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权贬值 5.契丹来了

正在李存勖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麻烦来了。北方几个游牧民族联盟成长为一只强大的政权力量,他的名字叫契丹。契丹原本在中原以北的边疆地区活动,可它的南下极大地改变了中原地区的政治格局,此后更是极大地影响了华夏文明进程达一百多年。

世间的道理就是变。

一切都在变。

永恒不变的还是变。

变的结果就是此消彼长。

朱友贞不懂得这个既浅显又博大的道理。

朱友贞在夺取朱梁政权的时期,这个年轻的朱梁帝国已经伤了不少的元气。

朱友贞是啃老族,他在吃他爹留下的老本儿。

朱友贞不具备治理国家的材能,别说乱世争霸的材能,即便因循守成的材能也不具备。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笨人往往不认为自己笨。笨手笨脚的朱友贞第一应该做的就是稳定政权,理顺政治,矫正朱全忠穷兵黩武的政策,安抚文武群臣忐忑不安的神经。对外放缓争霸的步调,采取全面的防御策略,为治理内政休养生息创造有利的环境。在遭受如李存勖这样的强敌攻击时,完全有力量相持抵抗,不应该主动冒然进攻。朱友贞在国防上,还可以采取合纵连横的办法,分散李存勖的攻势。

应该说,朱友贞登基的时期,朱梁帝国面临的外部环境要好于朱全忠做皇帝的时候。以前的宣武藩镇处于四战之地,东南西北无时无刻不在打仗,到处都是强敌。现在李茂贞老了,被王建打得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再无争霸之心。杨行密死了,继位的儿子杨渥是个糊涂蛋,内部政治一团糟,淮南没分崩离析已是万幸。刘守光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锐气,骄奢淫逸于幽州,基本没有了威胁。只有刚刚崛起的河东李存勖咄咄逼人,霸气侧漏,令人担心。

朱梁帝国向外征伐力量略显不足,但防御守备绰绰有余。如果朱梁帝国在内修政治、休养生息方面多花些精力,天下的走势或许会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也并非不可能做到。例如偏安江南的吴越国,在钱镠的治理下,对外不谋求扩张,多搞和平共处与友好政策,对内发展经济,反倒成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干部群众生活水平很高,幸福指数也不低,还时不时地向外搞搞贸易,输出些针头线脑小百货之类的商品。四川的蜀国在王建的领导下,也有十多年小日子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里有表。

朱梁帝国处于天下的中心,如果治理得当,完全有可能在李唐大帝国倒塌之后,取而代之,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新的大一统王朝,还有可能成为干得不错的王朝。

可历史偏偏因为几个人走入了迷途。

朱友贞完全有条件、也应该守得住天下第一大国的基业,可是这小子一样正确的事情也没有做,做的全是相反的事情。在内部政治方面,他摒弃敬翔李振等有才能的老臣,宠信赵岩和他一群张氏大舅子小舅子,整天琢磨着怎么整治朱全忠的老班底,怎么研究文学字画,怎么吃喝玩乐,怎么横征暴敛囤积钱财。在对外关系上,对于主动示好、促进商贸流通的钱镠采取怀疑态度,抑制通好,自绝财路。在军事方面,不自量力地好大喜功,没事找事出击淮南,有事更找事兵伐河北。结果玩火自焚,引火烧身,不仅没有摆平李存勖,反倒被李存勖几乎全歼了朱梁帝国的主力部队。

如果朱友贞懂得变的道理,韬光养晦,低调做人,他完全有机会等到大展宏图的那一天。李克用没有等到,但李存勖等到了,他等到了朱全忠死掉,等到了朱梁内乱,等到了一个不如自己的对手上台。即使朱友贞材能敌不过李存勖,如果他肯等,也会等到反攻的机会。

像朱友贞这样的皇帝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最差的,可他生存的环境不同。有些比朱友贞还差的皇帝,在一个偌大帝国中,也优哉游哉地干了很多年。最后一茬一茬的人把他熬死,换上了一个能干的接班人,帝国照样转得很好。可朱友贞生在一个战乱纷纷,帝国立国不久的时代,他的个人能力在很大权重上决定了一个年轻帝国的命运。他没本事直接决定了一群人是笨蛋。

最应该等最应该熬的就是他。

可笑的是,我们这位朱四公子等不及。

直到把军队拼光了,失去了还手之力。

可在朱友贞衰落的时候机会偏偏来了。

无奈的是朱友贞已经“心有余力不足”了,吃药也回不了春了。

什么机会呢?

