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辽恩怨 4.中原的主人不好做

入主中原的耶律德光并没有把中原视作契丹平等的子民,而是作为掠夺的对象。契丹在中原的统治短短三个月就土崩瓦解,比输掉一场战争还快。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入主石晋东都开封汴梁。这是耶律德光第一次到中原,也是平生最后一次到中原。在过去数十年中,耶律德光只是从书籍、汉官、使节、翻译和商人口中知晓一些中原的事情,没有亲眼所见。那时候也没有君主出国访问的外交活动,更不能随便旅游观光,电视互联网照片视频什么的更是没有。所以在一定意义上,君主皇帝还不如普通官员及老百姓自由,更没有他们那种一饱眼福和一饱口福的机会。

尽管中华风物人情曾经播洒四海,光耀天下,可现在耶律德光来的的确不是时候。多年战火摧残之下的中原,千里旷野处处是堆积如山的白骨,阴沉沉的天空盘旋着觅食腐肉的秃鹫,崎岖的官道或野路上遍布成群结队的难民,一座座的州城空荡荡成了人间鬼宅。

后晋虽然没有宣布将皇都从洛阳迁到开封汴梁,但由于皇帝的活动大部分时间在开封,汇通天下的开封汴梁实际上处于皇都的地位。作为皇都并没有繁荣气派的景象,而是满目疮痍,一片凋敝败相。

为了加强安全保卫,开封九门和皇宫各道宫门都由契丹亲军把守警戒。契丹军兵全副武装,尖兵利甲,昼夜轮班站岗巡逻。除军兵站岗之外,契丹还派出了大批牧羊犬把门,虽然是牧羊犬,但此时承担的却是顶级的警犬任务。凡是有契丹人居住的地方,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官府民宅,到处悬挂着羊皮,这是契丹的精神工具,用以驱魔驱鬼驱邪驱晦气。开封城内弥漫着浓浓的羊肉膻味。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终于如愿以偿地入主了中原。

这是他多年的梦想,也是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梦想。

公元947年春天。

二月初二,龙抬头。

对于中原人来说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一大早就起床,沐浴更衣之后,穿上黄缎锦绣龙袍,外罩绛紫色纱披,腰束镶金碧玉带,头顶珠帘通天冠,足蹬厚底高腰龙靴,左手中指戴了一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戒指。耶律德光这身打扮是中原汉人皇帝上朝的盛装朝服。这也是耶律德光第一次全套穿戴汉人皇帝的服装。他觉得既兴奋也有些异样,禁不住对着高大的铜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将胸脯挺了挺,双手扶了扶腰带。

穿戴整齐之后,耶律德光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寝宫,转过一丈多宽的紫檀木雕龙祥云屏风,来到皇帝宝座宽阔高耸的台阶之上。伴随着内侍官一声高喊:“皇帝驾到!”,开封汴梁皇宫崇元大殿内乱哄哄的气氛立即肃静下来。耶律德光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高大宽敞的宫殿内的众人,然后自信而泰然地坐在了龙椅之上。落座之后,耶律德光又下意识地欠了欠身,他觉得这汉人龙椅不如契丹的大马扎坐着舒服。

大殿之内黑压压站满了蕃汉官员,有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各种肤色的人,有黑眼睛黄眼睛蓝眼睛褐眼睛各种眼神的人,有皮衣皮裤布衣布袍绸缎官衣各种服饰的人,有束发的剃发的光头的扎小辫儿的各种发型的人,有汉语的蛮语的胡语的波斯语的操各种语言口音的人,有高的胖的矮的瘦的各种体态的人,这些人也没什么班次秩序,一堆儿一群地拥挤在大殿内,听到内侍官的号令之后,这些官员都在伸着脖子探着身子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耶律德光抬眼看了看大殿外一缕刚刚升起的朝晖,志得意满、君临天下的豪情涌上心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很多念头,想起了父皇耶律阿保机征服渤海国后接见后唐使者的霸气四射,想起了母后述律平自斩手腕的痛苦与血腥,想起了自己三十年披挂征战的戎马生涯,想起了年轻早逝的皇后,想起了和石敬瑭盟誓缔约的场景,想起了皇兄耶律倍黯然离开临潢府时的落寞神情,这些往事如同昨日,历历在目,一幕幕飞过。

