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赵恒卷 第二十四章 大宋官场众生相

首先武将们的地位彻底沦陷,不必说普遍怎样,第一流战将们的命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以石普和杨延昭为例。

石普倒霉了,在近十年的“神话”运动中,宋朝有过很多反对的人,说出来的话尖锐刻薄,有些都等于当面骂赵恒。例子很多,但赵恒都不在意。可那些人都是文官。轮到了战功卓著的石将军,只是说陛下,少搞点宗教活动行不?那样每年能少开支近七十万贯呢,这对国家多好……七十万贯,要说石普还真是小家子气,他什么都不懂,搞一次封禅的费用是多少就会吓死他!何况这区区七十万贯,直接让人想到了边关的军饷。

结果石普被抓了个小现行,以“私议天象”的罪名被判处死刑。但皇帝开恩了,没有真砍他,死的人是杨延昭。

六郎在边关病死了。对于他的死,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古人寿短,他五十七岁了,似乎也该死了。但实际上这是一场软谋杀。一个男人活着,需要心情和事业。而从澶渊大战开始,他就从来没顺心过,被彻底扼杀了。

当时他已经反攻杀进辽境,不仅是野战争雄,还率部攻占了辽国的一座古城,史称“俘馘甚众”。可当时的澶州大本营却突然急令他回撤,不许再打辽国人。六郎只能服从,结果他回程时,正遇见从澶州签了和平协议撤退的辽兵。

辽兵们正在发挥优良传统,在宋朝境内打最后一场草谷。六郎怒不可遏,他再不管什么军令(赵恒严令诸军不许攻击回程的契丹人),率部杀了过去,把辽人抢走的百姓、牲畜都重新夺了回来。可这能换得来什么呢?只有他死时,边关河朔等地百姓们自发送他棺柩回乡时的眼泪,以及此后近十年的朝廷严加管束……飞鸟已尽,良弓早藏,宋朝的武人们,你们的冬天到了,要看清楚自己的命运。

而在这一点,聪明的文官们早就看清楚了,残唐五代时委屈了百十多年的文官们已经不满足于锦衣玉食了,他们有更高的追求,其中就以聪明绝顶的王钦若王大人为代表。

权力是场游戏,王大人玩得很开心。请看他仅仅以一些轻松随意的语言,就把一个个政敌都搞倒搞昏的超强技术。

第一场,王钦若VS寇准。这已经是过去时了,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到,寇准是怎样被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抹杀了盖世的功勋,踢出朝廷,到边远地区站岗的;

第二场,王钦若VS赵安仁。这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了,因为前翰林学士,现参知政事赵安仁并没有什么得罪过王钦若的地方。何况一个是东府副宰相,一个是西府的枢密使,不搭界啊。但里面另有玄机。

话说有一天,赵恒春风得意地从后宫出来,直接到政事堂去找宰相,问题很老套——怎样才能让刘娥当皇后呢?很不巧,那天政事堂里静悄悄,首相王旦请病假了,只有赵安仁值班。

赵恒就问,赵爱卿,给朕想想,这事儿怎样操作?

赵安仁直接摇头,幸福的文人已经变成强硬的文人了。“刘氏出身卑微,恐怕不宜做皇后。”

赵恒很愤怒,但他没办法。于是只有起身走人,再走几步,到西府枢密院去找知心人。那边王钦若正在辛勤地办工。君臣见面,赵恒开始诉苦,把赵安仁怎样骂他老婆的话重说了一遍。就见王大人没什么反应,仍然轻飘飘地说:“陛下,那就问一下安仁兄,他认为谁当皇后比较好呢?”

赵恒好脾气,第二天果然就这么问了。奇怪的是赵安仁也真的是马上就回答:“陛下,德妃沈氏是前朝宰相沈义伦的后代,她做皇后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赵恒想了想,觉得说得对,但更加郁闷了,难道刘娥就真的没有皇后命?他散步直到枢密院,把刚才的话再次复述给王钦若听。却看见王钦若笑了,很不经意似的说:“果然如此,陛下不说,我也知道他会这样。安仁兄以前是沈老宰相的门客嘛……”赵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你个赵安仁,欺负我年青,不晓得你们的老关系?

当面欺君,罪无可赦!赵安仁就此被踢出政事堂,而且在领导的心目中形象全毁,终赵恒一朝,再也别想高升。

这是西府的枢密压倒了东府的宰相,有点以下犯上。不过王大人的表演才刚刚开始,赵安仁不过是个副职,他连德高望重的首相王旦都敢欺负。

第三局,王钦若VS王旦。

话说在宋朝的史书中,王旦和宋真宗完全是一对言听计从,亲密无间的同志加战友。两人一起上前线,再一起去拜神,谁也没法离间他们真挚的友谊。

但王钦若能。

在公元一〇一二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鉴于翰林学士李宗谔工作认真,业务出众,要把他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报表都已经填好,就等着明天上朝时递交。但是被无事不知的王钦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当天的夜里。

王爱卿是随时都可以见到皇帝陛下的,闲聊神功再次发动。陛下,跟您打个赌,李宗谔就要发财了,但实际上是王旦就要发财了,可真正的底蕴却是皇上您要丢钱了……超级绕口令让赵恒有点蒙,王爱卿,你在搞什么?

很简单啊,王钦若就稍微解释了一下,说李宗谔欠了王旦很多钱,根本没法还,可王旦还急着用钱,怎么办?于是王旦就要利用职权升李宗谔的官,让他俸禄加倍,不就好还钱了吗?但说到底,吃亏的就是您了……

赵恒深深地呼吸,转身就去睡觉,养足了精神等待着第二天的早朝。结果当天上班,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职报表给递上去了。

后果很严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还不怕,因为分数实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梦就此搁浅,从此终老于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来的那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不能总空着,必须得有一个人上岗。就这样,好运气凭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谓得到了。

丁大人的由计相升入东、西二府的关键一步,就是这样地轻而易举。

这时总结一下,这件事对王钦若有什么好处呢?他恶搞王旦,毁了李宗谔,到底得到了什么?回顾历史,他什么也没得到,还是当他的枢密使,而丁谓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人。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层本质——小人。损人不利己,只要别人难受他就高兴,为别人的痛苦而努力,是一件多么刺激兴奋的事啊!

不过这也把他引向了深渊,王八蛋都是招人恨的,有人早就对他手心发痒。

第四局,王钦若VS马知节。

马知节,字子元,北宋开国功臣马全义的儿子。七岁丧父,赵匡胤收入宫中养大,赐名“知节”。可以说前途光明,一世无忧。但此人是个硬汉,完全不靠背景,纯粹凭自己的功勋升入宋朝的顶级官场。

十八岁从军,一直转战边关,东北边的天雄军、定州、贝州;西北方的秦州、延州等地都有他战斗的遗迹,可这并不出奇,再能打他能超过田敏或者张凝?在宋史里他以独一无二的臭脾气著称。

百分之百地刚直、绝不阿谀。

他跟着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入蜀平叛,结果老毛病发作,不买王继恩的账。大太监就给了他个美差,带着三百个老弱残兵去守彭州,可攻打彭州的起义军却有十万人!这下子马知节就算是马超也没辙了,一天之中他的兵就死伤殆尽,自己一个人突围出城。这时王继恩的诡计得逞了,就等着他逃到大营,然后一刀砍掉了事。

可没承想马知节就近招来了援军,转身就杀回了彭州,不仅夺回了城,还把起义军杀伤大半。就这样他一步步迈进了大宋朝的权力中枢,直到这时成为王钦若的副手,枢密院副使。王钦若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了眼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知节的老毛病再次发作。

干掉王钦若!但是办法却实在不大好想……马知节仔细计算,王钦若上有皇帝下有党羽,根本立于不败之地。怎么办呢?最后只有来个最狠的——同归于尽!

从此王钦若的倒霉日子来临,马知节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形影不离;又像是他的应声虫,你说什么就跟着聊什么,只不过意见完全相反。而且有理有据,那些君臣之间不能说、不好说、没法说的事情都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发射了出来。天哪,赵恒都忍不住发抖,这日子没法过了,赶快把这一切都结束吧!

公元一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宋朝西府枢密院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这套班子被全体罢免,最聪明的人死在了最蛮横的办法之下,一点技术都没有,可王钦若就被扳倒了。

王钦若倒台,人人拍手称快,不过更爽的还在后面,上台的人居然会是深得人心、永远都精彩新鲜的寇准!这真是让人兴奋,但稍微深想一下就会立即泄气。

王钦若另有新工作,去主修《道藏》了,在不久之后,这部《道藏》就将达到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规模,为宋朝的文化事业以及后来“道君”皇帝的修行之路指出光明大道。并且眼下这工作就妙不可言,王钦若可以随时与皇帝就彼此都深深沉醉的道教神灵的各种奇异事件交换心得,感情更加深厚,知己,更加知己。

这样的后果就是,不久之后,王爱卿就会卷土重来,并且登峰造极,变得前所未有的辉煌显赫。但他现在得忍着,老对头寇准正在金光四射。

寇准是表里如一的,就算在落难之中都是亢龙不悔。他在陕州忍了这么多年,小的不说,有三件事流传千古。

第一,虎落平阳被犬欺,寇准被死冤家辽国人给鄙视了。他在陕州知天雄军时,有辽国的使者路过,慕名来拜访这位名震北国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间该使者突然问:“寇公,您德高望重,为何不做宰相,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满座惊怒,这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专挑寇准的伤疤下手!众目睽睽之下,寇准哈哈一笑:“朝中无大事了,我大宋天下太平,只有这东北边的大门,要由我寇准来把守才放心!”

硬朗还击,以牙还牙,不过寇准的心却被严重地刺伤了,多年郁积的不平、愤懑变成了放浪和荒唐,才有了接下来的第二件事。

第二,寇准当皇帝了。

在一次过生日时,寇准突然穿出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地地道道、既黄色且绣龙的皇帝制服——龙袍!而且他大摆筵席,广邀宾客,在所有人面前穿着龙袍簪花上马,四处炫耀……这样的消息立即就传进了开封京城。

真正的那位皇帝把宰相王旦叫来了,只问了五个字:“寇准乃反耶?”

