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维克多·亨特博士梳理好头发,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扣好扣子,然后停顿了一下。尽管浴室镜子里的自己睡眼惺忪,却也还算体面。他从镜子里注视着自己:一头浓密的深褐色头发如波浪般起伏,其中夹杂了几根灰白色的发丝,不过别人要想注意到却也并不容易。他的皮肤散发着令人满意的健康光泽;面颊和下巴的线条如刀劈斧凿般刚毅,他的腰带仍松松地搭在胯上,正准备执行好它的任务,让裤子挺拔起来,别把他的腰围显出来。总的来说呢,他心想,三十九岁的自己还不算太糟。突然,镜子里的那张面孔一皱眉,仿佛是例行公事地提醒说,他已经是电视广告里典型的中年大叔了;现在应该有一个心理失调、晃着酒瓶的老婆出现在门口,念叨着治头秃、身体除臭和呼吸不畅的秘方,或者随便什么事儿。这念头让他浑身一哆嗦,一下子把梳子丢进水槽上方的药橱里,然后关上橱门,慢吞吞地走进公寓的厨房。

“你用完浴室了吗,维克?”琳的声音从敞开的卧室门里传了出来。她的声音很清脆,很愉快,在清晨这样的时间发出这样的声音简直就是犯罪。

“你去用吧。”亨特在厨房的终端机上敲了一个代码,在屏幕上调出早餐菜单目录,研究了几秒钟,然后向机器人厨师输入菜单,点了炒鸡蛋、熏咸肉(要脆的)、吐司夹酸果酱,还有两份咖啡。随后,琳的身影出现在过道外面,亨特的浴袍松松地披在她的肩头,修长苗条的双腿和泛着金褐色光芒的胴体几乎暴露无遗。她冲他粲然一笑,然后一闪身进了浴室,一头蓬乱的红发披散在她的肩背上。

“饭这就好!”亨特冲着她喊道。

“又是老一套吧?”她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过来。

“你猜呢?”

“英国人都是一成不变的生物。”

“干吗要把生活搞那么复杂?”

这时候,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储备量较低的食品杂货清单,亨特准许计算机向艾伯森超市的计算机传送一份订单,当天晚些时候送货。他从厨房往起居室走去,淋浴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心中不由一动,琢磨着,这个世界能接受人们夜里讨论便秘、痔疮、头皮屑和消化不良,把这些情形展现在上百万陌生的观众面前,还觉得习以为常,但却又认为看漂亮女孩儿宽衣解带就是厚颜无耻。“再没有比人更怪的东西了。”亨特心中暗想,他那位出身约克郡的老祖母总把这话挂在嘴边。

并不需要神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就能根据眼前起居室的画面品读昨夜发生的故事。桌面终端机旁散乱的科学资料和笔记,随意丢弃的半满的咖啡杯、空烟盒、意大利比萨饼的残渣,这些都表明这个夜晚是带着纯而又纯的科研目的开始的,要研究的是对冥王星的又一次近距离探测。琳的背包放在门边的桌子上,她的外套扔在沙发一头,夏布利酒的瓶子已经空了,白色的卡纸盒子里还留着晚饭时本来要吃的咖喱牛肉,这一切意味着一次意料之外却又并非令人不悦的拜访打断了原本的晚餐。皱巴巴的垫子和那两双甩在沙发与咖啡桌之间的鞋子讲述着接下来的故事。噢,好吧,亨特心中暗想道,其实这并不会给这个世界其余的部分带来什么不同,只是呢,冥王星是如何出现在现在这个位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又要再等二十四小时了。

他走到桌边,看看终端机夜里有没有收到什么邮件。有一份资料的草稿,是劳伦斯·利沃摩尔试验室麦克·拜罗的团队整合起来的,他们发现正在研究的伽星人物理学的某个理论指出,低温核聚变是可能实现的。亨特简短地浏览了一下,把文件转发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好在那里细读。还有几张账单和财务报表……累积的文件又一次堆在了月末。远在尼日利亚的威廉叔叔发来了一份视频录像;亨特输入播放命令,退后站定看起来。随后,闭着的门后面的淋浴声停了,琳慵懒地回到了卧室。