契丹来了。

契丹成了令李存勖很头疼的事。

这件事原来没有,完全是新冒出来的。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躲是躲不过的,应战吧。

关于契丹我们在前文《劳模将军》一节中有所介绍,对契丹的发展壮大历程也在其他章节中屡有提及,不过为了方便读者衔接有关背景资料,我们还是在此做些概要介绍。

据《魏书》记载,在北魏初年,即公元390年左右,从北部一些部落中分化出来一些部族,演变成了后来的契丹。此时契丹大约有八个部落,分别是万丹部、何大何部(也称大贺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连部、匹挈部、黎部、吐六于部。这些部落都还很弱小,曾一度称臣于北魏,岁岁纳贡,年年来朝,很老实很听话很乖。在北朝至唐初的几百年里,契丹曾面临高句丽和柔然的夹攻,在战火纷飞中契丹差点被灭,契丹曾经是个受气包。

后来不可一世的柔然消亡了,之后突厥兴起。契丹又被突厥欺负了很多年。其中契丹的一支不愿意受突厥的欺负,逃出来投靠隋朝。隋朝刚刚立国,国力还不够强大,不愿意招惹强大剽悍的突厥。因此隋朝将这些契丹人又送回了突厥统治之下。谁也没想到这一部分契丹人十分勇猛倔强,反压迫反剥削的革命情绪高涨,一怒之下,再次迁徙。

历经辗转,契丹人聚居在了西拉木伦河一个支流流域,这个支流现在称老哈河。老哈河发源于河北省平泉县西北山区,流经内蒙古赤峰市东南部,在翁牛特旗与奈曼旗交界处,与西拉木伦河合流之后下游称西辽河。在艰难困苦和磨难之中,这一支契丹中的大贺氏逐步强大起来,他们决定与突厥平起平坐,至少在形式上要做到。

欲望就是动力。

突厥的建制是大首领称大汗,部落头领称俟斤。契丹也有当老大的欲望,他们比照突厥的制度,总首领称为可汗,下属部落酋长称为夷离堇。

唐太宗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全体契丹再次摆脱突厥的欺压,向唐朝投靠归附。这时候的唐朝已经很强大了,而且李世民正琢磨着消灭突厥。因此,与隋朝不同,唐朝伸出了强大有力而温暖的臂膀,收留并保护了契丹。

受唐朝统治的契丹后来又演变出八部,分别是达稽部、纥便部、独活部、芬问部、突便部、芮奚部、坠斤部、伏部。到了武则天时期,由于唐朝任用统治契丹的官吏胡作非为,逼反了契丹。因独立生存十分艰难,到了李隆基时期,契丹再次归附唐朝。开元末期,契丹内部争权夺利,政变不断,三折腾五折腾,大贺氏把自己折腾散架了,大贺氏衰弱。此后遥辇氏掌握了契丹的统治权,领导了契丹一百七八十年,先后历经九任大汗。

到了五代时期,也就是我们现在故事的当世,契丹又演变出新的八部。这契丹也不会弄出个九部十部什么的,最大的数就只能搞到八。据《五代会要》载,新八部分别是旦利皆(既大迭烈或迭刺部)部、乙室活部、实活部、纳尾部、频没部、内会鸡部、集解部和奚喔部。

到了唐末,契丹里产生了一个大人物,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生于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与耶律阿保机基本同时期还有两个中原强人,李克用生于唐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朱温生于唐大中六年(公元852年)。耶律阿保机比李克用小16岁,比朱温小20岁。在公元907年,朱温在开封称帝,终结了大唐帝国。耶律阿保机同年称契丹天皇帝。

耶律阿保机的出世与汉人创业皇帝一样,具有同样玄乎的传奇故事。这个故事不仅玄乎,而且还有违背人类生长与进化规律,几乎纯属虚构。耶律阿保机他娘有一天夜里梦到太阳跑到肚里来了,于是便怀了孕,其后生下了耶律阿保机。阿保机是太阳之子阿波罗啊,名字倒是挺像。阿保机降生时,满屋子光芒四射,香气缭绕。刚刚出生的阿保机体型大小已经像三岁孩童了,而且离开娘肚子之后就会满地上爬。耶律阿保机无异于一个超级宝宝。阿保机的祖母见到阿保机如此奇异,以为神了,就将这个孩子据为己有,另辟一室单独秘密抚养。这个故事的确荒诞得离谱,估计是他父母自编自导的一出好戏,欺骗吓唬各部族没文化的酋长,为蓄谋夺取部族领导权做铺垫。也或者是阿保机后来强权夺位时自己编出来,释放烟幕弹,制造舆论优势。

