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渔翁得利

  世宗已死,谁才是新帝?

  山下禁军营中,刚刚逃得一命的萧思温与耶律屋质相对而坐,面前摆着寿安王耶律璟送来的信,说察割派人与他联络,欲与他合作,并拥他为帝。耶律璟把这事写给屋质,并将察割的信也附在当中,端的是光明正大,进退有道。恰恰如此,反教诸人为难了。

  耶律屋质先开口:“你之意如何?”

  萧思温沉默着。他从小弓马不好,更用心在汉学上。虽然他的妻子是耶律璟的亲姐姐,论亲谊他和耶律璟关系更接近,但在政治立场上,他更接近世宗的推行汉化主张。

  他知道屋质的意思,沉『吟』良久才说:“述律这个人,极聪明而有城府,但,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了,所以心思太多,犹豫反复,不能信人,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屋质点了点头:“我打算拥立他。”

  萧思温一惊,失声道:“一夜之变,我们尚只逃得『性』命出来,他就有这样的后手等着,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前一句点到即止,相信屋质应该明白。但他没想到,屋质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对耶律阮太冷血,所以他忍不住把事情挑明了。

  此时他不过三十多岁,还不能够完全成为屋质这样冷血的政客。

  “我知道。”政变是什么,没有人比屋质更清楚,从阿保机处死他的弟弟们,到述律平大杀群臣,再到耶律阮和祖母对阵军前,耶律家族每一桩政治变革,都要死大量的人,而他都是事后收拾的人。

  “就算是寿安王从中『插』手了,又能如何?”屋质冷冷地说,“这是皇族横帐房的内『乱』。如今大局已定,无论是你们后族,还是我们皇族,都只能在横帐房中另选贤能。主上已死,大皇子被杀,二皇子失踪。如今血统离皇位最近的就是寿安王,他占尽赢面,只有拥立他才能够尽快平定叛『乱』,不影响政局。”

  所谓横帐便是指皇族之帐,横帐三房,即耶律阿保机三个儿子东丹王耶律倍、太宗耶律德光和幼子耶律李胡这三支。契丹旧俗,可汗之位本是兄弟们轮流坐,因此在耶律阿保机手中,数次发生诸弟不服他久坐可汗之位而与之相争的“诸弟之『乱』”。阿保机死后,又因为述律太后的『插』手,让三个儿子都有了继承皇位的名分。

  几十年来,横帐三房为皇位争斗不休,亦导致辽国上层始终处于紧张的政治局势之中。谁做皇帝,谁阴谋夺位,屋质无法控制。他唯能在事情发生之后,把部族的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

  耶律璟为什么写信来,因为他有野心。借着察割之『乱』,把中立派全部拉出来,令这拨人不得不与他同进退。此时耶律璟占尽赢面,他又何必和名义上弑君的叛逆察割再行敷衍,所以他反手卖了察割,示好屋质。

  屋质和萧思温明知道他的图谋,却不得不吞下他送上的饵。为了尽早稳定大局,屋质甚至要用自己的情面去帮助耶律璟:“我去找娄国。”耶律娄国,世宗的弟弟,也属于最接近皇位的人,只可惜,大势不予。

  萧思温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主上,也可惜了东丹王这一系。”

  屋质淡淡道:“终究是横帐三房的事情……”他顿了顿,也有些唏嘘,“汉人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主上急于成事,太不小心了。”

  萧思温只觉得心头堵得厉害:“主上也是为了大辽才……唉!”

  屋质看了一眼萧思温:“我知道除了你,还有许多人会心中不平,但是,为了大局着急,为了大辽的安定团结,只能如此了。”

  萧思温心中『乱』作一团:“只可惜,只可惜……主上的新政,南征的机会,就这么一起中断了。”

  屋质长叹:“只怕这一朝,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走了出去。

  萧思温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世宗,脑海中忽然涌上一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他扭头,拭去了颊上的泪。

  屋质去找娄国时,娄国是不服气的,世宗死了,小皇子生死不明,那离皇位最近的应该是他。但屋质说服了他。

  娄国此时争皇位,没有胜算。目前势力最大的一支,其实是观望中立的这拨。愿意拥立世宗这一系的臣子,现在落在察割手中扣为人质。即使是他现在掌握的皮室军,也有一部分将领的家属成了察割人质。

