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西灵”号上的早餐时间,早餐分量还挺足,只是口味不怎么样。有几位乘客提出意见,说饼干、肉干、一点点蜂蜜再加上一杯温水,绝对算不上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但是准将的态度很坚决,“我们不知道还会被困多久。”他说,“恐怕我们暂时吃不上热乎乎的饭菜了,因为现在没有办法加热食物,船舱里已经很热了。很抱歉,也不会有茶和咖啡了。坦率地讲,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减少一些热量摄入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他刚说完才想到舒斯特夫人,希望这番话不会冒犯到她。昨晚,她不但脱了外套,还脱了紧身褡。她现在慵懒地占据了一张半椅子,活脱脱就像一头温顺的大河马。

“太阳刚刚升起。”汉斯廷继续说,“搜救人员会出动的,他们找到我们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来打个赌,胜者赢取全部赌金。大家可以到莫莉小姐那儿去下注。

“接下来我们谈谈今天的活动。杰阿瓦登教授,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娱乐委员会今天安排了哪些活动?”

杰阿瓦登教授是个小个子,脸上一对温柔的黑眼睛显得特别大。看得出来,他对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很用心,他那纤细的手中正夹着一张做过记录的纸条。

“我之前说过,”他说,“我研究过戏剧——只是,在这里演一出戏似乎不大现实。我考虑过分角色朗读剧本,不过很可惜,我们没有纸,没办法把台词写下来。所以我们只能想想别的办法。

“船上可以用来朗读的东西并不多,其中有一些太专业了。好在我们有两本小说——一本是哈佛版的西部牛仔经典《原野奇侠》,还有一本是历史题材的爱情故事《橘子与苹果》。所以我建议开一次读书会,全文朗读这些作品。有没有人反对——有没有更好的主意?”

“我们要玩扑克。”后排座位上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

“但你们不能总是玩扑克。”教授反驳道。看来他对学术圈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于是准将决定出面帮帮他。

“读书会与玩扑克不冲突。”他说,“而且我建议你们能适当休息一下。这种扑克玩久了会坏的。”

“那么,我们先读哪本书呢?有人自愿来朗读吗?我倒是很愿意,但我们不能让一个人……”

“我觉得读《橘子与苹果》纯属浪费时间。”莫莉小姐说,“那本书就是垃圾,有好多内容……嗯……简直是色情。”

“你怎么知道?”戴维·巴雷特问道——就是那位曾经称赞茶泡得好的英国人。莫莉小姐不满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杰阿瓦登教授似乎很不高兴,他看了一眼准将,希望能得到支持。但是他失望了,汉斯廷正心无旁骛地看着别处。如果游客们凡事都依赖他,那就太麻烦了,只要有可能,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内部解决比较好。

“好吧。”教授说,“为了避免争吵,那我们就先读《原野奇侠》吧。”

还是有人反对,他们喊道:“我们要听《橘子与苹果》!”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教授的态度很坚决,“那本书很长。”他说,“在获救之前,恐怕我们读不完。”他清了清嗓子,环视整个船舱,看还有没有人反对。然后,他开口朗读起来。他的声音虽然单调,但确实很动听。

“前言——太空时代西部小说的作用。作者:卡尔·亚当斯,英语教授。根据2037年在芝加哥大学召开的金斯利·埃米斯评论研讨会整理创作。”

那几个扑克爱好者有些心不在焉,其中一个神经质地洗着牌——其实就是一堆破破烂烂的纸片。其他人都安静地坐着,有人听得很认真,有人则显得很不耐烦。威尔金斯小姐在游轮尾部气密室的储藏间里检查物品储备。悦耳的朗读声仍在继续:

“在经过半个多世纪对所谓的西部小说的漠视之后,我们的时代出现了一个最出人意料的文学现象,那便是西部小说的复兴。这些故事发生的背景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极大的限制——时间大约是介于1865到1900年间,空间是在地球上的美利坚合众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题材的传奇故事是世界上最流行的小说样式。人们写出了上百万个西部故事,几乎全部发表在廉价杂志和质量低劣、粗制滥造的图书上。但在这些故事中,还是有一些十分优秀的作品流传了下来,它们既是一种文学类型的见证,也是一个时代真实的写照——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应忘记,那些作者是在描写一个远离他们的时代。

“随着20世纪70年代对太阳系的开发,以地球上的美国西部边疆为背景的传奇故事开始受到冷遇,人们认为美国西部太过渺小,读者对这类故事已经失去了兴趣。然而,这是很没有道理的,就如同把《哈姆雷特》打入冷宫,理由仅仅是因为它的故事局限于丹麦一座很小很小、四壁透风的城堡一样。

“但在最近几年里,出现了一种潮流。根据消息灵通人士的透露,在定期往返于各大行星之间的宇宙飞船上,西部小说是乘客们看得最多的读物。让我们思考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这种现象的原因——能不能找到旧的西部时代与新的太空时代之间的联系。

“也许我们可以暂时摒弃对现代科技的依赖,假设我们又回到了原始的1870年。我们眼前是一片广袤开阔的大平原,它向远方伸展开去,直达天边那一片浓雾笼罩的群山。在平原之上,一队笨重的马车缓慢地前行。在车队周围,男人们骑在马上,横端着枪——因为他们进入了印第安人的领地。