阿保机同学刚出生就和三岁大的孩子一般,那么到了三个月时,他又是什么样呢?三个月大的阿保机已经可以走路了,并且能说会道,尤其擅长预测未来,未卜先知。到了长牙的时候,阿保机所关心和谈论的事情,早已不是奶嘴软不软,衣服花不花的问题,而是涉及当世军国民政风土人情的大事了。这简直就是一个超级激素催化下的早熟儿童嘛!

阿保机属于迭刺部落,是契丹各部族中最强大的一个部族。在契丹国中,阿保机的伯父释鲁为部族于越。于越是契丹可汗之下的最高官职,相当于中原王朝的三公,地位崇高,但没有实际职责。释鲁非常喜欢和看重阿保机,早就认定阿保机将来一定可以光显耶律氏的门庭。

阿保机成人之后,身形高大,在当代应该达到了篮球运动员的标准。从面相上看,他额头丰润,下巴尖长,目光炯炯有神。阿保机擅长骑射,力大无穷,可以拉开三百斤的硬弓。可以说,阿保机在他奶奶、伯父乃至其他族人的关怀提携培养之下,茁壮成长,很快就成为了部族中人才出众的青年才俊。阿保机英勇善战,还足智多谋,代表契丹可汗先后招降了小黄室韦部族,征服了越兀、六奚和比沙等部族,年纪轻轻就赢得了契丹上下的认可与称赞。

转眼到了唐天复元年(公元901年),遥辇氏已经统领契丹一百六十多年,这一年遥辇氏更换了继承人,新契丹可汗称为痕德可汗(有的史书上称钦德可汗)。痕德可汗上台后,指定阿保机做了迭刺部的夷离堇,也就是大酋长。此后,阿保机承担了契丹的主要军事征讨职责。在阿保机的东征西讨之下,契丹的统治范围逐步扩大,并消灭整合收服了周边很多弱小部族。

公元902年七月,阿保机率领四十万契丹军杀入了河东藩镇的代北一带。一口气攻下了九个郡县,并于九月,在潢河(西拉木伦河,或西辽河)之南筑建龙化州,建造了开教寺。这是契丹崇敬佛教较早的记载,这说明当时的契丹已经开始受到了中原传入的佛教影响。

公元903年春天,阿保机奉命征讨女真族,俘获三百多户牧民。九月再次兵伐河东怀远军、蓟北等地,开始时不时地南下兵犯中原边境。这时候,阿保机因战功和影响力卓著,官职进一步晋升为于越,并全权负责了契丹军事力量。阿保机成了契丹国中的第二号人物。

公元904年九月,在讨伐黑车子室韦部族时,与前来救援的刘仁恭部将赵霸发生激战,大破幽州军。

公元905年七月,日渐衰落的河东李克用被朱全忠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偏偏这个时候,契丹又在北面屡屡来犯,搞得李克用腹背受敌,困苦不堪。无奈之下,李克用决定与契丹讲和,为的是集中力量对付朱全忠和刘仁恭。

阿保机答应了李克用的讲和要求。阿保之所以机答应与李克用讲和,其实契丹也有契丹的考虑。契丹距离河东较远,距离卢龙很近。在契丹征服周边部族的过程中,卢龙刘仁恭经常趁火打劫,要么直接与契丹开战,要么与其他小部族联手。

刘仁恭很熟悉契丹的生活与军事习性,每到秋高草长的时候,就派人烧掉契丹的草场。每到春夏,契丹用兵的时候,刘仁恭就坚壁清野,弄得契丹空手而还。刘仁恭的幽州军作战剽悍勇猛,是契丹的劲敌,曾通过伏击战、遭遇战等策略屡屡挫败契丹军队。在几次战役中,阿保机曾吃了刘仁恭的亏。前文我们说过,中国历史上刘仁恭在对付契丹方面可谓首屈一指,后来者之中没有人比他更高明。

