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车厢地板上铺了一层灯芯草,上面还散落着根根稻草。很大的壁炉里堆放着圆木劈柴,爆出噼噼啪啪的火苗。几只小鸡在地上昂首阔步,啄食谷粒。几张椅子上放着手工织就的垫子,窗户和门还盖着挂毯。

    列车震了一下,开始出站,理查德脚下不稳,身子向前倒去。他探出双手抓住旁边的人,让自己站稳脚跟。他旁边的人刚巧是个五短身材、花白头发的老兵。要不是这身钢盔、号衣,外加做工相当粗陋的锁子甲和一柄长矛,理查德会觉得他看上去就跟刚刚退休的普通公务员没什么两样。但现在,老人看起来更像是个刚退休的普通公务员,被强行召入本地业余剧团,被迫扮演老兵的角色。

    理查德抓住他时,这位灰发矮个老人眯起近视的眼睛,冲理查德眨了两下,然后故作凄惶地说:“真抱歉。”

    “是我的错。”理查德说。

    “我知道。”老人说。

    一名鲁特琴手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弹奏乐曲。一条体型硕大的爱尔兰猎狼犬顺着过道踱了过来,站在琴手身旁,瞪着理查德看了两眼,不屑地喷了口气,随即趴在地上开始睡觉。在车厢远端,有位上年纪的驯鹰人正在跟一小群岁数不小的侍女闲聊,他腕子上还停了只罩着头的猎鹰。有些乘客不加掩饰地盯着理查德一行四人,而其他人则同样不加掩饰地对他们视而不见。理查德觉得仿佛有人取来一座小型中世纪宫廷,然后尽其所能塞进地铁的这节车厢。

    一名通报官把喇叭举到唇边,吹出不成调的号声。有位壮硕老人穿过通向下一节车厢的连接门,晃晃悠悠走了进来。他披着很大一件裘皮晨衣,脚蹬室内便鞋,胳膊搭在一个身穿破旧五彩衣的宫廷小丑肩上。老者方方面面与众不同,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左眼遮着眼罩,看上去有些无依无靠,还略显失衡,就像只独眼鹰隼;灰红相间的胡须上沾着食物残渣,破破烂烂的裘皮大衣底下露出了睡裤的裤脚。

    理查德心想,这位肯定就是伯爵了。事实正是如此。

    伯爵的小丑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嘴形干瘪严肃,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看起来就像生活在一百年前的维多利亚时期,身为垫场艺人,在音乐厅里拿了一辈子底薪。他把伯爵领到形似王座的木椅旁,老伯爵略显不稳地坐了下来。猎狼犬站起身,穿过整节车厢,趴在伯爵的便鞋旁边。

    伯爵宫廷,理查德心想,怪不得。他接着开始琢磨男爵宫廷站会不会有个男爵,渡鸦宫廷站有没有渡鸦……

    小个老兵呼哧带喘地咳嗽两声,开口说道:“你们几个,过来吧。说明来意。”门菲上前一步。她高高扬起脑袋,突然显得个头比平时更高,气质也更从容。女孩说道:“我们请求觐见伯爵殿下。”

    伯爵冲他们这边喊道:“那小姑娘在说什么,哈瓦德?”理查德怀疑他是不是聋了。

    老兵哈瓦德磨磨蹭蹭地转过身,双手拢在嘴前。“他们请求觐见,殿下。”他高声喊道,盖过了车厢中的嘈杂声响。

    伯爵把厚皮帽推到一旁,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脑袋。皮帽下面光秃秃的。“真的吗?要求觐见?好极了。哈瓦德,他们是谁?”

