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光返照 3.文臣误国

昭宗皇帝喜欢文臣大儒,希望通过他们实现光复中兴,最好能找到“三皇五帝”的感觉。朝中的书生谈文法似乎还有一套,可是偏偏有些书生要发动战争。这一战断送掉了昭宗梦寐以求的新局面。

昭宗喜欢与名气显著、高学历的儒臣谈论国事,认为他们既忠且正,还有学问。

这一日,昭宗与宰相张浚讨论古今治乱之道。张浚对皇帝说:“陛下您年壮英锐,有志于复兴图治,可是现在无论朝政还是藩镇都被强势权臣制约,以至于陛下不能施展抱负,政令难以施行,这是微臣我日日夜夜为之痛心疾首的头等大事。”

昭宗听张浚如此说,感到正中下怀。可不是嘛,我这皇帝尽职尽责,很有干劲儿,都是这些手握大权重兵的逆臣不听话,碍手碍脚,以至于祸乱天下。昭宗想到这里,问张浚:“张爱卿,你忠贞谋国,你说现在当务之急应该做什么?”

张浚受到皇帝鼓励,觉得自己顿时高大起来,肩上似乎挑起了整个天下的责任。张浚挺了挺腰板,慨然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建立强大的中央军队,只有兵强将广,才可以威慑天下,谁不服就收拾谁”。

昭宗李晔频频点头赞同:“前些年,藩镇虽多,但还算彼此相安无事。现在实在不成体统,藩镇之间动不动就互相征伐,朝廷出面调解也不管用。必须要中央集权。”

昭宗具有愤青的品质,说干就干,立即降旨,在京城大规模扩军备战。皇家招兵,那还不是天大的美差?没两三个月就建立了一支十万人的部队。

皇帝要干事,还真有很多事送上门。

去年,王建与顾彦朗要求朝廷征伐陈敬宣。现在,朱全忠、李匡威要求朝廷出兵河东征讨李克用。两份奏章摆上了皇帝的龙书案。昭宗心里充满了激动与兴奋,越来越感到自己正在承担中兴的光荣使命,这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不然,怎么我想干什么都会有人相助呢?李晔兴冲冲地将文武群臣找来开会,研究讨伐李克用的事情。

大伙听说要讨伐李克用,一下子太极殿内像开了锅,议论纷纷,多数人表示反对,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兵部尚书杜让能(就是那位半夜里光着脚丫子追僖宗的那位)和兵部侍郎刘崇望都认为不可行。杨复恭比较冷静,分析的也较深刻,不急不缓地说道:“先朝流亡,京师涂炭,虽然是由于藩镇军阀飞扬跋扈、目无王权所致,可也有朝中大臣处理事情不当的原因。现在,皇帝刚刚登基,根基未稳,不具备发动战争的条件。”

张浚原本就主张削弱藩镇,再加之他与李克用和杨复恭关系不和,心中怀恨已久,为了排挤杨复恭打击李克用,张浚极力主张发兵。张浚站起身,双手握紧拳头,慷慨陈词:“僖宗皇帝被逼撤出京师,都是李克用这个沙陀胡子迫使的。我一直担心李克用与河朔三镇勾结起来,对朝廷构成难以铲除的威胁。现在朱全忠与李匡威等藩镇都想讨伐李克用,李克用四面受敌,不出一个月就可以荡平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臣愿请缨统帅大军前去剿贼。这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树立朝廷威仪的时候到了”。

昭宗看了看张浚,又转过头看了看孔纬。御史大夫、同平章事孔纬说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孔纬资历很深,和韦昭度、杜让能一样追随僖宗皇帝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孔纬属于主张恢复前唐治理秩序的一派,对宦官藩镇痛恨至极。

昭宗犹豫未决地说道:“李克用曾在平灭黄巢复兴唐室过程中建立卓越功勋,现在趁他危难之时征伐他,天下人会不会笑话我?”