正是共同的敌人与需求,使得李克用与阿保机一拍即合。两人在云州会盟,李克用向阿保机输送了不少钱粮好处,阿保机则借给了李克用一些兵马征讨刘仁恭。当天,两人喝得酩酊大醉,酣畅淋漓。李克用一时兴起,在心潮澎湃和豪言壮语中与阿保机结拜为兄弟。此时的阿保机不仅统帅了契丹国的军队,而且还主导了外交,可以说是契丹国的核心领导人物。而此时的遥辇氏早已经走下坡路了。

到了公元906年十二月,痕德可汗死去,“群臣奉遗命请立太祖。曷鲁等劝进。太祖三让,从之。”这一年耶律阿保机三十四岁。史书上对于耶律阿保机登上契丹国可汗的位置,只有不过二十个字,可其中历史谜团令人寻味。

遥辇氏统治契丹一百七十年,可汗之位世代世袭,别族旁系根本无权染指。尽管在大的血统关系上说,契丹主要是耶律和萧两大姓氏,迭刺部和遥辇部都属于耶律姓氏,可毕竟不是同一部族。痕德可汗虽然干得不怎么样,可他死后,无论掰着哪个手指头数,也轮不到迭刺部的人继位。所以这里面,阿保机乘机改朝换代巧取豪夺的可能性很大。

阿保机夺权登基的政治战役之所以获得成功,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因素。首先是遥辇氏的衰落,失去了对契丹的实际控制权,遥辇氏大失人望,特别是耶律氏内部其他部族早已对遥辇氏不理不睬。第二是阿保机权势的崛起,使得阿保机已经攫取和凝聚了巨大的利益及利益集团,况且阿保机年轻有朝气,大家对他未来攫取更大利益充满信任与期待,这为他招揽了强大的力量在周围。第三是阿保机受到痕德可汗的极大信任,在痕德可汗提拔下职位节节攀升,这对外具有一定的迷惑性。阿保机假借痕德可汗遗命,再蛊惑以他堂弟为首的亲近力量搞拥戴,而他则假惺惺地再三推辞之后,似乎勉为其难地做了契丹可汗。

公元907年春,在一番祭祀告拜天地之后,阿保机正式登基。不过阿保机没有继续沿用契丹的可汗称谓,而是效仿中原王朝,用了皇帝的名称。他自称天皇帝,他老婆称地皇后,太子称人皇王。阿保机称帝并非是简单形式上向汉人的模仿,而是标志着契丹在典章制度、人文器物等方面汉化的开始。契丹的草原游牧部落氏族文明开始吸收中原封建文明。

三个月后,朱全忠废除李唐皇帝,建立梁帝国,登基称帝。

虽然中原地区战乱纷争,各路军阀忙着混战成一团,为北方游牧民族的崛起制造了空间。可是中原地区的割据力量并没有忽视走向统一的契丹。李克用与契丹结盟,避免正面冲突。朱全忠也早就向耶律阿保机伸出了橄榄枝,可是阿保机没太在意朱全忠。或许是由于当时通讯新闻情报不够发达,没有手机电视互联网,阿保机对朱全忠了解不够,不太清楚朱全忠在中原地区的影响力,也或许是阿保机年轻气盛没把朱全忠放在眼里。总之,阿保机没有接受朱梁帝国的友善之意,没把朱全忠当盘菜,他仍坚持与李克用缔结了盟约。

当阿保机当上皇帝之后,总觉得少点什么?琢磨来琢磨去,才醒悟缺少中原皇帝的承认。以前契丹的可汗是受大唐皇帝册封的,契丹各部落对这个册封很认可,册封具有极高的政治影响力。虽然大唐帝国消失了,虽然中原乱得一团糟,虽然几十年来契丹已不和中原王朝友好,但可汗之位受到中原王朝皇帝的承认仍然十分重要。即便契丹与中原王朝已经不存在从属关系,可得到中原王朝的官方承认,仍是契丹人很看重的,这已是渗透入契丹血液中的传统意识。因此,耶律阿保机为了得到代表中原王朝朱梁帝国的承认,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放弃与李克用的盟约,转而与朱梁帝国合作。

李克用听说耶律阿保机这个“亲密的好兄弟”与朱全忠合作去了,气得口吐鲜血。李克用这个人性情直率,秉性孤傲,对于结盟的事一向看得很重。以前李克用年轻时曾被朱全忠算计了一把,导致他终生与朱全忠为敌。现在已到老年的李克用又被小兄弟阿保机涮了一回。李克用对此耿耿于怀,认为是毕生的奇耻大辱,此耻不雪将死不瞑目。李克用临死之时,还嘱咐儿子李存勖一定要替父报仇,讨伐契丹,以雪背盟之恨。