    老兵转回身对他们说:“他想知道你们都是谁。但是务必简短说,不要啰唆个没完。”

    “我是门菲,”女孩自报家门,“门琅爵士是我父亲。”

    听到这话,伯爵眼光一亮。他身子前倾,用那只独眼透过烟尘望了过来。“她说她是门琅的长女吗?”伯爵向小丑问道。

    “没错,殿下。”

    伯爵点手让门菲过来。“到这儿来,”他说,“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女孩抓着从车顶垂下来的粗绳带,以此保持平衡,走过不断晃动的车厢。她来到伯爵的木座椅前,行了个屈膝礼。老人挠挠胡子,打量着她。“听说你父亲遭遇不幸的消息,我们都很震惊……”伯爵突然打断自己,改口道,“哦,是你的所有家人,这真是一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又道,“你知道我对你父亲一向尊重有加……我们曾经有些合作……老好人门琅……一肚子鬼主意……”他闭上嘴,拍了拍小丑的肩头,用轻易盖过列车噪声的洪亮声调,跟他讲起悄悄话。“去跟他们开几个玩笑,图雷,别光吃白饭。”

    公爵的小丑颤颤巍巍走过通道,似乎饱受关节炎困扰。他在理查德跟前停下脚步。“你又是什么人?”他问。

    “我?”理查德说,“呃,我吗?我的名字?理查德。理查德·梅休。”

    “我?”小丑用苍老的嗓音尖声说道,夸张地模仿理查德的苏格兰腔,“我?呃,我妈?我的天呢。这位不是人,是个大白痴。”宫廷中人有气无力地哧哧窃笑。

    “至于我嘛,”卡拉巴斯露出灿烂笑容,对小丑说,“自称卡拉巴斯侯爵。”小丑眨了眨眼。

    “窃贼卡拉巴斯?”他问道,“绑匪卡拉巴斯?叛徒卡拉巴斯?”他转身面对围在周围的诸位庭臣。“但他不可能是卡拉巴斯。为什么呢?因为卡拉巴斯很久以前就被伯爵驱逐,禁止再到宫廷上来。也许他是变异的新品种白鼬,只是长得特别大只。”庭臣们不安地笑了两声,叽叽喳喳的耳语声随之响起。老伯爵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双唇紧闭,身子开始颤抖。

    “我叫猎人。”猎人对小丑说。

    宫廷中顿时鸦雀无声。小丑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看了看猎人,又把嘴闭上。猎人美丽的唇角隐隐现出一丝笑意。“讲啊,”她说,“讲点有意思的听听。”

    小丑盯着自己破烂的鞋尖,低声嘟囔道:“我的猎犬没鼻子。”

    伯爵自始至终盯着卡拉巴斯侯爵,双眼就像缓慢燃烧的引线。此刻这位上年纪的灰胡子狂战士,他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伯爵“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脑袋几乎蹭到车厢天花板。他手指侯爵,唾沫飞溅地咆哮道:“我绝对不能容忍,绝对不会!把他押上前来。”

    哈瓦德冲侯爵挥了挥光泽暗淡的长矛,卡拉巴斯慢步走向车厢前端,最终来到伯爵的宝座前,站在门菲身边。那条猎狼犬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咆哮。

    “你,”伯爵伸出一根巨大多节的手指,冲卡拉巴斯空点几下。“我记得你,卡拉巴斯。我还没忘。我可能老了,但还没忘。”

    侯爵鞠躬行礼。“可否容我提醒您一句,殿下,”他彬彬有礼地说,“别忘了咱们有约在先。我为您的子民和渡鸦宫廷达成了一项和约。作为回报,您承诺欠我一个小小人情。”

    如此说来,理查德心想,的确有个渡鸦的宫廷。他想知道那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小小的人情?”伯爵脸色好像煮熟的龙虾,“你就是这么想的?由于你的愚行,我从白城[19]撤退时损失了十几个人,还丢了只眼睛。”

    “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殿下,”侯爵殷勤有礼地说,“这真是个迷人的眼罩,把您的脸型完美衬托了出来。”

    “我曾发誓……”伯爵厉声暴喝,胡子根根倒竖,“我曾发誓……如果你再敢涉足我的领地,我就会……”他迷茫地晃晃脑袋,似乎忘了该说什么,接着才继续讲,“我会想起来的。我可没忘。”

