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生活 二、市井歌谣

最熟悉都市生活的,是柳永。

与张先、晏殊和欧阳修不同,柳永一生并不得意。他曾五次参加科举考试,四次名落孙山。原因,据不太可靠之野史的说法,是主张儒家正统思想的皇帝不满意他为歌女创作靡靡之音,宋仁宗甚至批了“且去填词”四个字。于是柳永便在落榜之后写了一首《鹤冲天》,声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扬言“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皇帝更不高兴了,干脆将其拉黑,以示成全。

官场失意,那就去情场。于是,自称“奉旨填词”的柳永就像“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唐代诗人杜牧,一生流连忘返于歌楼妓馆,为那些女人写下了不少名作,比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脍炙人口的,还有这首《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千古名句,就是这样来的。

这可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但不管怎么说,柳永成了歌女们的最爱。因为一个歌女是否当红,不仅要看色艺,还要看能否成为最新流行曲目的首唱之人。因此,歌女们恨不得把柳永包养起来。就连此公死后的丧葬费,据说也是由她们集资凑份子。

柳永也不负歌女们的厚望。他不像同样写“艳词”的其他人那样假正经,而是根据市场需求,大量使用民间俚语为通俗歌曲撰写歌词。比如:针线闲拈伴伊坐。或者: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如此明白如话,当然为自命清高的雅士不容。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恩科,柳永进士及第,吏部却不授官。柳永到政府投诉,宰相晏殊问:这位才俊,是写小曲的吧?

柳永答:就像相公您也写歌词一样。

晏殊说:老夫歌词里可没有“针线闲拈伴伊坐”。

这就是偏见了,柳永当然不会接受。何况柳永也并非不能够雅。那据说引得金主完颜亮顿起投鞭渡江之意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出自他的笔下。

柳永,是能俗能雅,雅俗共赏的。

结果是什么呢?

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歌谣。

所谓“有井水的地方”就是市井。因为在没有专门商业区的聚落时代,货物常常是在公用水井旁边买卖的。后来聚落发展为城市,有了街道和商铺,井也仍然存在,甚至成为市中心。没错,井边总会有人,有人就有生意,有商机。

市井之名,即源于此。

宋都开封就有这样的井。它的位置在进城不远的十字路口偏西,井东有商贩支着遮阳伞在卖佛具,井西是一家诊所兼大药房。对面路南的棚子可能是说闲话的茶摊,也可能是听故事的书场,茶摊或书场的南边可能是当铺。井的斜对面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商务酒店,叫“久住王员外家”。

这是典型的市井。

告诉我们这一切的,是《清明上河图》。它是北宋画家张择端的作品,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清明的意思,可能是清明节、清明坊(开封地名)或者清明盛世;上河,则可能是“皇上之河”或者“溯流而上”。

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高25.2厘米,长528.7厘米,绢本设色,为一长卷。此处截全图为上下两部分,可以看出原画从城外到城内的场景变化。从两处细节的放大图中可以看出画家的精湛技艺。

不过,就连这样其说不一的解释也有人不同意。他们认为图中所绘并非汴河,也非开封,而是某个卫星城市。还有人认为这幅画不是北宋徽宗年间张择端的写实作品,而是南宋时期某个或某些画家对开封(汴梁)的追忆。

于是,此画成谜。

但,说它是北宋的城市风俗画,应该没有问题。

同样不成问题的是,柳永对这一切恐怕都很熟悉。因为他不但久在开封,还曾客居杭州、苏州、扬州、成都,全都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地;而他出没的,也无非是风月场所和酒肆茶楼。什么叫市井生活,他应该再清楚不过。

可以作证的,是他的《锦堂春》。

这是有点像“二人转”的唱词,应该是由女艺人来扮演失恋的痴情少妇。相信“女为悦己者容”的她,已经被杳无音信的情郎弄得“坠髻慵梳,愁蛾懒画”;而那个负心汉当初为了博得好感,竟是骗她剪下了一缕秀发的。

然而怎么样呢?得手之后,便再三爽约。

于是,一个收拾那家伙的计划便在她心中形成:下次他若再来,不开房门。即便放他进来,也不上床。直到夜静更深那人心痒难忍时,再细细数落,慢慢修理,一定让他低头认罪痛改前非。这可是只要想想就十分过瘾的。

同样不难想象,演出现场一定是满堂喝彩。

毫无疑问,这样的故事和情感只属于市井小民,这样的民众在《清明上河图》中则比比皆是。别的不说,单是虹桥上看热闹的,就有不少闲杂人等。坐着大客船由汴河进京的丝绸商和观光客,也应该是此类表演的热心观众,就像来到纽约和巴黎的人要去百老汇,看红磨坊。

宋代的娱乐场所叫勾栏瓦舍。勾栏也叫勾阑,原意是曲折的栏杆,宋元时期指瓦舍中的演出棚,相当于戏院。瓦舍也叫瓦子、瓦市、瓦肆,意思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逢场作戏,所以用来指市民娱乐的演艺场所。演出难免有色情或情色内容,但勾栏瓦舍变成妓院的代名词,再等而下之地由瓦子变成窑子,则要到明代以后。

开封的勾栏瓦舍为数不少,这是孟元老之《东京梦华录》告诉我们的。该书跟《清明上河图》一样,记录的都是北宋第八代皇帝徽宗时期开封的实况。据称,当时仅东角楼一带便有勾栏五十多处,最大的瓦舍之一“象棚”容纳数千人,其中既有名角的表演,也有各种吃食、货物和杂耍。

杂耍之一是相扑,也叫探搏。从宋画中看,探搏很像日本相扑,只不过运动员没那么胖。另外,宋代相扑还有女运动员,曾经进入皇宫表演。开封瓦舍里也有专门卖假货的商铺和市场,叫何楼,真可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柳永词大受欢迎,丝毫都不奇怪。

探博

据山西晋城宋墓壁画。

但,意义却非凡。

我们知道,中国原本没有“市民”概念。即便有,也不同于西方的市民(Citizen)或古希腊的公民(Polites)。古希腊公民是城邦(Polis)里的人,西方的市民是城市(City)里的人,中国古代的市民却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在历史上更为常见的称谓,甚至不是“市民”,而是“市人”。

市人就是商人,因为商业场所(市场)和商业活动(买卖)都叫“市”。只不过,按照“行商坐贾”的分工,只有长期在固定商业区从事交易的才需要向政府登记。固定商业区就是市井,这样的人就是贾人,他们的户籍叫市籍,带有明显的身份歧视意味。列入市籍的,甚至世代不得为官。

能做官的是士人。士人与市人,有贵贱之分。

然而事情在宋代发生了变化。市籍取消了,征收交易税的机关也移到了城门。于是整个城市在法律上都被看作了商业区,所有的城市居民便都是市民。这样一来,原本与“市人”相对立的“士人”也不可能不变,柳永以士人的身份为市人歌唱便是证明。市井文化的兴起,已势不可当。

那就再到井边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