还用再问吗?在任何时代,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王旦却不动声色,此时寇准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间,但历史有定论,王旦比当年的长者毕士安还要慈悲。

他静静地看完密奏,突然笑了:“寇准也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不知轻重。可笑可叹,臣立即写信,骂他一顿,要他谢罪。”

宰相的轻松感染了赵恒,是个笑话?那好,就当个游戏去办吧……危机渡过,可是紧接着寇准就出了第三件事。

第三,私发军饷。

还是辽国人惹的祸,不知是哪一批的辽国使者,在回国时照例要由宋军派兵护送(当然更是监视)。寇准一向慷慨,他没经请示,就擅自给护送的宋兵们发了津贴。问题是发就发了,你倒是慷慨到底啊,可寇准居然又写信给皇帝,要求报销。

这下子赵恒真是又恨又烦,寇准也算是进士出身吧,没有学问还没有记性?前首席军人曹彬是因为什么倒的霉?不就是私自拿自己的工资给边关的将士发津贴嘛,居然有样学样,给朕的北方重镇天雄军的士兵们也来这一套!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恒的反应是一边儿向朝臣们冷笑:“寇准喜好收买人心,博取高名。你们看,这事儿就是证据。”一边儿给寇准回了个批条——你有钱,你付账,朝廷不认,彻底自己掏腰包吧!

命令发出,满堂嘘声,这就是处罚?赵恒,你真是丢你老爹的脸,参照曹彬的例子,继续贬寇准的官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想所有的人都登鼻子上脸?

但赵恒有自己的算盘,此人从来没有失去过理智,近十年以来,他都是在绝对清醒的状况下搞的天书封禅。寇准一来有群众基础,全国的百姓官员都服他;二来有工作经验,他最早工作的科室就是西府枢密院。这些优势加在一起,超级大奖就意外地砸向了西北方的陕州。

公元一〇一四年七月,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寇准重回权力之巅,任西府枢密正使。在他身后,是全国官员百姓们殷切期待的目光,盼着他能扭转乾坤,让宋朝恢复到活人生存的社会。在他的身旁,是微笑着的首相王旦,他多希望寇准能助他一臂之力,以刚直、无畏的个性,来做那些他不敢做,却真的想做的事。

但老天知道,寇准上任,直接倒霉的就是他。

寇准上任,完美地诠释了他的为官之道——政坛即战场,他变成了一个“战士”。何为战士?用千余年后,林语堂骂鲁迅的话来解释就再贴切不过了。

“……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

寇准也这德行,和平得太久了,快要把人闷死了,来,我们来运动一下,大家都捡起石头来互相砸!不过响应的人基本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砸别人的兴致。

上任第一砖,先就砸向了自己的老同学,大恩人王旦。

话说大宋朝东西二府在一般情况下互通议程,军政事物总要协调一下好商量。这一点就算在王钦若时期都没有停顿过,于是在寇准上台之后,王旦方面对枢密院的文件送交率就更高了些。

这明明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宋朝的上层建筑盖得更好点,不过事后整个东府集团都要郁闷至死,这个寇准真是个疯子。

东府交过来的文件,寇准小心阅读仔细挑错,试想以他几十年执政经验,什么错误疏漏挑不出来?之后他的做法不是平静友好地把错处注明,再发回东府,让工作顺畅,让友谊升级,而是直接上报给皇帝,让赵恒看一下东府集团有多无能、多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待在低了半级的西府,还不把东府的大权还给我?!

结果王旦,以及整个东府都被赵恒鄙视了一下,弄得人人狼狈,个个火大。于是全体人员聚精会神,来审阅西府送来的文件。结果工夫不负有心人,错误谁都有,真的发现了。大伙儿连忙上交王旦,大佬,报复的机会来了!

可王旦却安安静静地改完,再交还给寇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东府集团仰天长叹,王旦啊,怎么说你呢?送你五个字吧——真是“没事找抽型”的!而且不止如此,当赵恒偶然向王旦问起寇准如何时,王旦还总是回答寇准这好、那好、什么都好。

日久天长,连赵恒都看不过眼,对他挑明说:“为什么寇准总是说你坏,而你却总是说他好呢?”

王旦的回答却非常官面文章,看似一点都不和皇帝交心:“臣当宰相时间太长了,毛病都暴露了出来,寇准直言无忌,这正是他的长处,我也因此而推崇他。”

这是实话,还是敷衍?是故作高姿态,还真是肚量过人,不跟寇准一般见识?但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就都会想到,如果王旦快意恩仇,大肆反击的话,宋朝的官场会变成怎样?

赵恒听完无言地点点头,再不说这事了。寇准听到后,终于惭愧无地,找上门来:“同年,你怎么这么大的肚量?”

从此宋朝的东西二府基本无事,但并不是说寇准就改了脾气,变成“家里憋屈型”的了,他只是给了王旦点面子,把枪口稍微转了个方向而已。

三司使方面惨遭池鱼之灾,成了寇准发泄的对象。这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

“天灾”是因为要寇准动手,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东西两府之下就是计相的三司,不是它会是谁?至于“人祸”,可真不巧,这时的三司使是林特,这人论资历没什么了不起,可当时很走红,因为他在天书封禅等事情里大出风头。

管钱粮,注定了是那时的主角。

这就让寇准很不爽,装神弄鬼、媚上邀宠……最看不过眼的就是这种人!于是各种招数摆上来,林特和三司使集团开始惨叫。争斗的细节很烦琐,但焦点凝聚在河北转运使李士衡的身上。

林特命令河北路上缴绢帛,但时间太紧,李士衡根本无力筹集,但不怕,他的老上级就是寇准。寇准为此专门找到了皇帝,说林特是有意陷害李士衡,并且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天雄军时,就曾经主动上缴绢帛五万匹,当时林特不收,说京都不缺。可现在很快就要紧急征调,明明是林特捣鬼,要么就是三司使失职,请皇帝把三司部门的官员该撤的撤,该罚的罚,要不然国家的经济调控就要出大问题。

赵恒很无奈,寇准说得似乎有道理,于是三司部门的大批官员被裁撤,连林特本人都被处分。可是有一点,赵恒要拜神,就离不开钱,这是最根本处,所以像丁谓、林特这样的人绝不会长久地失宠。很快,在一次拜神行动中的大赦福利,三司部门所有官员官复原职,林特的赏赐加倍。而寇准的枢密使也当到头了。

上任不过十个月,就要再次下台,寇准的心情非常低落。是恋官?还是说对于荣誉太过于执著?他知道自己就要被罢免之后,悄悄地找到了王旦。

皇帝不宠爱,同僚都烦他,似乎只有这位厚道的老同学才能帮他吧。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王旦帮忙,让他成为“使相”,即带着同平章事头衔的节度使,这样的罢免,才能少一些屈辱和凄凉吧。

身为首相十余年,王旦早就看惯了人事浮沉,他忍住了太多责备寇准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使相岂能私下谋求?”不答应。

寇准更加怀恨在心,这个世界真的是都抛弃了他!但是罢免的命令真正下达时,他才发现国家还是给了他使相的称号。他哭着进宫谢恩,说不是陛下宠爱,怎能得到这样的封号。但赵恒却说了实话:……别谢我,这是王旦的意思。

当天寇准茫然出宫,这人生和人,可真是越看越不懂了,真的只是名利场或者斗兽场那么简单吗?

大到一个国家的衰亡,小到一个身体的崩溃,往深度里分析,总是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前因,但在表现上,却往往是突然间发作的。

宋真宗皇帝的统治就是这样。在寇准被罢免之后的十八天,即公元一〇一五年,宋大中祥符八年的五月二十一日,突然间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让人措不及防。

赵恒的八弟荣王赵元俨的宫中突然起火,火势迅速蔓延,无法控制,皇宫内院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损失巨大的让人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看有形的,比如左藏库,那是从赵匡胤时代起,就收罗神州大地各处的财富,集于一身才形成的皇家、乃至于整个国家的财源根本重地。一把大火烧成了飞烟,用赵恒的话来说,就是:“……两朝所积,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用契丹人的话来说,就是:“……该死的,不要了给我行不?那至少够几十年、几百年的岁贡!”

无形的损失就更加巨大,简直无法估计——崇文院、秘阁中尽是历朝历代所珍藏的绝版图书文献,一把大火之后,世间再无存本,就此彻底失传!

朝野大怒,追查根源,最后的发现让人咬牙切齿,居然是赵元俨府里的一个姓韩的侍婢偷了几个金镯子,怕主人发觉,就顺手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荣王府的金库,想来个死无对证。可效果居然这样好,把大宋朝的国库也给毁了……

赵恒少见地残忍了一次,他勉强听从了王旦的劝告,就事论事,不株连他人(近百余人豁免逃生),连赵元俨也只是被削去节度使头衔,荣王降格成为“端王”,但从严法办了主犯韩氏。这个既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诏断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

但是国力骤然下降,国库储备金损失殆尽,宋朝的形势一下子恶劣了起来。并且事先毫无防备,现在一点应急的办法都没有。但是比起下一年就要发生的事来说,这还算是小的。

公元一〇一六年,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时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蝗灾突然降临。先是京城附近,紧接着京东、京西、陕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虫铺天盖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就覆盖了长江以北的半个中国。

宋朝应对办法是当时最时髦的——建坛、祈祷。

效果是非常的好,马上就有各地的基层干部迅速上报,说:“本地的蝗虫都不吃庄稼了,都在吃树枝树叶……”说:“本地的蝗虫出行不利,被大雨给淋着了,死尸满地,多达几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坛的蝗虫的卓越表现,它们居然“纷纷绝食,自行死亡。”等于畏罪自杀了。

一片形势大好的喜人景象,赵恒是先绝望然后又乐观。他一边加强了祈祷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级干部们组织人力去扑打蝗虫,焚烧虫卵,有计划有步骤地扫“蝗”。在他想来,这样双管齐下,蝗虫应该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条,经过了十多年神灵灌顶的宋朝臣民们还会有现实化的科技观念吗?