突然耶律德光又想到了后唐皇帝李存勖。李存勖飞扬跋扈为谁雄、气吞山河称霸王的名气曾经传遍契丹大地,李存勖席卷河北大地,横扫后梁中原,突袭平定四川,一时间富有四海,十分天下他占大半。那是何等的盛气凌人!可是李存勖没当几年皇帝就呜呼哀哉了,天下也分崩离析。耶律德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半分自嘲半分自责地心里想:怎么想起他来了?!

耶律德光的思绪被台阶下山呼的万岁声拉回到了现实。他清了清喉咙,面带威严,细薄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声音洪亮而坚定地说道:“昔年我契丹和石晋缔约,结为父子之国,两国官民互通有无,和睦相处十余年,本是天下之福。然而石重贵反复小人,背信弃义,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突兴战火。我契丹为维护正义,讨伐昏君乱臣,举王师以南下,斩荆棘于中原,历经五年,沐风栉雨,才有今日之功,天下大定。从此之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裁减赋税,省撤徭役,使黎民安居乐业,还天下以休养生息。”

罢兵停战的消息极大地刺激了文武官员,大家都被这纷纷扰扰的战火折腾惨了,谁也不想继续打仗,于是群臣高呼:“万岁圣明!”

耶律德光很受用汉人的这一套恭维礼仪,听起来真的感到英明高大起来。

这位刚刚开疆拓土的边远地区君主,入主中原之后,其俯视天下的豪迈心态更加浓烈。耶律德光顿了顿,接着又宣布了一项重要决定:“我契丹自太祖皇帝龙兴以来,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东起渤海之滨,西达河套祁连山,北连大漠瀚海,南过黄河腹地,其广袤不止上万里,辽阔之盛空前。故自此,我契丹将国号改为大辽,改年号为大同,临潢府为上京,幽州为南京,镇州为中京,东平为东京。废除东京开封汴梁,改为汴州。”

文武官员又是一通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员们高呼的同时,钟鼎之乐有节律地奏起。

满大殿的人在为皇帝耶律德光制造盛大隆重气氛的同时,也在心急如焚地等待一件事,分封官爵。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分封功臣这是所有建功立业之后的皇帝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也是不容易摆平的一件事,但必须要快点做,做晚了会出乱子。

大辽皇帝耶律德光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边看边宣布:“以魏王赵延寿为大丞相兼政事令、枢密使、中京留守。以张砺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以前朝石晋宰相李崧为太子太师、枢密使。以威胜节度使冯道为太傅、枢密院顾问。以和凝为翰林学士,以赵莹为太子太保,冯玉为太子少保。封皇兄耶律倍长子耶律阮为永康王。遵照太祖意愿比拟萧何乃汉之大姓,此后皇后述律一族改姓萧。封国舅萧翰为宣武军节度使。封上将军高谟翰为荣誉太师、汴州巡检使。以前燕京留守刘晞为西京留守,永康王耶律阮之弟留珪为义成节度使,耶律郎五为镇宁节度使,耶律阮之姊夫潘聿撚为横海节度使,赵延寿之子赵匡赞为护国节度使,汉将张彦超为雄武节度使,史佺为彰义节度使”。

耶律德光一口气封了一大串文武官员,有高兴的,有不高兴。升官的人人高兴,没有得到想要的官的心情沮丧。

有人对冯道获得高官提出异议,认为冯道这家伙作为前朝石晋的宰相,没能辅佐石晋皇帝处理好晋辽两国的关系,他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耶律德光摇摇头说:“这个老头子多次出使大辽,为两国友好作了很多努力,他不是个爱惹事的人。”