“这队马车进入群山需要的时间,比星际航班从地球飞到月球还要长;广袤的大平原向他们提出的挑战,不亚于太阳之于我们。这便是太空时代与西部时代的联系之一。当然还有其他的、甚至更为重要的联系。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必须首先回顾一下史诗在文学史中的作用……”

看起来进行得还不错,准将心想。一个小时以后,杰阿瓦登教授才能读完前言,等他开始读故事时,就可以变换一下活动内容了——最好是在扣人心弦的地方打住,那样他们参加读书会就会更积极了。

没错,在尘埃之下度过的第二天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每个人都心情愉快。但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主要取决于两个人——而这二人正在相互鄙视着对方,即便他们之间的距离足有五万公里。听着劳森博士讲述他的新发现,总工程师简直要气炸了。他认为这个天文学家的说话方式很有问题,尤其是身为一个年轻人,面对的还是一个足以做他父亲的高级官员。劳伦斯一开始还只是觉得好笑,后来是真的生气了——这小子把我当成了弱智儿童?不管什么事,只能用单音节单词才能对我解释清楚?

劳森说完后,总工程师默然不语,他在仔细查看劳森一边解说一边传送过来的照片。有些照片拍摄于日出之前,似乎确有所指——但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暗示”没有任何说服力;至于天亮之后的照片,完全没有半点意义,或许在原件上能看出点什么。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更不愿意听他的解释。

“你的发现很有意思,劳森博士。”最后,他说,“但是很遗憾,你拍摄完第一批照片后没能继续观察,否则,我们也许会掌握些更有力的证据。”

听到这种批评,汤姆大为恼火,尽管——或者说,因为——对方的话很在理。

“如果你认为,有人能做得更好的话……”他粗声粗气地说。

“哦,不是这个意思。”劳伦斯说,他还不想让他发作,“我想说,我们具体应该去哪儿?你标出来的地方看起来很小,但实际上至少有半公里的误差。即使是在阳光之下,海面上可能也找不到一丝痕迹。你有什么办法能为我们提供精确的方位?”

“有个现成的方法,你们可以在海面上使用相同的技术。带着红外线探测器到失事地区去。探测器可以定位热源,只要它的温度比周围环境高一点点就行。”

“主意不错,”劳伦斯说,“我会安排下去的。如果我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我会打电话给你。非常感谢,博士。”

他迅速挂断电话,手扶前额定了定神,然后又一次拨通了中继站的电话。

“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吗?这里是月球正面,我是总工程师。我找你们的主任,谢谢。

“是科捷利尼科夫教授吗?我是劳伦斯……我很好,谢谢。我刚和你们那里的劳森博士通过话……不,他什么也没干,就是差点把我惹毛了。他在寻找失踪的游轮,还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知道的是——他这个人的能力怎么样?”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总工程师对年轻的劳森博士有了一番充分的了解。实际上,在这么一条机密通信线路上,他所了解的一些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当科捷利尼科夫教授停下来喘口气时,总工程师同情地说:“我能理解为什么你会这么纵容他了。可怜的孩子——我本以为这样的孤儿只可能出现在狄更斯时代或者20世纪。什么?他烧毁了一台重要的设备?你确定是他干的?哦,不,不用回答——你说他是个一流的观测员,这就足够了。非常感谢。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月球上见到你。”

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劳伦斯向月球表面各个机构打了十几个电话,收集了大量信息。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了。

柏拉图天文台的费拉罗神父认为,利用红外线探测器到渴海上搜寻失事的游轮是个绝好的主意。其实,他早就怀疑地震中心不在天堑山脉,而是渴海之下,但是他无法证实这一点,因为渴海可以削减一切震动的效果。不!还没有人为渴海做过完整的深度探测,那是一项枯燥乏味的工作。他曾用伸缩探测棒测过几个位置的深度,每次都是不到四十米便碰到了底部。他猜测渴海的平均深度为十米,在海岸线附近则会更浅。不,他这里没有红外线探测器,不过处于月球背面的天文学家们也许能够帮上忙。

抱歉——陀思妥耶夫斯基观测站没有红外线探测器。我们的工作范围是在紫外线领域。问问凡尔纳观测站吧。

哦,是的,我们确实做过红外线方面的研究,大概是两三年前吧——我们拍摄过红巨星的光谱照片。但你猜怎么着?月球尘埃的痕迹太重了,干扰了读数的准确性,所以整个项目全都转移到外层空间了。你找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试试……

劳伦斯向交通管制中心询问了地月航班时刻表。他很幸运,班次符合他的计划安排。但下一步计划需要花费大量资金,必须经过行政总督的授权。

奥尔森总督的优点之一,便是他从来不与技术人员争论专业范围内的事情。他仔细听取了劳伦斯的汇报,然后直接切入重点。

“如果真是这样,”他说,“那么他们可能还活着。”

“不是‘可能’,是‘有很大的机会’。我们知道渴海很浅,所以他们不可能沉得很深,‘西灵’号承受的压力并不大,所以船体可能仍然完好无损。”

“所以你希望得到劳森的协助?”

总工程师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我本不想同他合作的。”他回答道,“但恐怕他是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