宋朝的官方史书都承认,各地官员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去认真理会蝗虫。于是几个月之后,连长江以南的各地州县也都被蝗虫覆盖,全国大地一片“蝗”,局势无法控制了!

这是国库储备烧光光之后,连当年的口粮都成问题了。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清醒地认识到,宋朝的国力经济已经骤然倒退了二十余年,连赵光义时期最艰难的岁月都不如了。试想那时也不会国库全光,粮食颗粒无收吧?!

灾情终于隐瞒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地飞进了紫禁城,赵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饭,突然间外面的阳光不见了,天地一片昏暗,他连忙派人出去看,紧跟着不等回报,自己也亲自走了出来。

只见天空中无边无沿,遮天避日,全都是蝗虫……当天的蝗虫终于全都飞过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宫殿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宛如一个木头人。好长时间之后,近侍们才发现,陛下病了。

一个声音在赵恒的耳边轰然回响,震彻他的心神灵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

这是他的臣子孙奭对天书降、圣祖临等一系列造神运动所下的定义。其中“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的话一定会让他寝食不安、魂惊梦怕,因为他真的迷信。

历史记载,在赵恒刚刚登基的时候,寿州曾经献上了一只绿毛大乌龟,当做吉祥物来讨个喜。却不料赵恒突然起了心障,绿毛的,到底是凶是吉?

当时吕端还活着,他一口断定,是吉。而且振振有词。第一,赵恒曾受封为寿王,龟出寿州,预示着陛下将长寿;第二,龟生水中,属阴。辽国、党项都在北方,也属阴。毛,是软东西。那么龟生绿毛就代表着柔顺,是上天示吉,说契丹、党项很快就会变软,被降服。

这才让赵恒保持镇静,没有刚刚上任就开始“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这时不同了,经过十多年的弄虚作假,在外人看来,他是在享受着诸天神佛的全力保护,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骗神、渎神!

再加上现在突然出现的蝗灾,试问谁是当事者,不会心惊肉跳呢?

这时说一下迷信与赵恒的关系吧,为什么造神运动会一搞十多年?如果真的是为了挽回在澶渊之盟时所丢的面子,那么当初按原计划第一次泰山封禅时的风光早就够用了吧,以后的那些祭汾阴、圣祖临的把戏是不是彻底的画蛇添足?

分析这个原因,古往今来不外乎归纳出来两点。第一,是为了夸耀外邦,震慑敌国。要辽国、党项人知道宋朝是天地万神所宠爱的神明世界,是天生高贵,不容冒犯的圣地。而且实践证明,目的达到了。在这十多年里,辽国友善,党项很乖,这都是前所未有的好现象,为什么不保持呢?

一旦不做了,信不信外族野蛮人会以为神明抛弃了宋朝,马上就起了不良之心?

第二,那就是传说是真的,赵恒真的是大有来历的“来和天尊”的转世——宋初的状元杨砺曾在五代时梦到过自己的功名册以及自己未来的主人,那就是来和天尊。与他相约四十年之后相见,那时他才会时来运转。当赵恒做襄王时,杨砺一见大惊,因为与梦中的天尊长得一模一样,而他也真的从那时起,才开始转运。

但这都太片面了,说契丹人、党项人尚处于原始宗教的启蒙阶段,所以宋朝的满天神灵下降会真的震住他们,这有一定的道理。但要说一震一百多年都没醒过来,那就是大汉情结发作,在集体说梦话了。

国力、军力、士气、物质满足感等因素,才是宋、辽两国百年好合的根本基础。

至于第二点,那根本就可以忽略,“来和天尊”……他后面还有“赤脚大仙”呢,再往后还有赵匡胤转世投胎到金国回来复仇,要是全信了,宋史也就变成了《封神演义》。

赵恒迷信,这一点才是最根本的发源点。从这一点出发,可以确信,就算没有澶渊之盟,他一样会搞封禅、显圣之类的把戏,区别只在力度与规模。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清赵恒为什么会十多年如一日地、花样百出乐此不疲地祭了天还得祭地、祭了地还要祭人(孔子、老子等)、祭了人还要封祖宗,这样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都搞出来强迫症了!

这时发力有多大,挫伤就有多重,正吃饭时被严重打击,赵恒病了,用现代的医学名词来说,很可能就是脑血栓。其具体症状就是从此变得颠三倒四,时昏时醒,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别管多大的决定,都能自动作废。而且最要命的是,那个曾经正常的赵恒还会灵光乍现三五不时地突然回来一下,谁也搞不准他什么时候正常,或者反常!

太多的人和事,都死在了这一点上……然后天灾在继续,一连三年,蝗虫只增不减,数量之多都飞出宋朝国境,进入燕云十六州了,连辽国人都跟着喊救命。但宋朝的人祸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

公元一〇一七年,宋天禧元年的六月七日,首相王旦终于操劳过度,心神交瘁,因病罢相。在这一年的十月六日,他死了。享年六十一岁;八月二十八日,王钦若卷土重来,他打破了宋朝南人不许任宰相的成规,一跃成为了大宋的首相;再往前数,公元一〇一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刘娥已经受封为皇后。

这样宋朝的格局就变成了皇帝晕病、首相去世、寇准被贬、皇子年幼、皇后精明强干,而奸邪之流像王钦若等人却激流勇进,攀上了政坛最高峰的局面。

假如明天来临,世界将会怎样?

有些人活着时,仿佛无关轻重,可他一旦死了,人们才会发现,原来他重如泰山。王旦就是这样。

要说一下他,这样才对得起一位忠贞、负责、谦退、忍让等古代文人诸般美德皆备的长者。回顾他的一生,是一个畸形的极端。一方面他位极人臣,一连十多年的太平宰相,是历代多少精英豪杰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幸事;而另一方面,他苦不堪言,又没法对任何人倾诉,只有长久地忍耐,默默地劳作,直到油尽灯枯,疲病而死。

因为他的生命已经成了一个笑柄。他很清楚历史会给他怎样的终极判定——骗子、神棍,最轻的也是个懦夫。明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做错事,却不敢谏、不能谏,反而去推波助澜……这是多么的无耻,只要想一想王旦的灵魂就会整夜哭泣。

他本是一位德才兼备、品格无缺的完人啊,辅仁君而为名相,可这一生居然是这样的收场!史书记载,当王旦与“天书”同行时,他“常悒悒不乐”;当赵恒赐给他众多赏赐时,他闭起眼睛悲叹:“生民膏血,我哪里受用得了这么多!”等到他死时,留给儿子遗言,要“消发披缁以敛”。也就是说,他要剃掉头发,身穿出家人的服色入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弃之不孝。王旦这样做是在自虐,他辜负了这一次的生命,愧对自己的祖先父母,所以无脸去见地下的先人。这是多么沉痛的自责。

很幸运,这个做法被他生前的好友杨亿阻止了。名相就这样死去,但历史还是给了他公正的评价。他有错,他不能也不敢阻止赵恒拜神,可是有他的参与,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控制着局势,就算王钦若、丁谓、林特等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折腾朝廷和天下,他能让国家保持着平稳和繁荣,哪怕只是表面上看。

光是这一点,就善莫大焉,何况他保护提拔了那么多的贤臣能人。比如说寇准、赵安仁、杨亿等,并且他做得非常低调,很多时候人们受了益,都不知是谁做的。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就是王旦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生前仿佛无关轻重。

但是他死后宋朝官场大乱,他的继任者无论是多么的聪明(王钦若),多么的干练(丁谓),或者拥有怎样非凡的勇气和号召力(寇准),都再也没法稳定朝局。

而且一个个丑态百出,接连跌倒。忠、奸两面,无一例外。

王钦若上台,他先摸着政事堂首相的坐椅长叹了一声:“因为王旦的一句话,让我晚做了十年的宰相。”这话有前因,是说多年以前,王旦曾像寇准排斥晏殊那样,重申宋朝不用南人做宰相,最多只能担任枢密使的禁条。而且就在王旦临死前,都差一点把他的宰相梦再次打碎。

王旦病危,赵恒曾经去探望,问谁能当宰相?无论提到了谁,王旦都沉默不语,直到最后皇帝急了,一定要他说,他才在病中勉强举起上朝时所用的笏版,珍而重之,向皇帝进言:“愚臣以为,只有寇准……”

哼,貌似忠贞。王钦若心底冷笑,北人嚣张,官官相护,说到底是对他的嫉妒。这么多年来皇帝言听计从的只有他王钦若,王旦和寇准算是什么?宰相早就应该是他的了。

结果他的命运就印证了一件非常无情尤其无聊的老话——拼命去抢一样东西,抢不到是种悲哀;可拼命抢到了,却发现那玩意儿根本就没什么意思,是悲哀的加倍!

王钦若就是这样,终于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了,才知道晕船是什么滋味。在他的两年任期里,只有一件“政绩”值得夸耀,那就是——蝗虫消失了,如果那真的是他搞定的话。除此以外,历史上再没有任何记载,他为大宋朝作出过什么贡献。

老毛病却常犯,继续说怪话使绊子,把一个个同僚拉下马。这样他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忘了他现在已经站在了阳光下。

以前他的小动作百试百灵,最根本的成功秘诀是他躲在阴影里,悄悄地和皇帝说知心话,让一个个大敌灰飞烟灭。但这时他是帝国的首相,天子以下第一人,还这样搞,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次脱衣秀,什么都让人看到了。

连病中的赵恒都看出了毛病,对他渐渐变冷。直到两年后,王钦若犯了最搞笑的那个错误。

有人告他受贿。王钦若大怒,在赵恒的面前情绪冲动,百般抵赖,而且为了清白,他要求动用国家的专业审查机构御史台来调查此事。当天他肯定是急昏了头了,没看到赵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恶劣。直到他稍微喘了口气,停了一下时,皇帝才冷冷地说:“国家设立御史台,难道是为了专门替人调查私事的?”