不过从耶律阿保机对待李克用和朱全忠态度的转化上来看,耶律阿保机显得更成熟一些,是一个总揽全局的政治家应有表现。毕竟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审时度势,趋利避害,才是不二法门。李克用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这也是他在争霸战的马拉松比赛中逐渐衰落的重要原因。

在耶律阿保机做了契丹皇帝最初的几年里,他主要的精力还是用在征服周边各部落及平定内部叛乱方面,因此,契丹对于中原边境的危害不太大,主要形式就是所谓的“打秋谷”,以时不时的游击掠夺为主,并没有土地占领的企图。

唐末与五代初期,契丹处于从原始的部落氏族制社会向封建集权制社会过渡的时期。其生产力较低,特别是游牧民族特有的生活习性,逐水草而居,不可能进化出高水平的工业化社会分工,物质积累也不丰足。异姓乃至同姓部族之间的征战不断,东西外部大族群如突厥、柔然、高丽、鞑靼、回鹘等的侵扰也对契丹造成很大麻烦,直接导致契丹被迫迁徙流动,也导致异姓小部族的分分合合。那时候的契丹尚难以形成稳定的疆土领域及社会结构,多数情况下处于动荡的部族战乱与整合进程中。

契丹与中原的交流互动,并非限于单纯的军事战争,掠夺与反掠夺不是唯一的事情。作为两种社会集群,无论是社会需要还是生活需要,商贸、外交、文化交流一直都没有停止,只是表现形式不那么隆重和引人注意。可以说在中原社会进入五代后,契丹向中原社会输出战争的同时,却在引进中原的商品、文化、法制、社会管理模式、生产技术乃至人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契丹社会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进化。

耶律阿保机是一个性格开放的人,对外部事物接受态度和接受能力很强,只要他认为有用的东西,他都会兼容并蓄。

有一件事很典型。契丹在阿保机时代引入比较早的外来宗教是佛教,在阿保机的主导下建庙修寺,而且有些寺院的规制之大、地位之高,基本上达到了契丹国内数一数二的程度。在引入佛教后不久,阿保机又引入了儒家及道教。在阿保机做皇帝后的第二年,他将儒家、佛教、道教尊崇为同等重要的地位,下旨动用皇家资源修建了孔子庙、大佛寺和道观。阿保机对儒道释并存并用的政策,适应了其辽阔的版图范围内多民族多信仰并存的实际,是思想和文化多元化的一个表现。有利于缓和不同族群之间的矛盾。

关于契丹聘用中原高等人才,我们在此讲一个案例。

在耶律阿保机登基称帝之后,有一个中原人对他起到了极大的帮助作用,极大地影响了耶律阿保机从一个大酋长式的首领向封建君主的转变。这个人是韩延徽。

在此后契丹一百多年的政治历史中,声名显赫的族姓除了大家熟知的耶律、萧之外,还有韩氏。姓韩的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人。姓韩的重量级人物中第一个就是韩延徽。其他姓韩的咱们将在后文再表。

韩延徽,字藏明,幽州安次人。他父亲韩梦殷曾是李唐王朝的高级干部,做到了蓟、儒、顺三州刺史,基本上属于厅局级以上大约在省部级范畴的领导。据史书描述“延徽少英”。史书就是厉害,惜墨如金,用一个字“英”就将韩延徽的主要特征描述完了。英是什么意思呢?可以推测为人长得精神,说话办事干练,有头脑,有追求。这样一个优秀青年被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发现了,并委以重用。韩延徽在幽州军府中主要负责文字材料的起草、协助处理军政文件,与后来也很著名的冯道是同事。

刘守光夺取卢龙政权后,韩延徽继续做参军。

李存勖大举伐燕时,将刘守光打的快招架不住了。刘守光无奈之下,向宿敌也是老邻居契丹求援。负责这次出使任务的人就是韩延徽。没想到这一趟差事改变了韩延徽的一生,也改变了耶律阿保机的执政轨迹。