孔纬摇摇头说道:“陛下所言,只不过是短时间的权宜考虑,即使有人看不惯,流言蜚语朝夕即可消散。现在张浚的主张才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谋国之策。去年派兵伐西川时,已经统筹计算过了,粮草银钱足可以支持两年的军费,这些不是问题,关键在于陛下要下决心。”

昭宗李晔见两位自己器重的宰相想法一致,也和自己内心冲动暗合,当即决定征伐李克用。不过,最后李晔还是耍了个滑头,说道:“这件事交由张浚和孔纬两位爱卿全权办理,你们可别让我丢脸啊。”

西南兵事未息,东北战火已开。

公元890年,张浚挂帅出征。

这位皇朝大军的统帅张浚是何许人也?影响昭宗决策的又都是一群什么样的儒臣呢?

张浚,字禹川,河间人。祖上也曾位居高官。张浚倜傥不羁,涉猎文史,喜欢高谈阔论,周围的人看不惯他这种自命不凡、眼过于顶的做派,都离他远远的,不和他来往。张浚愤愤不得志,大有怀才不遇之感,干脆躲到金凤山里做起了隐士。隐居期间,张浚潜心钻研鬼谷子的纵横之术,立志要以纵横捭阖谋略取富贵。

乾符年间,枢密使杨复恭偶然遇到了张浚,看出此人有些才能,就将还为白丁的张浚推荐给朝廷,做了太常博士。

黄巢迫近长安时,张浚感到事态不妙,假装有病请假回家,带着家眷躲到了商州。没几天,京师陷落,僖宗出逃,半路上缺衣少吃。正在皇帝和随从无计可施、困顿发愁之际,汉阴县令李康赶来进献了几百筐干粮。僖宗问李康:“你作为县令,怎么会有这份心思?”李康回答说:“臣不过一介末吏,哪里有这份见识?即使知道陛下有困难,也不敢贸然来向陛下献饮食啊,这都是张浚员外指教我这么做的。”僖宗很诧异,原来还有这么一号高人藏匿在民间啊,于是命人把张浚找来,赐官为兵部郎中。

后来张浚在王铎军中,与刚刚入关救援长安的李克用搭过班子,还以谏议大夫的名义,出面说降过已经投降黄巢的官军。张浚发迹缘自于杨复恭,后来杨复恭遭到田令孜排挤,张浚见风使舵,离开杨复恭又投靠到田令孜门下。

田令孜失势后,杨复恭复出,对张浚衔恨在心,将其罢职免官。

昭宗即位后听说张浚有经天纬地之才,就又把张浚启用拜为宰相、判度支使,掌管财政大权。

张浚出任宰相后,常常自比为谢安和裴度,以天下为己任,立志要挽狂澜于即到、扶大厦之将倾。其实张浚此人口碑很不好,包括李克用对他评价都不高,认为他虚有其表,除了谈天说地、夸夸其谈之外,没有踏踏实实的真本事,而且还爱钻营,没有政治立场。也正因为李克用看不上张浚,所以张浚才要报复。

孔纬,字化文,鲁地曲阜人,是正宗正根的孔子之后。其祖父孔戣,做过礼部尚书,系出名门望族,属于真正的“名牌”。孔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依托在叔叔伯伯家。他自幼交游广阔,来往的都是名流,因此,他很早就出了名。此人自我道德修养十分严谨,喜好高雅纯致,起居行止严格按规矩办,嫉恶如仇,不容瑕疵之人。官场生涯历任户部、兵部、吏部三侍郎。后来担任监察御史,负责朝廷法纪,里里外外的人都不敢惹他。

这位孔大人自视品格高尚,一般人不放到眼里去。因此与很多同事都发生过矛盾,是一个比较难以共同开展工作的人。这导致孔纬人缘很不好,在哪个岗位上都干不长,受排挤。孔纬的辉煌经历主要是,曾排除千难万险追随僖宗逃难,并及早识破了朱玫等人的叵测居心。因此,僖宗还朝后,对孔纬加官进爵,并赐予免死铁券。孔纬干的最多的职务是礼官和谏官,对朝廷礼仪法度建设十分执着,寸步不让,要求上至皇帝下至臣僚必须严格遵守。对擅权不法的官员,极力弹劾绝不姑息。看来,这僖宗昭宗还没有混蛋彻底,知道孔纬此人适合干礼官和谏官,将他放在了一个能够发挥其特长的工作岗位上。