王钦若瞬间冷冻,他呆了。这还是他亲爱的、慈祥的、包容的老首长吗?他可还是多年以来忠诚可靠、可爱好玩的王爱卿啊……这不对,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等他明白过来时,恨不得把自己鄙视死。这个错误犯得真是太垃圾,居然蠢得像当年的寇准一样,在皇帝面前急着表白、证明,结果连最起码的官体都丢了。那一天,他灰遛遛地逃出宫去,估计狼狈得连他脖子上的瘤子都瑟瑟发抖。

他的日子结束了,公元一〇一九年七月,宋天禧三年六月,王钦若罢相。而且被直接调离京城,到杭州去当知州。乍一看还是很体贴,苏杭美景,人间仙境,尽管去休闲放假。可私底下人人都在窃笑——他终于滚回长江之南了,皇帝也是很幽默的嘛……

王旦死、王钦若被“流放”,宋朝的权力出现真空。但万众瞩目,却没人敢伸手。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位置是谁的。

寇准。

论资格、威望,还有工作经验,尤其是身为王钦若的死对头这一点,宰相之位都非他莫属。何况他还充分地做了一些前期工作,让皇帝明白他已经痛改前非,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寇准了。

这是个由内及外,面面俱到的表白过程。如果看结果,那么寇准是最大的受益人,但是看前因,发起者却另有其人。

大太监周怀政。

这个名字在天书第一次降临时出现过,是他爬上了梯子,把系在左承天门的门楼南角的鸱吻的黄绢摘下来的。此后每逢赵恒出巡、泰山封禅之类的活动时,他都会走在离天书最近的位置。这样他就像丁谓、王钦若等人一样飞黄腾达,在皇宫内院里职务飙升。做这件事时,他是“入内副都知”。

这个官不算很大,隶属于入内内侍省。简单地说一下宋朝初年时的宦官等级和部门名称。入内内侍省最初叫内中高品班院,与内侍省对半分权组成近七成的太监集团。后来它又分别叫过入内内班院、内黄门班院,以及内侍省入内内侍班院。到了赵恒的手里,它并入了入内都知司、内东门都知司,才成了入内内侍省。主要的职务就是掌控宫廷内部的生活事务。

这活儿很俏,是离皇帝、皇后最近的人,注定了能呼风唤雨。这时周怀政的上面还有都都知、都知,然后才是他这个副都知,底下还有押班等。所以他是个兵头将尾的角色,想往上爬,就得多多努力。

此人凶狠(以后更狠),他想出的办法内外兼修,把大宋朝的里里外外都搅和在了一起。第一步,他先找到了一个京外的武官,名叫朱能。

朱能,背景复杂。他先是边关悍将田敏的食客。这就很特殊,做食客必须得有超乎常人的异能。朱能的强项就是道术。

所以田敏投其所好,把他推荐给了皇帝赵恒。这样两全其美,田敏让皇帝高兴,朱能则迅速在宫中走红,先当上了御药使,再之后他被外放,当上了永兴军的巡检,挂阶州刺史的头衔,成了一位有名分的武官。

通过朱能,周怀政把自己的计划小心翼翼地实施。这很有难度,第一既要精确把握时间,王钦若从失宠到倒台,是有一个过程的,要是等到倒台之后才发动,小心时机错过,就来不及了。但这完全可以克服,因为周怀政在宫里的信息极为灵敏;第二,要把寇准推上前台可不是那么的容易。不是说推法得有多高超,而是最关键的一点,寇准允许你推他吗?

就寇准那性子,信不信随时暴跳如雷,把你生吞活剥?

但只要冷静点,别被寇准的獠牙吓破了胆,就能看到他最大的那个破绽——恋权。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何况他还花钱如流水,这都必须得由高官厚禄养着才能达到。而且还有一点,对寇准来说,官场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宰相,还必须得是首相。除此以外,任何一个职务对他都是污辱。

那么诱之以首相,是肯定会成功的……可要命的是,搞定了寇准还得搞定皇帝,赵恒烦透了寇准,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得怎么样才能让赵恒心甘情愿地把首相的位置赏下来呢?这真是一个一个又一个搞不定的难题,让人想得咬牙切齿头晕脑胀!

想来想去,也只有四个字——投其所好。

寇准好权,皇帝好什么?周怀政开动脑筋,想了又想,以他在皇帝身边工作多年的经验,终于想出了办法。从这时起,此人躲在皇宫内院,把大宋朝的宫廷内外都搅得翻天覆地。

周怀政的办法在现代来说,俗称叫做“对缝”。主要手段就是自己是丙,游走在甲与乙之间。对甲说,乙已经同意了,再同时找到了乙,说是甲要他来的。

在古代呢,就更形象些,“狐假虎威”的升级版。两只对面掐的老虎,都面对着同一只狐狸,可在它们的眼里,都觉得该狐狸来头太大,千万惹不得。

具体操作如下:先是要朱能在永兴军地界内的乾佑县(今陕西柞水)“发现”了天书。这很方便,朱能的职务就是那里的巡检。这样就把寇准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因为永兴军正是他被贬之后的辖区。请问寇准得怎么办呢?赞成?做梦,寇准是正直的代表,强硬的化身,一直都在批判造神。

那么反对,天书送上门,正好当场戳穿。可这是在找死,近十多年来“天书奇谭”就是宋朝的第一国政,一个落难的大臣敢扼杀天书于摇篮之中,那罪名比欺君还要大,是在欺天!

于是寇准只有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老子不管总成了吧?但别忙,在同一时间,周怀政已经找到了皇帝。对皇帝说,天书又降临了,宋朝的好运再次出现,而且这次与众不同,降落点是在寇准的地盘。

试想这时赵恒的心情。正在乱蜂蜇头,被“神的报复”吓得心理扭曲,精神失常,结果突然再次得到天书……天哪,不会是上天原谅了我,真的写信来了吧?那可是寇准,人家不撒谎的!要么就是另一种情况,寇准终于善解人意,懂得体贴皇帝了。寇老醯子有变成寇爱卿的可能。无论哪样都是惊喜,都是救命的稻草!

于是皇帝被打动,更妙的是,为了保险起见,赵恒还一贯地谨慎了一下。他私下里召见一位大臣(某些记载里说是王旦,但这时王旦早死了),问这事靠谱吗?永兴军降天书,那儿有过这种前例没?

该大臣更谨慎,而且明显地厌恶造神。他这样说:“既然在寇准的辖区,那就让寇准上报朝廷吧。他一向不信天书,如果他都来证明,天下人才会相信。”

结果这句话,就把整件事情搞定。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飞向了陕西,传进了寇准的耳朵里。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变动,说话的人变成了皇帝赵恒。

这样就相当于寇准突然接到了皇帝抛过来的媚眼。多少年了,自从澶渊之役结束后,他就再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都要受宠若惊了。但不忙,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第一次的拒绝都是惯例。

寇准摇头,我不信天书,这事我得查。就算是真的,我也不管它。

可远在京城深处的周怀政早有预料,不强逼不硬劝,而是出门遛了个弯,到一个王曙的小官家里转了一圈。然后王曙紧急打马出京奔向永兴军,寇准就此被搞定了。

王曙是寇准的女婿,把京城里暗流涌动,王钦若已经失宠很快就会罢相的信息告诉了岳父。多简单,只要您顺从了皇帝的意思,宰相十有八九就会落入您的掌中!

寇准迷茫了,权位与操守,信念和欲望,这样的对比是多么的强烈,要怎样才能安守志向,做人们心目中的那个“寇准”啊……结果他没能超越自己的宿命和身份。

他不过就是一位官吏,宋朝的一个臣子而已,他的职业就是当官,那么敬业些难道是错误吗?

公元一〇一九年,宋天禧三年三月,知永兴军寇准上报,在乾佑县发现了天书。一个月之后,皇帝赵恒派专人迎接天书进京。宋史中真宗一朝的最后一次天书终于出现了,与前面相比,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政治把戏,在当时,看出这一点,并且出于各种目的来反对的人相当不少。各派人物,正邪两面,都有人跳了出来。

包括孙奭和鲁道宗,也包括天书老大王钦若。前两个人的反对是因为一直在反对,后面的那位就是因为自尊心受了伤害。天书一直是王钦若的专例啊,居然被侵权了,而且是多年的死对头。不可忍受,一定要反对。

但是无效,这时全盘失控了,就连寇准本人想反悔都晚了。在他起身去京城之前,他的一个门客曾经最后一次警告他:“此行凶险,您有上中下三策可选。上策,您走到河阳(今河南孟县),就自称有病,决不入朝,只当地方官;中策,就算入朝,也要在大殿之上,公共场合,揭露乾佑天书的虚假,这样才可以保全您一生的清白令名;如果您一定要宰相,那实在是下策,声名尽毁,所得无几,您会追悔莫及……”

寇准大怒,败兴的蠢物,怎知本宰相的抱负!此去可以干掉王钦若,可以一展鸿图,天书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我以此上台,但以本性办事,我还是我,天下人怎会蔑视我的名节?!

就这样,寇准重回京师,王钦若在当年的七月罢相,他在七月十七日,天禧三年的六月十三日重回相位。天地豁然开朗,命运开始对他微笑了。这时他没有任何一个敌人,放眼望去,皇宫内外,朝野臣民,全都唯他马首是瞻,都是他的盟友。只要善加利用,他就可以既成全自己,又造福苍生,甚至把宋朝重新拉回到巅峰!