最闷闷不乐的人是赵延寿。

尽管赵延寿官居第一,但他仍然很不爽。

因为这与当年耶律德光的许诺差着十万八千里。

当初南伐石晋的时候,辽太宗耶律德光以赵延寿为先锋,并许诺赵延寿如果扫灭石晋,将以赵延寿为中原之主。耶律德光五年前的这个许诺或许出自本意,也或许是虚情假意。因为,当初的耶律德光或许打算扶持赵延寿,如同扶持第二个傀儡政权一般,让中原继续臣服于契丹。让赵延寿做中原之主的说法,一直到杜重威投降的时候还存在。也或许耶律德光为激励赵延寿为他卖命,而诓骗赵延寿。其中半真半假已难考证,只有耶律德光一人知道了。

耶律德光入主汴梁之后,实质上已经把中原纳入了大辽国版图,而不再打算比照石敬瑭或者渤海国的模样,在中原另立一个政权了。赵延寿绝顶聪明,自然看得出来耶律德光的心思,他不敢直接诘问耶律德光的变卦和食言,而是打算迂回争取自己利益最大化。

赵延寿一向和李崧关系很好,他举荐李崧为枢密使。现在赵延寿托请李崧向辽太宗耶律德光说情,说他放弃当中原皇帝的奢望,希望皇帝能封他为皇太子。李崧觉得赵延寿这个请求很怪异,哪里有汉人为契丹皇帝的皇太子的道理?况且赵延寿和耶律德光不沾亲不带故,匪夷所思。难道赵延寿还指望继承耶律德光的大辽皇帝宝座不成?脑子进水了吧?

迫于互相利用的关系,算是还赵延寿一个人情。李崧向耶律德光转述了赵延寿的请求。耶律德光听了李崧的话后,也感到很可笑,他半信半疑地说道:“我和魏王赵延寿关系至深,如果魏王需要,只要有用,哪怕割我的肉,我都不会吝啬。可是皇太子必须要皇帝的儿子才能做,魏王怎么有资格呢?”

这是一桩历史悬案,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不过以赵延寿的政治智慧,不至于提出这么荒诞的请求,充其量他的请求也不过是比照皇太子的待遇,以便为将来主宰中原做铺垫,因为他感觉耶律德光不可能久留中原。但不管怎么说,赵延寿为大辽国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冲锋陷阵,充当头号“汉奸”,赵延寿这个貌似维护自身权益的冲动触犯了耶律德光的帝王神经。

耶律德光命人赶紧给赵延寿拟一个新官职。负责给皇帝起草文件的张砺提出给赵延寿封授: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枢密使职务保留。耶律德光看后没说话,取过朱批御笔,把“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涂掉了。

所谓“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耶律德光借干部调整的机会削夺了赵延寿的兵权,把他从中央权倾朝野的官位赶到地方上晾着去了。

赵延寿很不痛快。

那位驸马爷杜重威比赵延寿更惨。带着三十万大军投降了契丹,不仅没有换来中原皇帝儿皇帝或者孙皇帝,连小命都差点丢掉。被耶律德光戏弄一番之后,安置到陈桥大营软禁了起来。耶律德光总担心这几十万晋军发生叛乱,他打算效法楚霸王项羽,找个机会把三十万降军屠杀。幸亏赵延寿想办法,才保住了这些晋军性命。赵延寿向耶律德光建议,如果将来辽军北还,南唐国、蜀国必定来侵犯中原,不如让这些晋军向南去戍边,可以抵御边患。耶律德光听后,深深地赞许,认为赵延寿言之有理。那时候是耶律德光入主汴梁初期,赵延寿说话还管用。

要说耶律德光的确是一位比较开明的君主,善于广开言路,知言纳谏,知人善任。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中,他能够审时度势,明察善断,成功地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问题。但是进入开封汴梁之后,耶律德光在如何深度融合蕃汉风物人情及治国之道上,遇到了自身不可克服的局限性。虽然有人及时向他提出合理化建议,但他没有能够洞彻玄机,没能采信施行。