道德好是一个方面,治国理政未必内行。孔纬这样一个十分执拗、有着极度道德洁癖的人,如何能够胜任末唐这种纷繁复杂风波诡谲的政治环境?如何应付得了带有高度政治策略和技术含量的行政事务?

杜让能,乃懿宗朝首席宰相杜审权之子,初唐朝著名宰相杜如晦的后人,是实实在在的名门望族之后,忠臣孝子之门。杜让能有着辉煌完整的履历,除了出身贵重,自身资质及学历很高,为进士出身;基层和朝廷工作经验都很丰富,王铎帮助朱全忠镇守汴梁时,举荐杜让能为为推官进入仕途,后来又在几个藩镇府中任官职,在中央先后历任侍御史、起居郎、礼部、兵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杜让能做过的知名事件不少,半夜赤脚追僖宗,让皇帝见识了他的忠贞;向皇帝进言献策,派人出使王重荣,化解了僖宗逃亡的危机;李昌符作乱,临危之际,杜让能只身侍卫皇帝;他陈明利害,据理力争,保全了不少曾在朱玫伪朝廷做官的人。昭宗即位后,封杜让能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晋国公,赐免死铁券,后来又晋封太尉。

刘崇望,字希徒。其先辈是北地代郡人,跟随魏孝文帝迁徙到洛阳。刘崇望上数七代祖先刘政会,曾辅佐唐太宗李世民起兵晋阳,后来李唐王朝建立,刘政会官至户部尚书,封渝国公,光荣地入选了凌烟阁开国功臣队列。刘崇望与杜让能相似,出身名门贵戚,也是进士出身,比杜让能晚一届。刘崇望入仕之后曾跟着王凝廉、裴坦、崔安潜干过。后来在逃亡的僖宗朝廷做谏议大夫,奉命出使河中劝说王重荣。昭宗即位,封刘崇望为兵部、吏部尚书。刘崇望此人遇事沉毅,有肝胆正气。

客观地说,昭宗重用的这些大臣儒臣没有大奸大恶之人,多数还是有操守,有立场的,有的也不乏理政之才。遗憾的是,数量并不决定质量。一大堆有能耐的人凑到一起,未必成为更有能耐的集体,或许还会成为更加糟糕的集体。更何况,这些人里没有旷世奇才,盛世守成勉强可以,身逢乱世,让这些人摆平杂乱如麻的军国大事可就力不从心了。一个复合型的集体要发挥有效作用,关键在于如何配置这些人,人尽其才,各司其职,协调互补。这个课题只能由最高领导人昭宗解决,可是昭宗偏偏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虽然喜欢“名牌”,对名牌如何搭配,昭宗却不懂。所以,一堆名牌胡乱地披挂在身上,反倒乱糟糟无所适从。昭宗的偏听偏信,让外行主导了内行,让个人私怨钻了政策的空子,最终导致整个朝廷中枢决策的一系列失误。

就在张浚积极备战、筹粮备草、厉兵秣马的时候,传来消息说昭义兵变。新任昭义节度使李克恭暴戾严苛,潞州人很不喜欢他,倒是对李克修念念不忘。当年替潞州监军祁审诲给李克用送信邀请其出兵的人,名叫安居受,这个名字听起来像当今动画片里的宠物。孟方立虽然死了,可是孟方立的弟弟孟迁投降李克用后,受到李克用的重用。现在,安居受很不是滋味,因为担心哪一天被孟迁害死,所以天天提心吊胆,既不安居,更不受用。一天,李克用将昭义的骁勇善战的精兵五百人征调太原,潞州人不愿意去,在路上发生了哗变。小校冯霸作乱,带着这些精兵杀回潞州。潞州城内的安居受趁乱杀死了没有设防的李克恭,然后安居受招抚冯霸,没想到冯霸不服安居受,自己另立了山头儿。安居受见得不到支持,这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害怕的滋味。投机使坏的人一般干不了什么大事,遇到大难就尿裤子,安居受就是典型。