千秋伟业,万世传颂,都在向他招手。寇准,你要好自为之啊……

简单说一下寇准的形势乐观到了什么程度。先说他的直系手下,在东府方面,三位副手分别是:李迪、王曾、丁谓。

这三位参知政事,前两人都是状元,分别是公元一〇〇二年、咸平五年(王曾),公元一〇〇五年、景德二年(李迪),在宋史中都是学品兼优的正人君子。如果说两人的区别,那么李迪就是文采风流型的马知节,关键时刻也会变成手榴弹;而把王旦去掉些过于泛溢的仁德和软弱,再加上些圣相李沆曾有的果断强硬,就是王曾。

他们和寇准都是老关系。寇准两次被贬到陕西,李迪就是那边的转运使,在落难中都处得很好。王曾更近些,相当于寇准的门生。此人中状元时年仅二十九岁,当时寇准是宰相,非常赏识他,破格提拔,让他当上了右正言、知制诰,能和皇帝朝夕见面,很快就进入了权力的内层。

但既为君子,就有原则。这两个人虽然与寇准站在了一起,却是“党而不群”的人。也就是说,不是什么事都顺着寇准乱来,人家都有自己的调子。但是下一位,就是既要党,更要群的人。

丁谓。

前面说过,他也是寇准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么多年以来丁谓知恩戴德,对寇准毕恭毕敬,一心想亲密亲密再亲密,不过这就犯了一个大错误。

寇准是个欺负人的人,要获得寇准的尊重,那实在太难了。历史早已证明,你是他的上司不成,他甚至会找办法搞垮你;你是他的下属更不行,他对你呼来唤去,如使奴仆,如曹利用;你就是皇帝,他都能把你按到椅子里,何况他是你的恩人,而你还低三下四……唯有你既有才华,又有原则(别是个性,不然就掐起来了),还得自尊自重,这样才能千辛万苦地获得寇准的低头——比如王旦,那过程多艰难。

但无论怎样,在寇准刚上任时,东府集团紧密地团结在他的周围,忠心不二,集体对外。

再看西府枢密院。

这时的正使是老朋友曹利用。此人多年积劳,步步稳升,在上一次“马知节牌”手榴弹爆炸事件中,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这套枢密班子集体下岗,他被提拔了上来。

他更好对付些。不说寇准是枢密院派系的老上级,哪个上台都得拜他的山头,就算是澶渊之盟时的积威发作,都能让曹利用随时闭嘴听话。所以关系更加理得顺。

看枢密副使,一个姓钱的贵族走上了前台。钱,吴越国王钱俶的钱。他的二儿子钱惟演。钱俶这时早就死了,和李煜一样,死在了自己的生日宴会上,但那时赵光义总打败仗,所以事情没有李煜那样的嚣张,一向不为人知罢了。

小钱吸取教训,谨慎小心,基本上是用裙带关系来巩固地位(盯住别人家的女人,再舍得自己家的女人,既狠且准,肯下本钱),对谁都友善亲切,别说是寇准这样的大佬,就算是普通的京官,他都称兄道弟。

所以此人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小心,海龙王钱镠的子孙也曾经是帝王龙种,从小就生活在宫廷之中,熟悉所有的内斗武器。很快小钱就会让人刮目相看,寇准在他身上栽得格外狠。

但那都是后话了,枢密院也成了后花园,现在去看皇宫内部。

一个原则,皇帝陛下只是讨厌寇准,可从来都没有蔑视过、或者怀疑过寇准。他的能力还有忠心都举国共见。所以现在既然用了,就是要让他真正当成大管家,是要放权的。何况赵恒的身体健康目前一泄千里,想象以前那样严密控制根本就做不到了。不放权又能怎样?事实上连最基本的皇权都分出去了一小半。

握在了皇后陛下的手里。

所以看宫内,就是看新任皇后刘娥。刘娥现在混得不怎么样,她只找到了两个,不,是一个半帮手。其中的半个,就是她的现任丈夫赵恒,因为时常出离发呆,神智不全了,所以实力打折;另一个,就是她以前的丈夫,龚美。

龚美现在叫刘美了,随了前老婆的姓,诈称内兄,也就是皇帝的大舅子。要说这对四川原配小夫妻的命运还真好,抢在了宋朝的姓程或者姓朱的圣人出生前就开始了人生,不然就算刘娥的魅力再大一万倍,皇帝再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别想走出皇宫中那块见不得光的小厅堂,因为舆论真的能杀死人!

可就是这样,刘娥的日子仍然太难过。她勉强把前夫任命为侍卫司马军都虞侯,并且实际主管本司事务,把京城里的军队抓到了一半,接着再去攀亲带故找帮手,就一连串地碰壁,撞得一脸的大头包。

她先是扑向了权知开封府刘综,暗示都姓刘,俺们是亲戚。结果刘综退避三舍,不对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离得太远了,不可能有亲人在宫里;没办法,过了一阵子,她又急冲冲地召见另一个大臣刘烨,这次策略改变,直接就要证据——刘卿家,把你的家谱拿来,咱俩很有可能是同宗。

刘烨的回复非常谦恭到位,一连气地说“不敢,不敢,不敢,实在不敢……”至于怎么不敢,为什么不敢却啥也不说,刘娥心照不宣,羞怯难当,也没了下文。

这就是一代女中豪杰初出山门时的境遇,她多么盼望着有一位实力派的老臣来做她的靠山。寇准,只要稍微有点友好的表示,立即就会赢得皇后陛下的友谊。从此内外兼修,天下无敌。

但是综上所述,这些所有的优势,都会被寇准在极短的时间里完全破坏,把一个个朋友、亲信都极为粗暴生猛地胖打一顿,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然后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最后数败俱伤,一起完蛋……按说这也很不简单,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吧。

开演之前,要先说一下寇准的老同学,宋史中第一地方官,知益州张咏。此人已经死了,本应大篇幅多角度的介绍这位奇人的生平,但是非常可惜,地方官终究不能参与国家大事,他的事迹除非单独列传,不然没法与宋史挂钩。

尤其是蜀川近二十年的平静,越平静就越显示了他的能力超凡。但是也把他的神奇之处抹平,连想为他树立丰碑的人都会抓狂——你倒是让局势偶尔地乱一下啊,好让人看看热闹!欣赏你是怎样铁腕治蜀,软硬兼施的。但就是没有,当他离开成都返京述职时,留下的是一片寂静中的繁荣。

百姓安居乐业,天府之国早已恢复生机。这里要说的是他经过陕西,与老同学寇准相见时的事。

一顿宴席之后,寇准送他出城,临别前郑重请教:“乖崖(张咏号),何以教准?”注意,这不是客气话,张咏无论才气、脾气都绝不弱于寇准,史书记载“咏与寇准最善,每面折准过,虽贵不改。”啥时候想批他就批,从不惯病。

这时张咏留下了一句话:“霍光传不可不读。”

寇准立即去读,结果看到了《霍光传》中近尾处的四个字:“……不学无术。”寇准笑骂了一声,“好你乖崖,竟然这样说俺。”然后扔掉书本,继续我行我素。

想来张咏一定很郁闷,我让你看《红楼梦》是想让你去悲叹宝玉、黛玉的真挚爱情,可谁让你去研究宝玉是怎样和袭人偷情的?!霍光,是汉武帝刘彻的托孤臣子,汉史中最锋锐难当的将军霍去病的异母弟。此人富贵终生,权倾天下,都达到了废立皇帝,让汉室二十七天出现皇位真空的程度。可他死后,霍家被灭族。

这明明是警告一下寇准要小心做人,不要锋芒太过,不然就算达到了霍光当年的政治地位,也终有一天下场悲凉。更何况你寇准终生都别想做到霍光!

那么请注意,在继续介绍寇准是怎样施展“化友为敌”大法之前插进张咏这段,就是想让大家带着一个问题来观看事情的始末——寇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会行事这样颠三倒四,像个疯子一样毁灭自己的人生?真的是骄傲过度,目中无人,还是别有隐情,他心里有些其他的东西,让他没法与当时的整个文官系统相融合,直到他再次落魄出京,以失败结束自己的一生。

砸人的行动是分期分批,与时俱进的。先从身边人开始,丁谓首当其冲,有两件历史记载的小事,可以说明寇准、丁谓之间的前恩后怨。

在寇准被贬到陕西给国家守大门的时候,歌舞照旧、宴饮照旧,某一天,酒席设在了户外。当时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乌鸦齐飞。就见寇准突然长叹一声:“唉,众位请看那群乌鸦。如果丁谓在此,一定会说那是一群……‘玄鹤’。”

一语道破天机,丁谓这些年步步高升,凭的就是不断地报祥瑞,再使出浑身解数来给皇帝造宫殿。这两样让全天下人都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实在太费钱了,百姓们的赋税越来越重,换谁谁不急?寇准的心里一定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听圣相的话,要执意提拔这个无耻的小人!”

有了这个前因,才能对现在进行时的后果有个理智的判断。

历史记载二。话说大宋朝东府宰相集团为了工作的需要,每天的午饭都要在政事堂里就地解决,这一天喝的是菜汤。寇准长须飘摆,埋头苦干,结果抬头时就发现胡子也喝得很饱,说时迟那时快,参知政事丁大人突然启动,抢在了所有的侍者之前,蹿到了寇准的桌前。然后取出手帕,为长官细心抚拭。

很敬爱,很体贴,却不料长官大人呵呵一笑:“参知政事就是为长官揩须的吗?”一语成谶,据说“溜须”一词从此诞生,流传四方,同时也让丁大人的行为永垂不朽。

回到当时,丁谓痴呆呆僵立,周围无数异样的目光,那里有他平级的同志,王曾、李迪。可这份屈辱、自找的屈辱让他再也没法在这两个人面前抬头;更有太多的侍者,转眼间这些下人就会把副宰相如何自取其辱的事传播四方,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

尊敬和感恩瞬间消失,一切都不必回报了,官方史书确认,这是丁谓怨恨寇准,并且结党陷害寇准的具体起因。这应该没错,但是有一点,从此之后,丁谓已经恼羞成怒,欲置寇准于死地。但是在寇准一方呢?