    “他可能不是特别想见你?”门菲压低声音对卡拉巴斯说。

    “哦,我没说错吧。”侯爵低语道。

    门菲又往前迈了一步。“尊敬的殿下,”她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道,“卡拉巴斯是作为我的客人和伙伴到这儿来的。看在你我两家世代相交的份上,也看在我父亲和您的友谊……”

    “他辜负了我的好意,”侯爵沉声说道,“我曾发誓……如果他再进入我的领地,我就要把他开膛破肚,晾干晒透……就像,就像某种要先开膛破肚的东西……就像……”

    “或许是……像腌鱼,殿下?”小丑提醒说。

    伯爵耸耸肩。“像什么都无所谓。卫兵,把他拿下。”几个人围了上来。这些卫兵都在六十岁以上,每人手里拿了张十字弓,箭尖指向侯爵。他们的双手并未因年岁或恐惧而颤抖。理查德看了眼猎人。她似乎完全不当回事,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观赏好戏。

    门菲抱着胳膊,身子更加挺拔,同时扬起尖下巴,把脑袋抬得很高,异色眼眸微光闪动。此刻的女孩不再是衣衫褴褛的街头小仙子,倒更像惯于发号施令的强人。“殿下,侯爵是我的伙伴,为我在这次旅程中提供帮助。你我两家的友谊源远流长……”

    “是的,一点儿没错,”伯爵附和道,“数百年,上千年了。我还认识你的祖父。有趣的老伙计。可惜模样有点记不清了。”他推心置腹地说。

    “但我必须坦诚相告,我会把针对这几位同伴的暴力行为,视作对我本人和我家族的侵犯。”女孩瞪着老人。伯爵居高临下站在她跟前。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了许久。老人激动地揪着灰红相间的胡须,像小孩似的噘起下唇。“我不准他待在这儿,”伯爵说。

    侯爵掏出从门琅书房找来的金怀表,随便看了一眼。他镇定自若地转过身,就好像周围这一切都未发生似的,对门菲从容言道:“小姐,显然我离开这辆列车,比待在车上对您更有好处。而且我还有其他小路需要探索。”

    “不,”女孩说,“如果你下车,我们都下车。”

    “我不这么想,”侯爵说,“只要你待在下伦敦,猎人就能保证你的安全。我会在下次流动集市跟你会合。在此期间,可别做出任何太过愚蠢的事来。”他说话的当口,列车慢慢驶入一处站台。

    门菲瞪视伯爵。女孩目光中蕴藏着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不像她这小小年纪所能拥有的东西。理查德发现只要门菲一开口,车厢内就变得鸦雀无声。“殿下,您会容他安全离去吧?”女孩问道。

    侯爵抬手搓了搓脸,又揉揉眼睛和那个眼罩,接着抬起头看向门菲。“快把他弄走,”伯爵看着卡拉巴斯说,“再有下次……”他抬起一根苍老粗壮的手指划过喉头,“……腌鱼。”

    侯爵深深鞠了一躬。“我会自行离去。”他对卫兵们说了一句,迈步走向敞开的车门。哈瓦德抬起手中的弩弓,指向侯爵后背。猎人伸出手,把弩弓尾端往下一按。侯爵走上月台,转过身以优雅花哨的姿态挥了挥手。车门“咝”的一声徐徐关闭。

    侯爵坐回车厢尽头的大木椅,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地铁咔嚓咔嚓驶入黑暗隧道。“真是太失礼了,”伯爵自言自语道,他用独眼扫过众人,又说了一遍,“真是太失礼了!”这极度深沉的隆鸣仿佛低音鼓声,理查德觉得肚皮直颤。伯爵打了个手势,召唤一名老兵上前。“他们一路奔波肯定饿了,达瓦德。我想也渴了吧。”

