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贫民十字军

“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

——隐士彼得

对教皇乌尔班二世来说,在克勒芒的演说只是给注定操劳的一年开了个好头。除了在君士坦丁堡会合与收复耶路撒冷之外,他“伟大的基督徒军团”还没有什么头绪。所以他这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法国和意大利北部奔走,不断写信、布道,完善东征的计划。神父和主教们作为他的代理人,把这个消息传到了更远的地方,而他们正如教皇预料的那样取得了成功。他们当中许多人使用的比喻在紧张的局势下具有强大的说服力。耶稣基督号召的“背起你的十字架”如今混杂着领主们的责任感,拥有了不同的含义。一些传教士甚至绘制了耶稣受难的场景,只是其中施加迫害的罗马人换成了土耳其人。此举立刻引起了广泛的影响。等到乌尔班二世返回罗马的时候,远在苏格兰、丹麦和西班牙的朝圣者都已宣誓背起十字架。

乌尔班二世的理念赢得了巨大的呼声,但他本人的忧虑却甚于欣喜。教皇不是浪漫主义者。他很清楚伊斯兰教对基督教世界的威胁,也知道自己能为身陷重围的拜占庭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把欧洲的王牌重装骑士派往前线。农民出征于事无补,甚至弊大于利。他们不仅无法承担征途的高昂费用,还有可能未抵达耶路撒冷就被屠戮殆尽,导致西方在一年一度的收获期劳动力不足。

最后一点是教皇最为重视的。在意大利北部,太多农民响应号召,以致饥荒成为一个真正引发恐惧的问题。乌尔班不得不改变策略,积极说服人们不要参加十字军。他撰写了信件,澄清远征只招收可以负担战争所需的地主阶级。为了给贵族留出时间打理好各项事宜,正式的出征时间延期到了一年后的1096年8月15日,所有的远征者都需要事先获得宗教导师的许可。为了确保军队的构成合理,乌尔班让神职人员拒绝所有不合适的报名者。非军事人员无法从实质上帮助东征,因此教会也没有给他们提供精神抚慰。老幼病残必须留在家里,穷人需要照看田地。神父和修道士需要留下为东征祈祷(除非主教特别允许他们加入东征),西班牙人则被禁止参加,因为他们将在本土与穆斯林战斗。即使是符合条件的人士,如果新婚不久,也需要首先征得配偶的同意。

某种程度上说,乌尔班二世认为有必要限制东征参与范围,这似乎有点儿奇怪,因为这段征途本身就足以让大部分人知难而退。从陆路抵达耶路撒冷,需要在敌对领土步行前进三四千千米。此外,欧洲贵族很清楚他们将面临的抵抗程度。许多人都加入过拜占庭的雇佣军,直观感受过土耳其人的强大。更大的难题在于东征成本。骑士们需要为自身乃至兄弟和儿子的征途筹备资金。此外,他们还要养活一定数量的随从,例如铁匠、护卫和仆人,来满足沿途所需。这些成本加起来很容易达到他们年收入的五六倍,大部分东征者都要变卖不动产或家族财产才负担得起。许多骑士都依靠富有领主的慷慨赞助才得以成行。当然,沿途劫掠的战利品肯定可以弥补一些付出,不过这样的可能性显然不大。乌尔班二世宣布,收复的所有领土都将还给拜占庭,恢复其帝国的完整性,而违背这一点或是提早退兵返程,将受到绝罚。

换句话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意味着倾尽全家财产,花费不知道多少年时间,前往未知的地点面对真实的死亡威胁。尽管危险重重,但在最富有的那群人当中,东征受到了热烈的支持。可惜他们当中大部分从耶路撒冷返回时都债台高筑,既没有钱也没有地,许多人的身体状况也十分糟糕。

为什么这么多人无视乌尔班的限制也要参加东征,原因在于中世纪人们心中深种的虔诚观念。尤其是在贵族看来,信仰需要当众展示出来。大领主会斥资建立教堂,保护修道院,借此补偿他们残酷血腥的生活。他们相信,如果自己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来捍卫本土或国外的教堂,以后在天堂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加入这次远征的原因当然还有很多,从参与伟大事业的单纯理想到满足最卑劣的欲望,不一而足。这一切混杂起来,构成了人们押上一切解放圣地的意愿。