  如果娄国为帝,察割一定不服,到时他握着人质,成败还在两可之间,毕竟这些将领对娄国的忠诚是远远低于世宗的。

  这拨观望的人虽然没有参与谋逆,却坐视世宗被杀,那么他们也不会愿意世宗的弟弟坐上皇位,谁知道娄国坐稳龙椅后,会不会追究今日之事?这拨人很容易就会投向察割,或者在察割与娄国的交战中下注他人,这一切以娄国的能力无法控制。必须要战一场死一拨人的结果,正是屋质最不愿意看到的。

  娄国无奈,他经历过世宗当年夺位之事,知道没有屋质的支持,他想当皇帝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察割的人头,察割不死,我绝不低头。”

  耶律璟接到屋质和娄国两边的回复,不禁犹豫起来。屋质的回复,是令他惊喜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他最犹豫的就是屋质会如何抉择。如果屋质不肯支持他,那么两边开打,他是最没底的。这些持中立立场的部族,其实最难控制。他们看似都站在他的身后,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后果而选择观望。一旦他没有办法控制两边局势,这股力量随时会崩溃。

  为了这一天他策划了很多年,虽然事情的发展有些脱出他的设计。若不是娄国跑了,屋质跑了,那么现在察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娄国要察割的命,他一点也不在乎,察割本来就是一个要死的人。但是他现在却无法答应娄国。如果察割明知必死,那么他就会疯狂失控,而他手中掌控着这么多的文武大臣、部族首领和他们的家属。一旦这些人死了,屋质控制着的人马也会失控。到时候,他看似赢面在手,但这些中立观望的人就未必完全听从他了。

  当年世宗夺位,他是羡慕嫉妒悔恨交加的,若是当日没有退缩,那么也许登上皇位的就是自己。可是此刻,皇位离他只有咫尺之距,他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压力、什么样的恐惧、什么样的艰难、什么样的分裂。

  最好的后果、最坏的后果,在耶律璟的脑海中交织。想得越多,就越想逃开,甚至开始后悔自己迈出的这一步。

  “怎么样才能够让察割投效于我,又能够满足娄国的要求?”耶律璟问耶律罨撒葛。罨撒葛是他的同母弟,两人从小感情就极好,这次整个计划,就是两人一起策划实施的。

  罨撒葛犹豫片刻:“要不然,我去劝娄国让一步?”

  耶律璟摇了摇头:“难,娄国难让,兀欲的死忠也不肯放过察割的,察割迟早要死。”而现在麻烦的是,如果他不保下察割,那察割手中的力量就会失控。

  这个时候,帐外来报:“大王,敌烈郎君来了。”

  耶律璟眉头一挑:“让他进来。”

  耶律敌烈匆匆进来,这个看上去过于机灵的少年,是耶律璟的庶弟。耶律璟虽然拔营而走,却把敌烈留下,就是为了让他在察割营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

  “大哥勿忧,我已经劝动察割投效您。”

  耶律璟站了起来,喜道:“当真?”

  敌烈在察割营中的时候,察割已经濒于发狂了。

  世宗宠信汉女,任用汉臣,打压部族,惹了众怒。察割自认是为众人出头,第一个伸出手。可是,所有的人却立刻装作不认识他一样闪开了,拉着人马远远地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满手血腥,走投无路。而山下,屋质和娄国已经在讨论他的死期。

  “既然我要死……”察割冷笑着看着被押上来的大臣贵族和家属,“那你们就陪我一起死吧。”

  耶律敌烈大吃一惊。他是耶律璟留下观察事态变化的,自然不能够让察割真的发疯,连忙上前劝说察割:“泰宁王叔,事情还没到这一步,您忘记了,还有我大哥,他必能保住您的。”

  察割犹豫了。耶律璟与他合谋,等他动手了耶律璟却拔营而走,令他进退维谷。这个曾经的盟友,还能信吗?

  他看了一眼敌烈,冷笑道:“他把罨撒葛带走了,却把你留下,就不怕变『乱』之中你的『性』命不保?可见他信任的还是罨撒葛。你现在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

  一言正中敌烈的心事,他心中暗恨。然而不管耶律璟待他如何,他却只能和耶律璟同荣共辱,只得笑道:“大哥留下我,原是为了帮助王叔的。王叔纵不信我,也当信我大哥才是。”

  “他现在与屋质、娄国勾结,要去当皇帝了,我如何信他?”