韩延徽到达契丹之后,见到了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

尽管有求于人,可韩延徽一点低声下气的意思都没有。不仅对契丹以兄弟邻国对待,他并不将耶律阿保机视为皇帝,拒绝行跪拜之礼。

阿保机被韩延徽的态度惹恼了。阿保机心想:好小子,牛叉啊,求我办事,还不说点好听的。阿保机不仅没有借给韩延徽兵马,反倒将韩延徽扣留在契丹,让他去放马。

放马是个什么职业呢?韩延徽的放马工作与契丹平民的放马工作不是一回事。韩延徽的放马工作是奴隶的工作,属于惩罚性侮辱性很严重的工作。放马放牛放羊是一回事,特别是汉人使节近千年来对这种待遇十分厌恶,甚至认为比丢掉性命还可耻。

韩延徽一下子掉入了万丈深渊,不仅不可以回中原,弄不好会落得与几百年前的苏武一样的命运。这牧马与苏武牧羊一样艰苦。天天与畜生为伴,吃喝拉撒睡在一起,基本上属于荒野求生一个类型。

韩延徽的放牧生涯比苏武短得多。没多久,奇迹发生了。

将韩延徽从落难困苦中拯救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氏。

述律氏,名字叫“平”,合起来全名是述律平。述律平与阿保机的相遇可谓一见钟情。在耶律阿保机一次征战中,阿保机获胜,率军队浩浩荡荡入城。入城仪式中,欢呼劳军的人群黑压压一大片,人挨人人挤人,车蹭车车连车,人声鼎沸,骡马喧哗。阿保机骑着高头大马,左顾右盼,神采飞扬。突然,阿保机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赶着黑牛车,在左前方一闪而过。刹那间,二人目光交接,双方心脏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电光石火地灵犀了一下。

入城后,阿保机害上了相思病。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那一抹的倩影。心动不如行动。阿保机开始寻觅此女子。几经周折,阿保机终于找到了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子和那头标志性的黑牛,这个女孩子就是述律平。

据辽史记载述律平“简重果断,有雄略”。可见这个女人不一般。简要概括一下她的基本特征,简约、持重、果断、有谋略。这哪里是女人的性格,明显是一个将相的特征。史书中完全没有讲述律平的长相,应该也是貌美如花清秀端庄的模样,否则阿保机只看了一眼如何动心?至于这位述律平女士如何有韬略,我们下文会陆续讲到。

述律皇后听说了韩延徽的事情后,向耶律阿保机说:“韩延徽能坚守气节,不辱使命,这是当今品德很高的贤人啊,为什么用牧马这种苦役去折磨他呢?”

耶律阿保机向来尊重这位夫人,也很重视她的意见。阿保机侧过头看着皇后,说道:“噢,皇后如此一说,这个汉人似乎的确不一般,不是一个见利忘义、贪生怕死之徒。要不咱们把他放回去吧。”

述律皇后摇摇头。

阿保机一下子没明白她什么意思,问道:“不能杀,不能囚,还不能放走,难道还要养着他不成?”

述律后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正是此意,皇帝你正在实施你的宏图伟业,正需要贤能之士的辅佐。现在上天将韩延徽送上门来,你应该礼贤下士,尊重他,重用他。”

阿保机恍然大悟,双手拍掌,高兴地说道:“皇后所言极是,皇后所言极是!来人,将韩延徽从牧场请回来,朕要接见他。”

皇帝要找一个人,那效率绝对是顶级的。

契丹侍卫骑快马到牧场,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韩延徽,要求韩延徽立即上马随他们去皇都临潢府见皇帝。

韩延徽正在苦闷中思考逃脱的办法,猛然间契丹皇帝又要见他。韩延徽一时也搞不清阿保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管他什么葫芦,过去摇一摇自然会揭晓。

半天不到的时间,契丹侍卫已经将韩延徽带到了契丹皇宫。阿保机接到报告说韩延徽带到,急忙从虎皮王座上走下来,赶出殿外,到门口迎接韩延徽。此时韩延徽也已经在契丹侍卫半押半扶之下来到了宫殿台阶下。阿保机满脸兴奋的神情,一边走一边喊道:“韩先生,你可回来了,阿保机多有得罪,请你见谅!”韩延徽反倒一点儿都不兴奋,面无表情地拾级而上。二人相遇,阿保机主动伸出臂膀,拉过韩延徽的手,走入大殿。

进入大殿后,韩延徽见述律后也在座,再无他人。正在韩延徽满腹狐疑之际,阿保机立住高大的身躯说道:“韩先生,你是中原名士,一身修为名震遐迩。我一时糊涂怠慢了你,请你不要介意。”