乌尔班无意间打开了公众情绪的闸门,宣泄而出的洪流很快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原本只想召集一支训练有素的小规模骑士部队拱卫东方,但第一批前往耶路撒冷的军队与此完全不相干。克勒芒的呼吁可能激起了贵族的良心,但给农民带来的震撼却要强大得多。按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话说,欧洲西北部的穷人“污秽肮脏,粗野鄙陋,一无所有”。从9世纪到11世纪,维京人的不断侵袭让这片土地满目疮痍。农田荒废,桥坝失修,村庄也人丁单薄。由于不再有中央的命令,没有人可以保护农民免受当地领主鱼肉。在乌尔班演讲的前几年,这里百姓的生活尤其艰难。1094年,特大洪水刚袭击法国南部,蝗灾和疾病便接踵而至。第二年,这里又出现了严重的干旱和大范围的饥荒,让已然高企的致死率进一步攀升。

乌尔班远征圣地的号召给他们提供了逃离这种悲惨生活的机会。在下一个世界得到拯救的承诺也极具诱惑力。接连出现的神迹奇事增添了这些重要消息的可信度。据说,法国北部接连出现了两次月食,法国南部又出现了流星雨。还有传闻称,宣誓要参加东征的人,身上浮现出了熊熊燃烧的十字架图案。而那些不愿出征的人则四肢水肿,在痛苦的痉挛中死去,夺取他们生命的疾病被大家称作“圣安东尼之火”(St. Anthony's fire)。

亚眠的彼得

乌尔班二世原本只派了主教去宣传东征,但法国和莱茵兰的乡间很快就满是散播新闻的修道士和传教士。这些非官方信使中,最著名、宣传效果最好的是一个名叫彼得的男人。他出生于皮卡第(Picardy)的亚眠附近,尽管相貌不甚俊美——人们常常把他的脸与他一直骑着的毛驴的脸做对比——但拥有奇特的魅力。了解他的修道士诺让的吉尔贝(Guibert of Nogent)写道:“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看起来都仿佛半神一般。”倾听彼得讲话的人群往往会潸然泪下,即使彼得到了德意志,听众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情况依旧如此。

他吸引了社会各层人士的注意,当地贵族常常向他捐赠大量金钱。他又把它们散播出去,替追随者偿还债务,为穷苦的女性提供嫁妆,这让他的声望进一步提升。不久以后,大家甚至开始把他驴子的毛拔下来留作纪念。

彼得本身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他总是赤足走路,不吃面包或肉类,只以鱼类和果酒为食,是个鱼素者。他唯一显眼的装扮是一件脏兮兮的披肩,这也让他得到了“隐士”的绰号。让他从当时的传教士中脱颖而出的,是他演说时散发出的一种特定气质。1093年,他试图前往圣地朝拜,但土耳其人狠狠殴打了他,以至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耶路撒冷就被迫返程。这段经历让他对东方的实际情况有了直接的了解,也使得他的言辞庄重又带有紧迫感。中世纪的百姓普遍持有一种观点,即耶稣基督再临之日,耶路撒冷将会是基督徒的领地。他们讽刺那些忙于筹钱准备东征的贵族缺乏信念。毕竟,号召已经发出,耶稣基督本人就能保证胜利,那些细心的规划和耗资不菲的随从无关紧要。

1095年的整个夏天,彼得都在法国的东北部传道,组织史学家所说的“贫民十字军”。等到他进入德意志的时候,追随者已经暴增至1.5万人,而此时,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是多么艰巨。鼓舞人们行动起来是一回事,把他们组织好则是另一回事。他的追随者拥有各种背景,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很贫困,许多人拖家带口,队伍中包括女人、儿童和动物。还有一些小偷、罪犯和骑士家族中没有前途的年轻人试图在这里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除了对于东征的渴望外,他们没什么共同点,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不是一支军队。

彼得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一方面,他需要设法吸引一些可靠的贵族加入,强化他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他被迫不断行军。中世纪的欧洲几乎没有地方可以长期供养额外的1.5万人,尤其是这些人还自由散漫,不守纪律。当他抵达德意志大城市科隆,发现这里坐落于莱茵河畔,交通便利、物产丰饶时,他认为机会来了,便停了下来。