  敌烈拉了他去一边,低声笑道:“他能当皇帝,是谁的功劳?难道不是王叔您帮的忙?王叔您自己想想,若是您自认为能当皇帝,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若是没有当皇帝的把握,您看谁当皇帝,对您最有好处?您手里这些兵马、人质,不管投谁,都是一大助力。谁又会不给您面子,不给您好处?”

  察割顿时心动,他的确有杀了世宗之后,自己为帝的心意。但若局势不利,他自然也是愿意归降的。

  “只是……”察割毕竟有些犹豫。

  敌烈看出他的犹豫来,劝说:“屋质已经同意立我大哥了。王叔想想,娄国手头能有多少兵力,而您手头又有多少兵力?不管是谁,衡量一下局势,也得选择您而不是娄国啊。”

  察割终于下定决心:“好,你去告诉你大哥,若他能够立誓不杀我,我就降他。”

  敌烈大喜,正要走,察割又说了一句:“撒葛只骗我,我已经杀了她。但是她的小儿子明扆不见了,我始终没有找到。告诉你大哥,若这孩子在屋质手中,要小心屋质度过这次危机之后,拿这孩子做文章。”

  敌烈一惊,明知察割此言不怀好意,却也只能连忙应是,一骑快马,去耶律璟处传信。他与察割交涉,一则为了他这支的皇位,若耶律璟能够为帝,他得的好处,总比别人为帝强;二则他也想借此逃离察割处。见了耶律璟,他便将要求说了,又把察割最后的话也添上。

  耶律璟听了这话,倒犹豫起来。

  敌烈急了:“大哥,您倒是早点给个决断啊。察割这人胆子小,心『性』不定,一旦没有及时回复,他害怕起来很容易发疯杀人的,到时候岂不是教别人怨恨上您?”

  “他要我立誓不能杀他,可娄国却要他的人头,我当如何应付两边?”

  “这有何难,大哥何必亲手杀他,把他留给娄国,让娄国亲『自杀』他。这样,也不算大哥违誓,娄国又可以亲手报仇,岂不更好?”

  耶律璟心中一凛,看了敌烈一眼。契丹人对誓言还是极看重的,他与罨撒葛犹豫半天,便是为此两难之境。不承想敌烈竟如此轻飘飘地把违誓之事,『操』作得毫无障碍,他顿时生了警惕疏远之心。但此时他还用得着敌烈,故作沉『吟』:“娄国肯吗?”

  敌烈毕竟年少,并不知道此刻轻佻的一句话,竟影响了将来的前途。他见耶律璟和罨撒葛怔了一下,半晌方点头,只觉得这两人均不如自己聪明有决断,更是得意:“我去说服娄国,他必会同意。”

  “那么,娄国就交给你了。”

  敌烈笑着朝耶律璟行了一礼:“如此,主上这皇位,已经在囊中了。臣弟先贺主上了。”

  耶律璟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我兄弟,共享江山。”

  察割得到回报,这才安下心来,率部归降。

  耶律璟营帐前,察割将所有人质交与耶律璟的部下,走到耶律璟面前跪下:“我愿臣服主上。”

  耶律璟看着跪在眼前的人,心中激动。这是除了他的亲兄弟外,第一个向他臣服的人。然后,整个王国,都将如眼前这个人一样,臣服在他的脚下。

  萧思温率群臣,亦跟在后面,向耶律璟行礼。此时他的心境,亦如屋质一般。既然世宗已死,大势已去,他们身为臣子,也只能尽量去把事情平息,以求最小的损失。却见刀光一闪,察割人头滚落在地。群臣不想事情竟如此忽变,不由惊呼出声。

  然而最受惊吓的,还是耶律璟,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哪晓得事情骤变,只觉得心脏收缩,倒退一步,便以为下一刀要冲着他而来了。那一刻心情大喜大恐,险些就要转身而逃。

  那杀察割之人,将刀一『插』,跪于当地,大声道:“皇兄,臣弟为你报仇了。”说罢,放声大哭。耶律璟定睛一看是耶律娄国,再看他蹿出来的方向,正是耶律敌烈身后。耶律敌烈笑嘻嘻的,显然是两人早就串谋了。一刹那间,恐惧和愤怒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只想将娄国和敌烈这俩混账一脚踢翻在地,也给他们砍上这么一刀。

  宗室耶律盆都是和察割一起谋逆的人,见势不妙,叫道:“寿安王,你答应过不杀我们的,难道你要违誓?”