威廉说,亨特最近休假时去拜访他,他们一家都很高兴,特别喜欢听他讲在木星和跟伽星人一起回到地球的那段亲身经历……珍妮表妹已经在一家原子能炼钢综合企业找了一份管理工作,那家企业刚刚在拉各斯城外投入运营……伦敦家里的消息说一切都好,除了维克的哥哥乔治,他在酒吧里跟人争论了一番政治,结果被指控实施威胁性行为……亨特关于“沙普龙号”飞船的演讲让拉各斯大学的一群研究生入了迷,他们发来了一连串问题希望亨特能抽时间答复。

录像刚放完,琳就从卧室里出来了,穿着她昨晚的那件巧克力色短衫、带象牙绉的裙子,然后又消失在了厨房里。“那是谁呀?”她问道,同时传来碗橱门开开合合、杯盘放置到位的声音。

“比利叔叔。”

“就是几周前你去拜访过的住在非洲的那位?”

“没错。”

“他们怎么样?”

“他看上去不错。珍妮在我跟你讲过的那家新建的核企业里找到活儿了,还有我哥哥乔治又惹上麻烦了。”

“喔,怎么回事呢?”

“听上去就是他在酒吧里充当律师。有人认为政府不应该给罢工的人支付薪水。”

“他……是傻了吗?”

“家族遗传。”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

亨特咧嘴一笑,“千万别说没警告过你呀。”

“我会记住的……吃的准备好了。”

亨特关掉终端机,走进厨房。早餐吧台将房间分隔成两部分,琳坐在吧台旁的凳子上已经开吃了。亨特坐在她对面,喝了口咖啡,然后拿起叉子。“干吗这么急?”他问道,“还早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我可不会直接从这儿走。我要先回家收拾一下。”

“你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很美——实际上呢,你的女人味儿简直无可挑剔。”

“你拍马屁的功夫简直无可挑剔。但不行啊……格雷戈今天有一些来自华盛顿的特别访客。我可不想让人看着像是‘衣衫凌乱’的样子,那会毁了航通部的形象。”她笑了笑,转而模仿着英国口音说道:“人必须要始终保持标准姿态,你知道的。”

亨特嘲讽地哼了一声,“还需要加倍实践呀。访客都有谁?”

“我只知道他们来自国务院。格雷戈不久前搅进某件秘而不宣的事情……保密线路打进来了不少电话,通信员出现的时候总是带来必须亲启的密封包裹。别问我都是什么事儿。”

“他都没让你掺和进去?”亨特的声音透出惊讶。

她摇了摇头,耸耸肩,“可能因为我总是跟疯疯癫癫、不靠谱的外国人打交道吧。”

“但你可是他的私人助手啊。”亨特说道,“我还以为航通部的事儿你都知道呢。”

琳又耸了耸肩,“这次不灵了……至少不那么灵。我有种感觉,我今天可能就会知道底细了。格雷戈有意漏了点儿风声。”

“嗯……奇怪……”亨特的视线又回到他的盘子上,但心里仍想着这些事情。格雷戈·柯德维尔,联合国太空军团导航通信部的执行总裁,亨特的顶头上司。在柯德维尔的指导下,航通部将各种信息整合,把慧神星与伽星人的故事拼凑完整,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领头羊的角色,而亨特也深入参与到伽星人造访地球之前以及造访地球期间的伟大传奇当中。由于他们的离去,亨特在航通部的主要任务也就变成了率领一支团队来配合那些在不同地方开展的研究工作,研究那些造访地球的外星人遗留下来的科学信息。尽管并非所有的发现与推测都公之于众,但航通部内部的工作氛围一般来讲都是坦率、开放的,所以琳描述的这种极端安保措施真是闻所未闻。好吧,总之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向后靠在吧椅的靠背上,点了一支烟,看着琳又倒了两杯咖啡。她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永远都闪烁着一抹恶作剧式的光芒,那张微微噘起的嘴总是让人难以捉摸,让人说不清她心里在琢磨些什么,这让他觉得既好玩又兴奋——他猜美国人会说这叫“可爱”。他回想着“沙普龙号”飞船离开后的这三个月,试图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办公室里这个脑瓜聪明、长相俊俏的姑娘变成了在这间公寓或是另一间公寓里定期跟他一起吃早餐的人。但时间和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可不是在抱怨呐。

