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赵光义卷 第四章 如果这是契丹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什么样的人,才盼望着战争呢?

答,一,战神;二,小孩儿。

战神嗜血,不打不杀他难受;至于小孩儿,打仗太快乐了,最好让他天天打,时时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枪,这样才过瘾。

只不过在中国,有多少长大后的成年人,还保留着这样的爱好呢?

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光义绝对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他是不是战神,谁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尘封七十二年之久的纪录,把自朱温创建后梁以来的割据局面彻底结束。

前无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谁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当年的太原城,随着刘继元的投降,几十万宋军,连同数十万原来的北汉居民,都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很奇妙,随着两个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万人,就都可以称兄道弟,和睦相处了。那还等什么?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这是最根本务实的事了,想一想就连皇帝赵光义也应该满足了吧?他已经做到了之前所有计划中的事,甚至都超标了,连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远远的,他还要怎么样?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么样,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他一定要在这儿好好地留恋回味一下。之后他的决定石破天惊,他宣布——远征燕云!

命令震惊了每一个人,因为这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思维状态去猜测,都想不出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后,我们也不好分析。就算层层解构,把军事调动、随行人员、当时战绩等多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仍然不能解释赵光义是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做这件事,还是他早有预谋,北汉不过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后的燕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想一下,军力调配方面——据考证,宋朝在赵匡胤的开宝年间,共有军队三十七万八千人,其中精锐的禁军有十九万三千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军事化的厢军。赵光义登基之后,这个数字还有所增加,但是这次动员的人数是数十万,几乎是倾国之兵了,就为了征服区区只有十州、四十一县、一军、三万多户人口的北汉?

小题大做了吧?可以证明是早有预谋了吧?但是我们也能说,这就是志在必得,谁让以前太原城的纪录是那么的辉煌呢?

再看他的随行人员,亲征之后,留守国都开封的只有宰相沈伦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赡,其他的就连前宰相赵普都要随军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员一个都没少,如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人自始至终都在赵光义的视线之内。

这说明什么?赵光义要走远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都亲自看管……但是征北汉时也顾忌一下内部安全也说得过去吧?

再看战绩,太原城如愿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军击溃,这一定让赵光义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气远征燕云,实现最终的理想。但是就那么肯定,已经四十一岁,熟读兵书的赵光义连兵危战凶,野战无常这样的常识都不懂?

所以这些解释都是不能服众的,最终极的原因,就在于赵光义那颗志向高远,争强好胜的心。

“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这个问题或许很少有人去想,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所以历史记载,当时尽管没人同意,可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赵光义说什么。(诸将皆不愿行,然无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内,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殿前都虞侯崔翰走了出来,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当此破竹之势……”

赵光义奋然而起,遂成定议,即日起远征燕云,驱逐契丹!

可宋朝的将相公卿们却仍然在沉默,他们望着自己的皇帝,心里只有一句话——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么吗?

契丹,提到契丹,我们就必须先承认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权力生存,更有权争夺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英雄可以万里奔袭,到瀚海尽头封狼居胥,那么为什么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狭小贫瘠的草原上受异族压迫,苦苦挣扎?

世上本没有夷狄与华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更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也只有这样,有一个清晰真实的契丹的对比,才能够看出我们的宋朝是什么样的。

契丹,原指镔铁和刀剑。据说当年哥伦布出海,就是为了寻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国一词至今仍为“契丹”,也就是谐音的“震旦”。

这个民族极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头,是鲜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别部的一支。居住在辽水上游,与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时,鲜卑内乱,宇文部被突然勃兴的慕容部击破,残部分裂成契丹、奚两族。之后契丹人屡受别族侵略,同时被北朝几代政客所轻视,不得已,从北魏的太武帝时起,契丹开始转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们渐渐内附,每岁朝贡不断,直到唐朝建立,他们更背弃了突厥,在唐贞观二年(公元六二八年),归附唐朝,成为了在中华大地上生存的一个新成员。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将军为李氏王朝征战天下。可以说,从一开始,契丹人就不同于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纥等纯粹的游牧民族。但是直到唐咸通十三年(公元八七二年)之前,这个民族仍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颗随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温饱和安全而已,可是到了这一年,在他们族中的八部落的迭剌部中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机。

在我的历史观里,绝对不是时势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时势,分别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时势,小英雄的时势缩点水而已。当然,如果时势也适当,那就一飞冲天,兼并天下。

耶律阿保机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么也不是,在他出生后,契丹人开始了团结,虽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内被选为酋长,负责对外征战,战绩骄人,获得仅次于可汗的于越尊号,然后利用契丹族规,可汗三年一选的机会,把世代为八部之首的遥辇部彻底推翻,成为了契丹的可汗。