占据中原之后,耶律德光被中原的丰富多彩的物质艺术成就深深吸引,他下令将汴梁城内的金银器皿、锅碗瓢盆、丝绸刺绣、字画典籍、文艺工作者洗劫一空,一车一车地往契丹运,官道之上的运输车辆络绎不绝。在这一点上,耶律德光没有把占领的中原作为他的子民和国土,而是作为掠夺的占领从属地。

分封诸侯之后,耶律德光大摆筵席,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祝贺平定中原之功。

皇帝也需要撮一顿儿。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四海之内各藩镇长官纷纷入朝来贺,生怕来晚了捞不到好处。边远的吴、蜀、荆南、党项等也派来使者祝贺。远在契丹大后方的述律太后专程派人送来慰问金和慰问品,向皇帝耶律德光表达祝贺。宴会现场气氛热烈,鼓乐齐鸣,鞭炮齐放,人声鼎沸,歌舞喧哗,猜酒行令,举杯相庆,各地方的贺词贺信贺表如雪片一般飞来,把耶律德光的文治武功捧到了极致,德比三皇功盖五帝,君临天下,威加海内。

在酒精和志得意满的心情双重作用下,耶律德光举起酒杯向后唐和后晋的遗老遗少官员敬酒。这些汉人官员战战兢兢地端着酒杯,除了抖着花白胡子卖力地颂扬大辽皇帝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耶律德光仰头喝干一大杯酒之后,对着这些汉人官员说道:“中原的事情,朕全都明白,可是契丹的事情,你们不了解啊。当今放眼天下,唯我大辽!哈哈哈……”一句话说的这些委曲求全的汉人官员羞愧难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气氛达到了高潮,众人端着酒杯揣着各种心思,捉对敬酒厮杀。

赵延寿品行虽然不咋地,但的确有些才干见识。他端着一杯酒向辽太宗耶律德光敬酒,并借此向皇帝提出一项建议:“请皇帝比照中原兵制,为契丹军兵发放定额粮饷,以稳定军心。”

醉眼惺忪的耶律德光在胡床之上翘起二郎腿,摇了摇头,对赵延寿说:“为军队发粮饷?不行。我大契丹几百年来没有这个制度,也没有这个必要。出征之时,各部落军队自带粮草自备铠甲兵器,休兵时各自回到部族安置。行军之中的军需供给,全靠他们攻城略地,靠胜利赢得战利品。不必国家供给粮饷。”

耶律德光虽然没有采纳赵延寿关于军饷的建议,但他觉得应该给契丹军队以奖赏。想到此处,耶律德光一招手把三司使刘旬叫到跟前,他面带红光地高声吩咐道:“我三十万契丹将士,出生入死,血战沙场,平灭石晋,立下大功,应当给予封赏。刘旬你抓紧去筹集奖金,办理此事。”

耶律德光故意提高嗓门做出这一决定,原本嘈杂的宴会大厅,突然安静了片刻,接着契丹文武官员爆发出了雷鸣般的谢恩之声。

刘旬嘴上领命,心里却像油煎一样难受。

因为,刘旬这个财政部长手上没有一分钱。石晋王朝连年战乱和天灾,国库耗竭,库房里除了老鼠什么都没有,哪还有钱财犒赏三军?

契丹军队在没有正常军饷供给的管理体制下,以“打草谷”牧马为名,四处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方圆几百里之内老百姓和小型富户及官宦之家被轮番洗劫,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洗。

刘旬为了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好派出皇朝特使到各州城府县去“借钱”。说借钱,其实是巧取豪夺、横征暴敛。各州城府县苦不堪言,无论是汉官还是蕃官都对这个敛财政策产生了激烈的抵制情绪。即便经过征敛搜刮到了一些钱财,最后耶律德光也没有赏赐给契丹军队多少,根本不够这些人塞牙缝的。大量的钱财被运往了北方契丹都城,入了皇家内务府。

