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各王一方 2.蜀

“树倒猢狲散”的谚语在五代时期得到非常频繁而准确的验证。一个时期的稳定大多是由于各地军阀对老领导的敬畏,不敢、不愿、不必、不能另立山头。一旦大佬死去,这些地方军阀谁也不服谁,纷纷占山为王,称王称霸。

这些年天下战乱,皇朝更替如走马灯一般,藩镇政权更是一日三变。无论是朱梁还是后唐,无论是中原皇朝还是偏远王国,为了辖制地方势力,也是为了更多地提拔干部,都将版图内的藩镇拆分再拆分,包装再包装,于是藩镇越来越小,名字越来越好听。在持续不断的战争和政权变换中,藩镇地盘大的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小的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县。

在天下藩镇中,四川是最大的了。早年王建兼并了东川与西川之后,统一四川全境,自称皇帝,建号蜀国。后唐头号大臣郭崇韬协助李继岌灭蜀,将蜀国纳入后唐版图。后唐朝廷将四川划为一个藩镇辖区,派去了驸马爷孟知祥做节度使。孟知祥刚刚到任,立足未稳,伐蜀大军中的两员大将董璋和康延孝作乱。董璋占据了东川。孟知祥实际控制区域为西川及原来的东川一部分,也就是原来蜀国的大部分。

看过前文书《风雨飘摇》之《门前雪不得不扫》的读者,一定还记得孟方立这个人,在泽路一带曾经让李克用大伤脑筋。后来孟方立被李克用击败,孟方立的三弟孟迁接班做了邢洺节度使。孟迁孤掌难鸣,向朱全忠求救。可朱全忠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孟迁走投无路只好向李克用投降。

孟方立还有一个不太出名的二弟孟道,一辈子没做过大官。孟道的儿子就是孟知祥。孟知祥自幼在晋阳跟随李克用效力。史书上没有记载,孟知祥如何有才能,为何引起了李克用的重视。只是记载了李克用把李克让的女儿许配给了孟知祥,这表明孟知祥和李克用的关系不一般,很受晋王器重。孟知祥的妹妹嫁给了李克宁。孟知祥和李存勖也比较投脾气,两人从小关系不错。孟知祥和李克用家有着特殊的渊源,奠定了孟知祥在河东以至于后唐庄宗朝廷的较高政治地位。

孟知祥奉命入川,刚刚上任,中原朝廷政局大变。一时间流言四起,形势混乱。魏王李继岌率领伐蜀大军回师途中,康延孝和董璋作乱,使四川境内局面更加复杂。

如何站稳脚跟?

如何处理与中原朝廷的关系?

如何处理与太子李继岌的关系?

如何对待康延孝和董璋?

如何对待蜀国的遗老遗少?

这是摆在孟知祥面前的一大堆难题,这些难题考验着孟知祥的智慧和胆识。

观望计。

孟知祥这个人绝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军头武夫,他很有头脑,至少心眼绝对够用。对于局势有比较深远的洞察力。例如他早年明白晋王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风险太大,索性不去蹚这浑水,而是举荐了郭崇韬代替他。进入四川后,他在对待郭崇韬这件事情上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留给李继岌,而他则故意晚一步到达成都,眼睁睁看着老朋友郭崇韬罹难。孟知祥还善于先礼后兵,对待部下、对待降将、对待属地军民都是一番厚待,争取获得民心。对没收来的蜀国成千上万的钱财,他主动献出大部分送给了李继岌,以劳军之名运回后唐朝廷。也就是说孟知祥不主动惹事,和任何人都先争取合作,合作不成再想别的招。他是一个有韬略的人。

怀柔计。

孟知祥进入成都时,正好赶上伐蜀招讨使郭崇韬被害。伐蜀唐军准备启程回师,人心惶惶,笼罩着一片恐怖和不安的气氛。孟知祥神情自若,升堂坐镇,清点府库,出榜安民,分配官吏职务和责任,宣布新秩序,奉送唐军班师,一件件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孟知祥稳住了大局,成都及四川境内的本土军民和唐军这才稍稍安定了心神。

