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换血 三、羯人石勒

接替前赵的是后赵。

后赵的皇帝是石勒。

石勒是羯人。

羯(读如竭),又称羯胡。他们可能是小月氏(读如月支或肉支)的后裔,可能是西域胡的一种,可能是匈奴的附庸或混血,也可能是伊朗人种。总之,分布在上党(今山西潞城一带)的羯人是来历不明和形迹可疑的。但以其深目、高鼻和多须,一望便知非我族类。

实际上羯人也备受压迫和歧视。我们知道,胡的本义是兽类下巴的垂肉,这就已是蔑称。羯本义则是割去睾丸的公羊,那就更是蔑称。称为羯胡,实在是侮辱至极。

羯,是胡人中的胡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弱小的民族。他们很可能是作为匈奴人的战俘或奴隶而被带到中国的。因此,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羯人的权益得不到任何保障,只能做牛做马任人奴役。西晋官员甚至把他们当作商品投放市场,辗转贩卖时头上都戴着木枷,两个人共一副。

石勒就是这样的奴隶。

奴隶石勒原本是个羯人部落的小帅,多少也算有点身份。然而他们民族的命运是那样悲惨,这个小帅便注定要受尽磨难。事实上他当过佃农,做过买卖,还打算干贩卖人口的勾当,只不过并州刺史抢先一步,把他也抓去卖了。

幸运的是,买主解除了他的农奴身份。不幸的是,获得自由的石勒又落入乱军手中。这就让他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忍气吞声是没有出路的。羯人要想摆脱被奴役被宰割的命运,唯有自强。

石勒揭竿而起。

从乱军手中逃出后,石勒召集山野亡命之徒,拉起了一支凶悍的土匪队伍。以此为本钱,他由打家劫舍而攻城略地,由投靠他人而占山为王,终于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的转换,成为匈奴汉国一员骁勇的战将。到刘渊称帝第二年,石勒攻陷了冀州,兵力也增加到十多万人。

关键时刻到了。

作为草莽中崛起的枭雄,石勒完全可以继续他的杀戮生涯。作为屡被汉人欺辱的羯胡,他也有了报仇雪恨的资本。然而公元309年的石勒,却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敬重和向往。他在军中为汉族知识分子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叫君子营,还将汉人张宾尊为谋主,奉为上宾。

汉人张宾是张良一类的人物,当然知道那乱世不乏可乘之机,因此把石勒选定为自己的刘邦。张宾说,我一生阅人无数,只有这个羯胡将军能够共成大事,于是手提宝剑到军门大呼求见。石勒则在张宾的预见和计谋屡试不爽之后,对这个算无遗策的谋士言听计从。

张宾的到来让石勒如虎添翼,何况这个天赋极好的羯族酋帅早已磨炼得胆大如斗心细如发。公元314年,也就是与刘曜会师攻陷洛阳俘虏晋怀帝的三年后,石勒和张宾又通力合作,一口吞掉了盘踞在幽州的王浚。

王浚出身名门望族,在西晋末年趁着战乱招降纳叛割据一方。当时北方士族为了躲避胡人,纷纷前去投靠。王浚不明白这是因为人心思汉,还以为天命在己,居然做起了皇帝梦,完全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勒却很谨慎。

对幽州垂涎已久的石勒采纳张宾的建议,派人带着礼物向王浚致意。在一封充满外交辞令的信中,石勒谦卑地自称“小胡”,并诚恳地表示愿意支持王浚称帝。王浚看了又惊又喜。他问来人:石将军的话可信吗?

来人说:我们将军确实英雄盖世,也并非对称帝一事不感兴趣。只不过他很明白,自古以来只有胡人名臣,没有胡人帝王,这正是石将军见识过人之处。

这话很符合汉人的观念,王浚也就坚信不疑。

王浚放松了警惕,石勒便决定突袭。三个月后,他以送礼和劝进为名,赶着数千头牛羊大摇大摆进了蓟城(蓟读如记,今北京市)。这些牛羊其实是用来堵塞街巷,以便对付王浚部队的,如果王浚在城中设有埋伏的话。

当然,事实上是没有。

猝不及防的王浚被活捉并被杀掉,石勒则一路高歌猛进并蒸蒸日上。西晋灭亡三年后(公元319年),石勒自称赵王。这个爵位原本是匈奴皇帝刘曜封给他的,但很快两人就反目为仇。于是石勒说:赵王也好,赵帝也罢,孤自己爱当什么就当什么!名号的大小,难道归他管?


石勒据襄国攻占幽冀并青四州示意图

成为赵王的石勒再次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敬重。他明令禁止侮辱汉族知识分子,还设立公族大夫来管理士族。他又实行汉胡分治的政策,设门臣祭酒管胡人诉讼,设门生主书管胡人出入。他当然也没忘记维护胡人尊严,因此建国后便将胡人改称国人,并严禁使用“胡”字。

可惜消弭民族隔阂并不容易,汉人还是习惯性地将少数民族称为胡人。有一次,某人酒后闯入宫门,石勒责问门官为什么不严格执法,门官竟脱口而出说:那是一个喝醉了的胡人,哪里还能跟他讲理?

石勒笑了。他说:胡人是不好说话。

又一次,一位被石勒召见的汉族官员衣衫褴褛,让石勒大为诧异。石勒问:爱卿难道贫穷到了这个地步吗?

汉官答:臣的家财都被羯贼洗劫一空。

石勒又笑了。他说:羯贼抢去的,孤王来赔偿。

汉官这才发现说错了话,赶紧磕头。

石勒却说:孤的禁令是针对小民的,不关你们这些老书生的事。说完,当真赐给此人一大笔钱。

这就实在很难得了。更难能可贵的是,石勒高度重视文化教育,甚至亲临太学和小学考试儒家的经义,尽管他自己目不识丁。但石勒有石勒的办法,他的办法是让儒生读书给他听,即便在行军的路上也如此。久而久之,奴隶和强盗出身的石勒也慢慢有了学问。

如果不是文盲,石勒没准也会成为汉学家。

然而尊师重道复兴儒学的他,已经足够被认为是合格的君主。石勒在称帝之后曾经问一位臣僚:你看朕可以比得上哪位开国帝王?该大臣的回答是:神武韬略超过汉高祖,雄迈卓绝超过魏武帝,夏商周三王都不可比,也许只是略逊于轩辕黄帝他老人家吧?

石勒笑了。他说:你这话恐怕吹捧过了头。人贵有自知之明。朕如果遇到高皇帝,就只能俯首称臣;如果遇到光武帝,则不知鹿死谁手。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该光明磊落有如日月,终不能像曹家和司马家父子,靠狐媚阴柔玩弄诡计,欺负孤儿寡母得天下!

据说,当时群臣全都拜倒在地,山呼万岁。

石勒这话确实说得豪气干云,他的历史地位也不可低估。如果说匈奴刘渊的作用,是在汉文明的腹地打进了一根楔子,那么羯人石勒的意义,则在于首次实现了中国北方分裂后的重新统一,尽管这次统一是短暂的。

然而南北朝的局面却已初见端倪。在灭亡了匈奴的前赵以后,羯人的后赵拥有了除辽西(前燕)和甘肃(前凉)以外的北方大部,与东晋隔淮河对峙。这就为今后将近两个半世纪的历史定了调子,尽管北方将再次分裂,直到另一个民族再来整合,再次实现短暂的统一。

那么,承担这一历史使命的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