之后,他能幸免留任已经是“相”恩浩荡。而之所以留着他,一来是才子难得(状元之才,并且他考中的那一科是宋史中最难的几届之一);二来也就是为了做个样子,表示朝廷还没有变成一言堂。但无论怎样,王曾都失去了话语权,直到眼前这一刻为止,他已经在史书中彻底沉默了很久。

事实上就算是所谓的执笔,也不过就是个抄写员,他的手得听别人大脑的支配。这时他敢于跳出来叫板,丁谓的脑子瞬间闪出了太多的问号,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王大状元,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丁谓正在干什么吗?

是纯粹地想当个忠臣,来维护新老两位皇帝的合法权益,还是说也是个有心人,看透了丁谓的把戏,真正想拆台?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丁谓接下来的行为才有了在史书中的记载的这一幕——他居然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曾点了点头,示意王曾把笔捡起来,按照你记住的条文来写。

也就是说,“权”字被保留了。

但是别忙,事情还没完,丁谓的考验才刚开始,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懂不懂,或者你们懂了几分……就这样,王曾重新提笔才又写了几个字,丁谓又突然叫停。

——等等,王曾,这次你漏写了,淑妃应该晋升为皇太妃。

淑妃,是指赵恒的小老婆杨氏,此女子前面说过,出身比刘娥高贵,资历更是一点不差,就连在小皇帝赵祯的母系排名上,也仅次于“生母”刘娥一点点。刘娥是“大娘娘”,杨氏是“小娘娘”。那么是不是顺理成章,由皇妃而升为皇太妃呢?

王曾的反应是再次把笔放下:“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仿佛还是与前一句抗议雷同,彻底的重复,但是殿庐之中重臣环绕,他们的感受却与刚才不同。胆战心惊,又摸不着头脑。

说丁谓,他这一次的提议看似非常无厘头。分析一下,为什么要突然提到后宫里一个本来没有任何参政经验,以及政治资历的嫔妃呢?是为了继刘娥之后,再次更加与皇宫结下深厚的工作友谊?还是在刘娥的授意之下,才这样来说?

都不对,首先,王曾的话已经证明,刚才刘娥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其次,皇太后之外再出现一个皇太妃,尤其是各种资历都差不多的另一个女人,那就是东、西两宫的雏形了。丁谓这样做,是在分刘娥的权!

历史也马上就证明了刘娥的愤怒,各种史书都随后表明,“明肃亦知之,始恶丁而嘉王之直。”“明肃”,是刘娥后来的封号,是说就从这一刻起,她才开始对丁谓深恶痛绝,而且对王曾的忠直开始赞赏。但丁谓的行为仍然非常奇怪,这样解释仍然不通的。

试问,前一个提议是要让刘娥直接当皇帝,终身当皇帝,那么第二个提议,为何就要另立太妃,把刘娥的权力再分化一下呢?

为什么呢?

这就是那个“真相”了,王曾,甚至曹利用们,看你们到底懂不懂。

其实很简单,第一个提议,是试探一下群臣们对赵恒的忠诚度,以及对刘娥、赵祯的怜悯度、期望度,更是在试探着他丁谓本人此时在官场高层的认知度。

结果看似很失望,被王曾跳出当场给掀翻了,但是丁谓一定在偷着笑。多理想,我的同伙们还是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只有以前的死对头寇准的一个小帮兵还贼心不死,想和我较量。很好,现在不忙,转眼就让你遭殃。

而第二个,就是要试探一下,包括王曾在内的高官同人们,你们对近五六年以来隐在幕后操纵国家的刘太后的认知度是怎样的了。我搬出来杨太妃来分刘太后的权,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很微妙,执笔人王曾再次反对了,貌似与上一次相同,可这只是表面的行为,内里的底蕴是什么?是为了太后还是因为已经死了的老皇帝?也就是说,这个王曾是想当现在时的宠臣(讨好刘娥),还是要当过去时的忠臣(忠于赵恒)?

不大好分哪,知人知面难知心,就连这时其他众位同僚的心理都不好揣摩。请问,同样是沉默,有人当作“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可另外还有种说法,叫“无声的抗议”!所以一个真正高明的心理战高人,我是说,是那些以心理战为职业,代价是全家全族人生死荣辱的实战者们,是绝对不会单凭着自己的心灵喜好,或者所谓的经验,来去判断别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

无论如何,那样成算太低,风险太高。只有所谓的学者们,才可以不付代价地尽情“研究”。

丁谓的高强之处在于,他根本就不去特别用心地猜,我当场试验你们一下,稍微看一下反应就成。不是没有太激烈的反抗吗?仅仅是以“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为底限来抗争吗?那就好,丁谓急转直下,神色突然轻松,像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遗诏可以改变吗?”然后就走到一边,不再答理这件事了。

当天的遗诏终于百分之百地按照皇家宫廷的意思写成,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按说这就是天下太平,君臣有序了,因为名分是封建社会里最大的安全系数和保障,有了它当时的人类才会生存。从此皇帝做皇帝的事,太后帮皇帝做事,大臣们为太后做事,多简单。

但是根本没那回事,名分是名分,“真相”是真相,那玩意儿就算没人能懂,可事到临头,不容你不服!