康延孝造反之后,孟知祥配合魏王李继岌发兵讨伐,迅速平定了汉州等地。这时候孟知祥仍然听从李存勖及李继岌父子的指令。李存勖、李继岌相继死后,孟知祥曾一度观望,既有核实确认消息的目的,也有静观局势发展的目的。

后来明宗李嗣源入主洛阳做了皇帝,孟知祥心里开始打鼓,他对李嗣源没有什么服从心理,几乎毫不相干。孟知祥闹独立的心思在潜滋暗长。不过形式上孟知祥仍然属于后唐藩镇之臣,不得不保持一定的礼节规矩,面子工程还是需要做一做的。所以,孟知祥在李嗣源当皇帝之初,对朝廷的命令采取了选择性执行,有的照办,有的不办,有的抱着琵琶半遮面。

韬光养晦计。

孟知祥果然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准备在四川搞独立,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采取了表面上一套,暗地里一套的韬光养晦之术。表面上与后唐明宗朝廷保持关系,暗地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扩大实力,短短的两三年内西川军队就扩充到了七万人。

孟知祥占据西川,董璋占据东川。孟知祥比董璋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和后唐朝廷采取了一定的合作态度,而董璋与后唐朝廷采取的是决裂态度。这就为孟知祥在东川和朝廷之间进行纵横捭阖创造了条件。孟知祥对董璋又拉又打,时而拉,时而打,将董璋当成了与后唐朝廷分分合合的筹码。

后唐朝廷中对孟知祥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孟知祥不可信,早晚是“蜀独”分子,应该趁早剪除。一派认为孟知祥不会擅自独立,孟知祥及其部署和后唐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以招抚为主。前者以安重诲、任圆为代表,后者以皇帝李嗣源为代表。两派几番争论之后,敌视派先期占据了上风。

敌视派阵营里也有高人出面和孟知祥斗智斗勇。朝廷和西川之间频繁过招,明争暗斗。

釜底抽薪计。

任圆从四川出征回来,对四川的富足有着深刻的印象和详细的了解。尽管自从后唐伐蜀以来,已经从四川运回了三四批财物,大车小车拉了几个月。可任圆知道还有大量财物留在了四川,这些财物名义上属于后唐朝廷,但实际都在孟知祥的掌控之下。

李嗣源做皇帝后,大规模封官许愿,凡是能扯得上点边的,都加以提拔,有实职的给实职,没有实职空缺的给虚职待遇。孟知祥也在受封之列。朝廷加封孟知祥为侍中,相当于享受宰相待遇。

封官是假,夺财是真。

朝廷派太仆卿赵季良去成都给孟知祥送委任状,任圆同时动员朝廷将赵季良封授为三川制置使,专门负责监督四川国库中剩余的金银财宝丝绸粮食运送洛阳。任圆不仅要把蜀国的余钱全部征缴到朝廷,还要赵季良留在四川,负责东川和西川的赋税征收。由赵季良负责将这些财政收入计算清楚之后,该交朝廷的要交给朝廷,该留给藩镇的才能留给藩镇。其实朝廷派赵季良的作用是削夺孟知祥的财政大权。

削夺财政大权目的是干什么?

当然是釜底抽薪,削弱西川和东川独立造反的能量,使他们知难而退。

明眼人不眨眼也能看出来朝廷这一招的厉害之处。

孟知祥听说升官了,没太激动,笑了笑而已。继而又听说赵季良来督办财税,孟知祥十分激动,马上就怒了,拒绝执行朝廷命令。不仅把剩下的几百万钱财扣住,不发给洛阳朝廷,也不让赵季良专办税赋。截留钱财尚在其次,孟知祥把赵季良的人也给留下,扣在成都不让他回中原。

孟知祥之所以扣留赵季良,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任圆和安重诲等人都不知道的。孟知祥和赵季良是老相识,两人是朋友。赵季良聪明有谋略,孟知祥对他一向比较器重。孟知祥只身入川,身边既缺少文臣也缺少武将,没有左膀右臂怎么干大事?光杆司令还闹腾出个鸟来?现在赵季良自己送上门来,正中孟知祥下怀。孟知祥上书朝廷,借口请赵季良为西川节度副使,将赵季良长期留在了身边参谋大事。