孤注无援的安居受想到了朱全忠。于是他向朱全忠送信表示要举潞州城投降。朱全忠立即派出河阳大将朱崇节前往,还没等朱崇节到潞州,这位安居受实在受不了精神的压力,在潞州呆不下去了,决定出走城外。刚离开家,安居受就被山野乱民杀死。这个安居受真是可笑可怜,小倒霉蛋儿,死催的。朱崇节顺利进占潞州。这对官军来说无疑是个大大的好消息,还未出兵,就让李克用损失了昭义,开门红啊!长安城内弥漫着喜悦和似乎已经胜利的气氛。

五月,朝廷下旨削夺李克用一切官爵,踢出李氏宗籍。命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使,京兆尹孙揆为副使,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候兼供军粮料使,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王镕为东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为北面招讨副使。

张浚举荐给事中牛徽为行营判官,没想到这位牛徽挺牛,不买张浚的账,拒绝道:“国家饱经离乱之苦,国力衰竭,当此之时,要做英武超凡的大事,不合时宜地挑战强大的藩镇,挑拨离间诸侯的关系,我看这件事必败无疑。”这位牛徽就是晚唐著名的两大对立党派集团“牛李二党”之牛党领袖牛僧孺的孙子。没有姓牛的支持,张浚照样很牛,率领五十二营及邠、宁、鄜、夏等州的胡汉兵马约五万人,大张旗鼓地誓师出征。

临行之时,昭宗李晔亲自在安喜楼设宴为张浚饯行。张浚趁机支开左右人等,对昭宗李晔悄悄地说:“等微臣先除掉藩镇外患,然后再为陛下除内患。”

张浚所谓的内患就是指以杨复恭为首的宦官集团。昭宗满意地不住点头,感到自己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逐项实施开来。杨复恭势力遍布朝野,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亲信将张浚的这段话偷听了去。杨复恭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密报,张浚出兵之前还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死敌,可见其政治谋略之浅薄。

唐朝出个兵搞得排场很大,皇帝送完行还要禁军长官送。左右神策军中尉在长乐坂设宴为张浚送行,此间,杨复恭向张浚敬酒。张浚故意推脱说喝醉了,不喝杨复恭的酒。杨复恭保持着高度的理智与克制,对张浚调侃道:“张相奉旨出征,军权在握,是不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啊?”张浚说道:“等我平灭李贼回来后,就好意思了!”杨复恭心里很不痛快,对张浚的恨意更深。

七月,张浚与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等诸军会师于晋州。此时正在受朝廷器重培养的政治新星朱全忠第一时间表明了立场,表示支持官家出兵。朱全忠派遣骁将葛从周率领一千骑兵,趁夜从壶关抵达潞州城下,破围入城,与朱崇节合兵一处。在占据潞州的同时,朱全忠又派遣李谠、李重胤、邓季筠去泽州攻打李罕之,派遣张全义、朱友裕驻军泽州北面,策应葛从周。朱全忠亲自督师驻扎在孟津。

虽然这次官军出兵声势浩大,可并不同心,各怀鬼胎,同床异梦,都想借别人之手消灭自己的敌人。

张浚见汴军已经进占潞州,担心昭义落入朱全忠之手,赶紧派出副手孙揆出任代理昭义节度使,带领两千人赶赴潞州。

李克用四面受敌。恶虎难敌群狼,李克用不敢大意,自己居中指挥,南面派出康君立、李存孝和李罕之救援泽潞,北面派出李嗣源和李存信抵挡李匡威和赫连铎,西面派出薛志勤和李承嗣迎击张浚。