    “明白,殿下。”

    “把车停下!”伯爵叫道。车门咝咝打开,达瓦德急匆匆跑上月台。理查德注视着月台上的人群。没有人进入这节车厢,似乎谁都没注意到任何异常情况。

    达瓦德走向月台旁的一台自动售货机。他摘下钢盔,又用戴锁甲手套的手敲敲机器侧面。“伯爵有令,”他说,“拿巧克力来。”机器内部传出一阵齿轮咔咔作响的声音,随即连续吐出一根根吉百利水果坚果巧克力棒,总共有几十条之多。达瓦德把头盔放在出口底下接住它们。车门开始关闭。哈瓦德将长矛卡在门中间,车门再度开启,不断撞击着矛柄。“请远离车门,”扩音器中传出声音,“所有车门妥善关闭后,列车才能离站。”

    伯爵歪着脑袋,用那只好眼睛注视门菲。“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的?”

    女孩舔舔嘴唇。“哦,从根本上说,殿下,是我父亲的死。”

    老人缓缓点头。“明白。你想复仇。这也理所应当。”他咳嗽两声,用男低音的语调咏诵道,“勇武长剑闪,熊熊烈焰燃,利刃斩敌首,血色……血色……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复仇吗?”门菲思虑片刻,“是的。我父亲是这么说的。但我只想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并且保护好自己。我的家族没有仇敌。”达瓦德走回车厢,帽子里装满巧克力棒和罐装可乐。车门终于关闭,列车再度启程。

    李尔的大衣还摊在通道地板上,盖满了零钱和钞票,但也有很多鞋子踩在上面——踢飞了硬币,碾破了纸钞,连大衣布料都被扯裂。李尔高声哭叫,连连哀求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吧!”他背靠过道墙壁,鲜血从面颊流下,滴落在胡子里。萨克斯歪歪斜斜地吊在胸前,已有多处凹陷,布满刮痕。

    他身边围着一小群人,人数超过二十,不到五十。所有人都拼命推挤,像群失去理性的暴民,直勾勾的目光中毫无神采。这些男男女女不顾一切地厮打抓挠,只想把钱交给李尔。瓷砖墙上沾了血迹,那是李尔撞到脑袋留下来的。他向一名中年妇女拼命挥手,那人钱包大开,将一把五英镑纸钞向李尔倒下。妇人急于把钱交出,双手抓向他的面门。李尔扭动身子,躲避女人的指甲,最终摔在通道地板上。

    有人踩到了他的手,还把他的脑袋按向一堆硬币。李尔开始抽泣,开始咒骂。

    “我告诉你不要过度使用这个曲子,”附近传来一个优雅的声音,“真淘气。”

    “救救我。”李尔喘息着说。

    “哦,的确有段抵消魅惑的曲子。”那声音勉强地承认说。

    人群挤得更紧了。一枚五十便士硬币飞了过来,划破李尔的面颊。他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把脸埋在膝盖之间。“快吹吧,该死的,”李尔抽噎着说,“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能让他们住手……”

    玩具哨子吹出轻柔乐曲,在通道间往来回荡。只有很简单的一个小节,不断重复,每次都略有变化:卡拉巴斯变奏曲。人们开始离去,起初还有些迟疑,随即便加快了步伐,从他身边走开。李尔睁开眼睛。卡拉巴斯侯爵斜靠着墙壁,还在吹奏玩具哨子。他看到李尔正注视自己,便把哨子从嘴里拿开,放回大衣的一个内袋;随后掏出一方打了补丁的亚麻蕾丝手帕丢了过去。李尔擦掉额头和面颊上的血迹。“这帮人可能会要了我的命,”他控诉道。

    “我可是警告过你了,”卡拉巴斯说,“我正好从这条路回来,算你运气不错。”他把李尔扶起来,靠墙坐好。“那么,我想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李尔从通道地板上拿起外套,这件衣服被踩得破烂不堪,沾满泥土,还印了不少脚印。他突然觉得特别冷,便把破外套披在肩头。零钱掉落,纸币飘飞,撒了一地。但李尔没有理会。“真是我运气好吗?还是你给我下了个套?”