如果说乌尔班二世组建精英军队的计划被隐士彼得等人打乱,已经演变成一场大众运动的话,那么在德意志,情况就彻底脱离了控制。随着贫民十字军组建的消息逐渐传开,五花八门的各种人士也开始领导自己的小团队。有群农民甚至开始跟随一只鹅来行动,他们声称这只鹅得到了圣灵的启示。尽管更加严肃的东征者对这些团体加以嘲笑——神父艾克斯的艾伯特(Albert of Aix)称他们既愚蠢又不可靠,他们的行为是一种令人憎恶的堕落——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中世纪欧洲的犹太人

犹太人在信仰基督教的中世纪欧洲的地位有些模糊不清。他们是《旧约》中的选民,却又不接受耶稣。尽管官方的教会教义中宣称耶稣是因为全人类的罪恶而受难牺牲,但大众普遍认为犹太人过错最大。他们被称为“杀害基督的人”,受到猜疑乃至毫不掩饰的迫害。

犹太人有着与众不同的服装、宗教仪式、饮食教规,他们不愿近亲结婚,也拒绝被同化,这让他们得以保存自己文化的全貌,却也让他们很容易成为外来者的目标。由于他们被允许从事的行业非常有限,不稳定的局势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就更加糟糕。基督徒是不得出借财物的,这被视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因此人们几乎只能向犹太人借钱。基督徒陷入债务之中,而债主却是他们认为社会地位低下的犹太人,这种情况导致基督徒对犹太人极其厌恶。几个世纪以来,试图把犹太人赶出国家或强行同化他们的行为屡见不鲜。

在神圣罗马帝国,犹太人找到了安全感,得到了皇室的保护。然而,由于隐士彼得等人号召大众行动起来打击耶稣基督的敌人,1096年夏天,在德意志蒸蒸日上的犹太人成了愤怒的暴民的目标。

反犹太人的“十字军”中,最臭名昭著的一个人是莱宁根伯爵埃米乔。他是莱茵兰地区的小贵族,时常抢劫路过他领地的商人和旅行者。在听过隐士彼得的演说后不久,埃米乔声称耶稣基督托梦给他,要求他前往君士坦丁堡推翻现有政权,成为“最后的罗马皇帝”。他将从那里进军耶路撒冷,击垮穆斯林,引领大家抵达世界的尽头。

埃米乔设法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其中大部分都是声名和他一样坏的骑士——开始了自己的杀戮之旅。莱茵河沿岸,从科隆到施派尔(Speyer),大大小小的犹太人群体纷纷遭到毒手。埃米乔之流主要目的似乎是为了金钱。毕竟,还有比从受人轻视的犹太人那里获取资金更好的办法吗?宗教和世俗权威都对这样的暴行感到震骇。皇帝下令保护帝国的所有犹太团体,当地的许多主教也尽力遵从命令,然而在暴徒面前,他们同样毫无抵抗之力。德意志西南部城市沃尔姆斯(Worms)的主教宣布,犹太人受到他个人的保护,但埃米乔照样大开杀戒,造成了超过800人死亡的后果。

埃米乔抵达美因茨(Mainz)时,主教禁止他进入城市,当地犹太人也筹集了一大笔钱贿赂他,希望他离开。但埃米乔收钱以后,依旧让追随者进城肆意妄为。主教试图尽到自己的最后一点努力来维护犹太人,把他们当中许多人藏在了自己的宫殿中。主教的宫殿拥有少量防御工事,基督徒商人也组织了自卫队。不过尽管埃米乔的先头部队被击退了几次,但他们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很快便突破了防线。

埃米乔的军队席卷了宫殿,屠杀了所有不愿接受洗礼的人,无论他们的年龄和性别。一位编年史作者写道,恐惧的犹太人开始自杀,他们宁愿死于自己之手,也不愿被这些未受割礼者戕害。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埃米乔的追随者声称犹太人杀害了耶稣基督,在前往圣地之前,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净化帝国的城市。一名士兵对犹太学者说:“你是那些杀害了我们崇拜对象的人的后代。”不过教会明确否定了这种狡辩。艾克斯的艾伯特写道:“基于一些错误的思想,他们起来反抗犹太人……(但)主是公正的审判者,不会勉强或迫使任何人屈服于天主教信仰。”