丁谓雷厉风行,他用一连串的强势行动,去教会所有人懂这个“真相”。在他狂风一样席卷大宋官场的袭击行动中,彻底做到了一视同仁、有虐无类。其中就包括各位官场老油条,东西两府外加三司六部的大佬们,也包括新上任的太后、皇帝,同时更包括了他以前的老领导,无论是多牛的、多高的、怎样显赫的人种,都统统卧倒,奄奄一息。

以商议皇帝、太后的日常工作时间表拉开序幕。

先是感觉良好的副宰相王曾率先讲话,状元博古通今,他提议要援引历史上太后当国次数最频繁、效果最显著的东汉王朝为先例,请太后与小皇帝每五天上朝办公一次,地点设在正规场合随明殿。连具体的办公桌摆放次序都已经找到了经典。

皇帝在左,太后在右,与群臣之间以帘幕遮起。

大臣们都没话说,汉,尤其是东汉,是中国正朔朝代里的典范,引经据典找到那时候,是完全正确,并且堂皇正大的。正要同意,丁相公突然提出动议,王曾的办法不好,我的才对。我提议,鉴于皇帝太小、太后操劳,每个月只上朝两次算了,就在朔、望两日(即每月阴历初一、十五)。具体的办公方式更要讲究,如果有大事的话,那么请太后、皇帝召见宰执大臣们共同解决;如果没有大事,那么请太后和皇帝就安生地休息,静等皇帝长大吧。

俺们大臣负责一切事务,等有了解决办法之后,会由大太监雷允恭(多大?比周怀政大)传递到后宫里,只要太后和皇帝签个字、盖个章就算了(宫中批奏)……

此言一出,政事堂里的两府大佬们再次目光凶狠,咄咄逼人,被刺激得满脸青筋,可仍然敢怒不敢言。目光是可以杀人,可纯凝视时间长了就等于向领袖行注目礼了。最后忍无可忍开口说话的还是王曾——两宫分处,宦官揽权,这是祸端的征兆。这绝对不行!

一语道破天机。如果按丁谓所说的办,皇宫深处,太后和小皇帝本就不住在一起,两人分别被大批的太监、宫女所包围,每个月只有两次可以走出围墙,到外边见到大臣。想想一年才有24次,还不算必定会有的特殊情况,如太后或者皇帝身体突然不适,没法上朝办公。这期间谁来保护他们的安全?

太监们?

可是传递政令的就是位大太监,时间长了,这条联结内外的纽带必定会变质霉烂,此太监和外面的主事大臣一握手,整个朝廷和后宫就将被彻底洗白。历史上这样的事太多了,从来没有例外。

所以王曾要争,无论如何都要争到底。他已经运足了气,等着和丁谓以及整个丁谓集团你死我活,却不料这一次丁谓连理都没理他,直接跳过他的头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首相我说话,把我的动议直接送到后宫,请太后决定。看听我的,还是听别人的。

目瞪口呆,丁谓脑子秀逗了?要恶搞别人,还问当事人是不是很愿意?刘娥是出身贫农没错,可她从来都不喜欢被领导!

但是片刻之后,宋朝的顶级高官们彻底僵硬了,他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了丁谓丁大相公。这是真的?丁谓真的让皇太后刘娥屈服了?真的?当年,好多年,连赵恒都没法压抑住刘娥从政报国的欲望和决心,丁谓一个轻飘飘的小建议,就让刘娥乖乖听话了?!

可是千真万确,宫廷大内传出来的太后手书,真的是全盘同意了丁谓关于太后、皇帝日常工作的时间表,就这样,大宋王朝的行政管理命脉就此真的落入了丁谓的手中!

可是这一切都为的什么啊,刘娥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障碍,刚巧这时候犯病了吧?

刘娥躲在深宫内院里,她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原因所在。外人只能猜。那么猜测,这种心理活动,人类的共同特征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没看准,所以不敢乱说乱动!

丁谓在这期间就像厉鬼附身,其凶悍无情的程度,让后来权倾朝野数十年不倒的宋朝第一流奸邪权相如蔡京、贾似道之流都望尘莫及。他做事做绝,毫无顾忌。

在给刘娥提建议之前,他做了一内一外两件大事。

他要清算恩仇,杀人到底。矛头指向老冤家寇准、李迪。

很多史书上讲,丁谓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狠毒心肠,所谓奸臣不是人,害人才快乐。但这样解释就太模糊了,把丁谓精于计算,运筹帷幄的心术看得太低。他之所以要痛打落水狗,恐怕这段时间内王曾的表现是一大原因。

老政敌们蠢蠢欲动了,难保新皇帝上任,再把两个老家伙招回朝廷,尤其是寇准,此人坐电梯的次数太多了,没法不让人提防。那么何不先下手为强,既泄愤又保险,干得漂亮些,于公于私都是双丰收?

于是丁谓提议,把现道州司马寇准再贬为雷州司户参军;现户部侍郎、知郓州李迪贬为衡州团练副使。两位前宰相彻底威名扫地。但这只是开始,丁谓要求再把他们的罪名播于中外,让契丹人、党项人、高丽人都知道,这两个道貌岸然、声名显赫的人都是什么德行。

贬官制的规格很高,由知制诰宋绶来写。根据丁谓的要求,给寇准批了四个字:“为臣不忠。”给李迪的是:“附下济恶。”

所谓一字定终身,这样的考语在儒家的君臣伦理中已经是十恶不赦。不忠、济恶之徒,足以为万世君子所唾骂。宋绶写完,既内疚又忐忑,为寇准李迪悲伤,更为自己的清名所痛惜。可是没想到丁谓竟然大为不满,这写的是什么东西?现如今的知制诰连个字都不会写了吗?!

“舍人都不解作文字耶?”丁谓横眉以对。宋绶无可奈何,先道歉再请示,那么应该怎么写?丁谓示意你滚开,我自己来。

他在寇准的贬官制上添了这么一句:“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此沈剧。”也就是说,当寇准这个“丑徒”在朝廷上搞风搅雨做坏事时,正遇上皇上开始得病,是被他吓的,才病重而死!贬他的官都是轻的,他实在是个害君致死的败类!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是尽管这样,冠盖满开封,却无人敢一言,眼看着文件就要下放生效,寇准李迪的声誉就要遭到前所未有的伤害,最后还是王曾走了出来,再次反对。第一,这样的贬词太严重了,不妥;第二,寇准贬得太远了,崖州,那是南海之滨,荒蛮不毛之地,让一个年己六十的老人万水千山而去,不是要他的命吗?