    侯爵好像受到了侮辱。“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冒出这种鬼念头。”

    “因为我了解你。这就是原因。那么这次你又想让我干什么?偷窃?纵火?”李尔似乎已经认命,语气略显哀伤,他继续说,“还是杀人?”

    卡拉巴斯弯下腰,拿回自己的手帕。“这次恐怕是偷窃。你第一次就猜对了。”他微笑着说,“我现在急需一件唐朝瓷器。”李尔打个哆嗦,慢慢点了点头。

    理查德接下一条吉百利水果坚果巧克力和一只盛满可乐的大银杯。杯缘上镶嵌的饰物,在理查德看来应该是蓝宝石。那个似乎叫图雷的小丑大声清了清嗓子。“我要为咱们的客人敬一杯酒,”他说,“一名孩子,一位勇士,一个傻瓜。愿他们都能得到应得的东西。”

    “我是哪一个?”理查德低声向猎人询问。

    “傻瓜,还用说?”女人答道。

    “要是在过去,”哈瓦德抿了口饮料,闷闷不乐地说,“我们有红酒喝。我更喜欢红酒,不像这东西黏糊糊的。”

    “所有自动售货机都直接给你东西吗?”理查德问。

    “哦,当然,”老人说,“它们都听伯爵的,你知道。他是下层世界的君王,有地铁的这部分都归他管。他统治中央线、环线、朱比力线、维多利亚线、贝克洛线……哦,就是除了下层线以外的所有线路。”

    “我怎么没听说过下层线?”理查德问道。哈瓦德双唇紧闭,摇了摇头。猎人用手指轻拍理查德的肩头。“记得我跟你讲过牧人树丛的那些牧羊人吗?”

    “你说我肯定不想遇到他们,而且有些事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没错,”猎人说,“那么现在你就把下层线加到那些东西的清单中吧。”

    门菲沿车厢朝他们走来,脸上挂着微笑。“伯爵同意帮咱们了,”她说,“来吧。他正在图书馆等着咱们。”理查德没有问“什么图书馆”,也没指出你不可能把图书馆塞在地铁里,只是跟上门菲走了过去。他几乎为自己的表现感到骄傲。一行人绕过伯爵的空宝座,通过后面的连接门,进入图书馆。这是一间巨大的石质房屋,木质天花板高高在上,四壁摆满书架。这些架子塞得满满当当,书籍当然必不可少。但除此以外,还塞了很多别的玩意儿:网球拍、曲棍球棒、雨伞,一把铁锹,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根木腿,几个杯子,几十双鞋,几具双筒望远镜,一小段圆木,六个布袋木偶,一架熔岩灯,几张CD、黑胶唱片(密纹、45转、78转都有),盒式录音带、八轨录音带、骰子、玩具车,几副乱七八糟的假牙,手表,手电筒,四个大小各异的花园侏儒雕像(两个在钓鱼,一个在发呆,最后那个在抽烟),好些报纸杂志,几本魔法书,几张三脚凳,一盒雪茄,一只不断点头的塑料阿尔萨斯牧羊犬,许多袜子……这房间就像个失物小帝国。

    “这才是他的真正领地,”猎人低声说,“被丢弃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石墙上安了几扇窗户。透过它们,理查德可以看到嘎嘎作响的黑暗和转瞬即逝的地铁隧道灯。伯爵盘腿坐在地板上,拍打着猎狼犬,搔弄它的下巴。小丑站在他身边,表情有些不自然。伯爵看到他们,便站起身来扬了扬眉。“啊。你们来了。哦,我叫你们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我肯定能想起来……”他捻着灰红胡须,对如此魁伟的人来说,这个动作显得局促扭捏。

    “天使伊斯灵顿,殿下。”门菲礼貌地说。

    “哦,对了。你知道,你父亲有很多关于变革的想法。他问过我的意见。我不相信变革,所以让他去找伊斯灵顿。”伯爵顿了顿,眨了下那只眼睛,“我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

    “是的,殿下。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伊斯灵顿?”