之后,他全力以赴为自己、更为契丹族争夺生存空间,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个传统上的胡人。此人狡诈,他周旋在当时中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他先是与唐朝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在阵前结为兄弟,说好了联手攻破“后梁”,可是转过身来就和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谈好了条件,把李克用卖了。

就从这一刻起,契丹人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要在乱成一团的中原大地上,为自己争一碗汤喝了。

但这碗汤烫嘴,他错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选错了对手,更选错了朋友。聪明的耶律阿保机根据当时实力的对比,选择了当时最强的人朱温做朋友,把实际上同样是少数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当成了敌人。

乱蜂蜇头了。首先朱温根本就不是个人,朱大恶魔一生都在背叛与欺骗中讨生活。对最初的主子黄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举起刀,一个塞外的野蛮人就想和他天长地久?做梦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机可真是给自己选了个最佳死对头。

沙陀人天下无敌!

就这样,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后梁和沙陀人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多弄点好处。可没承想朱温的半根毛他都没拔下来,还被特重视诺言的李氏父子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克用临死时给自己那个神武天纵,绝对千年一见的骁勇儿子李存勖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毕生的三大恨,要儿子代为洗雪。其中除了“第一,讨伐忘恩负义的幽州刘仁恭;第二,消灭世仇朱温”,第三,把背信弃义的契丹野种耶律阿保机给我干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当如李存勖。战无不胜,把战场当成游乐场的李存勖在公元九一三年,率军攻破号称拥甲三十万的幽州,用白绢捆缚着刘仁恭、刘守光父子高奏凯歌回到晋阳,献俘于家庙。处斩了僭称燕国皇帝的刘守光后,又将刘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处斩。

其后在公元九二三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当年的十月二日,他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昼夜兼程,仅用了9天,就奔袭六百余里,直捣敌巢,灭亡后梁。完成父亲的第二件遗愿。

唯一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机。他在公元九二二年,后梁灭亡之后,对中原贼心不死,率领着30万契丹铁骑攻入居庸关,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县东北)遇到了杀气冲天的李存勖。

李存勖当时的兵力仅有十万,而且都是步兵。并且在开战之始,耶律阿保机就占据了绝对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勖的过分自信,调集了绝对优势的重兵,把李存勖重重包围了起来。

当时李存勖的身边只有千余名骑兵……但见了活鬼的是李存勖居然骁勇到了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步,他就用了这么点的兵力,就冲出了包围圈,并且会合大军绝地反击,把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兵团打得彻底崩溃,一直往北逃出去一百余里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

就这样,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绝望了,他和当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李存勖或许真的是天可汗的后嗣,九天灭亡后梁,三十天灭亡前蜀,还有其他数不尽的功绩……天下就是“后唐”的,谁也没法争了。

但这远远不是什么失败,他只是没占着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顾历史,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之前最强盛时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现——攻进汉地,然后被汉地当时的主流军队击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丧,何况他还顺手牵羊地捞到了最实惠的好处。他掠回来大批大批的汉人,这些人比金子都珍贵,不仅能给他在未经开垦、绝对肥沃的土地上种出大批的粮食,给他造出来他做梦都想不出的精美宫殿,还能给他提出当时除了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种能独创的治国理念。

那是中原华夏用几千年的战争和鲜血才总结归纳出的智慧。契丹人却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不劳而获。

但是,这个时候就显出了耶律阿保机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强悍民族都严格奉行着当地草根型的原创政治体系,汉人的东西,除了女人和粮食还有布匹之外,对他们的吸引力基本等于零。至于那些枯燥烦琐,能闷煞人的各种臭规矩,连草原上的耗子都不屑一顾。

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的规章制度点了点头时,一个意义空前巨大的政治实体就悄悄地露出头了。这时就要提到三个汉人的名字——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这三个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机抢来的(韩知古、康默记),另一个本来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韩延徽),被他强留下来当劳工。但是一旦留了下来,他们就都全心全意地为契丹人工作了。

为什么呢?强迫的婚姻能幸福吗?但是奇怪的是不仅他们本人,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以做一个契丹人为荣,甚至对宋朝的军队殊死血战,来保卫契丹。

为什么呢?仅仅用所谓的奴性、汉奸就能解释得了吗?何况当年的汉人们,除了被抢去的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主动投降,甚至潜逃过去的。韩延徽就是这样,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终还是主动回来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以后我们就事论事地来谈。

当年的局面是,辽阔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变得富足且规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机的麻烦也跟着来了——眼红。中外一个样,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机没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亲兄弟。

耶律阿保机抢了遥辇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换可汗的祖宗规定却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们时刻都记着,因为根据规定,他们就是顺位最靠前的替换者!