真的要处心积虑,搞垮做掉自己的政敌,会在一件小事上先出口恶气吗?那叫打草惊蛇,低劣得不入流的把戏。寇准就算再怎样疏狂,也不会幼稚到这种地步。只有一个理由,他只是想折辱一下丁谓,真的只是出口恶气而已,根本就没想过丁谓敢成为他的敌人……

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丁谓这时已经有了怎样的政治能量。

丁谓多年以来时刻掌握着宋朝的经济命脉,熟练程度和人脉关系都已经到位,再加上现在的副宰相位子,可以说已经具备了登顶的实力,差的只是最后一步。

但这只是说,他在正常进行的仕途中,快要接近完美,可如果要与寇准作对的话,他差的还太多,简直没法动手。

因为威望与资历。

寇准少年得志,成名时未满三十岁,东、西二府外加三司,宋朝顶尖的官场没有他没坐过的位置。仔细说来,在宋初三代以内,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并且在澶渊之役中专权独断,胁迫君王上战场,安定整个天下,这在春秋战国之后的人臣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试想,要扳倒这样的人,仅仅当了十年多的钱粮大管家,就觉得够份儿了吗?丁谓很清醒,绝不乱动弹。他照样每天正常上下班,笑脸迎人,就当那天的事没发生。可是暗地里加紧活动,主要是寻找能压倒寇准的势力。

这很难,但目标极明显,直指后宫刘皇后。除了她之外,帝国之中没有人再是寇准的对手。但是怎样操作呢?刘皇后是需要帮手,急到有些饥不择食,但要长远合作、精诚合作,且合作的内容是搞掉比自己势力威望强万倍的首相,试问皇后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拉关系,为什么不拉首相?别去想后来刘娥成了什么人,那是后话。自古以来皇后被臣子算计到身败名裂的数不胜数,刘娥没必要非蹚他这个浑水。

于是还要等,有些时候“静待敌变”是唯一的正解。你的敌人会自己露出破绽,只要你有耐心。丁谓是有福的,他的敌人不是李沆,不是王旦,更不是王钦若,以上三位都非常缜密。寇准风采绝伦,倜傥不群,时刻都有好玩的事发生。

时间进入公元一〇〇八年,宋天禧四年。这一年的主旋律是赵恒的身体垮了,神智加倍错乱,有时要请长假休息。

宰相的责任更大了。不同的工作手法,同样的局面,换了王旦,一定要极力求稳,一切以安静为主,但是在寇准,就要加倍工作,替皇帝挑起大梁,其主要的方式就是要明确他自己的崇高地位。

说一不二。

他先是揪着曹利用这个“傻大兵”的小辫子不放,一直按照澶渊之盟以前的工作关系办事。但是“居移气、养移体”,曹兵兵也是十多年的枢府大臣了,没有脾气也有了怨气,凭什么西府长官要被东府的首相这样欺侮?英雄不问出身低,寇准,你欺人太甚!

忍无可忍,他悄悄地站到了丁谓的一边。这一下,连同他的副手钱惟演也跟了过去。而且小钱的办法独特,他把丁谓的女儿娶了过来,当了儿媳妇。这样他就与丁大人变成了除了血亲以外,人世间最牢靠的私人关系。而更妙的是,丁谓还借此与刘皇后突然拉近了距离。

钱惟演在这之前,把妹妹嫁给了皇后的前夫刘美。这样一个小小的换亲举动,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极其私密的小圈子,外人想插都插不进来。后宫开始倾向丁谓集团,但是仍然小有摇摆,因为寇准还没让皇后陛下绝望。

时间进入四月,决定生死荣辱的关键时刻就要到来,寇准在这之前终于做出了他此生最大的错事。邛州上报,当地官员王蒙正霸占盐井,断人生路,请示怎么办。寇准依法派人去调查,查明确有其事,那么没什么好说,惩办。

但是王蒙正的背景你查了吗?那是皇后前夫刘美儿子的岳父。关系七扭八歪,可说到底那是皇后陛下唯一信得过的直系“亲人”!在巨大的官场规则面前,是保持住细微处的正义重要,还是稍微变通一下,卖皇后个面子,放过了事,或者警告一番,来个亲切的耳光,哪个更合适一些?

寇准选择了正义,盐井物归原主,而他,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刘娥俏生生地坐在皇宫的深处,向着不远处的政事堂冷笑。寇准,说到底,你也是我的臣子,真的以为先帝、今上都奈何你不得?

且看一个女流之辈让你怎样去死!

命运之轮开始旋转,话说某一天,病中的赵恒头枕在贴心太监周怀政的大腿上(亲信),突然叹息自己的身体,说病深矣,国事烦多,太子要是能监国该有多好。

周怀政就像接了个家常话一样,随声附和这很好,非常好。天大的事情居然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赵恒似叹息、似惆怅,他亲口说出了要十一岁的小儿子赵受益当家做主。当天,在他昏沉入睡之后,周怀政轻轻地站了起来,立即出宫去找寇准。

悄悄地把刚刚发生的一幕小心报告。注意,这时他表现得完全就是个奴仆,一个太监在正常的为皇帝传话而已。

而且顶级国事,传给了顶级大臣,一切都无可非议。

可在寇准的心里就是另一回事。他震惊,事情太突然了,皇帝还没死,可太子要监国,而且是宫中的太监来传的令。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时间返回近二十年前,他自己曾亲口说出过这样的话:“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不可;谋及中官,亦不可……”

这是他当年回应赵光义立太子时的话,这种事随时都会变成一场政变或者阴谋,那么这时的周怀政可信吗?

寇准选择谨慎,他挑了个机会,单独谒见了赵恒。君臣四目相对,法不传六耳,这时他才郑重询问,皇帝千真万确地点了头,保证确有其事。

寇准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好运真的来了,太子还小,皇帝病了,皇后……哼哼,那个村妇,国事与她何干,天下之事非首相更待何人?寇准立即进入了角色,他说陛下,立太子监国再好不过,只是还需要正人君子来辅佐。可是现在的参知政事丁谓就是个又奸又滑没有操守的人,绝不能让他靠近太子,请罢免他另选贤人!

兴奋的期待,一瞬间之后就超级兴奋。皇帝这一天非常爱他,无论有什么样要求,都一律同意,概不驳回。当天寇准离开皇帝急速回家时,一定快乐得飘飘欲仙,多年的夙愿突然实现,全新的人生在等着他,由他拯救过的宋朝就要由他来管理,只要他把程序走完。

加班加点地把太子监国的诏书写出来,然后再突然公布,要达到让所有人都只来得及下跪,想不出任何方式来反对,这样才能大功告成。

要知道这事儿等于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尤其是皇帝还病着,信不信每一个大脑都会有自己的解释。真要乱了,别说寇准本人吃不消,那甚至会影响到太子的前程(后来果然)。

寇准的经验非常丰富,他悄悄地约来了自己的老朋友,在澶州城头上都一起喝酒的杨亿。如此这般,你的明白?杨亿心领神会,这和他想的一样。要振兴大宋,只有让寇公掌权,才能把这十几年来污七八糟、群魔乱舞的世界清洗干净,回到太宗陛下,甚至太祖陛下时的盛况!

为此而努力。

尤其是寇准还答应他,将以他取代丁谓,新的国家里有他的位置,可以大展抱负,为黎民苍生造福。当天两人散了,各自怀着激动的心情分头做事。

说杨亿,历史有两种记载。一个是说,他深夜回到家,秉烛挥笔,精心构思,连仆人都不让靠近,就为了怕走漏了消息;第二个,是说他写完之后,心情大好,正好他的小舅子来访,闲谈中他憧憬着美好的明天,于是脱口而出:“数日之后,事当一新。”

该小舅子心领神会,然后激动得无法压抑,他也像杨亿一下,“语稍泄”,就是说最多只找了个亲近的人,稍微透露了一点。

说寇准,他的激动例来是李白式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必须得有酒!结果他当天很幸福地喝多了,还把为什么这样幸福全盘地交待了出去,以便大家都幸福。

泄密了,无论是哪种,是他俩谁犯的错,范围都很小,至少都在自己的家里。但是死对头丁谓却瞬间就知道了,此人马上行动,坐上了女人出行时才坐的车子(女式遮挡更多),去找自己的同伙曹利用、钱惟演,还有后宫中的那位活神仙……

寇准败得无话可说,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都在丁谓的严密监控之中,而丁谓要做什么,他一来不知,二来没法阻挡。

丁谓找到了同伙,同伙们联袂进宫,刘皇后转身就找到了丈夫,一句话就让赵恒恢复了神智——你的皇位要丢了!

寇准在造反,要立你的小儿子当皇帝,你和你儿子都会变成傀儡!

严重的刺激可以让人失忆,赵恒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但是把之前怎样答应寇准的都忘得一干二净。罢免寇准,立即进行!

这时天已经晚了,百官早已下班,但丁谓等人开动脑筋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既有权力写诏书,又有理由深恨寇准的人。晏殊,这位当年的江南神童已经是宋朝的知制诏了,就用他。

却不料晏殊一口回绝,任免宰相的诏书,我不够资料写,那是翰林学士的职权。然后转身就走,但绝不出宫,就静静地坐在殿外,让谁都看得到他,就此沉默。态度很明确,我不参与,但也绝不坏你们的事。

这时天色更晚,丁谓等人百般无计,结果看向了钱惟演。小钱,没办法,你重操旧业吧。虽然你已经不是翰林学士,而是枢密副使了,但为了阻止大犯规,一个小错误无所谓。可钱惟演毕竟曾是宋朝的顶尖笔杆子,瞬间想到了更严重的事。

陛下,罢免了寇准,首相让谁当?国有千事,决策一人,从来都是边罢免边任命,这个位置必须得有人。但赵恒的回答,更暴露了这件事的底蕴。他使劲地想了又想,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那就再等一等,稍后再议。”

真要是政变临头,还能容许你再等?!真要是赵恒还神智健全,连个首相的提名都说不出?!赵恒是真的病了,他神智不全。

但这件事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寇准在当年的七月九日被下诏罢免,直到九月份宋朝仍然没有首相,真的创了一个纪录。但是五月至七月之间这段日子呢?杨亿的太子监国的诏书一直都没写出来?寇准在近六十天的时间里仍然身为首相,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随时都会遭殃的命运?

到底挣扎过没有,以他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吧。可宋史的官方记录中没有任何记载,时光平静度过,只是有人上班,有人下班而已。

寇准被罢免,其结果是敌我双方都非常失望,外加忐忑不安。看刘皇后一边,寇准虽然没有了名分,但他还留在京城里,此人只要不死,就算彻底削职为民,都一样具有庞大的号召、甚至是煽动力。

何况李迪、王曾等“寇党”还在副宰相的位置上坐着,威胁仍然存在。

看寇准一方,最失望的人痛苦在皇宫的深处——周怀政。此人费尽心血把寇准推上前台,再制造出机会让太子名正言顺地接掌全国,这一步步走得是多么的稳健又多么迅速。可要命的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谁知道大名鼎鼎,像神仙一样伟大的寇准、杨亿等人竟然犯了幼儿园里的错误,连起码的保密工作都做不好!