一计不成,朝廷再生一计。

反间计。

这次是安重诲想出的办法。既然赵季良和孟知祥穿一条裤子,那就再派一个人出任西川节度使监军,监督孟知祥和四川上上下下的动静。那派谁去合适呢?别再派出一个赵季良二号。

就在朝廷选人的时候,有一个人主动请缨要求去四川。此人是李严。李严这个人在前文书中多次出场。就是他几次出使蜀国之后,向庄宗李存勖建议伐蜀。后唐伐蜀成功之后,李严却没得到什么好处,还在做客省使的官。李严不甘寂寞,打算抓住改朝换代的机会,再次利用蜀国捞取业绩,希望能求得更大的富贵。

李严主动请命出任西川监军。安重诲认为他比较合适,既了解四川情况,也掌握朝廷政策,对朝廷还比较忠心,更重要的是他和孟知祥没有瓜葛。

为了尽快实施朝廷计谋,李严择日即刻启程。临行前,李严的老母亲拉着李严的衣襟说:“儿啊,你前些年向皇帝献计,致使蜀国国破人亡,现在你还要去四川,蜀人会饶了你吗?”李严不顾老母的反对,毅然走向了富贵险中求的不归路。

明宗李嗣源登基之后,为了铲除宦官祸害,命令各地军中取消监军使之职。监军宦官死的死逃的逃。西川节度使监军焦彦宾也不例外,已经被孟知祥通知下岗,正在成都待业。孟知祥之所以没有杀焦彦宾是因为他俩不熟,也素无冤仇,无故杀一个人干吗?难道就因为他是宦官吗?更重要的是孟知祥不想用血腥清洗的手段立威,他的性格基因里没有土匪和军阀习气。孟知祥在和后唐李嗣源朝廷相处的七八年里,一直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做忠臣孝子和乱臣贼子之间挣扎,在从一而终和另立基业之间徘徊。

不管孟知祥如何挣扎,现在朝廷出尔反尔,又给西川节度使派来一个新监军,这不明摆着是不相信孟知祥吗?孟知祥手下人纷纷鼓噪着说:“宰了李严!不让他入川!”孟知祥摆摆手说:“大家不要激动,我自有安排。”

没几天,李严就到达了四川边境。作为钦差大臣,李严把通知文书让人送到成都,等候孟知祥派人来边境接他。古人迎送不过境,这是一套程序。对于重要人物,送人送到边境,接人也要到边境来接。

孟知祥带着亲军卫队,盔明甲亮,盛装列阵迎接李严。在大路口驿站,蜀军刀斧手、长矛手、弓箭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站立两厢,海螺号角哞哞直响,战鼓擂得震动山岳。孟知祥拉着李严的手并肩而行,穿过仪仗队走入客厅。孟知祥原本想通过大阵势吓唬吓唬李严,让李严知难而退。没想到,李严铁了心要趟这趟浑水。侯任监军使李严神情自若,毫无畏惧之色,还时不时地向两边军兵挥手致意,走几步高喊几声:“将士们辛苦了,将士们晒黑了。”蜀军挺胸腆肚,高声回应:“大人辛苦,大人更黑!”

蜀军的杀气没有逼退李严。大家只好一起去成都。

无论这位钦差大臣如何不受欢迎,按照常规礼仪,也应该摆一桌酒席,为来客接接风。四川向来美食丰富,火锅、回锅肉、麻辣烫、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毛血旺等等摆了满满一桌子。飘着酱香的美酒也一一斟上。孟知祥拱手行礼,致祝酒辞之后,大家纷纷举杯,开怀畅饮。

三杯酒下肚,李严收起笑容,严肃地从怀里掏出一份诏书,咳嗽一声开始宣读:“庄宗以来,宦官为害,尤其以监军使误军误国。着令西川节度使孟知祥,削夺监军使焦彦宾官职,并就地正法。”

李严在酒桌之上宣布诛杀令,实在出乎在场人的意外。霎时间一桌子、一屋子、一院子的欢腾气氛荡然无存,有些不了解底细拉来作陪的人,心里惶惶不安,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不测事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着孟知祥。