  耶律璟冷笑一声,只看了耶律娄国一眼,娄国就跳了起来,叫道:“寿安王答应过你们,可我不曾答应过。你们弑杀我的君王和兄长,我岂能不报此仇。这是我自己要报仇,与寿安王无关。”

  盆都左右一看,见大势已去,弃刀叹道:“我早劝过察割,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是他心存侥幸,不肯听我的。如今成王败寇,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娄国见皇位已经无望,索『性』趁此机会,大开杀戒去报仇。将盆都也抓了,又抓了一大批与察割一起行事的人,全都押下去凌迟处死,将察割剁成肉酱以泄愤,又亲率手下将察割诸子一并杀了。

  在这个过程中,耶律璟只看了一眼敌烈,一言不发。

  敌烈笑嘻嘻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件事是他和娄国同谋的,但他自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耶律璟。耶律璟要当皇帝,就必须要让娄国臣服,而娄国臣服的条件是杀察割。他私自放娄国进营帐,就是为了帮助耶律璟解决难题。让娄国杀了察割,杀了盆都,杀了所有凶手,令世宗一系泄愤,又不必耶律璟自己动手,招致察割一系的反感。坏人让别人去做,血让别人染上,自己两手干净达到目的,岂不是好。

  他没有事先与耶律璟商议,并不是没想到,而是他感觉耶律璟在这件事中,显得犹豫不决。而这个杀人时机,却是最好的。一旦耶律璟真正接受了察割归降,那么娄国再动手,就势必要先得到耶律璟同意,而娄国却根本不打算这么做。

  他毕竟过于年轻,意气飞扬,把最难的事揽上了身而不自觉,还得意扬扬,只道诸人皆不如他聪明果断。可他不知道,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只是想得比他更深远,更顾忌事情背后的利益权衡。

  察割伏诛,娄国臣服,耶律璟众望所归,成为新帝人选。他便下令,收殓世宗一家尸体并率群臣上祭,当下先停灵于祭殿之中。众人都已经聚齐,互相询问,但奇怪的是,竟无人知道二皇子明扆下落。

  萧思温心中生疑,当下便问:“二皇子明扆如今下落不明,寿安王当如何处置?”

  耶律璟自问于此事上并没有做什么手脚,然则世宗一系势力仍在,为了安抚这一系,也为了消除娄国的影响,慨然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明扆是大行皇帝的儿子,如今他下落不明,我必当找到他,视他为子。”

  娄国冷笑一声:“你可敢起誓?”

  耶律璟听得“起誓”二字,想起刚才察割的人头滚落脚边,只觉得一阵刺心,见了众人脸『色』,当即跪下:“我述律,是太祖阿保机之孙、太宗德光之子,今在祖宗灵前起誓,终我之世,一定要找到皇子明扆,视为己子,保他『性』命,抚育长大,若有违誓……”

  他才说了一半,帐外忽然一阵喧闹:“二皇子找到了——”

  耶律璟大惊站起,扭头看去,却见长宁宫右骁卫将军韩匡嗣抱着一个幼童,闯了进来,叫道:“二皇子找到了。”

  一夜事变,韩匡嗣与群臣被察割押为人质,直至方才被放出来,才各自去履行职责。他便去指挥军士,清理尸体,恢复日常。

  被放出来的御厨们赶着去开火做饭,却见大厨刘解里死在灶间,忙去禀告军士。谁知军士一拉尸体,外头的柴堆便哗啦啦塌了下来,惊呼:“柴堆里有人!”

  这一组恰是韩匡嗣分管。他闻声赶去,看到军士们从柴堆里扒出一个被毯子包着的小孩,毯子一头『露』出个小脑袋,剃得光光的只梳了几条小辫。韩匡嗣接过孩子,发现这孩子浑身被毯子裹紧,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仔细看去,却见小脸挂着一缕已经凝结的血痕,眼睛呆滞,似乎被吓住了。韩匡嗣亦知前头找二皇子已经找得天翻地覆,不及细思,抱起二皇子,疾奔向祭殿所在。却正是耶律璟跪下发誓,要保全二皇子之时,忙送了进去。

  耶律璟脸『色』一变,被身后罨撒葛一推,正要去接,却见萧思温抢先一步,上前抱给屋质。

  屋质接过二皇子,却发现这孩子神情呆滞,忙问:“他怎么了?”