尤其可恨的是,寇准等人败了,一样的高官厚禄快意人生,可他一个只能生存在深宫中的太监从此就暗无天日了。刘皇后的报复比寇准的罢相制快得多,周怀政被隔离,事发后再没和皇帝见过面。这就等于掐死了他的生存之路。

那是皇后,而且是太子的“亲妈”,他一个太监,尤其是连皇帝都见不着的太监,永远都别想把她怎么样!所以他先是选择了忍耐。但皇宫外面又及时地发生了另一件事,让他连忍耐都做不下去。

八月八日,李迪当上了首相,而且是太子亲自选的。

当时赵恒勉强支撑病体,召集大臣议事,当众要求李迪上任,可李迪不干。这时才十一虚岁的太子突然走了出来,向父亲行礼:“多谢父皇,让李宾客做宰相。”李迪,本就是太子宾客,与未来的皇帝朝夕相处。

赵恒微微一笑:“太子都这样说了,李相,你还要推辞吗?”

李迪就此上任。可这让丁谓等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烧,妒火中烧,必须得找个出气的。寇准、杨亿的目标太大了,正好皇宫里有个死催的太监周怀政!可有志不在年高,心狠不需要胡子,周怀政敢于策划首废立相、太子监国这样的大事,他身边早就有了一大批死党。

难道要等死吗?唐朝的太监能在甘露政变中奋力反击,把朝中的宰相、将军等大佬杀得满街都是,彻底达到随意废立皇帝把持朝权的程度。那么宋朝的太监呢?就狼狈到只能忍辱偷生,连在死前连奋力挣扎一下都不敢?!

周怀政纠集了自己的同党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閤门祗使杨怀玉等人,决定在八月十六日这一天发动政变。内外同时进行,杀丁谓、废刘娥、扶太子即位,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养病,首相仍然让寇准当,这样天下一新,宫里宫外一新,对宋朝对他对谁都很好!

但是很遗憾,周怀政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他的同伙是因为什么才投靠他的?拜托这是宋初不是唐末,太监别管怎样尊贵显赫,都还只是皇帝的宠物,别人听你的,是因为你让赵恒觉得可爱!

那么这个浑水是不是继续蹚,就要大大地讲究一下了……结果在政变的前一天夜里,杨崇勋、杨怀吉终于临战崩溃,他们悄悄地跑到丁谓的府上去告密。丁谓再次坐上了女人的车子,又一次半夜跑路去找同伙。

后面的事再没有悬念,第二天清晨时分曹利用进宫,以枢密使的身份预先平叛,把主犯周怀政抓获。周怀政死了,明正典刑,公开处斩。可他的剩余价值超级庞大,丁谓等人无比的珍惜,他们把事情推回到最初的源头处,从“乾佑天书”入手,把所有的当事人一一清算。

一连串的高官被清洗,计有枢密副使周起、枢密直学士王曙(寇准女婿)、閤门祗使杨怀玉、签署枢密院事曹玮、翰林学士盛度、知开封府王随等近数十人,其中有大臣有武官更有宦官,有亲寇派也有中立派,反正所有非丁谓系完全罢免或者贬官,其中的重点有两个人。

一个是朱能,那个当初以道术进宫的活神仙。此人强悍,他杀了专门来传旨处罚的太监,然后率部叛逃,公开造反。宋廷派兵追杀,朱能在众叛亲离之后只好自杀,他的十一个部下被活捉,先被钉在木桩上示众三日,然后断四肢再斩首,仅次于凌迟处死,是宋朝史上少见的血腥场面。

另一个就是寇准,最沉重的打击留给了他。

在事发当天,也就是刚刚逮捕周怀政的十七日稍晚时,寇准被彻底打入了深渊。他的官职从大宋首相被降为太子太傅、莱国公(刚罢免时),再降为太常卿、知相州,变成了一介地方官,而且勒令即日离京,不许逗留。

寇准走了,相传那一天京城民众自发送行,人群簇拥,连马都走不动。这时寇准悲愤难抑,突然挥鞭抽马:“皇命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还敢不走?!”围观者一片叹息,但在寇准的心中,却没有怨恨皇帝。因为他下面说出的这句话。

寇准流泪了,他对送行的同僚说:“你们有空替我问丁谓,我寇准哪里亏负了他,竟然要这样害我!”无言叹息,寇准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才败亡。不知圣相当年的谶语是否会回荡在他的耳边,但想来还不会,因为他还没到人生的最后关头。丁谓给他的伤害也才开始。他就这样走了,京城里的是非风雨却刚刚开头。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宰相,又一批新人登场。但这都是小事,无非是丁谓、李迪等人走上前台。真正的重点还在太子。

试问如果周怀政成功,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谁受益谁犯罪,矛头直接指向了十一虚岁的赵受益。这时的赵恒糊涂到彻底昏头,有人提醒他太子也有谋反的嫌疑,他的反应居然是立即愤怒,要儿子付出代价。

这时李迪走了出来,问了他一句话:“陛下,您还有几个儿子?竟然想做这样的事!”赵恒才突然警醒,此生只此独子,继承祖嗣,送他本人进太庙的,只能是这个孩子。

爱心开始出现,一个老问题摆了上来——让太子监国吧……不知道寇准和周怀政会不会在阴阳两界同时抽搐,痛不欲生。居然是这样啊,您也能想到这个?思前想后,寇准等于是被赵恒和他老婆出尔反尔、前后夹击给玩死的,周怀政更惨,史学界对他的定论都没法统一。

他完全看清了当时的弊病,要把太子扶上去,可该死的是用的办法却太犯规了,哪有“忠心”的臣子这样体贴现任皇上的?居然是勒令赵恒退休!可赵恒的身体真的不等人,他自己在片刻的清醒状态下主动召集大臣,在承明殿正式下诏,从此太子在大殿听政,皇后在宫内详断,一般的日常事物,就全交给他们娘儿俩了。

全体朝臣同意,并且宰相、枢密群落集体建议,要求政事堂、枢密院的两府高官们,从此都兼职太子东宫的职称,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在太子的手下办事。

很正当,赵恒同意。事实上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的命令仍然还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皇命。

可关于这些暂时性、过渡性的职称的评定,又惹起一片轩然大波。好有一比,“可惜金镶玉,变成大砖头”,有时候人急了,真能舍得用花瓶砸耗子。

丁谓生平第一次做出了“丁谓”才能做出的事,从此一个比王钦若更刁钻,比寇准更霸道的人正式诞生。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人随便用什么都能打击政敌,堪称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剑胜有剑……

先看两府大臣兼职太子东宫职称的名单,就这么点事,他就能把寇准派系残余的势力打压到底。具体的官职名称超复杂,简单点说丁谓晋升为门下侍郎兼太子少师;李迪为中书侍郎兼左丞,再兼太子少傅;其他的如曹利用、冯拯、钱惟演、王曾、晏殊等人也各自加封,但问题就出现在了李迪的身上。

李迪已经是首相了,他至少得是中书侍郎兼尚书,兼左丞一来没这个例,二来不升反降了。通过这个名单,就会在未来的新皇帝的排班站位上大占便宜,把刚刚上任没几天的大宋官场重新洗牌。

并且这样做时,丁谓没跟任何人商量,完全一意孤行。这就等于把李迪等人逼进了死胡同,如果再听之任之,就别想再做人了!可是想反击你得有办法,丁谓那边的势力已经内外结合,连寇准都只能乖乖等死,李迪又有什么辙?

思来想去,李大状元记起了一位曾经轰然巨响,把王钦若炸成碎片的仁兄——马知节。然后就信心倍增斗志旺盛了。很乐观,马知节当年只是枢密副使,都能达到那样的效果。现在他是首相,如果自我引爆的话,丁谓是不是会碎得比王钦若更加的彻底?

说干就干,先在政事堂里开练,导火索就是丁谓的老同事、后来并称为“五鬼”的林特。也是百密一疏,丁谓在名单完成后,才想起要为林特争个席位,并且相当的高,是枢密副使、太子宾客。李迪一听就火了,果然不出所料,真的要欺人太甚了!

丁谓,林特去年晋升右丞、今年晋升尚书,这些你跟我们商量过了吗?他是个什么品性,朝廷内外一片骂声:“你居然又把他提升为执政大臣,还兼职太子宾客,这像话吗?况且你刚拟定好名单,马上又改,成何体统,你到底会不会当官?!”

越吵越火,李迪竟然抓起笏板,就要冲过去。眼看着宋朝版参、众两院议员的全武行打斗马上开演,其他的执政大臣们连忙拥了上去,各分派系,把自己的老大分开。结果是丁谓跑了,直接去找皇帝,那里应该能安全点。

这正中李迪下怀,要的就是在皇帝边上点火!李首相跟踪追击,杀奔长春殿,把副相、皇帝一锅端。当时病中的赵恒有些闲适慵懒,心情还不错,他看着气势汹汹的李迪进入大殿,自己拿起了一张纸:“爱卿,你们研究出来的东宫署官的名单我已经看过了,不错,就这样颁发吧。”

火上浇油,李迪瞬间爆炸!

这不对,皇上,这名单有假,臣恳请不担任拟定的兼官,丁谓是个小人中的小人,他这样的邪恶,那样的混账,您不信吗?就以林特为例,他的儿子前些时非法用刑,伤人至死,死者家属告状,却投告无门,都是丁谓一手遮天搞的!