在石晋晚期,由于战乱和自然灾害,高度压迫之下,已经出现了占山为王的农民起义。现在又叠加了契丹的暴力统治,激起了更大面积的民变。一时间中原大地烽烟四起,石晋朝廷遗留的一些官府政权和军队开始有组织地抵制抗击契丹,老百姓自发聚集揭竿而起以求自保。刚刚占据中原的大辽国似乎坐在了四处冒烟的火山口上。

中原可不是渤海国。

中原不是好惹的。

高压之下的渤海国不仅土地被占领,而且族群解体,四散迁徙逃亡,气数已尽,国家是真正的亡了。

中原地区生命力的强大区别似乎也在于此。几千年历经战乱和分分合合,总能有一股力量贯穿始终,这种力量就是凝聚的生命力所在。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内在动力,穿越时空,历经磨难,从未崩散。

中原的矛盾和敌对情绪在迅速酝酿发酵。

血腥统治激起了新一轮暴力抗争。

抗争需要挑头儿的。

挑头儿需要头大的。

头大必须要有实力。

放眼天下,比较有实力的只有远在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北平王、中书令刘知远。

当初后晋小皇帝石重贵和刘知远互相猜忌,如同当年后唐清泰帝李从珂猜忌石敬瑭一样。刘知远在石重贵那里很不吃香,只好韬光养晦蜗居太原,既没有机会参与朝政,也没有机会承担大的任务。五年北伐期间,石重贵把刘知远晾在一边闲置不用,却启用了庸碌无能的杜重威。刘知远只好在太原把河东这片土地守护住,几次击败了从雁门关朔州一带入侵的契丹军队,包括契丹北院大王耶律洼。

由于刘知远吞并了吐谷浑余部,掠夺了其财富,又陆续收编了河北战争中败亡的晋军。河东力量逐步壮大起来,此时有马步军五万。河东军队是各藩镇中最强大、最完整,统治最稳固的。

契丹占据开封汴梁之后,刘知远立即提升战备警戒级别至最高级,河东四境严加防守。刘知远原本属于石敬瑭朝廷的鸽派,虽然不如桑维翰、赵莹对契丹那么亲密,但也一直主张和契丹合作,反对和契丹决裂对立。在石敬瑭引契丹入援之初,耶律德光为了巩固和延续石晋朝廷的和盟政策,曾向石敬瑭指定几个汉臣,要求石敬瑭优加重用,刘知远就在这几个人之中。应该说,耶律德光对刘知远没有不良的感受。

但刘知远的政治眼光显然要比石敬瑭高一筹,他始终将中原国家利益放在更高的位置,对契丹保持了理性的合作关系,而不是卑躬屈膝、丧权辱国的迎合态度。

耶律德光入主汴梁之后,曾下诏请刘知远入朝。因刘知远坐拥强藩,辽太宗虽然对刘知远没有恶意,但也并不放心。

时局至此,既验证了刘知远先前的判断,也促使刘知远及时采取自保之策。契丹已经占据中原,契丹已经变成了中原的敌人。刘知远不打算和契丹合作。可是刘知远也清楚自己这个藩镇不过是天下一角,力量薄弱,难以公然独自对抗正值鼎盛时期的强大契丹。

在这个节骨眼上,刘知远和耶律德光打起了太极拳。

刘知远本人没有入朝,而是派出部下带着贺信去汴梁向耶律德光祝贺。刘知远在信中表达:一是祝贺契丹入主汴梁;二是太原远在边陲,负有戍边重任,本人不敢擅离职守;三是尽力向大辽进贡,不过现在契丹有一支军队进入河东,阻隔了道路,请皇帝召还这支军队后,再将贡赋献上。

刘知远虚头巴脑说了一大通,一件实际事都没有给耶律德光办。

辽太宗耶律德光看罢刘知远的奏章,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耶律德光把刘知远的奏章撂在龙书案上,又扫了一眼之后,略加沉吟,提起笔在刘知远的名字之前添加了一个“儿”字。刘知远是石敬瑭的哥们儿,耶律德光将他们一律视同儿子辈之列。他通过添加此字,目的是强调这个关系不能变更。而刘知远的奏章中没有这个“儿”字,不知道是故意略去还是忽视忘记了。