  “可能是被吓到了。”韩匡嗣轻拍着二皇子柔声唤着。“明扆,明扆,你醒醒……”

  明扆这一夜,又吓,又冷,整个人都已经僵住了,被韩匡嗣一路抱着回来,又不停安慰,体温有些恢复,渐渐回过神来。此刻被抱回王帐,见着了几个素日眼熟的人,终于张嘴大哭起来:“有坏人,有坏人,都是血,都是血……”

  屋质不会哄孩子,见韩匡嗣有些哄转,便将孩子交给他:“小皇子,不要怕,有臣在。”

  韩匡嗣亦哄道:“明扆别怕,坏人已经死了,你现在安全了,安全了!”但明扆毕竟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惊吓过后,便号哭不止,口口声声叫着要母后,要父皇,双腿蹬得连韩匡嗣都抱不住。

  耶律璟正欲一句话说完,就接受众臣朝驾登基为帝,韩匡嗣此时寻回小皇子,正是功德圆满之际,哪想这个小童哭闹不休,倒弄得众多重臣一起去哄劝他。

  忽然间心头火起,握了握拳,想勉强忍下『性』子,可一股暴戾之气竟是无法压抑,耶律璟大步上前,劈手从韩匡嗣手中夺过小皇子,喝道:“我契丹男儿,岂可如此胆小!”

  韩匡嗣还未反应过来,耶律璟已经抱着小皇子明扆大步转到神案后,把明扆的小身体高举起来,那里正摆着太后、世宗、甄皇后、撒葛只和吼阿不的尸体。

  “明扆,你看着,你的父王、母后,你的哥哥都已经死了,让国皇帝一系,如今只剩下你了,你是契丹好男儿,岂能如此啼哭不休!”

  可怜小明扆年方四岁,本已经是一夜惊魂,稍缓和过来,孩童天『性』,急欲在父母怀中寻得安慰。众臣皆不敢说,只是哄劝着他,但他不见父母,如何能够平息。他这一夜的经历,不要说是孩童,便是成人也经受不住,本就心魂溃散,此时再看到这人世间最残忍的一幕,小身体抽搐起来,只惨叫一声,就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韩匡嗣急得冲上前一步,抢过小皇子,愤怒地叫道:“寿安王,他还只是个孩子!”

  耶律璟却觉得耳根终于清净下来。他刚才也是一时不耐,此刻见屋质和其他几个重臣都面『露』责怪之『色』,心念电转,旋而故作痛心地抚胸道:“明扆,你是我契丹男儿,纵然年纪幼小,也不应该只会哭号,你应该有所担当啊!”说着,就要去抱小皇子。

  韩匡嗣岂敢把小皇子再交给他,见他来接,急得顺势跪下,朝着世宗尸体伏地哭道:“大行皇帝啊!”

  耶律璟接了个空,心头不悦。

  罨撒葛机灵,见状忙一拉敌烈等人,一齐跪下:“大行皇帝宾天,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寿安王正位大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带头,顿时也有几个臣子跟着跪下,稀稀拉拉地叫起“万岁”来。屋质长叹一声,先跪下道:“事已至此,臣请寿安王正位大统,吾皇万岁!”见屋质跪下,众人也都跪下,齐呼万岁。

  耶律璟站在殿上,看着所有的人都已经跪在面前,臣服于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幻是真。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张开嘴,竟无法发声。他用力握拳,喘息了两三次,才大声道:“众卿平身。”

  罨撒葛欲张口谢恩,心中一凛,先斜眼看屋质,见屋质不动,又看向韩匡嗣抱着的小皇子,顿时心有所悟,轻咳一声,示意耶律璟去看那孩子。耶律璟顿时明白,想到自己方才确有些冲动,教人动了疑心,当下又朝阿保机画像跪下:“我述律在祖先面前发誓,终我之世,当视我侄子明扆如子,保他一生平安,抚育他长大成人,若有违誓,当天诛地灭……”

  罨撒葛立刻呼道:“主上仁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屋质轻叹一声:“主上仁厚。”

  这才君臣礼毕。耶律璟亲自扶起屋质,又扶起韩匡嗣:“匡嗣,明扆受惊,你医术高明,朕就把明扆交给你了。”

  韩匡嗣无奈,只得应道:“臣遵旨。”