她把锅放下的时候抬眼瞅了瞅,看到他正盯着自己。“看看吧,有我在就是不一样吧?早晨起来只能盯着显示屏多无聊啊。”她又来了……挺有趣的,只要他别那么正儿八经地当回事儿就行。一个人租房子比两个人更实际,公共设施一人份的账单要便宜得多呢,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我会付账单的。”亨特说着,恳求似的摊开双手,“你早些时候说过这句话——英国人都是一成不变的生物。不管怎样,我保持我的标准姿态。”

她应道:“听上去你倒像是濒危物种。”

“我是……沙文主义者。总得有人坚守到底啊。”

“那你不需要我咯?”

“当然不。天呐,这想法真可怕!”他瞪着吧台对面,而琳抛回来一个顽皮的微笑。也许这个世界还能再多等上个四十八小时去揭开关于冥王星的一切。“你今晚干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他问道。

“我受邀参加一场晚宴,在汉威尔那里……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做营销的家伙,还有他老婆。他们邀请了一大群人,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他们让我带个朋友,但我觉得你对那种事肯定没兴趣。”

亨特皱了皱鼻子,眉头一拧,“是超感官知觉的那帮人?”

“没错。他们都很兴奋,因为今晚请到了一个心灵超能力者。他多年前就预言了关于慧神星和伽星人的每一件事。‘这无疑是真的’——《惊奇超自然》杂志就是这么说的。”

亨特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又无法抑制自己的恼怒。“噢,看在上天的分儿上……我还以为在这个正儿八经的国家里应该有一个教育系统呢!他们就没有任何的判断能力吗?”他一口喝干咖啡,把杯子蹾在吧台上,“要是他好些年前就预言了,为什么好些年前从没有任何人听说过呢?为什么还是要在科学界告诉了他之后,我们才听到他所做的关于这一切的预言?问问他‘沙普龙号’飞船飞到巨人之星的时候会发现什么?让他写下来。我打赌这事儿从没在《惊奇超自然》杂志上登过。”

“这样就太一本正经了嘛。”琳轻声说道,“我去就是图一乐。给那些人解释‘奥卡姆剃刀’没什么意义,他们相信UFO是来自另一个世纪的时间飞船。此外呢,不考虑这些事情的话,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人。”

亨特心里琢磨着,为什么在伽星人出现之后还是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驾驶星际飞船,在实验室里创造生命,建造具有自我意识的计算机。伽星人已经一再断言,没有理由假设宇宙中存在着任何超乎科学与理性思考的超能力者,但人们仍然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做着白日梦。

他变得太过严肃了,亨特心里念叨着,然后挥了挥手,咧嘴一笑,把这事儿抛在脑后,“走吧。我最好让你赶紧上路了。”

琳去起居室整理好鞋子、背包和外套,然后在公寓门口再次跟他黏在一起。他们互相吻了吻,凝视着对方。“回头见。”她轻轻说道。

“回见。当心那些疯子。”

亨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电梯里,然后关上房门,花了五分钟时间打扫厨房,让一片狼藉的房间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原貌。最后他套上夹克,把桌上的一些东西塞进公文包里,乘电梯上了顶层。几分钟后,他的飞行车就升上两千英尺高空,融入了东行的交通走廊,前方的天际线是休斯敦林立的高楼大厦,阳光映在上面散发出彩虹般的光芒。