翻开游牧民族的历史,可以发现在草原上这一条铁的定律,就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一样无情。无论是之前的匈奴、突厥,还是这时的契丹与后来的蒙古,都毫无例外地遵循着。虽然,他们在这样做时,或许并不自知。

就像传说中苗人养的蛊,一大堆毒虫子自相残杀,只活下来最强最毒的那个,然后才有资格跳出来,摇身一变,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耶律阿保机在公元九〇七年正月以契丹传统的“燔柴告天”仪式即可汗位,从第五年开始,他的弟弟们就一连开始了三次叛乱。

第一次,在九一一年,阿保机察觉得早,以为弟弟们年轻不懂事,抓起来训了次话就算了;没想到他皮痒的弟弟们登鼻子上脸,紧跟着在第二年,九一二年,就卷土重来,这回他们学乖了,一边变得义正词严——三年己到,甚至都是第二个三年了,重选可汗!

一边集结重兵,趁着阿保机在外,起兵阻击,公开谋反。

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样嚣张,就算放在赵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别忙,耶律阿保机是个很怪的人,他不仅不像个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连“忠孝礼仪”的汉人都没法比。弟弟们赤祼祼地起兵夺权,他只是极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当天就按照祖制再次举行“燔柴告天”礼,宣布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么样?没话了吧?那就散了吧。

当天真的散了,众小弟灰溜溜地回家,但是没被暴打过的猪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转过年来,这些混账小子变本加厉地欺负大哥。这一次他们充分准备,分头行动。趁着阿保机外出,一方面迭剌和安端率千余骑兵追上去“入觐”,要来个秘密暗杀;一方面寅底石负责把事情做死做绝,他带重兵突然进攻阿保机的可汗行宫,要把大哥的老窝端掉!

计划周密,同时行动。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机终身在阴谋诡计里打滚,送进门的小弟被他一眼识破,还是没杀,关起来了事。但是另一伙就没这么便宜了,阿保机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纥血统的述律皇后拒险固守,不仅保住了可汗的仪仗,更把混账的小叔子们打得抱头鼠窜满地找牙。

但就算这样,事情仍然没有完,阿保机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无论如何都要当上可汗,哪怕过把瘾就死都行。他自备了一套可汗的仪仗旗鼓,公开称汗,跟他哥哥彻底撕破了脸皮。

没办法了,耶律阿保机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应战。平叛的代价极其高昂,也证明了阿保机之前为什么要对弟弟们一忍再忍。

平叛之后,契丹部落“孳畜道毙者十七八,物价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经济极易崩溃,没吃没喝之后政治就要解体,阿保机不得已终于壮士断腕,砍下了弟弟们这些自私守旧的毒瘤。但是,这样伤筋动骨地大折腾,都不过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内部理顺了而已,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公元九一五年,耶律阿保机出征室韦(蒙古前身)得胜回国,他刚刚给本族又带来了一场胜利以及丰厚的战利品,结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长围攻。

第九年了,已经是第三个选汗之年了,你难道还要霸着汗位不放吗?!

众叛亲离,七比一,耶律阿保机想了想,那就放吧,他当场交出了可汗的旗鼓仪仗,只提了一个条件——我抢来的汉人太多了,请准许我建一汉城,作为一个新的部族。

这有什么,同意了!七位大酋长扛着抢来的锣鼓喜出望外,像投桃报李似的就答应了。从此,在滦河(引滦入津那条河)边上就出现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汉城,这里土地肥沃,产盐出铁,不仅被抢来的汉人喜欢,从此吃上了饱饭再不思乡,就连远近的契丹人也都往这里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长老大,时不时地来打点秋风,盐了铁了从不走空。

谁让耶律阿保机脾气好又大方呢。但是他们不懂,或许就连阿保机本人都不懂,他们的生存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当时其他的最前列。再不是游牧民族了,而是农牧结合、城乡结合的有机体。并且以此为契机,把这种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开始吹气一样胖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皆大欢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机说:我有盐池,诸部同食,只知食盐之利,不知答谢主人,行吗?你们都应该来犒劳我!

七位酋长想了想,去就去,一来真的又拿又吃,不请一顿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阿保机都被人看透了,一个孬种软蛋而已,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有什么好怕?