话说,这位孙揆大人八月初从晋州出发。孙揆不习兵事,哪里会打仗?带着两千人的感觉和带了两万人似的,孙揆认为皇朝官军是正义之师,应当有雄赳赳气昂昂之势。旌旗招展,号带飘扬,锦衣华服,香车宝盖,气派豪华,一路上前呼后拥,和旅游度假一般。孙揆的行程被李存孝侦察得知。李存孝率领三百骑兵埋伏在长子西谷中,等到孙揆的队伍走入埋伏阵地,李存孝突然杀出,没费吹灰之力,生擒活捉了孙揆和携带诏书的中使韩归范,官军两千人马全部覆灭。李存孝用白布条将孙揆与韩归范五花大绑,押到潞州城下,对着城上喊话:“朝廷以孙尚书来镇守潞州,葛将军你可以回汴梁了。”李存孝对潞州城内的汴军实施恐吓后,将孙揆韩归范囚禁送往晋阳献给李克用。

李克用先是将孙揆关起来,给他个心理威胁,然后又打算招降他,并许诺让他做河东节度副使。已被押入河东大牢的孙揆义正词严地回绝了李克用:“我乃泱泱大国的朝廷重臣,兵败而死节,这是本分,怎么可能委屈伺候一镇之使!”

李克用一听孙揆这倔老头儿说出这种话,感到莫大侮辱,恼羞成怒之下,命人将孙揆锯死。

中国古代刑法五花八门,酷刑更是匪夷所思,达到了变态的三A级。用锯木头的铁锯锯人也是极其残忍的手段,锯人可不是在脖子上横着锯,那样还不算残酷,脖子一断人就死了。李克用锯人是让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用大锯切割人体的各个部位,直到最后失血疼痛而死。

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李克用起兵袭击云州时,将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凌迟后,还乱马踏碎其骸骨,何其残忍!几个行刑的军校不是熟练工,在孙揆肥胖结实的身体上拉了几下锯,铁锯无法切入肉中,孙揆成了名副其实的“滚刀肉”。孙揆破口大骂:“死狗奴!锯人应当用木板将人夹住,你们这些笨蛋哪里知道!”

这些行刑的军校很听话,找来两扇门板,把孙揆绑在木板之间,做成三明治,然后连同木板和孙揆一起用大铁锯锯成几段。

孙揆临刑不惧,至死一直骂不绝口,宁死不屈。孙揆虽然不懂用兵之道,然而大臣的铮铮铁骨、凛然气节足以震撼天下。孙揆不是死于李克用,而是死于不会用人的昭宗李晔和张浚啊!残破末唐有多少德才兼备的官员被朝廷的窝囊政策和举动害死!

九月,攻取潞州后,朱全忠又派出部将李谠、李重胤、邓季筠率兵包围泽州,临行前朱全忠秘密授意李谠越太行山奇袭河东。可是到了泽州后,李谠决意要先攻下泽州然后再进军。李谠、李重胤、邓季筠都是汴军中有名的悍将,都曾受到朱全忠破格提拔重用。泽州刺史李罕之虽然强悍,可是面对更加强悍的汴军有些心虚胆怯了,闭城不敢出战。

李罕之紧急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派大将李存孝率领五千铁骑,星夜兼程驰援泽州。李存孝是河东新一辈将领中的名将,是李克用的养子,此人战功赫赫,打过许多大仗恶仗。汴将邓季筠也常以骁勇自居,觉得不含糊,有轻视李存孝之心。两军列阵开战,邓季筠出营迎战。无奈邓季筠技不如人,与李存孝比武艺还是差了一筹,被李存孝生擒活捉。汴军失利后,李谠与李重胤连夜拔营起寨撤兵。李存孝和李罕随后一路追杀,汴军损失万余人。李存孝乘胜进击潞州,葛从周与朱崇节孤城难守,只好丢弃潞州回汴梁。