言辞恳切,不单单是反对,更是劝解,落井下石很寻常,可是对一个老人稍微怜悯一些不行吗?但丁谓静静地凝视着王曾,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居停主人勿复言。”

王曾立即闭嘴,后退,再不反对。

居停主人,这四个字是王曾的心病。当年寇准刚被罢相的时候,他曾经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寇准住。很平常,但这事可大可小,联系到之前的党争关系,以及现在他再为寇准说话的立场,丁谓很容易就会把他再次扔进党争的旋涡,把他也扫地出门。

根据后来王曾的表现,这时他不是怕,而是还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没有做,他决不能白白地被丁谓迫害挤走,于是他只有选择忍痛退后。就这样贬官制开始生效,丁谓的政敌从官职到名誉被一撸到底,考虑到彼此的年岁差距以及得势的程度,丁谓应该感觉满足并且安全了,但是千真万确的,当时开封城里所有的宋朝高官们都没有想到,这仍然只是个开始!

贬官制照发,由官方派出使者送往雷州、郓州,送交寇准、李迪本人。只是在使者的行囊里多了些东西,那是丁谓的私人礼物,却盖上宋朝官方的印迹。这就是丁谓的风格,你得罪他,或者他得罪你,都只有一个结果。

你死,他活。

开封使者离京城,宋皇旨意要杀人。一看这两位分别赶赴道州、郓州的使者的行囊装扮,开封城里稍有慈悲之心的人都不禁侧然下泪。

寇准和李迪就要死了,而且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因为在这两位使者的坐骑上以锦囊各包着一柄长剑,任谁都知道,那是去赐人一死的朝典。

君王赐,不可辞,做臣子的人除了死路一条,再无选择。

就这样,道州城里终于迎来了寇准的凶信。只见这位使者直奔府衙,一路之上面无表情,长剑半露,州兵衙役都吓呆了,甚至忘了替他通禀。

该使者直入府衙,发现道州府衙里正在欢歌宴饮。酒香扑鼻,歌声绕梁,寇准的标准生活仍然在道州继续。这很好,要的就是这个强烈的逆差,该使者很有谋略,他转身出门,先进了驿馆,然后才派人通知皇命已经进城。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欢乐都冻结。

道州官吏们立即赶了过来,诚惶诚恐,静听吩咐,可这位使者一来不见,二来不答。按理说这样府吏们根本就不用等了,可以回去继续喝酒。但谁敢呢?使者的冷脸,还有诏书与长剑都意味着什么,开封人懂,道州人也懂!

可寇准不懂,前首相仍然坐在府衙里,喝酒听歌,无动于衷。这是自信,更是招数,这时寇准的表现完全有别于稍后的李迪以及数十年以后的苏轼,他的镇静击破了丁谓的预谋,以及这个使者的招数。

相持了好一会儿,寇准才派人去传话:“如果朝廷要赐死寇准,请把诏书拿来我看。”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不得已把诏书打开,当众宣读。吁―――一身的冷汗啊,原来只是贬官制,那把剑嘛,看来或许只是该使者走长途时的自卫武器,根本一字未提……寇准哈哈一笑,脱掉刚刚借穿的一件官袍,招呼宾朋再次入座,我们接着喝!

明日天涯远,有酒今朝乐。雷州,那真是千山万水之外,海天相接之处了,我寇准可能再无回日,但生当尽欢,死要无憾,这一生,过得值了!

这是寇准,是不是觉得他也没什么凶险的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毒酒和设计,没怎么为难他嘛。但只要再看一下李迪的遭遇,就知道寇准当时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在郓州,使者的表现和道州的一样,李迪却万念俱灰,他在接旨之前就选择了自杀。结果被他的儿子救下来没死成,接着的遭遇就更惨。他被剥夺了自由,关了起来。如果有来探望他的亲朋部属,那位使者也不拦着,只是当面一一记下各人的名字。如果有谁送来了吃的,就摆在那里任它霉烂,李迪半口都别想吃到。

一切都合理合法,自杀是你自己搞的,探病的我也没拦着,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就这样,李迪都快饿死了,他儿子都不敢出头,结果终于有一个宾客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此人名叫郑余,是个硬汉,开场就把天窗挑开了,跟这位杀人的天使说说亮话。

咱们明说了吧,你就是在讨好丁谓,想害死我的主公。现在你听好,我郑余不怕死,你要是弄死了我的主公,我就要你死!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宣读了诏书,李迪才得以到衡州去上任,继续当他的官。

回顾整个过程,堪称杀人不见血,并且连责任都不负。如果丁谓真的得逞了,有一天他和两位老前辈在阴世里相见,想必他都会笑得哈哈的。拜托你们真好玩,俺只是稍微地暗示了一下,就都急吼吼地去死了……怎样,很爽很服气是吧?

但是却一点都不能嘲笑李迪的“自动自觉”。第一,他应该不是怕。怕就不会去自杀。顶多只是不愿被砍头,想留个全尸罢了;第二,要想知道为什么一把裹在锦囊里的长剑就能有这样的威力,那么请参看赵光义执政初期的“李飞雄事件”。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连个诏书都没有,就能把宋朝边防重地的全体官员都拿下,差点一起砍头咔嚓,试问李迪的反应是不是很正常呢?

再问寇准的胆魄是不是很超人?

消息传进了开封,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都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望向丁谓的目光就更加的复杂。这时有位仁兄(史书没提是谁)实在没忍住对丁谓说:“丁公,要是李迪真的死了,您想后世的史书和天下士人会怎样记载议论?”

