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赵光义卷 第二章 春水向金陵

好事连连,先是收租子的时候到了。宋朝人眼巴巴地向东南方眺望,三年了,吴越国王钱俶朝觐的日子又到了。

唉,这可真是年关哪。钱俶哀叹,谁让自己当初被赵匡胤给感动了呢?主动说要三年一入朝。得,现在是太平兴国三年,真的是过了三年了,他是再也躲不过去了。

一年前,他曾派自己的儿子钱惟演带着数目空前庞大的贡品去开封庆贺赵光义登基,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他又派钱惟濬再次朝觐,就盼着礼多人不怪,笑脸能躲债。可正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摆在眼前——地主虽然换了,可租子一定得交啊,不然,地主也就没余粮了……

当然,他可以不去,请假、装病。办法多得是,不过要留神,要是那样,他和当初的李煜有什么区别呢?

别忘了李煜的罪名是什么!

倔、犟、不、朝。

那……好吧,那就上路吧……钱俶万般无奈,只好坐上车,不远千里,自己走进了开封城。

新地主赵光义隆重接待,规格之高,比他哥哥赵匡胤那时更加高。而且他强调,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要说是多么的遗憾哪,比如说三年前的那次接待就是由赵德昭主持、宴会由赵德芳举办的,老钱,我们没机会多聊啊,这样吧,我们现在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亲近亲近,你大老远的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于是钱俶在开封城的美好日子就此无限期地延长。

长到了他一连上表三十余次请辞,赵光义都不答应他回杭州。

怎么办?钱氏父子如坐针毡,吴越的随行臣子们头大如斗,可办法就是没有。怎么会有呢?抗议?那还不如不来。吴越地区以武力威胁,不还国王就开战?吴越要有那两下,就不至于从开始就当宋朝的兵马大元帅了。拿钱买?贡品交了那么多,再交,一来没有,二来宋朝人似乎早就把吴越当成自己的了,你交得多,人家可能还骂你浪费呢……看来办法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在杭州再多建几座塔,越高越好,越大越好,名字从“保俶”到“救俶”、“活俶”,等等依次排列,总会管用的。

就这样,吴越人成了开封城里最特殊的一群人,他们整天锦衣美食、歌舞宴饮,尊贵无比,但是却全体愁眉苦脸、阴云惨淡。怎么办?怎么办?每个人都像念经一样地想办法,结果办法没出来,灾星却来了。

陈洪进,割据南方漳、泉二州的陈洪进也来开封了。

陈洪进,男,公元九一四年生人,字济川,泉州仙游(今福建莆田仙游县)人,一说临淮(今江苏盱眙县)人。值得提一下的是,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光荣了,一位一百余年后改变整个宋朝国运的大佬和他还是乡党。

这是个标准的五代人,他起家是因为能打,他发家跟赵匡胤一模一样,只不过粗暴狠毒了许多。他的老主子死了,小主子太小,当时他们名义上是南唐的下属,他直接把小主人绑到了金陵,理由是这小孩儿要投降死敌吴越。就这样,他扳倒了顶头上司,但真正得利的却是他的老伙计张汉思。

张汉思因为资格太老,所以反得上位。但面对陈洪进这样的杀手,谁能坐得安稳?于是张汉思请陈洪进吃饭,准备在饭局上把他做掉。但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邪门到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酒席上张汉思刚想说动手,突然间就山摇地动,屋倒墙塌,一片鬼哭狼嚎……千真万确,就是地震了。这下子没人敢杀他了,而且还有人当场向陈洪进告密投诚。

没死成的陈洪进转身就来找张汉思算账,他用的办法非常低调。那一天他换了身最平常的衣服,就像吃饱了到老领导家散步一样,就一个人溜达到了张汉思家。然后把张汉思家看门的人都骂走,张老头儿在屋子里刚想打招呼,却不料这人突然从袖子拿出了……一把大锁头,咔嚓一声就把大门给锁死了。

然后谈判——想出来不?想的话把将军的印信都交出来!

就这样,漳、泉二州的领导人诞生了。

这之后,陈洪进在南唐和吴越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等到赵匡胤崛起之后,他又向宋朝纳贡投诚,并且紧跟形势,在钱俶第一次进开封之后,马上有样学样也亲自去开封。只不过他这回运气差了点,刚走到半路上,赵匡胤就突然驾崩了。

但陈洪进已经老了,到宋朝太平兴国三年时,他已经六十四岁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前半生玩了命才弄到手的漳、泉二州,已经成了他的催命符,要是再不识相,宋朝灭掉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于是他千里迢迢主动投降,带着全体家眷和漳、泉二州的十四县、十五万一千九百八十七户百姓、一万八千七百二十七名士兵的户籍本册到开封城向赵光义要一间养老的房子。

赵光义大喜,封陈洪进为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又封他的大儿子陈文显为通州团练使,仍然回去管泉州;小儿子陈文凯为滁州刺史,去管理漳州。

开封城全城欢庆,据说还有人在吴越会馆的大门外放了几个大炮仗,震得钱俶面无人色。但就这样,钱俶还是不甘心,他的手下们更加不甘心,“三千里锦绣河山,十一万带甲精兵”,难道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投降?!还好,钱俶还有个头脑清醒的大臣叫崔仁冀。

此人警告钱俶——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纳士,祸且至!