朱全忠吃了败仗,十分气恼。胜败乃兵家常事,朱全忠气的是李谠不按朱全忠既定安排行事,贻误战机,且一战失利后又逃跑,以至于泽潞一线全盘崩溃,葬送了朱全忠以河阳为基地、以泽潞为前沿、联合朝廷征伐李克用的计划。朱全忠盛怒之下,按军法斩了李谠、李重胤的头。这是朱全忠在早期少有的诛杀大将的情况,而且是一次杀了两员高级将领,可见泽潞之战对朱全忠整个战略部署的重要性。

这一战对南部战场构成了决定性的影响。本来朱全忠正在东部与时溥和朱瑄朱瑾兄弟争斗,这次与朝廷联合其实是一次计划外项目。尽管朝廷褒奖朱全忠,打算树立起朱全忠的光辉形象,希望朱全忠以天下为己任。但朱全忠的确不是郭子仪,他压根儿就没这么想,他肚子里的逻辑是“有枪就是草头王,有地就是一方霸主,自己的才是天下的”,从来没想过为朝廷尽忠,为皇帝分忧。所以,朱全忠一门心思在忙自己的事情,自行其是,根本不打算将宣武一镇纳入朝廷的全局部署中。不过为了顾全一点颜面,朱全忠作为中央朝廷刚刚选树的模范,不得不参与朝廷的征讨行动,但朱全忠又实在分身乏术,所以朱全忠没有投入主要兵力,也没有投入太大精力与成本。

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朱全忠参加这次会战,很可能不是出于主动谋划,受张浚的提议和邀请参战的可能性较大。因为张浚打算以此打击李克用与杨复恭,建立不世之功。张浚具有主动性与积极性。此时,正在东部作战的朱全忠半推半就地参战,并没有倾全力,也没有能力再投入更大的兵力。现在朱全忠看到张浚军事指挥的确低能,于是产生了放弃征伐河东的念头,转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徐泗淮扬主战场。

各位不禁要问了,朱瑄朱瑾不是帮助朱全忠打败秦宗权的恩人吗?朱全忠为何与他们起了冲突?此事待后面再表。

在北部战场,李克用也经历了转败为胜的过程。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攻打蔚州,擒获蔚州刺史邢善益;赫连铎联合了吐蕃、黠戛斯等外藩,率领五六万人攻陷了遮虏,遮虏军使刘胡子兵败被杀。李克用派遣大将李存信御敌,被李匡威和赫连铎击败。然后,李克用又派出了李嗣源为主将,李存信为副将,亲率大军在后接应。李匡威、赫连铎战败。河东军擒获了李匡威之子武州刺史李仁宗及赫连铎的姑爷,斩杀及俘获万余人。各位要记住李嗣源这个人,此人为李克用假子,性情恭谨简朴,作战勇猛,是河东军中的后起之秀。若干年后,李嗣源取代了李克用儿子李存勖建立的后唐天下。

李克用显示出了强大的战斗力,越战越勇,越打越会打。

李克用一面用兵,一面争取政治上的主动。把李存孝俘获的诏使韩归范放回朝廷,让他带上李克用申冤诉讼的书信,信中说:“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翦黄巢,黜襄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玺,未必非臣之力也。若以攻云州为臣罪,则拓跋思恭之取鄜延,朱全忠之侵徐、郓,何独不讨?赏彼诛此,臣岂无辞!且朝廷当阽危之时,则誉臣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骂臣为戎、羯、胡、夷。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独不惧陛下它日之骂乎!况臣果有大罪,六师征之,自有典刑,何必幸臣之弱而后取之邪!今张浚既出师,则固难束手,已集蕃、汉兵五十万,欲直抵蒲、潼,与浚格斗;若其不胜,甘从削夺。不然,方且轻骑叩阍,顿首丹陛,诉奸回于陛下之座,纳制敕于先帝之庙,然后自拘有司,恭俟斧锧”。

李克用这封信水平很高,合情合理,合法合规,有理有据,有问有答,引经据典,揭示现实,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绝非出自等闲之辈。李克用把朝廷所有的借口与说辞全部堵死,为以后的政治主动做下了有力铺垫。

