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八节 两个人的豪赌

历史总是以喜剧开场,以悲剧收场。曾经,那个血气方刚的大明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富强的大国。中国可以说“不”?不,中国不允许世界说“不”!这个国家以其富足和强悍成为刚刚开化的欧洲人心目中的“梦幻国度”。

那是万历年间,遥远的万历——崇祯觉得神宗的命太好了,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最初十年里里外外全由张居正给他打理着,一不留神将大明朝打理成世界第一大国。而神宗老祖宗因为百无聊赖竟然抽起了鸦片,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名垂千古的事是对张居正秋后算账。

崇祯恨不生于万历时。万历元年是公元1572年。要在十六年之后,英国才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再过四十八年,英国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再过七十一年,五岁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国的王座。那时莎士比亚只有六岁,还在英国的树林里尝试着爬树玩。在万历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州这些就像万历彩瓷那样华美的大城市,在外国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样。

可是他崇祯元年呢,什么都没有,只有二百五十八个魏党分子!

所以拜托后世的史家们别跟我说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决定的。命运就是上帝的一次梦遗,你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可上帝他老人家早就春梦了无痕了。

让上帝的归上帝,让恺撒的归恺撒,让我崇祯的归崇祯。命再不好,大不了我把这命还给你就是了。崇祯恨恨地念道,没想到十六年后崇祯这最后的一句话竟一语成谶。

悲情崇祯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抓狂心态一一惩治了二百五十八个魏党分子,同时将拨乱反正工作搞得风生水起。替黄宗羲冤死的父亲、原山东道御史黄尊素平反,为他赢得了民间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的广泛声誉,而为反魏斗士杨涟追赠哀荣则凝聚了朝廷的人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生前做的最牛逼的事情是上疏弹劾魏忠贤,结果被列入魏党绝密文件《东林点将录》中,名目是“天勇星大刀手都御史杨涟”,并遭到杀身之祸,死状惨不忍睹。崇祯将这些人称之为朝廷的英雄,大明的英雄,表示要千秋万代地祭奠他们;同时重用那些曾经被魏忠贤弹压或年轻有为的官员充实大明的国家机器。一时间,大明朝竟有了春暖花开、柳暗花明的政治新气象。

崇祯的人气指数直线上升,他也兴致勃勃地制定了崇祯朝发展纲要,力争用8到10年时间将崇祯朝的GDP赶上或超过万历朝;争取到17世纪末,使崇祯朝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富强、最受世界各国尊敬的盛世王朝,重现大唐盛世的光辉景象。崇祯每天夜里都激动得睡不着觉,盛世理想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让他性欲全无。他召集工部、户部、礼部、兵部、吏部等各部官员夜夜加班,对宏伟蓝图反复修改。这些官员大多履新不久,又多处于激情燃烧的年龄,一看皇上两眼发光,火正烧得旺呢,便也将自己投了进去,陪着崇祯一起燃烧,对各GDP数值进行沙盘推演,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只是在旁服侍的太监们大多哈欠连天,一个个昏昏欲睡。也难怪,太监嘛,激情早就被阉割了。

然而,一场兵变突然间将崇祯从遥远的蓝图拉回了眼前的现实。

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兵变发生时,崇祯正在朝廷和袁崇焕讨论平辽的事。

在崇祯眼里,侃侃而谈的袁崇焕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

这个个子矮小的广东人曾经在1626年(天启六年)让大明朝突然雄起了一把。

站在天启六年的宁远城内,进士出身的袁崇焕看到了城外努尔哈赤的千军万马。

身后是大明的万千江山,而安危只系于他一人。

大明无人了。

被打怕了,也被阴谋算计怕了。从杨镐、熊廷弼到袁应泰、孙承宗,宁远成了他们——这些东北最髙军事长官生命中的滑铁卢。

再也没人敢来了,也再派不出人来了。聪明人都在紧赶慢赶地替魏忠贤建生祠,只有文臣袁崇焕,带着满腹的八股学问,从京城赶到了荒凉的宁远,准备保家卫国。

这是1626年的宁远,这是袁崇焕的宁远。

结局是让人大跌眼镜的。

努尔哈赤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回去的,身后是他用皮革裹的几千将士的尸首。

袁崇焕打败了努尔哈赤。这是努尔哈赤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也是他最后的滑铁卢。此后不久,他悲愤交加,病死在沈阳。所以,也可以这么说,袁崇焕打死了努尔哈赤。