丁谓却根本无所谓:“又能怎样?‘异日好事书生弄笔墨,记事为轻重,不过曰『天下惜之』而已。’”能、奈、我、何?

接着他又神游于心,静虑深思,思考怎样对皇宫之内也做点必要的措施了。

内事,教教前后台老板,现皇太后刘娥女士怎样认清现实,即那个“真相”。然后老实做人,彻底分清楚彼此的大小关系,为以后的工作生活打好基础。

事情很凑巧,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突然发生,变成了火花四射的导火索。

话说某一天小皇帝赵祯忽然感觉很不舒服,说什么都不起床。可是早朝的时间却到了,尽管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必须出去见人,但是大臣们会按时在前殿等待召见。这事就有点不妙,涉及到礼仪,涉及到影响,一但传了出去,会让全体臣民对还没亲政的小皇帝失去敬仰更失去信心的。

于是太后传旨,请宰执大臣们先到她那里议事,并且让大家不必担心,皇帝只是太幼小,今天是有点赖床而已。

事情截止到这里,都很平常,甚至很家居,试问小孩儿赖床是件多么可爱多么温馨的事啊,何况这在绝种好孩子赵祯的身上是那么的罕见,怎么就不能原谅一次?

这里要稍微地提一下仁宗陛下的天性品格。这位皇家第一,且唯一的男孩儿自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当年全世界(没夸张,中国那时就是世界文化之巅)最杰出的老师们调教成了一位沉默庄重的优秀儿童。史书记载,就算在他面前变戏法玩杂技时他都不动声色,统统地看不见。

这时他13岁,比当年更加的沉稳端庄,一次小小的赖床,任谁都想不到别的上面吧?但是事情传进了政事堂,当值的宰相们就全体沉默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棘手。前面说过,丁谓的提议里就有一条是“两宫分处”。也就是说,小皇帝是自己单独独住的,于是好坏处都非常明显。坏处是单独被太监宫女包围,实在不那么温馨。好处是大臣们觐见时也能独自享受皇权,所谓名正言顺。那么这时太后要求大臣们到她那里办公说话,这算是什么?

太后不是要垂帘听政,而是要独自听政了!

大宋朝顶级朝臣们瞬间就解读了太后刘娥的潜台词是什么,可是要怎么做,却都沉默不语。因为当时政事堂里缺一个人。

首相丁谓当天请病假了,没来上班。

思来想去,次相冯拯对传旨的内侍说,请先回禀太后,一会儿丁相公就会来,等他“出厅”之后再商议。然后马上派人去紧急通知丁谓,该怎么做,请您快点指示。

片刻之后丁谓就出现了。此人直接进宫,把政事堂里所有的同僚都扔到一边,去单挑太后。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义正词严——“臣等止闻今上皇帝传宝受遗,若移大政于他处,则社稷之理不顾,难敢遵禀。”

于他处——别管是不是皇帝他妈的住处,也不行!

斩钉截铁,丁谓高举祖宗家法,以及先皇赵恒的牌位,把同样铁腕的刘太后砸得满天金条,哑口无言。哼,丁谓冷笑,蠢女人,跟我耍这种闺房把戏,前有契丹女人述律平拿自己儿子小说事,总是不放权,现在汉人也来这套了,还是孩子小,居然想睡个懒觉就把帝国大权霸占了,想得美!

丁谓转身出宫,又找政事堂的麻烦,苗头直接对准了通风报信的冯拯:“诸位怎能这样没种?何必等我,当时就该直接驳回!”

只见一片宰相枢密都低下头去,人人老实听训。

丁谓这才觉得爽了些,想了想已经连续口吐霹雳,把宋朝两处最高级别的办公室都轰炸了,而且目的达到,他才心满意足地到后边更衣里换衣服去了(上厕所)。敢情他也急,把什么都忍住了冲进宫的。

在他的身后,冯拯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悄悄地对另一位参知政事鲁道宗说:“这人只想自己做周公,却让咱们去当王莽、董卓!”

实在这才说到了点子上。丁谓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的事,都是为了当周公。周公,即周武王之弟周姬旦,当年周武王早死,新君年幼,周公军政大权一把抓,里里外外事无巨细什么都做,最终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现在的宋朝是不是与当年的周朝很像呢?

赵恒死得很暴,赵祯又这么的小,丁谓熟读史书,更精研宋初三代的历史转变,他的行为证明了他肯定是第一个看到了那个“真相”的人。

真相——即转变。宰相之权在中国历代王朝中的增强或衰弱,在宋初三代的消亡又突然间的强盛,这都是必须要想,而且看准了就要去做的!

简单回顾相权,以及与国君的地位比较。在汉朝以前,或者说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前,宰相是可以和皇帝促膝相谈的。也就是说,两人都以古礼跪坐,近到了膝盖相碰,互相亲切且私密地交流天下大事、治国之道。

再之后就是坐而论道。

秦皇、汉帝之后,皇帝高高在上,大殿御座之旁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谁都别想靠近皇帝的方寸之地。但宰相们有座位,并且有茶水,当家人还是很有地位的。

接下来就是赵匡胤了,历史传说赵先生出身五代时的武人,对文官们天生就不大感冒,何况还要收回君权,来个强干弱枝。于是他在把相权一分为三之后,还在某天耍了个小花招。那时还是范质、王浦、魏仁浦当宰相,手拿文本正常说事,赵匡胤突然说,爱卿们暂且闭嘴,我眼睛突然间花了,看不清你们,近前来,咱们离近了好说话。

三位宰相起身离座,近前回话。结果办公完毕再回头时,座位全都不见了……从此以后,就连大宋第一宰相赵普都得站着上殿,挺直了做人,永远“脚踏实地”。这也就成了宋朝的规矩。