钱俶仍然犹豫,道理他早就懂,这一天也早有预料,不然之前他何必装了那么多年的孙子?只不过事到临头,他还是舍不得……尤是周围其他的随行大臣还在七嘴八舌地说不可、不可、绝对不可以献出土地。

崔仁冀长叹一声,说——各位,你们谁有翅膀吗?

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崔仁冀叹息——各位,要是没有翅膀,咱们怎么飞回到杭州啊(今在人掌握中,去国千里,唯有羽冀乃能飞去耳)……

钱俶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到头这一身,终有这一日啊,也罢!从此吴越八十六县、五十五万六百零八户百姓,十一万五千零三十六名士兵的军队统统奉送他人,换回来一顶淮海国王的帽子,给儿子惟濬找了个淮南节度使的差使,惟治和孙子承祐也各自为镇国节度使和泰宁节度使。这时赵光义的心情好得无以复加,连积极主动给钱俶做思想工作的崔仁冀都赏了个淮南节度副使的官当。

至此,中国长江以南终于完全归入了宋的版图。太平兴国三年,实际上赵光义才刚刚当上皇帝两年,没动用一个兵卒,没使用半个字句的强迫诏书,就让钱俶和陈洪进主动臣服,献出了土地。当然你可以说,这都是之前赵匡胤打下的基础,赵光义不过是坐享其成。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赵光义把帝国顺利接收,然后迅速步入正轨,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强盛,让外邦不得不服,不得不降!

开封城陷入到更大的狂欢之中,甚至举国欢庆。但就在这时的开封城里,一个显赫的贵族聚居区里,却有一处人家灯火凄迷,人声幽咽。众人欢乐他不欢,举国同庆独凭栏,宋初时,甚至中华五千年里都屈指可数的那位才子,他的厄运就要到来了……

李煜,他在开封已经“活”了两年多了。

他活得好吗?“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销磨。”他活得不好吗?到了公元九七八年,宋太平兴国三年,他已经从最初投降时的违命侯升到陇西郡公了。

公侯尊荣,钟鸣鼎食,万人之上,还会有什么不快乐吗?可《宋史》里明白地写着,单在金钱方面——“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诏赐钱三百万”。

很多人都对李煜侧目,搞什么,浪费惯了吧,以为还在你的金陵皇宫里?何况当初仁慈的曹彬曾经允许你随意携带财宝到开封过富翁日子,难道一两年之前就都败光了?

真是这样吗?请翻开《续资治通鉴》的太平兴国二年,看那一页最上面的几行字。原文说,宋朝的左藏库看守贾黄中,在升官外放前,最后一次查库交接,发现一间锁得死死的库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装满了金砖的大柜子。

追查来源,是“李氏宫阁中遗物,未著于籍”,这个“李氏”是指谁呢?是后唐的“李”,还是南唐的“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后唐之后的“后汉”就有答案了。当年刘承祐为了打郭威,连皇后都恨不得卖了去发军饷,还能留下来这么多的金砖?!

可怜的李煜,他不知是被谁把钱给骗走了,连钱的去向都不清楚。因为“未著于籍”,连赵光义得知之后都大喜,特地赏了发现者贾黄中二十万贯铜钱。

钱,从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的富贵散人李煜终于知道钱意味着什么了。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冷硬与灰暗的东西和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都知道了。

但知道了,却不等于就要去做。就像同样是肚子饿了,有的人会拿起弓箭上山,有的人扛着锄头下地,而有的人,却是悲叹流泪,沿街乞怜。

不是说李煜在摇尾乞怜,如果真是那样他倒好了。他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管是虚幻的还是愚腐的,都绝不允许他不要脸。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南汉皇帝刘鋹,这个败类就是个很实际的人。当皇帝时他狂征暴敛,为所欲为,怎么开心怎么来,绝不管别人的死活。等到当了俘虏,那就全面放下架子,给主人当一条最乖最可爱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块肉骨头,并且啃得长久些。

但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但就算再难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齐齐,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点尊严和体面。

李煜却偏偏得不到。什么是战败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开封时,以为到了人间地狱,可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谈论一些文学问题。

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呢?这分明就是拿他开心。但十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宽容。因为赵光义突然当了皇帝。

噩梦开始了,不说贫穷,饥饿和寒冷离他还很远。赵光义给了他三百万贯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办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职的男人每天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里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她每月必须进宫,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来。至于发生了什么,我珍惜自己的键盘和手指,我不写。

李煜愤怒,可最终却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了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他只能拿起笔,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了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成名了。

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格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但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抽丰!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公元九七八年的七月份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多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但历史可以作证,他真的是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七月,很快七夕月圆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她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她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娱。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的文人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年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欣交集——因为终于解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谪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