即使在当时,埃米乔及其追随者的行为也遭到了谴责,被认为是倒行逆施,中世纪的编年史作者满意地记载道,这些反犹太人的“十字军”没有一个能够抵达东方。大部分暴徒都在遭遇了当地的抵抗或帝国的镇压后崩溃了。埃米乔伯爵走得稍远一些。他试图依靠一路劫掠抵达多瑙河,但他进入匈牙利,在乡间抢劫食物时,匈牙利军队摧毁了他那日益无组织、无纪律的团伙。

回来继续说科隆。很多小团体已经起程前往东方的消息,让隐士彼得的军队内部出现了分歧。他们抛弃了一切去收复耶路撒冷,如今却在一个外国城市里无所事事,而这个城市也对这些外来人口越来越厌烦。但是,彼得似乎不急着离开。他终于吸引了一些德意志贵族,并希望增强军队的实力。

彼得的追随者中最狂热的那一批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下去了,于是脱离了大部队。领头人名为沃尔特·桑萨瓦尔,是一个追随彼得的法国小领主。沃尔特的绰号是“穷汉”,不过他可一点都不穷。实际上,沃尔特是巴黎西边法兰西岛(Île-de-France)的一片区域的领主,有8名随行骑士和一小队步兵。

带领着如今多达几千人的队伍,沃尔特沿着莱茵河和多瑙河行进,于1096年5月初来到了匈牙利边界。他设法约束了部下,匈牙利国王保证他能安全通过,并为他提供了补给。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抵达了匈牙利和拜占庭帝国接壤的贝尔格莱德(Belgrade)。在他们等待渡过萨瓦河(Save)进入帝国领土时,沃尔特的16个部下试图在邻近城市赛姆林(Semlin)的集市上抢劫,却被当地的自卫队抓住了。为顾全大局,自卫队没有怎么难为这群人,只是把抢劫者的衣服和武器挂在城墙上作为警告,然后把全身赤裸却毫发无伤的他们还给了沃尔特。

此事本应该到此为止,但自卫队的做法反而激化了矛盾。十字军感觉受到了羞辱,决定掠夺乡间,当地居民则不堪其扰,激烈反抗。沃尔特的乌合之众里,甚至还有几个在躲藏的教堂里被活活烧死。谢天谢地,在紧张局势进一步恶化之前,拜占庭皇帝迅速给贝尔格莱德送来了物资补给,还派了一支军队来阻止事态发展。

皇帝之所以如此慷慨,部分原因在于他知道隐士彼得的大军再过几周就要到了。他们的征途并不轻松。彼得的十字军没有带够补给,他们显然认为东征沿途的人们会高兴地送上自己的一切所需。当这种幻想并未成为现实时,之后十字军的战士开始自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起初他们还只是暗偷,后来就干脆明抢了。

随着隐士彼得抵达赛姆林,严重的麻烦开始了。当时,沃尔特部下的衣服仍然挂在城墙上。赛姆林的管理者试图加强安保措施,但是在紧张的气氛下,围绕一双鞋的争吵升级成了一场激战。在彻底洗劫城市之后,彼得的军队开进了拜占庭的领土,攻打了贝尔格莱德。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贝尔格莱德驻扎着帝国军队,他们本来奉皇帝之命,准备护送十字军前往君士坦丁堡。十字军开始进攻之后,拜占庭军集合起来,轻松打垮了这群散兵游勇。

这次灾难几乎宣告了贫民十字军的灭亡。隐士彼得带着500多人躲进了附近的山里,他们以为其他人都已死去。直到早晨,7 000多名四散的幸存者纷纷归队,彼得才意识到这次失败并不致命。

由于护送的帝国军人数众多,加上这次屈辱的教训让十字军损失了财产和四分之一的人手,前往君士坦丁堡的剩余路程平安无事。拜占庭给十字军提供了充足的给养,并密切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多亏了他们(被迫)的良好行为,当地人对他们的态度热情了许多。看到这群衣衫褴褛的士兵,许多居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并给他们捐赠了金钱、马匹和驴子。