袁崇焕由此成为大明军界的一匹黑马。接着,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卷土重来,为父复仇,却先后在锦州和宁远连遭败绩。袁崇焕成了大明王朝不倒的伟哥。

这让熹宗找到了一个帝王的自信。他在嘉奖谕旨中说:十年积弱,今日一旦挫其狂锋。

但很可惜,袁崇焕在他事业最辉煌的时候宣布退出大明军界和政界。原因是有魏党中人上疏弹劾他。弹劾理由是袁崇焕暮气沉沉,不堪重用。其时,熹宗已病入膏肓,魏忠贤替他朱批了这份奏疏。袁崇焕引咎辞职。

当然了,崇祯是不会让袁崇焕闲置的。

任何时代都需要伟哥,崇祯朝尤甚。崇祯任命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把辽东军事全交给他了。袁崇焕重新站在了宁远城上,这让崇祯徐徐打开他的盛世蓝图有了足够的底气。

这一回,崇祯之所以急着召见袁崇焕和他讨论平辽的事,是想让军神袁崇焕给他一个准信:边患何时可除?大明中兴急需一个长期的和平环境。

崇祯看向袁崇焕的眼神是那样的急切,就仿佛把整个大明王朝的繁荣昌盛、生死存亡都交付给他了。

袁崇焕被一个帝王如此深情地注视,一种男人被信任的豪情油然而生。他伸出五个手指头——这是军神的手指头啊,一个个长得是那么的有风骨:五年。给我五年时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

袁崇焕说完这话,整个大明王朝突然停止了呼吸。紧接着,站在一旁离袁崇焕最近的内阁诸臣韩爌、钱龙锡、李标等长期浸淫官场的人纷纷向崇祯道喜,说是天佑大明,中兴有日。

崇祯也很髙兴,当着满朝文武官员和袁崇焕说了许多类似于拜把子的话。袁崇焕便一下子有了英雄的感觉,一一接受各位同僚的祝贺。

但是,就在举朝欢庆的时刻,有一个人却悄悄皱起了眉头。他就是兵科给事中许誉卿。

有一种人做事能力不怎么样,但是观察能力很强。

许誉卿就是这样的人。

作为大明的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太知道大明真实的军事能力是怎样的了。

在万历末年萨尔浒战役明军一败涂地之后,大明与后金的力量对比就此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大明节节败退,后金攻城略地,已呈坐大之势。五年时间平辽?笑话!能守住锦州和宁远就不错了!

你袁崇焕是有两把刷子,但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因素太多了。许誉卿决定提醒袁崇焕,跟皇上一定要实话实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兵部尚书也不能打诳语啊。

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袁崇焕还是被许誉卿的分析惊得心跳加速。的确,作为资深的军事观察家,许誉卿对大明真实军事能力的观察远在袁崇焕之上。许誉卿也是厚道人,并不想拿这件事对袁崇焕怎么样,他只是提醒他,一个男人必须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五年之后,也许用不了五年,皇上绝对会对他今天在朝廷上说的这些话作出反应。

这反应可能是平和,但更可能是激烈的。许誉卿用辞含糊,但意思不言自明。

袁崇焕不禁为自己在皇上面前浪言以对的轻浮举止而有些后悔了。袁崇焕重新找到崇祯,心事重重地坐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话说从头。

袁崇焕突然想他如果今天悔诺的话,那也许当场就会死得很惨。也许人生就是患得患失,就是首鼠两端,但说到底人生是没有退路的。不错,皇上是跟你说过许多拜把子的话,但皇上天恩莫测,雷霆雨露那是瞬息万变的事。皇上真要跟你拜把子那也是有前提的,这前提是你袁崇焕只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平辽,要是这点不能做到的话,皇上凭什么跟你拜把子?