可是人间的事就是个不一定,你有了铁打的规矩,还得有铁打的人,才能把规矩变成法律。

到了赵光义时人生就无奈了。败仗太多,可正因为失败,才更不能对武人放权,要加倍地警惕!所以文臣们,尤其是宰相们的行情迅速看涨,如吕蒙正都敢当面让皇帝下不来台。可终赵二一朝,所有的宰相都没有实权,聪明强悍的光义把他们当走马灯玩,连千古人杰赵普都只有活活累死的份儿。

但到了赵恒时期突然风云变色,相权在瞬间就高大威猛,神武英明了。因为那位可怕的大胖子衰神吕端。

没有吕端赵恒就别想当上皇帝,而且他一直活在老而不死、伤而不废的伟大父亲赵光义的阴影之下,在亲政的初期啥也不懂,必须得由一大堆的前太子宾客加老师,如圣相李沆等人来帮助指导,这样才能勉强把当时千疮百孔、外焦里嫩的宋朝驱动。可一个大后遗症也在此时生成——宰相是老师加恩人了,皇帝变成了孙子加徒弟,每个人都可以称颂宋真宗赵恒的仁慈和开明,但他也是千古以来,最弱势、最没法独裁的一位皇帝。

当然,被造反推翻的那些例外。

那么到了赵恒死、赵祯13岁,尤其是刘娥还只是深宫里的太后的关口时,相权与君权的对比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后世人等可以根据史实来推算,那会一目了然,毫厘不差。可是身当其时的宰相们又得怎样才能给自己定位呢?创造历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变化,如同吕端在25年前时一样,每个人都要给自己重新定位。

这就需要试探,有志者如丁谓就在延庆宫外的殿庐中连续给遗诏执笔人王曾出了两道难题,那更是给所有的宰执大臣以及深宫里的皇帝、太后摆出了自己的姿态。只看他们懂不懂,还有,根据他们的反应,丁谓也就知道了他们都会是些什么货色。

比如王曾,看你这位大状元是敢造反,跟我一起分割君权,做一个比当年吕端更强的“恩相”,不仅是立幼主,更要“扶保”幼主安全长大,在这个过程中担当国家所有重任,还是只想当个传统型的忠臣,不管皇帝、太后都是怎样的状态和货色,都恭顺到底,做孔夫子的纯洁门徒,当赵氏皇帝的孝子贤孙。

结果答案出来了,王曾拒绝合作。那么很好,目的达到,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再直接去试探深宫里的太后,彻底露出狰狞面目,让他们母子初一十五才能出来见人,等于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他的目的再次达到,相信他在满足之余难免也会有些心惊。因为刘娥真的听从了他,这也就是说,刘娥要么真的怕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所以才安分守己呆在宫里享清福;要么就是她也同样看清了眼前的局势,懂了变化和真相的到来,这就有点麻烦。隐忍和理智,通常都伴随着非常高深的智慧。

而智慧高深的人,永远都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但不管怎么说,丁谓在赵祯朝最开始的一段时期里旗开得胜、万事如意。接下来,他作为大宋朝的首相,也该开始做一些必须得做,不能耽搁的正事了。

怎样给赵恒建陵下葬?

这是仅次于新皇登基的头等大事,可至少已经耽搁了10多年。话说中国的古人(今天也一样)把死看得比生更隆重,几乎每一位皇帝都在生前超级重视自己的阴间住宅,比如秦皇、汉武、唐宗、清康熙这些头等皇帝,他们的陵墓都是在即位之初就动工,一直造了三五十年的。

宋朝的规矩要简单些,从赵匡胤开始,几乎都是临死之前才给自己选墓地、造阴宅,可那都是不得已。赵匡胤是地道的暴死,他在选墓时可不知道半年左右就会有“烛光斧影”;说赵二,一生伤病,到最后都心理变态,讳疾忌医成了习惯,谁敢跟他提个死字?还提早建坟,信不信赵光义立即翻脸,砍了那个乌鸦嘴?

但是赵恒就不同,他有大把的好时光、好银票,给自己盖个独特风光的超级阴宅。澶渊之后近10年的大好光阴啊,不过他想得更高,与其盖大房子,何如交好朋友?他和九天十地的神魔大哥都见过面了,还怕死后没有好着落?

所以他的陵墓一直都没修。

这时回顾一下赵祯即位后的大事实施顺序时间表。赵恒死于当年的二月十九日,当天丁谓就开始擅改遗诏;10天之后,二月二十九日,寇准和李迪被再次贬官,等于发配一样扔向边远城镇;这之后丁谓又提出了初一、十五才让太后、皇帝出门放风的建议,再之后,才轮到了正式讨论怎样给赵恒盖房子。

这时时间已经接近了三月份,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但还不是全部。先说一下,丁谓还做了非常多的其他准备。之后,他才担任了历代首相的特权任务——山陵使(陵墓修建总负责人)。直到这时,其他大臣们才加入到怎样给赵恒挖坟的讨论中。

结论是,坟照例要挖在洛阳,靠近当初赵匡胤所选的赵氏墓地。修建日期要加班加点,必须要抢在本年度的七月份之前搞定完工。这样问题出现,由于丁谓实在太能干,朝廷片刻都离不开他,具体的施工监督任务难道还得要他两地奔波,开封、洛阳两边跑?太不人道了,得找位替身才成。

这是必要的,而且也解决得非常圆满,只是丁谓的噩梦就此开始。

大太监雷允恭隆重登场。

首先说他的“大”,大到了身兼西京作坊使、普州刺史、入内押班等内外数职;再说他的风光,此太监已经飞黄腾达左右逢源,成为了皇宫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不仅皇帝、太后对他另眼相看,就连处于巅峰状态的丁谓都对他“深德之”。

感恩戴德。没有他,丁谓就将失去对皇宫内部的控制。

但是,雷大太监最近就非常的痛苦。因为他觉得被蔑视了。话说先皇赵恒的陵墓在洛阳加班加点地修建,山陵使丁谓又主管朝局脱不开身,于是皇宫中的太监们就接二连三地在雷允恭的视线里消失,都跑到洛阳大坟的工地上去了。

这让雷允恭忍无可忍,“山陵事”乃是极大的荣耀和特权象征,阿猫阿狗们都能去主持大局,为何我堂堂的皇宫第一大太监反而被隔离在外?这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终身遗憾的!