当他们抵达君士坦丁堡,与沃尔特·桑萨瓦尔的部队和其他一些先前脱离的团体会合后,贫民十字军的士气有所恢复。他们被严格限制进入城市,不过皇帝阿历克塞一世为了示好,决定会见彼得,在皇宫讨论之后的战略。

对十字军战士而言,帝都的恢宏气象一定让他们震撼无比。与相对较小的西方城市不同,君士坦丁堡拥有近100万人。这里是传说中罗马帝国的地理和精神中心,是一座从古代世界延续至今依旧生机勃勃的城市。这里的皇帝是屋大维的直系继承人,这里的市民仍然与他们的祖先一样为竞技场的精彩表演欢呼喝彩。特别是在中世纪的人看来,这是一座奇迹之城。

君士坦丁堡的雄伟城墙是当时最牢不可破的防御工事,主城门共有9座,其中最著名的是仪式感十足的黄金门。它是罗马帝国巨大的凯旋门,拥有三道大门,以白色大理石、青铜和黄金作为装饰,门顶的雕塑描绘了几头巨象拉着战车凯旋的情景。视线所及,满是消失的古老王朝留下的华丽镶嵌图案及令人窒息的艺术作品。比起闪闪发光的宫殿和异国情调的商品,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君士坦丁堡不计其数的文物。几乎每个教堂都收藏着圣徒的服装或骨骼,多个世纪以来,虔诚的皇帝搜集了大量基督教世界珍品,其规模举世罕有。来到这里的朝圣者可以看到世俗的物件,如挪亚建造方舟的工具、耶稣基督的襁褓,也可以看到更加奇特的藏品,如耶稣基督的血液,甚至圣母马利亚的乳汁——总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最珍贵的藏品都存放于宫殿的礼拜堂中,或是在城里最大的圣索非亚大教堂(Hagia Sophia)展览。这是一座世上绝无仅有的建筑。黑暗时代的建筑往往有着沉重的架构,这座神圣智慧教堂(Church of Divine Wisdom)却以优雅明快的线条拔地而起。教堂的镶银大门壮丽威严,其门楣据说由挪亚方舟上的木材制成。迈入门内,看到教堂内部的广阔空间,以及来自地中海世界的各色石料筑成的墙壁,任何礼拜者都会瞠目结舌。巨大的中央穹顶有18层楼高,面积约为4英亩(约合16 000平方米),全部覆以金箔。穹顶之下的窗户则镶以金边。光线涌入教堂,就好似那穹顶本身漂浮于光明之海。

几乎没有人能身处其中而不为所动。某位来访的罗斯国代表团成员在大教堂中倾听了一场弥撒,回去给他的君主写下了一段著名的话:“我们不知自己身处天堂还是人间。”

阿历克塞一世很清楚这些帝国象征的感染力,他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对客人们恩威并施。彼得被带到了君士坦丁堡大皇宫,在这幢占地面积超过4.5英亩(约合18 211平方米)的庞大复杂的建筑里,穷困潦倒、四处奔走的传教士要直面东罗马帝国皇帝。彼得一进入金色接待厅(Chrysotriklinos),巨大皇座上面的耶稣基督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这座雕像刻画了耶稣神圣裁决者的姿态,他单手抬起,既像赐福,又似指引。同样令人惊异的还有皇座旁的镀金青铜树,上面立着宝石装饰的黄莺,另有两头金狮蜷伏在王座脚下。只需要操纵控制杆,黄莺便能歌唱,雄狮则会站起咆哮,这往往让来客既惊奇又敬畏。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环境已经有足够的震慑力了,而彼得尤其不知所措,因为他本身就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在法国和德意志,人们都有明确的短期目标。“基督教大军”将集合起来,向耶路撒冷进军。但抵达圣地的实际计划仍然悬而未决。乌尔班二世只是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指示,让所有人在君士坦丁堡会合,但是大家对具体细节一无所知。彼得不知道自己应该冒着让部下沮丧的风险在这里等待更多军队加入,还是应该立刻出发踏上敌对势力的领土。