结果就在盐池边上,这七个人连同他们的亲信都被突然翻脸的阿保机干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砍倒了这七个人,阿保机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九一七年,依照汉例,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契丹(九四七年,辽太宗大同元年改称辽;九八三年,辽圣宗统和二年,又改回契丹;一〇六六年,辽道宗咸雍二年,又改称辽。翻来覆去挺烦的,反正是它,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从此契丹再不是部落之间的、以血缘为基础的军事联盟了,它成了一个国家,以本族契丹人为主,但空前创造性地给了本是抢来的奴隶的汉人们以基本平行的地位。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怪胎出现了。

它强悍,一点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纥、沙陀们差;它又聪明,不仅懂得怎样打仗,还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仅懂得修堡垒,还盖出了比纯种的汉人所盖的还要独特的宫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儿多半都有着更优秀的遗传基因一样,它还长寿,几乎让人绝望地活了两百多年。说实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吗?

有了这样突变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变成了外来物种,在当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部族的天敌。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的简单了,耶律阿保机的生命转化成了一首开天辟地、不断胜利的史诗,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勖打得鼻青脸肿之外,其余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远远不是他的主业。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营建皇都(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让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个城市级的固定政治中心,还在契丹境内仿汉制设立了州、军、县、城、堡等层层监管实体,把草原具体细化,变得像中原一样好管理;

他创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决狱法》,不管实用性怎样,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经史典籍;

他彻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规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两部,从此谁也别想再搞什么“燔柴礼”,搞三年换可汗的把戏了,南北两部的头儿叫宰相,北宰相必须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须是皇室宗亲,外人连门都摸不着。

然后以此为基础,耶律阿保机把周边能看见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浑、党项、阻卜等小点的,更包括强极一时的渤海国。

这里要强调一下渤海国,不是说这个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国家享国两百多年有多伟大,而是说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国东北东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级富饶的黑土地。它的意义并不只在出产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国土的纵深度,为以后南侵作了准备,没有了后顾之忧,更高瞻远瞩地紧紧掐住了契丹未来死敌女真人的脖子,不断地欺压,不断地得利,直到两百多年以后被一次清账。

打下了渤海国后,耶律阿保机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这时他的契丹国已经走上了正轨,契丹民族与他出生之前相比,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已经真正强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应该说,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是当时的东亚乃至当时全人类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遗憾,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活得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死的时候都心事重重。

因为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厉害,这谁都知道。可是里面大有区别,这位契丹国的第一任皇后述律平,与后来的萧燕燕之流大不一样,其不同之处就像后来满清时的孝庄和慈禧。

孝庄太后一生严格遵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妇道原则,甚至就算子死了,还把孙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辅佐。可慈禧就不同,什么丈夫儿子孙子的,在她那儿妇女必须得到整片天空,不仅要解放,更要占领!

述律平就是这么个角色,仔细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别管口号多么响亮美妙,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一切以我为主,必须让我舒服喽。

回到当年,耶律阿保机刚死,她就开始杀人了。杀人很常见,但是像她这么杀就太与众不同,独特得就算把整个人类历史都找个遍,也仅此一例。她先是把跟着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国的一百多个大将们的妻子都找来,对她们凄然一笑——你们看,我现在是个寡妇了……

没等同情心瞬间沸腾泛滥的一百多个老婆对她同声安慰,她又说了一句:所以,你们怎么可以还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们都傻了,不是说同意,而是过度的恶搞让她们的脑袋气麻了,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没等她们醒神,就立即都关了起来,随后就叫来了她们的丈夫,再问:你们想不想先帝呢?

想!——一百多个将军异口同声(见鬼,谁敢说不想)。

述律平的脸瞬间变冷——那好极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这样,契丹族里最精锐的一百多个将军人头落地,死不瞑目。或许他们死的时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机,跟这样恶搞的女人活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这还只是个开始,经过最初生离死别时的痛苦,述律平对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一个疯狂的高度,她时常在丈夫生前最得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转悠,常常连点预兆都没有,就突然说一句:我想我丈夫了,你帮我给他带个信行不行?

然后这个人就被带到了耶律阿保机的坟前开刀。

长此以往,杀人无数,但是次数多了,就终于有人不认账。有一次她对汉军将领赵思温说:赵,你跟先帝最亲近了,轮到你了。

可赵思温远远不是契丹人那样的蠢脑子,他马上回答:亲近莫如皇后,你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一阵伤心,似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嗣子幼弱,国家无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动人哦,不过见鬼的是她亲生的大儿子耶律倍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儿子耶律德光也二十五岁了,大半个渤海国都是他打下来的!“国家无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让他们当!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一双眼睛,瞪着赵思温的一双眼睛,再加上周围无数双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结果发现没一个人回避她。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屑:哼,你骗谁呢……杀人还要拿儿子小说事,你要不要脸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一把刀,这一次她还是很平静,说:我的儿子真的还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这样吧,我用这个去陪他。

她突然挥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断,就以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机!