于是他直接找到了皇太后刘娥,强烈要求为先皇站好最后一班岗,请让我去挖坟,您就让我去吧……可刘娥摇头,理由非常正规甚至还很体贴:“雷,你要想清楚,我并不是特别压制你。而是考虑到你从小就进宫,从来没担任过外事,一旦到了外面,不懂的事太多,而你现在的官职又很高了,下差们不敢对你指点,你出错了怎么办?那样就是害你了。”

但是追求荣誉的心从来不畏惧艰难,雷允恭真的急了,他连哭带嚎地要求(允恭泣告不已),说您要是不答应,就是在让我犯罪,因为先帝对我那么好,我怎能不为他老人家尽最后的一份力?不成,我一定要去,无论如何请您答应我。

就这样,他如愿以偿了。刘娥真的答应了他,他和张景宗一起去洛阳替换先前的山陵事副使,去给先帝挖大坟。在他兴冲冲一路狂奔的烟尘背后,想必丁谓和刘娥都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

丁谓——该死的,就知道出风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死了的皇帝重要,还是现在活着的皇帝还有太后有威胁?这时候你跑得那么远,真出了事以外你能置身事外?难道你现在跟我不是一伙儿的?!

刘娥——嘿嘿嘿(面目清秀,保养极好的半老徐娘的阴森得意状),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取。这是你自找的……嗯,哀家一切都满足你们,我喘口气先。

丁谓对皇宫的控制力骤然下降,刘娥的影像从此变得模糊。但形势没有变化,丁相公仍旧一手遮天。可全国最精彩的桥段从开封转移到了洛阳。

紧紧跟随雷大太监。

雷允恭火速冲到最拉风的挖坟现场,立即进入角色,把原来的山陵副使还有张景宗等全班人马都踢到一边,自己坐镇主持一切。事情也真是凑巧,就在这时,宋朝当时的国宝级风水大师司天监邢中和先生突然有了新发现,他找到了新任副使雷大太监,郑重报告:“报告,根据最新的天象研究,如果把先帝的坟往上挪一百步远,就会像汝州的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极大的好处。”

雷允恭立即两眼放光,挖坟行动的出新求变,就是他的事业成功:“那就挖,还等什么?快挖!”

“可是……”邢中和变得吞吞吐吐,“只怕那里石头太多,而且会有地下水。”地下水,那是修陵墓最忌讳的东西,阴宅入水,死者不安,于生者即为不孝,这是最要不得的。

但雷允恭已经彻底听不见任何负面的警告,功劳决定一切,哪怕要冒风险:“不许乱讲。先帝只有今上一位后嗣,没有第二个儿子,如果真的能像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益,那就马上换地方,立即挖!”

不行吧,邢中和继续摇头,给皇帝换墓地,那是要走N多个程序的,如果真的要换,七月份就绝对没法完工了。

可是雷允恭让他闭嘴,同时走向了来时所骑的那匹快马。他表示现在就去面见太后,这么点小事儿还走什么程序?只要我说话,就没有不行的,管她是不是太后(我走马入见太后言之,安有不从?)。至于你们,马上开工,立即挪坟,耽误了事儿,杂家唯你们是问!

刘娥超郁闷,咋搞的?这个雷允恭刚刚出宫没几天,突然间就又跳了回来,而且告诉她,她男人的坟现在已经高升了一百步,而且从此之后现任皇帝,以及后面的N多位皇帝都会大有好处……哪儿跟哪儿,到底是什么好处?有没有我刘娥的份儿啊?!

愤怒中的刘娥还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理智,她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此大事,何轻易如此?”看似平淡,但这话极有分量。大事,是说皇帝陵墓的大事;轻易,是说你一个太监凭什么为所欲为,想做就做?你把事儿想得太简单,把皇家看得太轻易了吧!

可雷允恭的回答简直没有半点的觉悟以及太监应有的恭顺:“使先帝宜子孙,何为不可?”堂皇正大,把太后的话怎么来的,再怎么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刘娥没办法了,有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可有些人是没有灯芯的蜡烛,你点他,他还是不亮。那好吧,替他找个能点亮的。刘娥忍了又忍,把事情再疏通开一点点的余地:“你去找山陵使,看他怎么说。”

山陵使,丁谓丁相公,这个人应该懂事吧?让他来管管这个混账太监。

但是丁谓不知是为什么,明知道这事儿不妥(谓亦知其不可),但还是没有当面反对,他不置可否,含糊其辞。历史证明,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错误,初出宫廷一直在兴头上刹不住闸的雷允恭立即就转身冲回到了太后的面前。

“山陵使也不反对,他赞成。”

好了,刘娥再没话说,那就听你们的,挖吧。无论怎样,我得先顾着活人。死了的赵恒,就随你们去吧……紧跟着洛阳方面就传来了噩耗,司天监邢中和真的有两把板斧,全让他说中了,原皇陵以上一百步真的挖出了石头,并且冒出了地下水!