张浚率领的唐朝官军出阴地关,先锋部队到达了汾州。李克用派遣薛志勤和李承嗣率领三千骑兵在洪洞县扎营,李存孝率领五千人马在赵城驻扎,互为应援,逆战官军。镇国节度使韩建派出三百敢死队趁夜偷袭李存孝大营,被李存孝识破。李存孝将计就计,以逸待劳,设下埋伏等待官军到来。韩建派出的五百人,一个也没回来,被李存孝全歼。

偷袭失败,静难和凤翔两镇军兵既不救援,也不迎战,扔下韩建的镇国军自行撤走,官军大营不战而溃。

老将薛志勤、少将李存孝率领河东兵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到晋州西门。主帅张浚亲自开城迎敌,手下将佐与李存孝未战几场,纷纷败下阵来。

主帅都没能打过河东军,这对官军是个极大的打击,军心产生了动摇。静难、凤翔、保大、定难四镇兵马没和张浚打招呼,擅自撤离晋州,渡过黄河回家去了。张浚成了孤军奋战,领着几千禁军和朱全忠赞助的三千牙军闭城拒守,不敢出战。

张浚紧急向朝廷请求援助,朝廷向成德、魏博两镇发出了调派粮草及援兵的命令,可是这两个藩镇根本不买朝廷的帐,他们虽然与李克用关系不好,但也不希望成为朝廷的帮凶。所以,此两镇保持了中立,作壁上观。

杨复恭一直与李克用在朝野之间互为援应,互为表里。张浚讨伐李克用,杨复恭第一个反对是有其利益考虑。现在眼看张浚陷入困境,杨复恭趁机在朝廷中散布言论,贬斥张浚兴师出兵的行为。张浚在朝廷中陷入了政治孤立。

李存孝采取了网开一面的策略,没有急攻晋州,而是先攻下了附近的绛州。十一月,李存孝折回头来再攻打晋州,象征性地攻打了一番之后,主动退兵五十里。

张浚和韩建认为这是战事窗口,抓住机会弃城逃走。李存孝以最小的代价打败了来势汹汹的官军主力,轻而易举地攻占晋、绛二州。张浚与韩建连滚带爬地翻过王屋山到达河阳,拆下老百姓的房梁门板制作成筏子渡过黄河,逃回京师。这一战,张浚带去的五万人损失殆尽。

就在张浚跑回长安的时候,韩归范也同时到达了京城。

征伐失败的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上下震恐,有害怕获罪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嘲热讽的,有推诿卸责的,有骂大街的,有哭鼻子的。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内乱了套,议论纷纷,人心浮躁。起初反对兴兵的人立即精神起来,口口声声谴责张浚祸国殃民,要主战派承担一切责任,欲借此机会置主战派于死地。

昭宗李晔也慌了手脚,生怕再度上演藩镇兵临京师逼宫迫驾,只好挥泪斩马谡,让张浚和孔纬去做了替罪羊。

替罪羊这种生物看来是绝不了种,什么朝代都有,任何危机发生时都有,随时可以揪出来杀掉。

此时,皇帝仍然忘不了一番辩白,既是洗脱自身责任,也是做出苍白无力的抗争。昭宗援引汉朝旧事,说自己初衷是要振兴纲纪,恢复秩序,率领黎民百姓共致太平,没想到名气响当当的张浚竟然有负众望,为了邀取个人功名,拿国家命运当儿戏,以至于招惹如此大的麻烦。昭宗此时也不认为张浚有错,错只错在对手太强大。在李晔庇护下,张浚免却一死,被贬为武昌节度观察使、鄂州刺史,孔纬被贬为荆南节度使。

见朝廷袒护张浚等人,而且并没有悔过之意,李克用心中愤恨难消,不依不饶,步步紧逼,给朝廷继续施加压力,上书说道:“张浚拿陛下万代之基业做赌注,邀取个人一时之功名,十分悖妄。他知道臣与朱全忠间有血海深仇,因而他故意和朱全忠私相勾结,串通好了来对付臣,这是朝廷大臣违反纲纪的恶劣行为。臣现在什么官爵都没有了,仍被朝廷列为罪人,我哪里敢继续在河东藩镇继续干下去?还是到河中去寄居吧。到底该怎么办,请陛下明示。”