一个“儿”字,耐人寻味无穷。

写罢这个“儿”字,耶律德光靠在龙椅背上,仰起脸,缓缓地吩咐道:“给刘知远赐予木柺”。

按照契丹礼仪制度,赐予木柺这是巨大的荣誉优待,只有皇叔伟王一人获得过这一殊荣。耶律德光此举寓意深远,虽然他心里对刘知远不放心,但仍想用怀柔的策略招抚之。毕竟刘知远是成名宿将,且带甲五万,一旦闹翻了,兵戎相见,胜负也在未知之间。

刘知远和耶律德光继续斗法。

拿到辽太宗的柺棍之后,刘知远派人向辽太宗贡献了宝马和名贵绸缎,以表达还礼敬意。

虽然辽太宗向刘知远赐予了柺棍这种殊荣,可是刘知远还是拒绝亲自入朝谢恩。耶律德光已经明白了刘知远的七八分心思,他让人带话给刘知远:“你不伺候石晋,又不臣服于我,那你到底想干什么?”耶律德光的这番话语带刀锋,暗含恐吓之意。

刘知远把耶律德光的这番话传达给部下们,请他们发表意见。

郭威首先说道:“这帮胡子与我们仇深似海,契丹人人残暴贪得无厌,已经大失人心,不可能在中原站稳脚跟。”

刘知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接着又有人说:“大王,不如反了!怕他个鸟!”

刘知远一脸严肃地摇摇头,捋了捋胡须,缓缓说道:“举兵并不难,可用兵有道,贵在时宜。时机不当,适得其反。现在契丹刚刚取得重大胜利,正在盛势巅峰,况且不仅有十万契丹精锐,他们还收降了十万晋军,占据了开封和洛阳这些战略要地,优势都在他们一边。如果没有特别的有利因素,我们岂可轻举妄动?!”

众将听刘知远这么分析,都觉得言之有理。

刘知远接着对未来形势发展分析道:“从目前情况来看,契丹并非要一统中原,不过是贪图中原的钱财,没有兴复治理的意思。等到他们搜刮够了,一定会离开中原回归北方草原。况且冬季已经过去,冰雪开始消融,契丹人及其牲畜难以适应南方的湿热气候,这种占领状态不会持续太久。我们应该等契丹北归之后,见机行事,如此才是万全之策。”

文武幕僚听完刘知远深入而细致的分析,都纷纷挑起了大拇指,表示叹服。不愧是老大,见识高超,老谋深算。

在刘知远和耶律德光斗法的时候,有些石晋旧将出现了分化。前北伐统帅张从恩现在是昭义节度使,地盘挨着洛阳,与契丹近在咫尺。这个家伙首先害怕了,担心新皇帝收拾他。张从恩自己入朝觉得不太好意思,想拉上刘知远作伴。刘知远骗他说:你先去,我随后就到。他屁颠颠地入朝去拜见大辽皇帝去了。

张从恩贪生怕死之辈投靠了契丹做伪军,还有的石晋藩镇如秦州节度使何建,脱离契丹投奔了蜀国。

刘知远得到这些消息,仰天长叹:“唉,中原无主,以至于藩镇离散,我作为一方诸侯却无能为力,深表痛惜啊!”

河东众将听刘知远这么说,大家纷纷提议刘知远称帝,以聚拢各藩镇人心。

刘知远原本紫色的脸因激动而涨红,他急忙连连摆手说:“我没这个意思,皇帝岂是随便做的!”