韩延徽再次听到阿保机致歉,而且是亲自致歉,而且没有找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坦率诚恳地致歉,这令韩延徽有些惊讶和少许感动。韩延徽意识到阿保机不是等闲君主,其气度宏阔,非刘守光可比。韩延徽没有失礼,向阿保机深施一礼,表示接受了阿保机的致歉。

阿保机延揽韩延徽坐在他旁边,命人端上来马奶酒、热奶茶、奶疙瘩等。宾主坐定之后,阿保机欠身面向韩延徽说道:“先生,实不相瞒,我大辽国百业待兴,依你看这天下形势当做如何判断?”

此时的韩延徽仍是不慌不忙,用手掸了掸身上的马粪草渣渣,很有分寸地回答道:“契丹立国已有三百多年,习性以渔猎放牧为生,深居北地,居无定所,与突厥、高丽、回鹘世代交恶,但往往难以取胜,这是为何?”

“为何?”阿保机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觉得新鲜。

韩延徽继续说道:“契丹军力也以骑射见长,与其他部族相近,可契丹相比其他强盛部族小,因此在力量上没有优势。更重要的是契丹八部居无定所,靠天吃饭,生产没有保障,制造业不发达,无论兵器还是生活用品过于粗糙。所谓兵精粮足才是军国首务,可契丹还做不到啊。”

阿保机陷入了沉思,不自主地微微点头。

韩延徽继续说道:“你虽然也称皇帝,可是这皇帝是需要得到认可的,自说自话缺乏公信力。更重要的是,如果缺乏军国大事的治理秩序,军事政治就会陷入混乱,乱糟糟一群领主毫无头绪地议事,既缺乏效率,也没什么效果。”

阿保机不由得暗自一惊,这是困扰他很久的一个大问题,可又苦苦找不到答案,这些领主们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很难管理,军国大事经常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阿保机禁不住问道:“依先生之见,应当怎么做?”

韩延徽在刘仁恭幕府时,尽心尽力,受到刘仁恭重用。可是刘守光当政后,刚愎自用,对韩延徽的建议不当回事。韩延徽时常觉得很失落也很为军府前途担忧。现在,阿保机如此真诚,这令韩延徽内心里为之打动,忍不住多说几句自己的见识与心得。韩延徽回答道:“治理一个国家,需要一套政治机构,这套政治机构必须要有一定层级和职责分工,还要有互相钳制与制衡的作用,这些大小机构在行使职权时,要向君主负责,不能各行其是。”

阿保机端起奶茶的碗刚送到嘴边,又停下了,等待韩延徽继续说下去。

韩延徽欠了欠身,看了一眼阿保机,继续说道:“君主以下,应当设立宰相负责处理日常行政事务,设立专门负责刑狱诉讼的机构和官员,设立专门负责行军打仗的机构和官员,设立专门负责礼仪的机构和官员,这样才能够事事有人办,事事有规矩,事事有掌控。”

听到此处,阿保机拍了一下大腿,“呼”地站起身,转脸对旁边的述律皇后说道:“皇后,你看韩先生说的多好!早就应该这么做!”

述律皇后说道:“韩先生真乃当世贤材,留在契丹,辅佐皇帝吧?”

韩延徽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自己的才华有人赏识,可另一方面,赏识自己才华的居然是敌人,再就是述律后此言一出,自己回家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因此,韩延徽没有做声,低头不语。

阿保机看出了韩延徽的心思,哈哈大笑着走到韩延徽跟前,拍了拍韩延徽的肩膀,说道:“韩先生,今天你也累了,改日我再向你请教。暂且休息。”

阿保机吩咐人将一个大帐篷收拾好,一切物品摆设按照汉人习俗,配置标准基本上属于五星级帐篷。又赐给韩延徽大量金银财宝和新衣服,还有一大群服侍起居生活的男女奴仆。

韩延徽住进了五星级帐篷,可一点困意都没有,他辗转反侧陷入了纠结的思考。如何才能返回中原?如何才能减少契丹对中原的侵扰?如何减轻契丹人对杂居汉人的奴役?