昭宗感受到了李克用咄咄逼人。李克用说是到河中暂住,话里暗含的意思是要领兵来京啊!弄不好,李克用会兴兵犯阙把皇帝给抓到太原去。无奈之下,昭宗再次给孔纬和张浚降级处分。贬孔纬为均州刺史,贬张浚为连州刺史。赦免李克用的罪责,恢复名誉、职爵和工作,让他继续做河东节度使。

李克用得寸进尺,仍然表示不服。为了进一步稳住李克用,以免节外生枝,朝廷又给李克用加官进爵为守中书令,再贬张浚为绣州司户。

这时候,张浚的藩镇后台朱全忠站出来说话了。朱全忠表示要主持正义,说张浚和孔纬实在是冤枉。有了朱全忠的支持,张浚和孔纬心里有底,拒绝朝廷命令,根本不到贬谪之地赴任,跑到华州韩建那里躲了起来。朝廷在朱全忠与李克用之间无法取舍,两边都摆不平,只好听之任之,自作自受。

这场声势浩大、地域广阔、参与势力众多的大会战以彻底失败告终,前后历时不到半年。仓促出兵,仓皇失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战下来,结果最大的赢家是李克用。

这一仗的后遗症是深远的。朝廷在李克用面前颜面扫地。李克用从此之后更加我行我素,无所顾忌地向四周扩张。李克用与朝廷的关系也由合作转而彻底破裂。

这场战争还直接影响到韦昭度伐西川的战事,朝廷根本没有能力双线作战,只好将原本有可能成功的西川之役停工,将眼前的胜利果实让与王建,为王建的割据留下了空间。

战事的接连失利,诚然有朝廷疲弱的因素,也有用人失当的缘由,专征挂帅之人都是不晓军事的书生,且怀有私心杂念,实际上大军未举而胜败已定。昭宗雄心勃勃的武力削藩计划流产是必然结果,李晔新官上任的锐气也受到一定打击,特别是,从此之后对藩镇动武的信心受到极大动摇。藩镇与朝廷的互相猜忌与对立从隐蔽开始走向公开化。以前藩镇对朝廷还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地作态,好歹也要客气客气之后再伸手伸脚。现在,藩镇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仅豪藩强镇如此,连边鄙小镇都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恣意妄为,各行其是。手握重兵的藩镇开始走向以武力扩大地盘、兼并吞噬小藩镇的明目张胆扩张之路。

末唐藩镇面积本来不大,即使老牌军阀河朔三镇其各自疆域也没有现今的一个省大,绝大多数藩镇的土地与现今地区级的行政区划差不多,有的藩镇只相当于一两个县。朝廷之所以敢于几次兴兵讨伐藩镇,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并且有时候也取得了胜利。朝廷依靠手中的合法王牌,故意将藩镇分拆划小,目的是为了分而治之,也让藩镇之间形成一种互相牵制的关系。那时候,诸侯之间虽然征战不断,但是吞并事件极为少见,因为缺乏朝廷的合法手续,得不到承认,还没有人冒着政治孤立的风险去这么做。

这次朝廷讨伐李克用失败后,诸侯不再将朝廷的合法手续视为必要条件,奉行实力至上武力至上的风气愈演愈烈。藩镇兼并开始遍地出现,人人争着做大做强,最好进入天下前五强,登上胡润排行榜。天下陷入了更大规模更大范围更高频率的混乱和战乱。立志要补天的皇帝李晔,其实连补锅的技术都没有,不仅没有将天补好,反倒将窟窿捅得更大。(注:我认为唐朝中央政府对天下完全失去统治力,应以此为标志点,以前朝廷对天下还有些形式上的政令,此后政令不出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