当天的矛盾终于平息了,契丹人当众打压了狠毒太后的气焰,恶气出了,他们也消停了,甚至乐观地觉得残废了的太后也应该吸取教训了吧,不再胡乱杀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马上就绝望了,述律平不仅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变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铎臻关了起来,没判刑,只是对他说:“铁锁朽,当释汝!”至于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她建议丈夫先打东边的渤海国,再打西边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铎臻的意见与她相反而已。

紧接着,她把契丹数得着的高官,南院夷离堇耶律迭里以炮烙之刑处死,再抄斩满门,罪名是“党附东丹王”。可是苍天在上,东丹王是谁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被正式册封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对未来的,同时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来了,一切看似纯暴虐型的杀戮,都是为了达到她的终极目的——让自己的二儿子耶律德光当皇帝。把合法的继承人耶律倍废掉。

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耶律倍不是她亲生的?不,绝对是她亲生的长子,那么是耶律德光的才华高过他哥哥太多,所以为国为家都要废长立幼?也有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在二十年之后才被世人所发现。

回到当时,述律平的理由绝对冠冕堂皇。她说,她的大儿子耶律倍是个基因进化过程中的劣质品,其中汉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已经不再是个契丹人,根本谈不到做皇帝,更带不来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兴旺发达,只有选二儿子耶律德光。

历史证明,她做到了,也选对了。此后的二十年里,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给契丹人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并且为契丹人绵延到两百余年的国祚作出了决定性的贡献——抢到了燕云十六州。从此之后,别说草原上流行什么口蹄疫,或者刮白发风,下个什么五十年不遇、一百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凭空消失,契丹人都会照样繁华。

因为农耕经济是当时世界上最稳定的生产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却乐不起来。他就算把事业做得再大,都没法保证能记在自己的户头里,更别提什么传给自己的子孙。

至于原因,还是他的老妈。

只要我活着,就是我当家。这就是述律平准则。

话说当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赵匡胤的老妈,说这个胡涂老太,要死不死,临死前还弄了个“金匮盟书”,把大儿子一家从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实在太宽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妈述律平比,赵匡胤的妈就差得太远了。先看看她怎样对待大儿子耶律倍。时间回到公元九二七年的十一月,述律平终于要选皇帝了,之前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时她要来个真正的“公平”。

她让两个儿子各自上马,然后对百官说:两个儿子我都爱,现在看你们的,你们选谁,就去牵他的马辔头。

谁疯了吗?那天耶律德光的马差点被勒死,所有人都选他。耶律倍被晾在了一边,随后超级郁闷的事情发生了,他落选了可仍然还是皇帝,只不过叫——“让国皇帝”。

你不能这样污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汉文化熏陶,也不至于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要吧。他忍无可忍,几个月之后就选择了逃亡,无论如何都再不和这样的母亲共处一国。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来,直到三年之后,他才终于找到了机会,乘船出海,带着数千卷汉人的书籍,逃到了后唐。后唐明宗以天子的仪仗来欢迎他,并赐他以国姓“李”,取名“李慕华”。

李慕华终生再没回故土。

再看二儿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强,举世无双,在人们的印象中那是个恶魔级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里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和自己亲妈说话,只要应对稍不如意,他妈瞪他一眼,就“趋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妈妈已经给他安排好了继承人。

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儿子,耶律李胡。

杜太后只是要赵匡胤在死后才把皇位传给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名副其实的接班人!

对此,述律平的解释是,未雨绸缪,万事都得打点提前量。那么她就如愿以偿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毁灭后唐之后,他成了一具被挖空内脏放进盐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尸体返回了国都。老年丧子,已经六十九岁的述律平没哭,她抚摸着自己二儿子的尸体,很平静地说——“待国中人畜安定如故,再来葬你。”

毫无疑问,她当时的沧桑和悲痛都是重量级的,但别为她担心,她足以,也必须把这些都强压下去。因为她有敌人了,二十年了,唯我独尊,想怎样就怎样的日子终于到头了,终于有人敢反抗她了。

是她的孙子,她大儿子耶律倍的长子,耶律兀欲,这个胆大妄为的孩子居然已经是契丹的皇帝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耶律倍乘船出海,逃到了后唐,那是真正的逃亡,除了片刻不离身的书籍,连老婆孩子都没带走。耶律德光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仁义,大哥的儿子他当亲儿子养,封为永康王,而且覆灭后唐时还把他带在了身边。