孟知祥坐在原地纹丝没动,既没有离席磕头接旨,也没有领命说话。李严看着孟知祥等待他表态。可孟知祥端着酒杯面无表情,仍然不作声。现场空气仿佛凝结了,鸦雀无声。不知道是哪一位由于过度紧张,将酒杯碰翻。白玉瓷的酒杯“当啷”一声撞击在楠木镶边的青石桌面上,大家高度紧张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个人。那个碰翻酒杯的人顿时面色通红,额头渗出了汗珠。酒杯打翻后,杯中酒流在桌上,顺着桌缘滴在地砖上。酒水“吧嗒、吧嗒”的声音像一记记的重鼓槌擂在众人的心头,让大家透不过气来。在死寂的屋内,这个小小的水滴声如同黄钟大吕震的每个人耳朵轰鸣。人人都在心里默念,这该死的水滴怎么还没滴完。

过了艰难煎熬的三十多秒钟之后,孟知祥将捏在指间的杯中酒一饮而尽,慢慢地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后用眼角余光斜视着李严,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大人前几年奉命出使蜀国,向皇帝提出伐蜀建议,致使东西两川生灵涂炭。蜀人对李大人恨之入骨,没想到李大人还有胆气入川啊。”

李严原以为圣旨宣读之后,孟知祥会委曲求全,暂时低头。如果那样的话,李严就争取到了时间,在西川军内实施离间计划。利用唐军东归思乡的情绪,鼓动一部分将校脱离孟知祥控制,进而寻找机会推翻孟知祥。

宴席间此时此刻的气氛,使李严足够充分地感受到了孟知祥敌对情绪之浓烈。尽管有心理准备,可对于孟知祥弦外有音的问话,李严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威压笼罩过来。李严挺了挺腰杆,将圣旨卷起来放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说道:“为国忧劳本是臣子职分,蜀国无道,我主伐之,是拯救黎民于水火。”

孟知祥没有接李严的话,话锋一转又说道:“西川军中原本设有监军使职,臣已经奉皇帝之命削夺监军,且焦彦宾没有骄纵狂悖行径,不该死罪。李大人让我杀了焦彦宾,这事我不能奉命。”

李严说道:“宦官误国,人人得而诛之,难道孟帅要违背天下人的意愿吗?”

孟知祥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天下人的意愿是过上好日子,不愿意战火频仍,不愿意没事瞎折腾。宦官未必个个都是坏人。请问李大人可以代表天下人吗?况且既然朝廷罢黜了西川监军,那么又派李大人来做监军,这是何意?”

李严哼哼冷笑道:“日前,朝廷派赵季良来监督川中财政,不想被川军滞留成都,不知这是何意?朝廷派我来就是帮助孟帅治理三军的。”

孟知祥目光中突然闪过一道杀机,将酒杯往地上一摔,断喝一声:“来人!”孟知祥话音未落,从屋外闯入四个彪形大汉,赤裸上身,手持鬼头大刀,大跨步冲到了酒桌近前。

孟知祥指着李严说道:“这位李大人本是蜀人仇人,且蛊惑皇上猜疑四川军民,挑拨我西川军心,居心叵测,给我拉出去斩了,以祭祀天地民情!”

四个彪形大汉将李严抓胳膊扭脖子推推搡搡拉出门去。李严边走边骂:“孟知祥狗贼,你敢造反!”

不一会儿听得“咔嚓”一声,李严人头落地。

后唐明宗朝廷派出的监军使被孟知祥砍了脑袋,孟知祥明摆着是要和朝廷撕破脸了。要从大小论起来,朝廷的面子栽得太厉害了,直接栽到了十九层地狱。朝廷哪里能轻轻松松咽得下这口恶气,按照一般情况,朝廷应该发兵打他丫的。可是朝廷还在忍。

不得不忍。

是可忍,孰也得忍。

历经伐蜀战争、魏州之乱、皇帝易主这些政治事件,后唐元气大伤,文武官员的工资薪水发不全,军队士兵吃不饱,哪里有能力再次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况且是劳师袭远入川作战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朝廷不得不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借刀杀人计。

后唐朝廷想安宁,可是他的敌人不这么想。对于一头身患重病的大象,正是虎狼发动袭击的最佳时机。湖北高季兴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等的花儿快谢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终于如大谋士梁震所预料的那样来到了。