这时大殿变成了菜市场,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钱惟演、冯拯、曹利用、王曾甚至后宫的刘皇后都被惊动了,紧急赶往事发地点。眼看场面变大,李迪突然间又变身成为一挺机关枪,扣动扳机向四面八方扫射。陛下,丁谓之奸不是个人现象,这些天来寇准无罪却被贬黜、朱能造反的事也不应该公之于众、东宫太子的兼官就算要搞也不应该这样的兴师动众。你,对,就是你钱惟演,你是丁谓的亲戚,按例你应该回避,根本就不能担任执政大臣,可你也当上了,必须辞职!你,冯拯,多年的老好人你装什么?你和曹利用都是丁谓的同党,一伙儿的就是一伙儿的,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你们这一群小人……

事情就这样搞大了,李迪是要把丁谓一党一网打尽,拖着他们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层去当农民,哪怕是彻底罢官!当天他的目的看上去达到了。赵恒震怒,把他和丁谓都赶出大殿,留下了其他的执政大臣,来商量这件事怎样了结。

结局:翰林学士刘筠起草诏书,将李迪、丁谓各降一级,罢免宰相,调外地任职。具体是李迪任郓州知州、丁谓是河南知府。玉石俱焚再次奏效,李迪胜利了。

不过很可惜,丁谓是大宋官场从没出现过的动物,曾经管用的那些招数,在他身上通通失效。

宋朝很仁道,京官们被罢免之后,除非十恶不赦,特殊勒令立即出京的,基本上都可以缓收行李慢告别,路上更可以游山玩水当个公费的行吟诗人(后来苏东坡就这样),至于宰相们更是这样。

所以丁谓被罢相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留在京城里,没去河南府报到。一线生机就在此出现——那份由他起草的执政大臣兼东宫太子的职衔名单。它仍然有效,毕竟皇帝的病和太子的监国都是现实状况。

赵恒把他找进宫去,问他名单到底还有没有疏漏,并且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那天的争吵上。丁谓很委屈,他请皇帝回忆一下,那天他是逃出政事堂,到长春殿来避难的,可万没想到李迪居然不顾君前失礼,更不管陛下正在病中,来了个跟踪追击,简直是残忍加暴力,其行径让人发指。而且您都看到了,臣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嘴……

让一个心脑疾病患者回忆,高,实在是高。估计赵恒能想起的,只有印象最深刻强烈的那部分图像,即李迪口吐莲花,四面喷射火焰,长春殿内外无一幸免的壮观景象。唉,丁爱卿,也难为你啊。赵恒点头感叹,同是正在难受人,来,赐座。

事情就从这个简单体贴的小命令开始质变。当小内侍搬来座位时,丁谓和缓但坚决地说了一句:“陛下己有旨,复臣平章事。”皇上已经下令让我再当宰相了!你们看好,这个是圆墩,是给一般官员坐的,我要的是宰相的专座——木杌子!

当面撒谎,可皇帝没有追究,内侍也没敢拆穿,这看似丁谓在冒险,他欺负赵恒神智不清,而且赌了一把一般的小太监不敢多嘴多舌。但是细想,就可以看到丁大人的计算既准且狠,是胆子,但更是智慧。

赵恒的昏病在寇准下台时就很清楚了,时昏时醒,就算被赵恒当面抓住,也可以推脱说前一瞬间您的确是那么说的,您有病,您不知道?这样绝对不会有死罪;关于内侍们,就更简单了。刚刚杀了一个周怀政,丁谓这时就是太监们的噩梦,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不开眼的敢到他面前找死。

何况还有刘皇后隐藏在幕后,不怕丁谓也怕刘娥。

所以稳稳地坐在了木杌子上的丁谓在下一瞬间就敢做出更大胆的事,他起身告辞,马上就重回政事堂上班。并且随后就有太监出宫宣布,诏令丁谓重回东府,位居首相!

瞒天过海,当初寇准就是因为赵恒的昏病,才被当成政变的主谋赶出京城。可同样的病,在丁谓的眼里就是机遇,他居然毫发无伤,重新上岗。

很儿戏?那么看李迪,就在这前后,他一样得到了单独面对皇帝的机会。但他走进去时是郓州知州,出来时还是大宋朝的前宰相,政事堂与他无缘了。

究其原因,他和寇准都差了一个人,刘娥。寇准是要废掉她(至少周怀政是要这样),而李迪也差不多。不久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赵恒突然发火:“昨天夜里皇后把人都叫走了,只留下朕孤零零一个人!”

病人单独过夜,这是平民百姓都不能容忍的凄凉事,但大臣们都敢怒不敢言,人人都清楚,刘娥当时就隐身在皇帝身后的屏风里。但李迪站了出来:“陛下,果有此事,为何不依法处置?!”

多正义,但又多悲哀,他话刚出口,赵恒就神思恍惚地接着说:“没、有、这、回、事……”寇准和他的朋友们都一个命啊,都是这样被赵恒的超级记性给活生生玩死的。尤其是李迪的这句话,真的被屏风后面的刘娥听见并且牢牢地记住了。

罢官诏令重改:丁谓官复原职,并且升任首相;副相是冯拯;枢密院一边原职不动,曹利用、钱惟演把持大局。李迪被勒令即日出京,到郓州城报到。

计算一下成果,李迪的自爆案发作后,已经把当年的寇准派系炸得支离破碎,留在朝廷里的只剩下了一个王曾。王曾是很怪的,李迪的事他半点都没插手,是君子党而不群,他根本就不喜欢,所以不支持?还是说他早与李迪有过约定,李迪和丁谓同归于尽,把宋朝未来的东府相位留给他,由他来清洗官场,达到一个让李迪哪怕贬官外调也希望看到的局面?

不得而知,反正理想敌不过势力,在成人世界里最好不要做梦。

丁谓的春天到了,他生平第一次坐在首相的位置上,天子以下第一人,多么荣耀。但是要小心,还不到快乐的时辰,比寇准难缠的人突然杀了回来。大宋朝的官场姓丁,还是姓王?还真说不定。

王,王钦若的王。

王钦若重回开封,这让赵恒久病的心灵感到了些温暖。故人江南来,还记当年否?赵恒开始明显地恢复了些许的记忆,每当他和王钦若见面时,就显得格外的清醒、快乐。

这让丁谓非常不安。

一旦王钦若再次得宠,只要重新踏进了中书省政事堂的门坎,就绝对没有只当参知政事的可能,只能是首相。那得怎么办呢,王钦若可不是寇准,更不是李迪,也是多年的老首长了,能干出什么来,丁谓当年都亲眼目睹过。

况且形势继续恶劣,王钦若迅速恢复功力,在短时间内就重新成了为资政殿大学士,并且在薪水上享受了宰、执大臣们的待遇。更要命的是,他被安插到了太子的身边,在东宫的兼职竟然是太子太保,比丁谓的太子少师还要高一级!

眼见得步步紧逼,丁谓的位子就要不保,但绝对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危机会在突然间出现,让丁谓甚至刘娥都捽不及防。那是个很偶然的一天,丁谓和王钦若一起去见皇帝,一切正常,闲聊中的赵恒突然说:“爱卿,你为何不去政事堂理事?”

丁谓骤然紧张,就见身边的王钦若平淡从容地躬身回答:“陛下,臣已不是宰相了,怎能到政事堂理事?”那好办,赵恒就像话赶话一样接住了话茬:“即日送卿入堂视事,来人,这就去办!”

没有准备、没有讨论、更不给任何争议反对的时间,当场就有太监带着王钦若赶赴政事堂,就这样开业上班了!

旁观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管这是不是赵恒的又一次昏诏,但皇命就是皇命,他说出的话就是真理!当年曹利用、冯拯、王曾、晏殊、钱惟演等无论是寇系还是丁系的两府高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钦若复辟成功,再次莅临政事堂,一点办法都没有。可只有丁谓已经稳定了下来,他只下达了两个字的命令——摆酒。

为王钦若大人接风。

当天政事堂中觥交错、笑语盈人,以王钦若的资历和圣眷,这样的待遇实在并不算太高。于是宾主尽欢,但是喝得差不多了,问题终究浮上了水面。

王钦若的位置在哪里?首相、还是次相?丁谓却只微微一笑,“奉圣旨,于政事堂款待王钦若。”仅此而已!

什么?说皇上亲口说的要王钦若回来“理事”的?很好,非常好,请问哪一次的宰相废立不是由皇帝亲口下令的?但之后是不是得有翰林学士写诏书,再到大殿之上去召集百官当众宣麻,然后才能正式生效呢?

这些王大人不懂?还是想让王大宰相在以后的工作中名分不足?你们啊,可真是乱闹……当天王钦若勉强吃完了这顿饭,重新一步步走出了宰相重点政事堂,他只能对陪他来的太监说一句话:“请转告陛下,没有诏书,臣不能在这里工作。”

说完,他的宰相梦就真的破碎了。因为一顿官面文章的饭,是要吃很长时间的,足够把消息透进后宫让刘皇后知道了。然后诏书真的下来了,只不过“宰相”改成了“使相”,王钦若被任命为山南东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那里本是丁谓当初被贬的地方,看来注定了要下放一位曾经的首相。

但是事情还没完,王钦若是公元一〇二一年一月六日,宋天禧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河南府上任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要求回京,理由是病了,得放长假休养。病了?丁谓第一直觉就是要出事,王钦若贼心不死!但却拦不住,别说皇帝对他还旧情不忘,就是一般的官员,也没有带病工作,病死京外的道理。

那很好,让他回来。只是方式稍微变了一下。丁谓先是利用首相职权,把王钦若的请假条压了好些天,然后悄悄地派人给王钦若带去了个口信儿——皇上好几次都谈到了您,很盼望再见一面。您不必等朝廷的批条下来,有病直接回京就是,皇上绝对不会见怪的。

王钦若很感动,回忆从前,他和皇帝是有这样友谊的!那好吧,他听从劝告,就这样起程回京。但是进了开封城之后,直接面对的就是面色狰狞的丁谓。

“请问您回来干什么啊?镇节一方啊,没有命令就擅离职守,您太目无法纪了吧!什么?我派人送去的口信儿?您要栽赃拜托有些诚意,证据在哪儿?!”

王钦若无言以对,没想到一辈子打雁,临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被再次贬职,变成司农卿、分司南京,马不停蹄地再次出京。离走前,他看着丁谓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你行,开封城就让给你了,你无耻的样子真的很有我当年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