而阿历克塞一世这边对于贫民十字军的到来也并不兴奋。当皇帝收到消息称“十字军”已经出发时,简直吓坏了。他只想要一些雇佣兵来强化自己的军队,如今却要面对一大群显然不会听从自己指挥的杂兵。皇帝的女儿——历史作者安娜·科穆宁娜(Anna Comnena)在得知了这次运动的规模之后担心地写道:“西方的所有部落都汇在一起向亚洲进发了。”

亲眼看到彼得的军队后,皇帝的担忧之情丝毫没有缓解。尽管彼得的神圣崇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阿历克塞一世清醒地意识到,彼得带来的乌合之众面对土耳其人没有丝毫胜算。利用自己出众的个人魅力,他说服了彼得,让彼得知道唯一的希望就是留下来等待像样的军队增援。

这可谓是忠告,然而不幸的是,彼得对十字军的影响力已然减退,他不能再有效控制部下了。普通士兵无法忍受在君士坦丁堡干等,他们认为这背叛了解放耶路撒冷的使命。此外,周遭的财富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额外的侮辱。他们要代表这些软弱的东方基督徒为了信仰和原则而斗争,难道不应当享受一些补偿吗?起初这些士兵还满足于小偷小摸,不过很快他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始抢劫,强闯城郊的豪宅别墅,甚至从教堂的屋顶盗窃铅板。仅仅6天,阿历克塞一世的耐心就消耗殆尽。他给十字军提供了金钱和补给,打发他们沿着海岸前往小亚细亚,中途帝国海军会再次给他们提供补给。

尽管踏上了亚洲的土地,但十字军还没有进入敌对的势力范围。拜占庭仍然控制了海岸线的狭长地区,我们可以合理地预测,当地居民会愿意担任他们的向导或提供一些建议。然而,彼得没有向士兵们说明这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经无法控制士兵了。十字军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他们应该一路向东,所以他们沿着海岸开始了毫无组织的征途,并一路掠夺住宅和教堂。这种丧尸般的行军彻底吓跑了当地的基督徒,他们大部分都躲得远远的。因为没有向导,军队内部就应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的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当他们抵达尼科米底亚(Nicomedia)废墟,也就是当今土耳其的伊兹米特(İzmit)时,积聚的矛盾彻底爆发。在这座15年前遭土耳其人劫掠,此时还依然荒废着的城市,十字军分裂了。德意志人选出了自己的领袖,法国人则不情愿地继续跟随着隐士彼得。

此时,彼得终于展现出了一点儿领导能力。在德意志人忙于继续掠夺乡间获取补给,进一步恶化与当地基督徒的关系时,彼得带着法国人沿着海岸向南行进。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西弗多托(Civetot)的村庄。这里距离尼科米底亚大约20英里(约合32千米),修筑了防御工事,还有阿历克塞一世的补给。从战略上说,这里坐落于尼科米底亚湾的肥沃平原之上,既安全,又靠海。他们可以掘壕固守,等待君士坦丁堡的援军。

不幸的是,这个合理的计划进一步降低了彼得的权威。那个愤怒谴责贵族们缺乏信仰的传教士去哪里了?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瑟瑟发抖、向皇帝鞠躬、不断请求大家小心谨慎的懦夫?仿佛是要印证人们最糟糕的怀疑一样,几周之后,彼得宣布自己要返回君士坦丁堡,与皇帝讨论接下来的方针。

在彼得不在的时间里,法国人和德意志人开始了竞赛,看看谁能获取更多的战利品。初秋时分,一群法国骑士杀到了尼西亚门口,即现今的伊兹尼克(Iznik),这里是一个土耳其苏丹国的首都。

对基督徒来说,尼西亚是个重要的城市。近8个世纪以前,这里举行了教会的第一次大型会议。在君士坦丁大帝的主持下,尼西亚会议(Council of Nicaea)讨论了许多重大事务,确定了主教的推举流程和复活节的日期等。更具象征意义的是,每位虔诚的十字军战士都耳熟能详的信仰宣言,很大程度上就与尼西亚有关。