如卧虎藏龙一般的高季兴在湖北江陵(现在的武昌)默默忍耐了很多年,他一直这么熬着,熬死了朱全忠,熬死了朱友珪,熬死了朱友贞,熬死了李存勖,大展宏图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不想再熬了,因为他也老了,再熬下去,死的就该是他了。

高季兴趁后唐内乱,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将三峡附近的夔州、忠州、万州纳入他的辖区。这个时候李嗣源刚刚即位,豆卢革为宰相。豆卢革懦弱,他劝皇帝同意高季兴的要求,将三州地盘交由高季兴管理。高季兴得寸进尺,不仅代朝廷管理这三州,而且拒绝朝廷向这三州派刺史,他要自己向这三州派各级官员。高季兴直接派兵将这三个州的州官赶跑,强行占据。

明宗李嗣源大怒,下旨罢免高季兴所有官爵,派出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为南面招讨使、知荆南行府事,忠武节度使夏鲁奇为副招讨使,率领大军四万讨伐高季兴。另外,朝廷还征调湖南楚王马殷、东川节度使董璋、西川节度使孟知祥,从四面包抄高季兴。

大军压境,高季兴害怕了,这才知道瘦死的骆驼仍然可以踢死人。以小小湖北一镇如何对抗朝廷四路兵马?高季兴只好坚壁清野,据守不战。

后来唐将西方邺在三峡大败荆南水军,重新夺回了夔、忠、万三州。但是进逼江陵的军事行动遇到阻碍。这个阻碍主要来自气候,天天下雨,北方军兵暴露在野外,病倒了一大片,后方运送粮草的道路被水冲垮,供给接济不上。唐军和荆州军陷入僵持状态。

高季兴孤立无援,向吴国伸出了橄榄枝,要求向吴国称臣请求庇护。吴国执政徐温认为高季兴这是权宜之计,并且江陵距离洛阳比扬州近多了,吴国得到荆州也没有什么好处。

深陷重围,外无救援,高季兴困做愁城。唐军也坚持不下去了,放弃了攻打江陵的计划,被迫撤军。这次战争之后不久,高季兴病死。高季兴最后的搏斗,昙花一现,如风而散。总想着出头的高季兴被脚底板拖累,没几天,脚气病复发,感染中毒严重,不治而亡。

后唐朝廷讨伐高季兴的战争中,使出了一石三鸟之计。想借此机会削弱董璋和孟知祥,让他们也派兵参战。此时的董璋和孟知祥表面上还尊称后唐朝廷为正朔,心里不愿意,可也要做做样子。孟知祥识破了朝廷的心思,他派出了一支人马顺着长江东下,但嘱咐部将只出兵不交战,保存实力。

西川军队趴在三峡江口上看热闹,不参战,这哪行啊?后唐朝廷急了,派人去督促西川军协助唐军作战。朝廷找上门了,再不打说不过去了。孟知祥心眼够鬼的,他暗地里通知在三峡的西川军将领,让他们故意挑唆部下哗变,当然这种哗变是假哗变,是演戏给朝廷看的。一天晚上西川军营大乱套,队伍散架,反的反、逃的逃,溃不成军。西川军无奈之下撤出战斗,撤回成都。

孟知祥和朝廷的智斗可谓五彩斑斓,火星子四射。

感情计。

孟知祥和朝廷现在是同床异梦,各有猜防。不过李嗣源还是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孟知祥派人回晋阳接他老婆琼华公主及子女家眷。有些文武大臣建议软禁孟知祥的家眷,不让他们去成都。李嗣源摆摆手说:“算了,还是让他们去吧,我不相信孟郎会反,况且琼华公主是皇亲国戚。”

现在形势已明,越来越多的后唐大臣认为孟知祥早晚会造反闹独立,孟知祥也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后唐朝廷折磨他的手段会没完没了。

合纵连横计。

安重诲千方百计约束孟知祥,阻止他走上分裂之路。又过了两年,在安重诲等人策划下,朝廷找出名目繁多的借口向四川征钱征粮。孟知祥百般抵赖,讨价还价。后来朝廷将西川和东川两镇进一步拆分,分割出三四个小藩镇,并在派出新任藩镇节度使的时候,从中原带军队入川,以在四川军界掺沙子,实际是压缩瓦解孟知祥和董璋的势力范围。这种情况下,四川和朝廷的矛盾终于全面激化,到了彻底摊牌的程度。双方决定撕破脸皮干到底。