雷允恭目瞪口呆,翻滚而上的地下水清冽冰凉,他仿佛就站在了洛阳大坟中央,被这些水从头到脚来回冲刷洗泡……冷啊,就等着洗干净了挨刀吧。但这只是个契机,不管他怎样看得起自己,他都只是个太监,这件事迅速变成了一根导火索,炸毁了另一个人。

仁宗朝第一位冒升的名臣,就以此为由,开始了自己的名相之路。

王曾,当年冠盖中华的脑子瞬间就把几件事捏合到了一起。雷允恭、洛阳、山陵副使、严重渎职,丁谓、开封、山陵正使、不在现场……但是是他指使雷允恭这么做的!

无中生有,但是联想无罪。

为了让这个创意变成现实,王曾又再次开动了脑筋,耍了个小花招。某一天,他像闲聊一样对其他的宰执大臣们说:“真遗憾,我到现在也没个儿子,太悲哀了……”

大家一致同意,这可真悲哀。

王曾继续说:“但幸运的是我弟弟有办法,他儿子一大堆,已经说好了,他分我一个,明天退朝后我就向太后单独请示。”

大家再次同意,没意见,而且目光中都显得非常的喜悦和暧昧。想不到啊,你王曾也有今天,这是也想像我们一样给自己未来的“儿子”讨恩荫(官宦子弟,不必科考就有出身)了。这很好,以后大家一般黑,你也就没法再拿这个跟我们唠叨。

于是第二天退朝后,王曾名正言顺地单独与太后会面。当他小心地说出把雷允恭和丁谓捆绑在一起销售的独特创意后,相信刘娥一定万分激动,恨不得跳起来紧紧拥抱他,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万一。

她终于盼到了,原来真还有人敢于主动帮她去对付丁谓!要知道,不管多么强势的皇帝也需要臣子的辅助,就算强到了项羽的份儿上,也没法独自搞定天下。何况她只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形势比人强,这之前所有的朝臣都沉默到底,就算她再心高志大,也只能选择忍受。

而这也正是王曾要耍这个花招的原因所在,他也拿不准冯拯、曹利用等人到底是何居心,是已经变成了丁谓的死党,还是居中观望?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哪一种,这些宰执大臣们都会单独瞒着他。

因为他从最开始时就摆明了立场,与丁谓势不两立。

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冒险先探明了刘太后的真心,确定好了共同对付丁谓的大前提。可是下一步却仍然远远不到直接找丁谓麻烦的地步,他必须还得再确认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做不好,他和刘娥就都是在找死。

另一个小花招,要让所有其他的宰执大臣们都表明身份立场,到底你姓丁还是姓刘,马上站好队伍!

理由非常正当,当山陵副使严重渎职,并且在渎职之前曾经请示过正使的情况下,是不是正使大人也要解释那么一两句呢?

所以丁谓被刘太后叫到了宫中,场面正规,由太后与皇帝垂帘问话。问题很严重,丁谓很重视,他集中精神努力辩解,要把自己和雷允恭的猪头行为区别开来。效果貌似也相当的不错,自从他开始演讲起,帘幕中就静悄悄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他,更没有呵斥和指责。于是他就不停地讲,再三地讲,直到突然一个小内侍出现,把帘幕拉起。

“相公在和谁说话?太后与皇帝早就走了。”

丁谓大惊失色,只见帘幕后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申斥是蔑视,这不是指责是侮辱!堂堂当朝首相,正在举国无敌的时候,居然被人耍得声情并茂地面对一团空气演讲!

当天丁谓窘迫交加,无计可施,没法愤怒更不敢请求接见当场质问。他只能选择手持笏板叩头退下,依礼回家听参。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开封官场,每一个稍有头脸的大臣们都知道了丁谓丁相公刚刚出了怎样的洋相。

更不用说冯拯、曹利用、任中正、钱惟演、张士逊、鲁道宗、吕夷简等顶级大臣。

这时就要重新讨论一下“沉默”的定义了。不说话决不等同于服从,当丁谓不留任何余地的打压寇准、李迪的时候,冯拯等人的确被这种杀鸡给猴看的场面给镇住了,但那顶多只是恐惧,却不是真正认命的屈服。审视一下这些人,冯拯,以当年寇准押着皇帝上战场的威势,他都敢在澶州北城的桥上跟寇准唱反调。你丁谓充其量只是比寇准坏,绝对没有寇准强,为什么要屈服?

曹利用,这是敢孤身入辽营,化身没毛铁公鸡的人,胆子能小到哪里去?再看鲁宗道和吕夷简,一个是未来的“鱼头参政”,让皇亲国戚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另一个,吕夷简是宋史中强到没话说的人。别人坏、抢权夺利打压异己,会招惹皇帝厌恶、百官围攻。可吕夷简争了一辈子权,打压了一辈子的同僚官员,还能让皇帝在他死后痛哭怀念!

凡此种种,这都是大宋朝的顶尖人杰,他们之所以沉默,原因和刘娥一样,都是在等着势态的明朗,至少要知道小皇帝的妈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能替她出头吧?

联盟瞬间结成,大宋朝里最聪明(王曾)、最沉稳(冯拯)、最坚忍(曹利用)的几个脑袋彼此联络了一下,倒丁方案就此出台。

先从雷允恭着手,勒令其在洛阳陵墓处待罪听命,就算他手里拿着挪坟草图,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都别想踏进开封城一步。再查出来他盗用大内库金3110两、银4630两、锦帛1800匹、珠43600颗、玉56两以及各种珍玩器具无数,在六月份时下令把他乱棍打死,全家发配出京,到郴州编管。

这就给“擅移皇堂”罪定了性,一个从犯都这样重办,那么主谋应该怎样处理呢?其被砍性呼之欲出。于是在当年的三月初到六月份这段日子里,就有个课题比较有趣——请问丁谓丁相公的感受怎样呢?他会害怕吗?