袁崇焕抬头看崇祯,崇祯的眼神温暖、充满信任。

袁崇焕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话。

这话很重要,崇祯把它理解成是袁崇焕的平辽方略。

事已至此,袁崇焕在这时也只能跟崇祯说说他的平辽方略了。

袁崇焕的平辽方略有三层含义:

第一层,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

第二层,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

第三层,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

崇祯刚开始边听边不断点头,眼神中甚至有欣赏的意思。但是听到“法在渐不在骤”一句时,神情突然大变。

袁崇焕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崇祯看着袁崇焕,慢吞吞地说:法在渐不在骤是什么意思。

袁崇焕脱口而出:意思是对辽用兵不可一蹴而就,不能急于求成……崇祯脸色阴得就像刀割了一样,袁崇焕猛然住口,觉得自己不小心把潜意识里的话都说了出来,闯大祸了!

崇祯考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平辽要慢慢来,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表?

袁崇焕:这个……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崇祯怅然若失:那你对我说“五年时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什么意思?

袁崇焕觉得都到这时候了,不挺住也不行:臣确保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平辽,至于法在渐不在骤,那只是具体的方略而已。

崇祯冷笑一声:都这时候了,还不认错吗?

袁崇焕:……

崇祯很受伤:我以真心对世人,可世人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对我呢?

他突然对袁崇焕厉声道:我平生最恨欺君之人!袁崇焕!你……

袁崇焕腿一软,觉得一切都完了。但是他硬撑着,没有下跪。

很多年后,卡耐基写了一本书,叫《人性的弱点》。

袁崇焕虽然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也有弱点。

那就是好面子、硬撑。

其实这是一个英雄好汉的弱点。

白面书生袁崇焕在神奇般地成了抗金英雄之后,他身上也神奇般地有了英雄的弱点。

说到底他还真不敢欺君,他是个只懂得忠君、忠于国家的人。

崇祯以为袁崇焕会为自己辩护,但是他没有。

崇祯一直在等,袁崇焕却一直一言不发。

崇祯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大对头。

这袁崇焕图什么啊?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出头去平辽,他去了。

谁都不敢说五年时间可平辽,他说了。

他是要奖赏吗?这可是刀尖上的游戏!

也许,这只是一个男人的冲动。可冲动有错吗?现如今这大明王朝,有几个人还有冲动的欲望?为国家、为江山的千秋万代。

崇祯决定原谅袁崇焕——不原谅也他妈的不可能了,这满朝文武,大多也就是纸上谈兵的水平,处罚了袁崇焕,谁给我保家卫国?

可这袁崇焕怎么一声不吭呢?我就是要原谅你,你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啊。

崇祯干咳一声:袁崇焕,你可知罪?

袁崇焕耿着脖子,坚持不认错。

崇祯突然觉出他的可怜:你是不是还认为你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平辽?

袁崇焕悲壮地点点头。

崇祯貌似自言自语地:也许局面的发展不用五年就可以看出来?

袁崇焕:我用生命赌这五年!

崇祯哈哈大笑:好,像我!做事就应该破釜沉舟,我相信你没有欺骗我。

袁崇焕离开崇祯之前两人已经心照不宣了。

这是一场豪赌。

袁崇焕把身家性命压上,崇祯把整个大明江山压上。

或者双赢,或者双输,舍此没有第三种结果。

但是,做庄的是谁?

不知道,反正不是他们俩人。

庄家要好多年后才浮出水面,崇祯是看到了,袁崇焕却没有看到。

袁崇焕只想要一个结果:不管庄家是谁,他要赢。

他很清楚这是两个人的游戏,至于那个庄家,不管输赢他都看不到了。

他博弈的对象是崇祯,而他真正输不起的对象是大明江山。

所以袁崇焕在离开之前,向崇祯要了最后一个条件。

临机专断权。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要赌,就得给我一个自由的身子。我不要戴着镣铐的舞蹈。

崇祯爽快地答应了,还买一送一:五年之内,所有关于你的谗言于我而言都是风过耳。

杨镐、熊廷弼、袁应泰、孙承宗的悲惨命运不会在你身上重演,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崇祯信誓旦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