    伯爵点点头,就好像门菲说了什么意义深远的话。“捷径只能走一次。再想去,你就必须绕远了。危机四伏。”

    门菲耐心地说:“那么捷径是指……?”

    “不,不。只有开门者才能使用。只对门琅的家人有效。”他把一只巨掌放在女孩肩头,继而抚上她的面颊。“不如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帮老家伙夜里暖暖身子,嗯?”他冲门菲抛了个眼色,用苍老手指触摸她纠结的头发。猎人朝女孩迈近一步。但门菲打了个手势:不。先别动。

    女孩抬头看着伯爵,开口说道:“尊敬的殿下,我是门琅的长女。怎样才能找到天使伊斯灵顿?”面对伯爵终将败给岁月的结局,门菲仍能做到面不改色,这让理查德有些吃惊。

    伯爵眨了眨那只独眼,换上庄重表情,就像只苍老的鹰隼,脑袋微微一偏。他把自己的手从女孩头上拿开。“的确是你。的确是你。门琅的女儿。你亲爱的父亲近况如何?我想应该还不错吧?他可是个好人,也是个妙人。”

    “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天使伊斯灵顿?”门菲说道,但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哦?用天使祈祷图,这还用说吗?”

    理查德发现自己正在想象伯爵六十年前、八十年前、五百年前的样子。强大的战士,诡诈的谋略家,忠诚的朋友,可怕的敌人,无数少女的心上人。在老人身上依稀还能看到这些影子。正因如此,他才显得那么悲凉,那么哀伤。伯爵在书架上摸来摸去,挪开钢笔、烟斗和玩具枪,还有小石像鬼和枯枝败叶。最终,就像只无意间撞到耗子的老猫那样,抓起一个小小卷轴,递给女孩。“给你吧,小姑娘,”伯爵说,“全在这儿了。我想咱们最好把你送到要去的地方下车。”

    “你要送我们一程?”理查德问道,“用地铁吗?”

    伯爵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发现了理查德。他咧开嘴笑着说:“哦,这算得了什么。为了门琅的女儿,让我干什么都行。”门菲紧紧攥着卷轴,显得心满意足。

    理查德可以感到列车正在减速。他、门菲和猎人被领出石室,回到车厢。列车越来越慢,理查德望向窗外月台。

    “不好意思。这是哪一站啊?”他问。列车正好停在一个站牌对面。牌子上写道:大英博物馆站。不知为什么,理查德觉得这件事过于离奇。他可以接受“小心夹缝”和伯爵宫廷,就连那奇怪的图书馆也还能忍。但是该死的,就和所有伦敦人一样,他对地铁线路图了如指掌,这个玩笑可开过火了。“根本没有大英博物馆站。”理查德斩钉截铁地说。

    “哦,没有吗?”伯爵大声说道,“那么,嗯,你下车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他说完这话,高兴地狂笑不已,还拍了拍小丑肩头。“听见了吗,图雷?我跟你一样逗趣。”

    小丑露出世上最为惨淡的笑容。“我的肚子都要笑爆了,肋骨都快笑折了,我的欢笑如大河决口一发不可收拾,尊敬的殿下。”

    车门打开。门菲冲伯爵露出微笑。“谢谢,”她说。“下车,下车!”壮硕老人把门菲、理查德和猎人从烟雾缭绕的温暖车厢,赶到空荡荡的月台上。车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列车继续前行。理查德兀自盯着那块站牌,无论他眨多少次眼,结果都是一样。哪怕他移开目光再突然转回来打它个措手不及,站牌上仍倔强固执地写道:

    大英博物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