没几天,河东得到情报说晋末帝石重贵被契丹北迁黄龙府,要路过河北。刘知远决定半路拦截营救石重贵。于是刘知远派出大将史弘肇在校军场集合队伍,要出师井陉,解救石重贵。没想到这次出师遇到了麻烦。成千上万的士兵集结待发,等刘知远训话时,队伍爆发出一浪接一浪的喊声。河东军队大喊:“契丹攻陷京城,囚禁了天子,天下无主。能够主宰天下的,只有大王您!您应该先登基称帝,建立号令,名正言顺之后再行出师。”

站在点将台上的刘知远被吓了一跳,赶紧命令侍卫出面制止河东军队的呼声。

誓师未果,只好解散,改天出兵。

晚上,夜深人静。

春风徐徐吹进窗棂。

刘知远正在独坐思考。这时候行军司马张彦威等人走进北平王府大堂,他们进门就对刘知远说:“大王,您看到今天的情形了吧?人心所向啊!请大王建尊号称帝。”说着张彦威从怀里掏出来一叠书信,展开之后诵读起来,这是众将联名的推举书信,拥戴刘知远称帝。

刘知远坐在虎皮帅椅上纹丝没动,神色凝重地说:“彦威啊,军士无知,你们怎么也跟着瞎起哄呢?”

正说着话,刘知远心腹幕僚郭威和杨邠也来了。

郭威对刘知远说道:“大王,刚刚得到情报,昨天保义藩镇军乱,赵晖等人袭杀契丹大将保义节度使刘愿,已经占据陕州对抗契丹。他们发来书信,要求大王您挑头,以您马首是瞻。”

正在低头不语的刘知远,抬起黑眼珠少白眼珠多的眼睛看了看郭威,说道:“有这等事?”

郭威走上前一步,回答:“千真万确,大王,现在内外各种力量纷纷拥戴您,这是不约而同,众望所归。大王你若不乘机取之,总是推来推去,恐怕人心离散,到时候会引发祸乱啊。”

刘知远这时候,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说道:“看来只好如此,天塌下来,我不去顶,谁去顶!”

大家见刘知远同意称帝,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众人分头去准备刘知远登基的事情,毕竟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

要说刘知远决定去解救石重贵,可以说是半真半假,半真的原因是刘知远想把石重贵弄到太原,以招揽天下,毕竟石重贵具有法定身份这张王牌。所谓半假是刘知远并非真要为石重贵卖命,他们原本就互相瞅着不顺眼,刘知远只不过是利用一下这个傀儡而已。

现在既然刘知远自己决定要当皇帝,何必再去救什么石重贵?如果真把石重贵救到太原来,岂不成了包袱,多此一举。可是誓师大会已召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事情也不能不办了啊。于是只有拖,一连拖了五天。后来得到情报说石重贵早已路过河北迁往关外了。刘知远顺理成章地卸下了解救石重贵这个负担。

二月十日,刘知远在太原称帝。

刘知远自幼身体不是很健壮,有点书生相,喜欢安静而不喜欢娱乐玩耍,性格沉毅寡言,整天一脸严肃的表情。再加上肤色紫黑,更显得威严庄重。刘知远被石敬瑭发现和重用是缘自一次救命之恩。当年李存勖攻打朱梁时,石敬瑭在李嗣源军中,奉命和梁军对垒于黄河德胜渡口。在激战中,石敬瑭被梁兵围困,石敬瑭的坐骑战马身受重创,战马的铠甲被砍断,失去战斗力。就在危急关头,刘知远赶过来,把自己的战马让给石敬瑭骑乘,他骑上石敬瑭的受伤战马,奋力殿后保护石敬瑭退出战斗。

这次救危解困,使石敬瑭对刘知远留下深刻印象,并高度赞赏刘知远的勇壮。此后数十年间,石敬瑭一直把刘知远视为亲信,隶属帐下听令。以至于后来,在刘知远的辅佐下,石敬瑭取代后唐称帝立晋。

刘知远登基称帝,为了保持低调及笼络更多的石晋旧人,他仍然沿用晋朝国号及石敬瑭的天福年号。

这一年刘知远五十二岁。

刘知远称帝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各州城府县被契丹督迫催借的钱粮,一一罢黜,不再缴纳。晋朝文武群臣被契丹胁迫做使者的,不追究责任,请直接到太原效力。对于契丹派往各地的契丹使者,请各地捕杀。发完命令,刘知远还做了一件事,他和老婆商量之后,拿出了北平王府里的所有积蓄发给军队,这极大地激发了河东军队的斗志。