可惜的是,耶律倍死在了后唐末帝李从珂的手里,他没能再见到儿子和兄弟。之后德光突然在杀胡林病死,大军无主,每个人都想到了远在漠北故乡的老太后,还有那个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是个地道的“原始契丹人”,他随意杀人,稍不如意,就把人黥面,扔到水里淹死,或者扔到火里烧死。也许正是这样吧,他和他的老娘才这么的投缘,成了她钦定的契丹下一任接班人。

但是契丹人受够了,难得大军在外,而且还有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房长孙在军中,为什么不立这位更合法的人当皇帝呢?这时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站了出来,是主管宿卫的耶律安抟,他把同在军中的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洼召集到了耶律兀欲的身边,由他挑头,号召政变。

每个人都相信他有革命到底、永不回头的决心。因为他是当年被述律太后以炮烙之刑处死的耶律迭里的儿子,天道好还,抄家灭门时这个孩子逃了出来,现在就由他来颠覆述律平。

耶律兀欲是新皇帝了,他在二叔德光的灵柩前即位,然后率军返回漠北。不出他所料,他的奶奶很生气,他的三叔耶律李胡率领京师留守军和宫卫军前来夺位。

没什么好说的,一场大战,李胡大败逃走。其实多简单,抛开他得不得人心不谈,光从战斗力来看,李胡也输定了——城防部队能强得过野战部队吗?

耶律李胡不甘心,述律平更不甘心,她决定带着宝贝老儿子御驾亲征,无论如何都要把亲孙子的好东西抢过来给儿子玩。他们娘俩在当年的闰七月带兵卷土重来,在潢河石桥(今内蒙古巴林右旗西南)与北归的远征部队相遇。

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奶奶,绝对的骨肉至亲。一边是百战精兵,纵横天下无敌手,一边是城防军部里的大老爷,几天前还被砍得满脑袋大包。这仗还用打吗?还需要打吗?

但述律平要打,并且坚信自己必胜,因为她有秘密武器。这件东西威力无比,之前她二十多年里之所以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件东西的功劳。

人质。

耶律李胡在开战之前押着大批的妇女老幼来到阵前,让对面大侄子的士兵们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们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里。

我要是打不赢,这些人就得先掉脑袋!

这就是耶律李胡的战前宣言。听明白了吧?为什么没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一百多个最精锐的将军都死得那么委屈懦弱。很显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着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统治手段——国家由人组成,每个人又都有弱点,就算没有弱点也有亲人。那么,掌握了每个人的亲人,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国家……

这似乎没错,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有对方的人质,就能换来对方的忠诚(赵光义不也是这么做的吗?),但是这本是国与国之间的伎俩,没听说过国王要用这种办法来治国!

回顾述律平掌权的这二十多年,她就是这么做的,除了这种恐怖高压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么治国服人的高招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述律平认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还是她的威信。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唯我独尊,想必臣子们也都习惯了听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实早就变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号令天下,其实只是因为她能号令自己的儿子。可耶律德光在这二十多年里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时,契丹国的政治体系已经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场被细分,权力被具体规划,环环相扣,变成不同的世界。这时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台,不是她适不适合的问题,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问题。

但没有教训,又怎么会懂呢?

公元九四七年七月,潢河,石桥,契丹全国的精锐部队几乎都在这里。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争夺皇位。可真正的底蕴却是,一个铁血的女人想继续证明一件事——世界还是她的,整个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闺房,她想怎样就怎样。哪怕让千千万万的族人都人头落地,让刚刚兴旺发达起来的契丹元气大伤。

这些她都不管,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母爱,这是人世间最神圣伟大的东西,一个母亲为自己儿子做点事,来满足他的愿望,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还要分出什么对错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契丹代有豪杰出,二百年间他第一。

耶律屋质。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发,要和自己亲孙子拼命,顺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会时,有一个叫耶律屋质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在我看来,他不仅是契丹人里的豪杰,甚至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耿直、有谋、有胆的好臣子。

当时他是契丹国的惕隐,掌管皇族政教事务。他站出来对铁血太后述律平说——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则就应速战,以决胜负。但是人心一摇,祸国不浅,请太后三思。

述律平没说话,盯着他看。

耶律屋质坦然面对,直接把问题拉到最关键点——都是太祖子孙,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议?

述律平将近七十岁了,亲历无数风雨,尤其是从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妻子到贵为漠北第一大国的国母的经历,让她很清楚一旦重新分裂的后果是什么。权衡利弊,她派屋质去见她的孙子,而且带去了一封信,但不说讲和,只是由着屋质游说,看看效果。

果然,当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强硬,一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怎能敌我?