第二天,阿保机去打猎,邀请韩延徽一同前往。在草原和丛林中驰骋了一天,阿保机射猎功夫上乘,捕获了一只鹿,一头熊,两只山鸡。阿保机十分高兴,晚上在野外燃起篝火,摆上酒肉,和一大群部族酋长庆祝狩猎成功。

夜色渐浓,漫天星斗璀璨。

人声鼎沸,各路雄豪喧嚣。

草原陷入沉静,微风吹动跳跃的篝火。

男人女人载歌载舞,偶尔传来狗吠与马嘶。

阿保机也已酒兴三分,他拉着韩延徽的手说:“韩先生,你看我契丹儿女,矫捷勇武,他日我当统一各部,南下中原,荡平天下。”

韩延徽没有多少心思喝酒,兴致不太高,他听着阿保机的话,问道:“大王,你以什么去统一诸部,统一天下呢?难道只靠这些徒手骑马的契丹儿女吗?”

阿保机听出韩延徽话里有话,没有追问,而是递给韩延徽一只烤羊腿,自己手持一只,大口地撕咬下一块肉,用力地咀嚼起来。

韩延徽说道:“大王,这块土地上的人都是你的子民,包括契丹人、室韦人、鞑靼人和汉人。他们都可以为契丹的未来兴旺做出贡献。但是因风俗习惯不同,契丹将这些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奴役其他的部族和汉人,使他们只能做些简单的苦役,这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作用。这样的话,契丹很难吸收更多的力量发展壮大。”

说完这些话,韩延徽看着阿保机,他知道这番话是有冒犯契丹的风险的。在契丹人统治的地盘上,契丹人一直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其他人都是卑贱的奴隶。阿保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不让汉人放羊割草,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韩延徽意识到了阿保机听进了他的话。韩延徽禁不住有些兴奋,他也咬了一块肉,说道:“契丹人擅长渔猎游牧,汉人习惯于耕种定居,大王你可以顺应他们的习惯,分别治理啊。扬长避短,各自发挥作用。为汉人筑城建屋,开荒种田,让他们兴办作坊,设立集市,鼓励他们种植粮食、酿酒、打铁、买卖商品、结婚成家、繁衍后代,汉人有事做也就不会逃亡作乱了,这对契丹国力大有好处啊!”

阿保机望着一闪一闪的篝火,看了看眼前兴高采烈的契丹男女,又看了看韩延徽,严肃认真地说道:“韩先生言之有理,这块土地上都是我的子民,都应该安居乐业,都应该为契丹兴盛做出贡献。”

韩延徽见阿保机采纳了他的建议,激动的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拜在地,口中诵到:“皇帝圣明!”

阿保机愣了一下,继而开怀大笑,伸手搀起了韩延徽,爽朗地说道:“先生你认我这个皇帝啦?”

韩延徽也面带欣喜地说道:“皇帝是做出来的,不是叫出来的,您是圣明的君主,契丹各族人民之福。”

阿保机命人取来两大碗酒,和韩延徽两人痛快地一饮而尽。

韩延徽的这个建议不仅改变了汉人在契丹的命运,客观上也促进了民族融合与契丹生产力的进步。

从此之后,耶律阿保机对韩延徽十分器重,大事小事都要和韩延徽商量,而且在政治建设、社会治理、发展生产等方面,基本都采纳了韩延徽的建议。韩延徽对于契丹社会的发展发挥了重要影响,他和阿保机搭配,推动契丹尽快实现了与“国际水平接轨”。

阿保机这个人不是匹夫之勇,也不是一般的军阀格局,他是在有意识地统治契丹这块土地。他不仅重视和擅长武力,还重视文化的力量,重视不同族姓的诉求与生存状况,重视对国家机器的建设,重视对生产力的发展。他的政治智慧、执政自觉性、胸襟气度都在同时代的中原军阀之上。多数军阀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主儿,有的即便做了一方君主,大多也缺乏长久治国的意识与韬略。统一之后的契丹,在耶律阿保机的领导下,迅速发展壮大,在逐步完成对本地各部族力量的征伐收服战争之后,契丹将目光投向了南方。

契丹来了。

契丹的南下,影响了中原王朝几百年的历史进程,对于中原历史的走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此后中原与契丹之间一百多年的恩怨情仇,对双方的政治、经济、文化都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

契丹大举南下,首先受到威胁的是晋王李存勖。因为此时刘守光已经死了,卢龙纳入了河东的版图。河东地盘与契丹在上千里地的漫长边界上接壤。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李存勖忙着与朱梁打仗的时候,契丹来了,而且是杀气腾腾锐不可当的来了。

李存勖很烦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