辽太宗耶律德光听说刘知远称帝,并且发布了这么简单而极具杀伤力的第一道命令,心里咯噔一下,他意识到了刘知远的厉害,是个深谋远虑的强劲对手。

耶律德光立即命令耿崇美为昭义节度使、高唐英为彰德节度使、崔廷勋为河阳节度使,分兵把守黄河通往陕西、山西及河北的西北要塞。大辽朝廷严阵以待,摆出了和刘知远大干一场的架势。

刘知远称帝之后,果然起到了强大的号召作用。一方面是刘知远平日里为人低调宽厚,名声还不错。另一方面是刘知远有实力,适合做老大。磁州刺史李谷秘密来电表示拥戴刘知远。滏阳义军梁晖赶在高唐英之前袭取了相州,发布通告拥戴刘知远。晋州大将药可俦杀了节度副使骆从朗,以响应刘知远。昭义留后王守恩在耿成美到达之前,举城反契丹,归顺了刘知远。澶州义军王琼攻打镇宁节度使耶律郎五,响应刘知远。一时间,官军、义军纷纷起兵反契丹。

之所以各地反抗契丹的力量如此容易得手,既有民心所向的支持,也有辽朝政策失误的原因。耶律德光对于中原藩镇割据的弊病十分清楚,可是他也苦无良策。因此,在占据中原后,耶律德光也只好分封藩镇。但耶律德光担心这些诸侯回到地方之后割据叛乱,所以他迟迟没有把这些已经封了节度使的武官派往各自封地。以至于藩镇治理空虚,为反抗契丹的力量留下了空当。

事已至此,耶律德光才醒悟过来,他急忙把蕃汉各路节度使派往封地赴任,即便如此,也已经晚了,各地反抗契丹的军事行动此起彼伏。例如,契丹派降将符彦卿去徐州平定义军叛乱,可是符彦卿反被义军挟持,最后双方达成和解,符彦卿答应义军对抗契丹。

看到此情此景,辽太宗耶律德光禁不住长叹一声说:“我不知中原之人难制如此!”

在天气逐渐变热以及遍地烽烟四起的双重压力下,耶律德光产生了撤出中原北归契丹的想法。当然不可一世的大辽皇帝即使撤离中原,也要走得体体面面。

耶律德光召集文武群臣开会,宣布说:“天气进入三月,越来越热,我本北方寒冷气候中生长,耐不得南方湿热,暂且到上京临潢府去看望皇太后。”

这些汉人官员也很给力,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南方的事情也很重要,如果皇帝想念皇太后,可以请皇太后来咱们这里住一段日子。”

耶律德光心里这个骂啊,这帮混账王八蛋,给我上眼药啊。他庄重地摇摇头说:“皇太后乃是我契丹大族,是国之根本,不可轻易远游。”

说罢这番话,耶律德光看了看后晋留下的文武官员,心里生出一丝恶意升,他说:“朕要北上,请全体官员随行,以备顾问。”

这些汉人官员闻言差点晕过去。我们不让皇帝走,皇帝不让我们留。这是报复啊。

于是汉人官员纷纷磕头说:“皇帝您带着这么偌大的国家机构北迁,恐怕动静太大了,会动摇中原的统治基础,不如分批分期跟着您去上京吧。”

耶律德光想了想,说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让直接辅佐朕,有公务在身的官员随行,其他人暂且留下治理中原。我走后,中原的事情由国舅萧翰带我主持工作。”

三月底,大辽国太宗皇帝耶律德光无奈地离开了他刚刚占据了两个月的开封汴梁,离开中原北归。在渡过黄河白马津的时候,耶律德光还自我解嘲说:“我在草原时以射猎为乐,到了这里无所为乐。这次北归故国,实乃解脱,即使死了也不遗憾。”

望着滚滚的黄河,耶律德光落寞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