他说得没错,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则,更是帝王产生的必经之路。他在上一战已经击败了李胡,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和谈?

屋质没劝他,更不哀求,他平静地摆出现实局面——还不知道谁胜?就算侥幸是你赢了,那些家属怎么办?李胡能饶过他们吗?

此言一出,满帐将士不寒而栗。那是他们的亲人,只要交战,无论胜负他们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观色,只能答应和谈。

但是见了面,一贯强势的老太后和终于扬眉吐气的亲孙子各不相让,开场就掐,根本没有半点的和解迹象。最后述律平年老不支,转向了屋质:屋质,你来给我想个办法(汝当为吾画之)。

屋质的办法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拿起了一把算筹,先抽出一支问太后——当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话就是清算当年的老账。

述律平没有发作,她像当年回答赵思温那样,把一切都推给了阿保机:先帝遗命。

可以想象当年契丹满帐权贵们厌恶鄙视的目光,这个当面撒谎的无赖老太婆!但是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兀欲: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兀欲满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的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说着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六十九岁,一生倔犟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道: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说着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已定,皇位属谁?

看来屋质的面子可真够大,但是全体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理所当然似的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这时候李胡再也忍不住,他跳了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兀欲(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六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就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层楼,五年后,辽世宗耶律兀欲死于暗杀,他召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后官封“于越”。

“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两百余年,只有四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第四位,就是那位契丹族历史上最强的战神,他很快就会在战场上拯救辽国,成就自己千年不灭的英名。

但谁也比不了屋质承前启后,不仅让国家度过了危机,而且让契丹国的朝令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从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乐,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十八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也糙了点都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就自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上上一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者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红火的。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的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污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和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的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向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九天之上御马间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他们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他们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节,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术语,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

下面再简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来就是个画地为牢,终生监禁的人。他想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什么时候回来,根本没法做主,那都是举国翘首或者万众齐呼的事,其中的麻烦没有个三五个月的准备是玩不齐全的。而且为了能时刻警告这些表面上没人能管的皇上们别太懒也别太野,就在他们的房子外面,都立着两根石头柱子(华表),上边蹲着石兽。

大门里面朝北的,叫“望君出”;大门外面朝南的,叫“盼君归”。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没有这些个没人性的讲究。虽然辽有五大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但是它们从来都不是辽国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因为“捺钵”。

捺钵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时打猎,所以随地捺钵,走到哪里都可以捺钵,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着捺钵,于是,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

方便迅速,机动灵活。

再看一下契丹的军制。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那么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总还有点别的玩意儿吧。那就是“斡鲁朵”。

斡鲁朵是契丹语“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耶律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海选出来的精锐士兵,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兵卫队。之后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和领地,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军事一体化单位。

简直是国中之国。

斡鲁朵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们就直接成为遗产传给下一任皇帝。这样斡鲁朵的力量层层叠加,越来越强,终辽国两百余年,九位皇帝,再加上两位皇太后,以及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辽亦汉、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十二斡鲁朵加一府(高人的)。想象一下,它达到了什么样的数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实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样,一旦国家有警,州府各县都要临时集结兵力,向京师要害赴援。比如说,在我们的各个朝代,就不断发生着调集全国兵力进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鲁朵,一有兵事,“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己立具矣”。

而且平时不用国家出钱养他们,他们各自放牧生产来养国家。等到出征,军饷由他们自己去抢,抢到的就都是他们的花红。这样干脆利落的物资诱惑,比中原皇帝们事后的奖赏,临阵将官们的思想教育,要强出怎样的力度?

那么斡鲁朵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了吗?不,物分两极,既有其成,必有其败。斡鲁朵的危害也极大。终辽一世,甚至后来继承了斡鲁朵传统的蒙古人,都不断发生亲王权贵的叛乱,而且几乎每一次的力度都足以颠覆当时的朝廷。

这就是它的副作用。但是近代有人用所谓的“狼性”来解释这一点,说是草原种族天生这样,他们必须叛乱,因为崇拜强者,皇帝要像狼群里的头狼那样时刻等待挑战。其实哪儿跟哪儿啊,试问没有实力也一定要造反,草原民族都是没脑子的猪?那样就算再勇猛也只能升级为野猪吧。

一切都是实力在作怪,当一只耗子长到狗那么大时,自然就不把猫放在眼里了。斡鲁朵就是中原曾经的藩镇,国中之国,造反是必然的。

再看燕云十六州,这片东西长约六百公里,南北宽约两百公里,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广漠土地,已经让契丹人彻底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千言万语可以精简到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他们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和前面旋起旋灭的匈奴、突厥等蛮族没有了任何区别。突然降临的雪灾、瘟疫,以及草原部族间偶然性极高的野战胜负,都会让它万劫不复,在历史中除名。