  辽国第三位皇帝耶律阮在位五年,于祥古山遇刺身亡,庙号为世宗。同日遇刺的太后萧氏追封为“柔贞皇后”;皇后萧撒葛只追封为“孝烈皇后”,后又改封为“怀节皇后”;而另一位皇后甄氏,作为整个辽国历史上唯一的汉女皇后,则被众人讳莫如深地不再提起,也没有追封谥号。

  辽太宗长子耶律璟继位为帝,即辽穆宗,改元应历。

  穆宗继位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世宗意外遇刺,皆由南征之事而起,当下罢南征,拔营回京。那拨旁观之人本就不欲南征,见耶律璟之举,顿时放下心来,皆呼万岁。

  萧思温和汉臣室坊等,皆叹息世宗之死,见韩匡嗣抱着小皇子,上前看了看那孩子,拍了拍韩匡嗣肩头,此时此刻,只能说一句:“匡嗣,小皇子拜托你了。”

  韩匡嗣抱着小皇子转了两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耶律璟只管把这孩子扔给他,他却得好好安置和照顾。见这孩子仍然昏『迷』不醒,无奈之下,只得抱着他回到自己的营帐。

  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见他进来,忙迎上去:“父亲,您回来了。”见韩匡嗣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童,诧异道:“这孩子是谁?”

  这少年是韩匡嗣的次子韩德让。他此番本欲带着次子随军历练,此时小皇子一时受惊无法安抚,顿时想到了儿子。他把明扆递给儿子:“快把他放到床上。”

  韩德让接过,看到这孩子双目直愣愣的,惊恐而呆滞,似乎对外界事物毫无反应,一『摸』额头,惊呼道:“他怎么了?全身都冰凉的,是不是冻着了?”

  韩匡嗣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叹道:“若只是冻着倒好了。”

  韩德让把明扆抱到床上,谁知才把人放下,明扆便闭上眼睛,尖叫起来。他正不知如何是好,韩匡嗣已经开了『药』箱拿了银针过来,连忙吩咐:“快按住他!”

  韩德让忙抱起明扆,但见明扆小小的身子不断抽搐,脸『色』惨白,尖叫连连,忙不住安抚轻拍:“别怕,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小小的身躯颤抖着,韩匡嗣连施了几针,明扆才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方慢慢睡着。

  韩德让这才有空暇询问:“爹,他是谁?他怎么了?”

  韩匡嗣神情悲怆:“他是大行皇帝的二皇子。”这一句话,便解答了所有。

  韩德让打了个寒战,昨夜之『乱』,他也被押来押去,顿时明白:“这么说,真的是谋逆?主上已经死了?”

  韩匡嗣阴沉着脸,叹道:“不只主上,太后、萧皇后、甄皇后、太子全都死了。”

  “全死了?”

  韩匡嗣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少年的脸,顿时惨白,看着手中的孩子:“那他……”

  “你先抱着他,他受了很大的惊吓,现在离不开人。”

  韩匡嗣看着儿子犹带稚气的脸,心中长叹。韩德让只觉得父亲看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严肃,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只觉得手中的孩子越来越沉重,却不敢放下。

  韩匡嗣长叹一声,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父亲的童年……命运之手再一次伸出机会来。此刻,他只能押上他的儿子。

  国难族劫,韩家的孩子,注定没有办法有童年吧。一代又一代的命运,只能苦苦挣扎,于困境中努力,争得一线生机,再多争得一线生机。

  韩匡嗣忽然叹道:“德让,你今年十岁,对吗?”

  韩德让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韩匡嗣咬了咬牙:“十岁,不小了,我也应该把你当成大人了。”

  韩德让不解其意,看着韩匡嗣。

  “你的祖父六岁时目睹父兄被杀,自己被掳为奴;我八岁时,入了述律太后帐下当小侍童;如今,你十岁了……每一代韩家总得有个人出来,承担起全族的机会。德让,从今天起,我就把二皇子交给你了。”

  韩德让不明所以,只怔怔地说:“好。”

  韩匡嗣肃然道:“你要把他当成弟弟!”见韩德让点头,他的神情更加严厉,一句句就像钉子,打在儿子的心头:“我更要你,把他当成效忠一世的主公!”

  韩德让抱着小皇子,怔在当场。他没有想到,十岁这年,把小皇子接过来后,便是一生一世的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