由于孟知祥和董璋关系不好,西川和东川这几年一直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搭理谁。在对待东川和西川的态度上,安重诲还是采取了区别对待的策略。后唐朝廷拉拢董璋,主要打击孟知祥。谁也没想到,没头脑的董璋沉不住气,毛躁躁地先反了。

孟知祥原想看着董璋和朝廷单打独斗,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可节度副使赵季良劝说孟知祥:“东川西川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现在不能眼看着东川孤军作战。董璋打不过朝廷,一旦东川陷落,那么西川的日子也将很难过。我们应该主动和董璋缔结联盟,共同对抗朝廷。”孟知祥最终克服心理障碍,采纳了赵季良的建议,和董璋结成了军事同盟,共同和朝廷全面开战。

朝廷见孟知祥和董璋公然造反,已经无法再忍。既然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

经过三年多时间的勾心斗角、过招斗法之后,后唐朝廷终于和四川的孟知祥关系破裂,双方都不再需要遮羞布,宣布开战。

朝廷派出天雄节度使、亲军兵马使石敬瑭挂帅兵伐四川。

自古蜀中是个难题,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

自古伐蜀是难事。

难在两点,蜀道险远,征途漫长,翻山越岭,粮草军需运输代价太大。再就是入川的军事要塞易守难攻,陆路以剑门栈道为咽喉,水路以长江三峡为命门。之所以后唐郭崇韬可以势如破竹迅速打败蜀国,是因为蜀国内乱,毫无抵抗意志,望风而逃。现在孟知祥和董璋联手抵抗唐军,唐军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阻力。

唐军劳师袭远,在开始阶段打得还算顺利,一举攻下剑门关。消息传到成都,孟知祥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害怕了。剑门关失守,意味着蜀中的大门洞开,天险被破除,唐军可以长驱直入了。可是过了没几天,战报再次传来,说唐军停在剑门不再往前走了。孟知祥仰天大笑,说道:“石敬瑭逗留剑门,坐失良机,我们不用怕他们了。”

那么石敬瑭为什么在剑门不往前走了呢?

这时候后唐朝廷内部发生了大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重诲受到了明宗皇帝怀疑,地位岌岌可危。安重诲为什么受到李嗣源怀疑呢?他原来不是李嗣源的嫡系吗?安重诲这个人几乎就是郭崇韬第二,为国为公谋划操劳不计辛苦,同时又依仗和李嗣源的关系铁,大权在握,在做事方面就锋芒外漏,专权独断,甚至背着皇帝自作主张干了很多大事件。在明宗登基之后最初两三年里,李嗣源对安重诲十分信任和倚重,视为股肱之臣,军国大事全权委托安重诲主持。到了三四年之后,李嗣源开始有些受不了安重诲的飞扬跋扈了。到了五六年的时候,李嗣源和安重诲的矛盾在急剧上升。

李嗣源和安重诲在后期的政治理念上产生了差异,安重诲军国扩张思想较重,和前朝几代一样积极主张扩军备战、对外发动所谓的“统一”战争。而皇帝李嗣源主张休养生息,让军民各安职分,对外和平共处。安重诲策划发动的伐蜀战争以及打算发动的伐吴战争,都和李嗣源的理念产生了深刻冲突。

除了安重诲位高权重、树大招风之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安重诲和李从珂的矛盾。安重诲和李从珂早年有些误会,产生了隔阂。安重诲对此耿耿于怀。再有就是安重诲一直对李从珂不信任,他总认为李从珂迟早是李嗣源朝廷的祸患。因此,安重诲不断地在李从珂和李嗣源之间制造障碍,说李从珂的坏话。可李嗣源又十分喜爱李从珂,不太相信李从珂会背叛他。安重诲对李从珂百般设计陷害,要置李从珂于死地。他竟然背着李嗣源,指派人把李从珂从河中藩镇赶出来。虽然李从珂上诉到李嗣源那里,但由于安重诲将罪网编织得实在太周密,以至于李嗣源竟然没有查到证据。最后碍于安重诲的面子,李嗣源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降低李从珂的待遇。