所以当燕云有警时,就连睡王耶律璟都会御驾亲征。

但这在宋朝皇帝赵光义的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和机会。首先看群众基础,燕云十六州里“华人百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地契丹人的人数与之相比,就好像往镜泊湖里撒一把花椒面,连个味道都尝不出。老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可都是纯种的汉人啊,在辽国非人的待遇下水深火热了近半个世纪,难道他们就不想着自己的祖国吗?就不盼望自己的军队来解放他们吗?

不可能!

赵光义深信,只要宋朝强大的军队打到了幽州城下,城里的老百姓们就会自发地暴动来迎接他。到那时,大开的城门,激动的人群,还有鲜花、香烛、美酒,感人至深的颂辞等等等等就都会出现,前景是多么喜人!

何况,这时仿佛是老天爷把契丹人的脑子给搅混了,燕云的首府幽州,以及周边城市的主管居然都是汉人,尤其是幽州府,居然是一个年青的汉人毛孩子在守城。这太理想了,在十几年前想都不敢想!

用汉人的军队去招降身在异邦为异客的汉人官员,再给他们加官晋爵,荣华富贵,他们何乐而不为?怎么可能还会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契丹皇帝耶律贤。经过仔细分析这个人,赵光义充满了信心,他甚至是急不可待地要发动战争,不仅要收复燕云,更要远征大漠,喋血虏廷,做出千年前的大汉天子以及三百年前天可汗曾经有过的丰功伟绩。

耶律贤懦弱无能,而且不思进取。这是赵光义通过多方考证、缜密分析才得出的结论。

看理由,契丹皇位在当年的“睡王”耶律璟的手里时,还曾经多次击败过汉军,比如在石岭关把后周大将史彦超干掉,御驾亲征把柴荣的手下都镇住,还多次援救北汉把赵匡胤的好事搅黄;可看一下耶律贤,他即位之后,在石岭关上就没打过胜仗,太原城下也是赵匡胤自己主动退兵,就连契丹的传统项目“打草谷”,都被宋朝的猛人田钦祚来了个“三千打六万”,两手空空地往回跑。

更不用说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赵光义打得他们丢盔弃甲,连幽州城都不敢出了。但就是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赵光义小心求证,了解到在耶律贤的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健康。

耶律贤幼时在他父亲辽世宗耶律兀欲被杀的“火神淀”兵变中惊吓过度,从小就体弱多病,连皇帝的正常工作都完成不了,得由皇后萧燕燕帮忙才成。众所周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会影响他的情绪,情绪郁积得多了,就会更加影响身体的健康。而一个皇帝的情绪就足以给一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定性。

一个病夫,能让自己的国家国富民强,开明博爱吗?具体到军队,他的军队会很有信心,充满斗志吗?赵光义尽量平静自己的内心,不偏不倚地衡量契丹军队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契丹人完了,连野战都不行了。事实胜于雄辩,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还等什么?这就是战机,我方大胜,契丹人闻风丧胆,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就算退一万步讲,我们宋军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比如说打了半年仗了,太劳累,军需给养跟不上,等等等等,那也是和契丹人比困难,敌人仍然比我们难!

就这样,赵光义驱动三军,向北进发。在最初的行程中,困难就显示了。第一,军营中已经没有了郭进。这位石岭关英雄已经死了。当时的说法是突然生病,就死在石岭关的防区。赵光义很痛惜,但他没有时间悲伤。大军已动,华夷决战,一切都要抛在脑后。可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桩冤案和陷害,与田钦祚和后来被他派往石岭关助战的王侁有关。

王侁,后周大臣王朴之子,前面李飞雄一案中的受害人之一。

第二,军队的疲劳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他的御驾都到了镇州,可是扈从他的军队却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到齐!赵光义大怒,连行军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决战?!他要下令处罚那些军人,但有人劝阻,正要军人出力呢,还是宽容些吧。

赵光义忍了又忍,把火压了下去。但是这个现象不能忽视,他下令,继征发了河南、河中诸州的军储之后,再次征发京东、河北诸州军储赶赴北面行营,给北征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公元九七九年,那一年的六月,宋朝千军万马征燕云,在漫长的行军线上,大宋皇帝赵光义有时会默默地回头,向来路的西南方向遥望。千里之外,那个人早就与墓木同腐了,但他仍然要向那边呐喊,哥哥,我一定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