答案是应该不会,因为他的前期工作做得实在到位,换了谁都老神在在。

文官系统里他已经唯我独尊,在武将一面他也震慑全国,让各方面军队都心惊胆战。当时的军中第一强人曹玮都被他轻松拿下,他还怕什么?

说一下曹玮,这时的曹玮正处于人生之巅,是宣徽南院使、镇国军留后、左卫大将军、容州观察使、莱州知州,并且具体职务是“镇定都部署”。这个官职在十年之前是整个宋朝的安全保障,是北方军队的最高首脑,镇州、定州方面的军区司令员。

回顾他的生平,曹玮没有经历过“雍熙北伐”、“澶渊之盟”那样的超级战役,在他镇守边关时,西夏、契丹都显得非常温柔,这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他的军事生涯太过平淡。但这就跟治蜀的能人,宋史中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张咏一样,越是平静才越显出了他们的才能——与其成功救火,何如让火根本烧不起来?

就是这样的人物,官职方面除了没有枢密院和太子系统的头衔之外,已经在百年之后的岳飞之上,可是丁谓就敢动他。而曹玮的反应也跟后世的岳飞一样,甚至更彻底。接到调令,他把所有的亲随都留在军营,只带了十几个老弱残兵就上了路,并且全体人员都不携带任何武器。

让丁谓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加害,他终于平安地解除了军权,回家休息。

这在事实上,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了丁谓已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神圣得没法侵犯。

但反观事后,丁谓会仰天长叹,后悔无及。不留余地,强极则辱,达到无可攀登的高度之后,无论向哪边走,都只有下坡路!时间来到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的七月份,某一天午休,宰执大臣们在资善堂里共进午餐,突然间后宫宣召大臣们入见,人人有份,唯独丁谓例外。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饭桌上。

一瞬间机警灵异的丁谓神色大变,他马上就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到临头,强悍无忌的心灵突然间变得懦弱,他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露怯,向同僚们请求,希望能在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只见众位高官神色各异,像是已经离他很远,非常远,每个人都高高在上,神色俨然,向他优雅地微笑……只有钱惟演回应他:“当尽力,无大忧也。”请放心,我会为您尽力,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边的冯拯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钱惟演马上闭嘴,一行人再不耽搁,走出了资善堂,继续自己的富贵之路。

丁谓独自一人,面对残羹冷炙,这时他应该感激刘娥,他的人生正变得更加炫丽奇异。就在不远处,他的命运被自己的敌人们随意摆布,那像什么呢?像不像是刑场上的犯人,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怎一个屈辱了得?想不到他丁谓也有这一天!

那一天的片刻寂静,足以让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应该清醒了,什么都是假的,他的聪明、能干、强悍甚至凶残,都是假象。说到底他冲不出时代的局限,具体点说是他败给了赵匡胤、赵光义还有赵普。

这三位帝国的缔造者给了文臣们空前的地位和权力,可也在暗中悄悄地把权力都渗了水,谁也别想真正地造反。想想看丁谓的发家史,他在真宗朝的得宠是因为满足了赵恒的拜神欲望,是个掏不空的钱匣子;在赵恒死前的三五年里一手遮天是因为赵恒已经神智不全;可只要是宋朝的统治者换了人,哪怕是个女人,都轮不到任何臣子兴风作浪(南宋除外,那始终是个畸形儿)。

对寇准、李迪赶尽杀绝能怎样?那也是刘娥的死敌,你越狠她越高兴;拿下了曹玮又能怎样?曹玮在战场上是潘美,在政治上像他的父亲曹彬,两方面都做得合理合法接近完美,你倒了之后曹玮仍旧会东山再起。而就在这时,你丁谓的命运已经成了冯拯等人嬉笑戏谑的玩具,随人家怎样开心怎么摆弄。

冯拯提起笔来很犹豫,他似笑非笑,想了又想,才对身边的参知政事鲁宗道说:“鱼头兄,你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鹤相(丁谓别号,当年的祥瑞事件里,他总以仙鹤云集说事)是怎么贬的寇准吗?”

嗯?鲁宗道大有兴趣,静听下文。

“鹤相当时很是感慨,特意对我说:‘欲与窜崖,又再涉鲸波如何?’他想把寇准直接贬到海外,和卢多逊当年一样。”说着冯拯很兴奋。崖州,就是现在的海南三亚的崖城镇,那是直接出大海了,基本上和淹死没啥大区别。

回想五个月以前,那时他欲说还休,本来对寇准恨得咬牙切齿的,但也没忍心再落井下石。结果丁谓拿起笔来给寇准缩短了些路程,改崖州为雷州,还在大陆之内。

但这时轮到了他来写丁谓的贬书了,真是犹豫啊!让丁谓去哪儿呢?按说与丁谓交恶不过才半年,仇恨度无论如何也超不过平生大敌寇准,但他提起笔来给丁谓改户口,两个字写下去之后,换得周围一片的点头赞叹声。

——崖州!

“今暂出‘周公’涉鲸波一巡。”冯拯掷笔,大快人心。而且特事特办,就在当天,丁谓还在资善堂里坐等的时候,他的罢相制就已经写好颁出了。

临时找不到翰林学士,就由冯拯急召一位中书舍人(东府一位办事员)进来写字,不合规矩又怎样,谁让丁谓丁相公那么的凌厉风发,不可一世?他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接着再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跟寇准的官衔再次拉成平级,然后即日出城,不许逗留,连同他所有的儿子也都被停职查办,一家回归平民。

崖州远于雷州,丁谓踏上了不久前寇准所走的同一条路线。朝坐天子堂,暮为烟霞客,这一路万里行程,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不过开封城还有大宋朝的任何高层决策,都已经与他彻底无缘,此生再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