所谓“疏不间亲”,虽然李从珂不是李嗣源的亲儿子,可人家毕竟是父子关系,安重诲你和李嗣源再铁也是君臣是外人。安重诲错误地认为只要是为了李家江山社稷,无论他做什么,李嗣源都会支持他、理解他、宽容他。可是他错了。

安重诲的政治哲学十分复杂,官场生存策略也十分复杂。既有为公为国的一面,也有挟带私怨的一面,既有主张正义的一面,也有党同伐异的一面,既有敢于任事的一面,也有因循迁就的一面。安重诲为官廉洁,不贪污不受贿,在五代那个行贿受贿中饱私囊风气盛行的时代,能做到这样十分不容易。可安重诲太恋权,他恋权的目的也不是满足个人欲望,而是想实现他的政治抱负。

总之安重诲太自以为是了,大有架空皇帝的架势。

唐军伐蜀,劳师袭远,道路险阻,粮草运输千里迢迢,成本高昂。运送一百斤粮食,车夫仆役运粮民工在路上要吃掉五十斤。由于路途实在太难走,粮草队赶路往往不能按预期时间到达。这是对石敬瑭前方最大的威胁,所以石敬瑭不敢进军了。

伐蜀战争陷入困境,李嗣源忧心忡忡,安重诲作为这次战争的总策划总指挥,看到形势严峻,主动请缨前去督战。安重诲带着一百多人急匆匆赶赴前线,人马不休息,一天之内竟然赶路四百多里。伐蜀沿途诸侯听说安重诲亲自来督战,且如此迅猛,都吓坏了。不等安重诲到达,都自觉加压,征兵的征兵,收粮的收粮,运输的运输,不计代价地把后方保障补给线十足马力开动起来。

安重诲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督促了粮草供给。可是伐蜀战争的前线战事并不顺利,几路大军中李仁矩被杀、夏鲁奇战死、张武病死。石敬瑭遇到的西川军顽强抵抗。

战争陷入了泥潭。

就在这时候,伐蜀战争的最大支持者安重诲被皇帝判了死刑。安重诲在陕西的路上,还没有回到洛阳,就被朝廷免职调离中央,到地方任职。破墙众人推。安重诲受到皇帝怀疑,很多人趁机落井下石,在皇帝面前陷害安重诲。安重诲在路上被皇帝派来的钦差用铁槌砸碎了脑袋,一家老小也随之被杀。安重诲连死法都这么像郭崇韬,实在诡异。好在安重诲的领导是李嗣源,如果是李存勖,安重诲可能死得更早死得更惨。

安重诲死后,明宗皇帝改变了策略,终止了伐蜀战争,改为对四川的招抚政策。

升官招安计。

孟知祥也适可而止打算接受后唐朝廷的和解态度,可是董璋坚决不和解。因为董璋造反时,儿子老婆尚在洛阳,已经被朝廷灭门抄斩。所以董璋决意要和后唐朝廷干到底。孟知祥几次劝说董璋不要再打了,可董璋不同意。这种形势之下,孟知祥利用了董璋和朝廷的矛盾,趁机发动战争一举消灭了董璋,完全占据了东西两川。

孟知祥完全控制四川之后,向朝廷开出了越来越高的价码。

两年后,后唐朝廷打算以怀柔政策笼络住孟知祥,可孟知祥贪得无厌,最终朝廷不得不封孟知祥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行成都尹、剑南东西两川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统押近界诸蛮,兼西山八国云南安抚制置等使,蜀王。

死计和生计。

公元933年十一月,李嗣源驾崩,时年六十七岁。这是自唐朝终结之后,五代朱梁、后唐以来五个皇帝中,第一个寿终正寝的。朱全忠、朱友珪、朱友贞、李存勖都是死于非命。在李嗣源做皇帝的七年里,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很少发动大规模战争,还出现了难得的连年农业丰收景象。在五代十国五十多年的战乱历史中,李嗣源朝廷时期算是比较好的时期,勉强可以称为小康了。这和李嗣源厚道的性格有着极大的关系。

李嗣源死后,孟知祥马上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再也不接受中原后唐朝廷的领导,直接宣布登基称帝,建立大蜀国,另立了山头儿。不过孟知祥这个皇帝没当太久,仅仅六个月之后,就因老病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