多年来,这座城市变得繁荣富裕,即使在第一次东征十年前,这里成为土耳其人的首都,情况也并未改变。因此,当法国骑士抵达这里时,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城墙外散布的村庄和市镇。更妙的是,土耳其苏丹基利杰·阿尔斯兰正在领土的另一边处理叛乱。十字军的数量不足以围城,所以他们以骇人听闻的残忍手段洗劫了乡村。尼西亚的土耳其卫戍部队试图出城阻止他们,却也被十字军打退。

法国人带着战利品返回了西弗多托,他们信心十足,很快就开始吹嘘自己的功劳。不过德意志人也毫不逊色。他们深入内地,发现了一座荒废的城堡,并将此作为之后进一步突袭的根据地。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德意志人的进军比法国人更加谨慎,而且抑制了攻击当地基督徒的渴望,这使得他们受到的抵抗也更少。

不幸的是,之前法国人进攻的消息传到了基利杰·阿尔斯兰那里,他迅速班师救援。德意志人撤回他们的城堡,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尽管食物充足,但城堡唯一的水源是一条小溪,而且离要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土耳其军立刻展开了围困,几天之后,德意志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

十字军战士急需水源。有些人试图从泥土中吮吸水分,另一些人割开了马匹或驴子的静脉来饮血,或是喝战友的尿液。如此坚持了8天,德意志人的指挥官最终还是投降了,宣誓自己改信伊斯兰教。土耳其人给了他的部下同样的选择。改信伊斯兰教的可以成为奴隶,拒绝的则就地格杀。

基利杰·阿尔斯兰充分利用了这次胜果。他假装德意志人,给法国人写了一封信,夸耀说他们已经夺取了尼西亚,赢得了大量战利品。随后,他带兵来到了西弗多托村外耐心等待。

这封信取得了理想的效果。不过法国人还没来得及起程去分享这份荣耀,真正惨败的消息就传来了。欢快的气氛急转直下变成了恐慌,连续几个小时,大营里一片混乱,没有人可以控制局势。最后,沃尔特·桑萨瓦尔设法重整了秩序。不过人们的意见存在分歧,有人认为应该等待隐士彼得带着增援回来,另一些人则建议立刻进军为德意志人报仇。在几天的犹豫过后,大家决定继续前进。

所有能够作战的人全部出动了,仅留下妇女和儿童来看护病患及老人。这批部队将近两万人,却没有什么震慑力。他们杂乱无章地列队前进,没有先头部队,甚至也没有侦察兵,无从得知前方情况。走出西弗多托仅3英里(约合4.8千米),他们就撞上了土耳其人的埋伏。战斗只持续了几分钟,如果这也能称得上战斗的话。那些还没有被立刻屠杀的人飞速向自己的大本营逃窜。

西弗多托的大本营里,多数人仍在沉睡,几个留下来的神父正在准备早晨的弥撒。随后,十字军出发的方向扬起了漫天尘土。做早餐的火堆尚未全部点燃,一大群恐惧的逃兵便尖叫着冲进了营地,土耳其军队则紧随其后。这种情况下很难有真正的抵抗。病患和老人直接被杀死在床上,神父还没念完祈祷词就已毙命。最具吸引力的男孩和女孩则免于一死,他们被送往巴格达的奴隶市场。

仅有的幸存者是逃到海岸边一座老城堡的3 000名骑士。那里的门窗很久以前就已朽坏,但绝望的骑士们设法把它们插在尸体上,配合各种废弃物,构建了防御工事。在没有食物和水源的情况下,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坚持等到了阿历克塞一世得知消息。皇帝立刻派出帝国海军进行增援。看到战舰纷纷驶入西弗多托的港口,围困的土耳其军队撤退了。

贫民十字军的残兵灰溜溜地返回了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他们看到了自己曾经的领导者隐士彼得。这想必是一次苦涩的重聚。彼得的大部分熟人,包括沃尔特·桑萨瓦尔,都与无数人一起长眠在了西弗多托。他们曾以征服圣地为目标,坚信满腔激情会保佑自己旗开得胜。而如今,他们在君士坦丁堡的港口挤作一团,任由外国君主摆布,所有伟大的梦想都已是镜花水月。彼得的故事还没有落幕,不过幸存战士的最终命运已然足够美好。阿历克塞一世慷慨地为他们在郊外安排了住处,接纳他们成为市民。

当然,他首先得确保自己已经没收了他们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